像Rebel Rebel这样的地方,营业时间通常仅供参考。所谓“这样的地方”,指的是老板自己身兼店员,生意状况马马虎虎,赚不了大钱一时半刻却也倒不了的小商号。常见的一种情形是,那栋房子隶属于老板本人,省掉月缴房租的压力,便有本钱将生意做得更随兴一点。
这种店我在西班牙的小城镇里遇过不少,也许是老板今天忽然没心情顾店,下午两点就匆匆打烊了;也许是中午外出和朋友吃顿饭,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干脆就不回店里了。但在纽约倒是不太常见。
这种店,太嬉皮了,而历史告诉我们,嬉皮要不是被资本主义驱离,就是被驱离以前自己选择先行离开,要不就是最终加入了资本主义的阵营,其中一些佼佼者还呼风唤雨,譬如《滚石杂志》的创办人Jann Wenner,譬如苹果电脑的Steve Jobs。
纽约市,无疑是资本主义帝国最无坚不摧的那艘航空母舰,Rebel Rebel至今尚未被鱼雷摧毁,还能撑在那里,这件事着实教人耐人寻味。尤其,那栋房屋并非老板的祖产,尤其,那是一家前途黯淡的唱片行。
我上回光顾Rebel Rebel是八年前,它其实不算我在当地读书时常去的据点之一,一来地理位置落在西边,而我习惯在东边的地区混──东村、下东城之类;但主要的原因是老板的音乐品味比较老派,陈列的专辑往往慢了流行的脉动好几拍,再者,所有的CD壳里都是空的,一片片CD另外收纳在柜枱后方的大抽屉里。
这是店家预防窃贼的一种方式,纽约的唱片行不只Rebel Rebel采用了这种机制,只不过,事先被人“动过手脚”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既然买的不是二手唱片,追求第一手的经验也算合情合理。
话虽如此,转眼间好久没进去了,难得有个机会,仍想和老板打声招呼,谁能担保我下次回到纽约时Rebel Rebel还能屹立不摇呢?2015年初秋的某一天,我从华盛顿广场出发,转入长长的布里克街,寻找319号的门牌。
布里克街置身在曼哈顿棋盘式的街道系统之外,以倾斜的角度穿越了格林威治村,是村子里的交通动脉,沿途Rag & Bone、Burberry、Marc Jacobs、Maison Kayser等精品店或高级西点铺林立,撇除街景和行人的差异,我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微风信义百货的“国际名品”那个楼层。
这里的气氛似乎变了,我对自己说。
纵然民谣音乐风行的上世纪60年代,此地人文荟萃的景观我不曾亲眼见过,只能透过书本和电影去想像,如巴布狄伦的自传《摇滚记》(Chronicles: Volume One)或柯恩兄弟拍摄的《醉乡民谣》(Inside Llewyn Davis),然而,千禧年之初我初访格林威治村时,布里克街犹存有一丝波希米亚的风情,卖旧杂志的,卖烟草的,卖西藏或印度来的手工艺品的小店们,依然固守着几个陈旧的店面。你会觉察到,那些店都目睹过时代的波澜,它们本身即是格林威治村迷人历史的一部分。
如今,布里克街俨然是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的具体缩影,美仑美奂的高档服饰及家饰店占据了每个显著的街角:绅士帽、水晶酒杯、喀什米尔围巾,简直是一座比伍迪艾伦还要伍迪艾伦的纽约艺文电影天然片厂。
我们之中的多数人,大可不必假装自己是反资本主义或小资情调的愤青,处在台湾或香港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太少人真正是了,也太少人真的有条件可以成为;但我们同样不用假装伍迪艾伦过去20年的每部电影都很好看,或是在千篇一律的“国际名品”街区里逛久了不会感到精神匮乏。我们渴求的,是大城市里的多样性,以及哪怕只剩一点点人情味都好。
我找到了319号,印象中,从前它旁边是间古色古香的咖啡馆,眼前却成了颇上档次的男装店,而且左右各开了一间;Rebel Rebel像三明治被夹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并且岌岌可危。
橱窗前摆了一张塑胶长桌,桌上堆了好几箱黑胶唱片,桌子看似吃力无比,随时会被压垮。我探头向窗里瞧瞧,凌乱叠放着的纸盒几乎遮住半面橱窗,毫无“橱窗布置”可言;我记得以前好像比较讲究,至少会弄出一块新片发行区什么的。
走近门口,门上贴了一张“KEEP CALM AND BUY VINYL”的红色纸卡,还有David Bowie的肖像照,另外有一张用透明胶带黏住的手写纸条: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天晓得一下是要多久?时间才下午一点,我决定傍晚再来碰碰运气,午后将格林威治村的唱片行做了一次巡礼,还在的打圈,消失的画叉:
Record Runner(〇)
Generation Records(〇)
House Of Oldies(〇,外加惊叹号,它竟然还开着!)
