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谈暴力:新媒体时代的暴力更复杂吗?

当“突然暴力”在社会新闻中越来越多,贾樟柯如何用银幕探寻“暴力”的根源?电影是引导对暴力的讨论抑或造成对暴力的“模仿效应”?
中国电影导演贾樟柯。
风物

编者按:台湾举办“时光的游子”贾樟柯专题影展,放映贾樟柯的六部电影,也邀到了导演访台。7月16日在1949华山艺文中心,一场名为《在悖论中边走边生活》的沙龙座谈会展开,主角贾樟柯花了两个小时来谈论他电影中的暴力,谈论生活中的现实观察,也谈论艺术电影在新媒体时代的生存空间。

应对台湾新闻:探寻“突然暴力”的根源

“我们今天讨论暴力,那近日戴立忍跟赵薇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一种网路暴力?这种暴力不管台湾大陆都有,又跟新媒体有些关联,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们跟贾导之前希望保护所有来自大陆的人员,所以这个问题不回答......”

“这个我觉得,第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我觉得首先,不要难为两个演员⋯⋯”

这是上星期六在台北由“龙应台基金会”举办的一场沙龙讲上的对话。第一段问题来自一位听众;接话的是主持人陈浩;最后一句来自沙龙的主角:中国电影导演贾樟柯。

戴立忍事件热到最高点,两岸影视圈颇为敏感,贾樟柯在台北出席这场讲座,主持人陈浩非常体贴地保护贾樟柯,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人卷进这场无情又无谓的纷争。但贾樟柯婉谢了这份好意,而他这场演讲所放映地主题电影——《天注定》也正拍出了中国社会和人民群体的真实状态、不回避任何冲突和矛盾。

《天注定》给台湾观众带来了强烈的“即视感”,从北捷、汤姆熊、研究生情杀、小灯泡杀人案件,台湾的社会新闻版面,多了许多对暴力事件报导与讨论,也正对应了电影中,探寻“突然暴力”根源的主题。

一如坎城影展(康城影展、戛纳电影节)颁给他“终身成就奖”时的赞辞:“贾樟柯电影有着令人震慑的生命力。他的电影如同影像的诗歌,每一颗镜头都无比精准。他的作品中诗人和预言家的气质让我们由衷地敬佩。他的作品讲述了人的孤独与精神探索,见证了集体的生存状态。”

预言家,说的一点没错。《天注定》给台湾观众带来了强烈的“即视感”,从北捷、汤姆熊、研究生情杀、小灯泡杀人案件,台湾的社会新闻版面,多了许多对暴力事件报导与讨论,也正对应了电影中,探寻“突然暴力”根源的主题,四个人物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被推到使用暴力的处境,最后选择用暴力反映自身所处的生活与社会。

相较贾樟柯过去的作品,《天注定》的转变是比较大的。他以前的电影多描写日常生活细节情感,他也坦言自己有段时间非常排斥创作“极端的事件”的故事,因为极端事件存在偶然性、有其概率。无论在《青春逝去》还是《三峡好人》中他想呈现的都是普遍的生活感受。

新媒体时代:角落里的极端故事

然而从2012年开始,他看见“新媒体”蓬勃发展,每人都拥有了“自媒体”,从微博到微信,没有传统媒体的审查机制,细微到小乡村事情都能放到网路上被报导。“我喜欢新媒体,因为可以了解真实的事情,了解周遭生活在经历什么,”他说。

通过新媒体可以看见中国各个角落的极端故事。例如《天注定》中其中一个人物故事,就是参照发生在湖北的真实案例,在桑拿(按摩院)工作的女子受到欺凌自卫杀人,当时引起热烈讨论。他想理解日常生活如何造就暴力行为,这念头使他面对了世界的极端。

他没有选择用一个故事概括解释暴力的根源,而是将四组人物并置在影片中,通过“群像式”的写作,人物跟人物间,形成的互补跟关联性,最后自然浮现暴力的普遍性。

为理解这些“极端”,他通过剧本创作、研究许多暴力事件,试图理解施暴者的生活真实面目,最后在思考创作时,他没有选择用一个故事概括解释暴力的根源,而是将四组人物并置在影片中,通过“群像式”的写作,人物跟人物间,形成的互补跟关联性,最后自然浮现暴力的普遍性。

暴力的普遍性跨越时间与空间。一如他思考如何表现时,顿时乍现“水浒传”,鲁智深、武松、林冲的角色变成影片中的元素,具现在美术细节上的诸多要求。他甚至在潜意识中,借用了戏曲的“四折戏”结构,并用戏曲方法命名四个篇章。画面设计上,他让人物走进古代的环境,再走进现代的空间,一如日常生活中的“古代”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被现代建筑包围”;他也让人物的故事由北到南,从未开发的小村到都市,将电影收入一个现代“万里河山图”。

暴力是普遍的,更是复杂的

暴力的普遍性,表现在我们身处的时代,他认为人性与社会根源,两者同时不可或缺。一如他说,“如果把人物描绘成简单化人物,世界就简单化,但我们面对的不是简单的社会化,我希望我的电影保持这种复杂性”。在四个故事中,都为了呈现这种复杂性。