Bleecker Street Records(〇,但已搬离布里克街的原址,搬到西四街上)
Bleecker Bob’s(X)
黄昏时分我回到Rebel Rebel,那张纸条拿掉了,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是陈年塑胶,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纸板长期受潮的味道,的确是一家开业许久的唱片行该有的嗅觉表现。店里的空间犹如帆船的甲板,窄小、狭长,比记忆中的更难通行,明明只有另一位客人,我和他错身时仍得点头说声借过一下。
原已狭隘的走道被层层叠叠的纸箱给霸占,箱里住满了形形色色的唱片:12吋的绝版Pink Floyd、45转的7吋The Clash单曲、有彩绘图案的Roxy Music珍藏版黑胶(或称Picture Disc)、某个日本小厂牌自压的Joy Division现场盗录、非官方授权的The Smiths精选辑等等。
数以百计的摇滚杂志则高高堆起,直接蔓延到墙壁甚至天花板上,过半是90年代的老牌刊物如《CMJ》、《Spin》、《The Face》,封面上,Kurt Cobain、Beck、Billy Corgan年轻的样子仿佛未受污染一般。
是的,店内每一处能派上用场的空间都利用到了,各种音乐类型争抢一块“露出”的版面,看谁能在识货的买家眼中多停留一秒,或许就能将自己带离这座拥挤的园地。这样的购物环境,坦白说并不舒服,Rebel Rebel堆积了超过20年的收藏,如今只靠徒手挖掘实在太吃力了,想深度探勘唱片山,你恐怕得开一辆挖土机进去。
但你若询问起老板,他一定有办法告诉你每一张专辑、每一本杂志的正确位置:
— 喔,Kraftwerk吗?走道尽头德国电子音乐那一区最靠外头的那个版面,从右边数来第五张。
— 封面上有Björk的那期《Uncut》?你先把角落那一叠杂志搬起来,对,应该是压在最下面的倒数第三本。
老板David先生自个儿坐在柜枱,替唱片标价,他已经50多岁了,两鬓发白,仍很干练,一看就是热情好客却精明世故的纽约客模样。70年代尾声,他开始在格林威治村的唱片行打工,等存够了钱,便在布里克街开了这家属于自己的唱片行,以大卫鲍伊的华丽摇滚名曲〈Rebel Rebel〉为店名。他这一辈子,未曾干过唱片行以外的工作,日复一日守着这个“赚不了大钱一时半刻却也倒不了”的小商号。
对他来说,一时半刻忽焉是28年,是他人生的整个黄金期。再也负担不起节节高涨的房租,Rebel Rebel终于在2016年6月25日这天歇业,同一天,也是曼哈顿另一家唱片行Other Music的关门日,但Other Music的歇业伴随着热闹的游行、众星云集的致敬演唱会(连小野洋子都出席了)、各界的掌声乃至一出筹拍中的纪录片。
这些光环与待遇,Rebel Rebel统统都没有,它只是悄声拉下了铁门,用报纸把整间店封住,橱窗前的塑胶长桌留下了几盒CD,盒上插着一张纸卡:FREE。
离开前,老板写了一封信黏在橱窗上,让过路的行人可以读到。他在信中抄写了David Bowie的〈Future Legend〉整首歌的歌词,那些歌词描述了世界末日过后的曼哈顿,在那座“饥饿之城”(Hunger City),跳蚤大得像老鼠,老鼠大得像猫,被跳蚤吸吮着身上的血(Fleas the size of rats sucked on rats the size of cats),最后几句则是:
This ain’t Rock’n’Roll / 这不是摇滚乐
This is Genocide / 这是种族灭绝
Beware of Corporations / 当心大企业
2016年初David Bowie过世时,乐迷们聚集在这一面橱窗前献花,并点上蜡烛。半年之内,这个世界先后失去了两者。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