第一个故事,他想先以最容易理解的暴力根源“贫富差距”开始下手。中国经济快速变革,同样一个村庄里有人买私家飞机、有人却吃不饱,巨大社会分配不公 。加上没有“诉说渠道”面对他人的冷漠,当受害无法发声,暴力则具有了宣言性。

第二个故事,述说一个游走四方的杀手,曾是真实发生在重庆,暴力则变成了一种错误的“实现自我”的方法,暴露人性的黑暗。背后,则中国乡村衰败的社会问题,乡村剩下老弱残疾,正值壮年的杀手回到家乡,无法面对无所事事的平庸生活,暴力也成了对抗自身平庸的手段。

“如果把人物描绘成简单化人物,世界就简单化,但我们面对的不是简单的社会化,我希望我的电影保持这种复杂性。”

第三个人物故事则触及暴力事件中最容易激发暴力的关键词——“尊严”,一位桑拿的前台女服务员,刚经历生活中的悲剧,又遭逢尊严被客人粗暴的剥夺,霎那间她激发出暴力行为。

最后一个少年故事,则来自贾樟柯搜集大量富士康工厂的报导。少年除面对现实社会爱情的失落,并被固定在流水线上,上厕所要集体行动、工作不能随意讲话,严苛的机械性的规定跟要求,人对世界灰心,产生对自我的暴力。

拍电影不是表态

但是,“暴力是应该的吗?”

当整个影片拍完后,贾樟柯一个人坐在试片室里,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这样冤冤相报的情节,“我应该拍这个影片吗?” 但他看着观众又觉得,如果群众是在教堂或是法庭讨论暴力,是一种观点,但在电影院,透过艺术细节的描述,设身处地描述施暴者的过程跟经验,才是电影应该做的事。“拍电影不是表态,而是呈现事实,”他说。

贾樟柯也打趣的说,虽然他当初在《天注定》命名前,想过一个名字是“上帝也帮不了你”,但他不觉得拍了就能帮到谁、帮谁发声。即使有人询问是否会造成暴力的“模仿效应”,人们看了电影而去做极端的行为,贾樟柯反倒认为,其实应该珍惜这样电影的讨论空间。因为银幕的世界,恰是大家坐下来讨论暴力“最平和”的场所,如果连电影都无法讨论,暴力则很难被理解。

即使有人询问是否会造成暴力的“模仿效应”,人们看了电影而去做极端的行为,贾樟柯反倒认为,其实应该珍惜这样电影的讨论空间。

《天注定》完成之后,贾樟柯也写了一篇文章<沉默即罪>,讨论暴力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消失在主流媒体上,不能被报导、讨论,大众也懦弱地接受这样的现实。“有渠道的人不去传达”,他认为这是真实存在的群体性的问题。对他而言,作为一个表达者不必羞愧,想拍摄的主题就去拍,不被压抑,“对我来说(拍出问题)仅仅是不希望自己未来会羞愧而已,”他坚定说。补了一句:“当然也有代价的,”逗得全场大笑。

艺术还有多少银幕空间?

在商业和艺术电影之间,贾樟柯的作品更多地被归类偏向后者。他直言艺术电影产业,并没有跟着社会经济起飞而变好。中国电影从两百部到今年上千部,票房从每年10亿人民币到今年一、两百亿,增长非常快,但许多艺术电影制作的条件,比他在1990年代刚入行条件更差,在他1998年拍《小武》,可以拿到1997年的30万人民币,到最近却看到许多艺术电影是10万人民币的制作费,代表电影工业整体情况虽然大涨,但并没有扩及艺术电影。

再者,1990年代当一部艺术电影完成时, 媒体会有很大版面兴趣去介绍,但现在媒体娱乐的板块,每个项目要砸重金才能有版面, 也因此艺术电影获得不了赞助,跟观众的桥梁就被拆掉了。

最后:票房变成唯一价值观,有坚持理想的导演,也有些有才华去拍别的类型电影去,造成人才流失的问题。

在中国,艺术电影的放映空间也非常少。贾樟柯分析背后真正问题是“片源不够”, 因为政府规定进口电影的配额有限,被国家公司垄断,进口进来都是好莱坞的商业大片。中国艺术电影的数量很难支撑放映院整年放映营运。另一个大问题是只有二十个大城市有地方放映,进不了到中小城市。

最后:票房变成唯一价值观,有坚持理想的导演,也有些有才华去拍别的类型电影去,造成人才流失的问题。

投资新媒体:如果你足够勇敢

除了电影工作,他从去年开始发展更商业化的事业,他观察电影跟新媒体科技的变化快速,自己也成立“上海暖流文化”公司制作电影、并投资新媒体“以上传媒”,他透露自己最近对经营“平台”感到很有兴趣。

今年6月,他开设微信公众号“柯首映”,定期推播的短片。他认为现在网上有许多自制短片,但是缺少了编辑,也缺少推荐,通过公众号背后优秀的编辑团队,让年轻导演可以有平台把艺术电影介绍给关注,至于自身的创作,则依然回到他对真实世界感知,不受外在的影响,近期也要开拍筹备七年的古装片。

尽管贾樟柯在今年进入新媒体市场时,微博活跃度下降非常大,但贾樟柯相信,新媒体具有民主性、自由度,他仍相信它能带来的可能性,仍然具有广场效应,向陌生的人描述讲解自己的观点,“如果你足够勇敢。”贾樟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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