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西贡
自1957年在西贡唐人街出生起,15岁的Paul从来没有去过唐人街以外的地方。整个童年都在战争中渡过,那时战火未有全面波及西贡,家和学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出外旅游无异于玩火。
在西贡,年龄超过18岁的少年,成日躲在家里,逃避兵役。政府和警察熟知这些弱者反抗的招数,频频在半夜破屋搜索,或在街上拦截足龄男孩,要求检查身份。不幸被捉到的人,被送去新兵训练营,准备奔赴前线;也有家庭贿赂警察,要回自己的孩子。
18岁,是西贡家庭心头的阴影。除非孩子患有严重眼疾,或是能通过菁英等级考试,才能躲过此劫。然而,考试以越南语进行,对Paul这样的华人子弟来说,难上加难。
“到我15岁,妈妈才意识到我应该学学越南语,但已经太晚了。在唐人街,根本不需要说越南话,我和家人、朋友从来都是讲广东话,那就是个‘小中国’。”
另一条路是偷渡。对来自广东的富裕华人家庭来说,凑齐一笔数目,把孩子托付给信赖的人运去香港,和远亲汇合,远比困在每况愈下的西贡安全。Paul的舅舅已在香港定居,有正经营生,投奔他没错。
母亲开始安排偷渡细节,年少的Paul则和朋友过起最后的逍遥日子。越来越多的美国军人和顾问进驻西贡,还有随之而来的各种慈善组织,这些白色面孔是Paul记忆中西贡的日常:“我们几个兄弟每天无所事事,就在阳台上盯着美国大兵;有时候在街上闲逛,不经意也会学到他们怎么说话。”
他尤其喜欢嬉皮文化,从慈善组织低价买到二手牛仔裤和衬衫,其中有美国原产的李维斯(Levi’s)。“当时我们能买到美国摇滚乐手穿的那种风格,甚至能穿得像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清水合唱乐队)吉他手一样。”
他的英文是那时自学的,教材是越南美军广播网(AFVN)为美国大兵播放的流行音乐。想要听电台也需一番折腾,因为调频收音机对越南人来说是违禁物品。Paul有个朋友搞到一台,小伙伴们成天耗在收音机旁,从海滩男孩(Beach Boys)听到投机者乐团(The Ventures),边听边查字典,尝试理解唱得究竟什么意思。Paul家还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周三、四,他可以收看美军广播网电视台播放的《蝙蝠侠》连续剧。
华人重视教育,愿意付出略高学费让孩子进好一点的学校学习英文。有时,美国大兵会来学校教英文。“他们穿着军装进教室,就把枪,M16,放在墙角。”在被美国文化符号包围的生活中,Paul越来越好奇美国人光顾的酒吧是什么样子,也想剪个大兵的发型,最爱和玩摇滚乐的同学一起偷听黑市上买来的台湾翻版唱片。他从跳蚤市场上买来的美国货更多,从《花花公子》、《阁楼》到哈雷机车(chopper),五花八门。
西贡,在Paul的记忆里大半是快乐、新奇和冒险,那是孩子的“小美国”。可童年不得不结束,战争逼近,阴影膨胀变大,最后吞噬整个西贡。
1973年,16岁的Paul遵循惯例加入社区民兵组织,分到一挺步枪,这是入伍前的热身阶段。
我当时觉得好玩,记得跟上百个民兵一起学怎么洗枪,教我们的人只会说越南话,我其实都没听懂。——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后怕,那时候我根本不懂怎么用枪
1983年,香港
说到香港最穷的地方,总能看到深水埗的名字。其实在香港开埠早期,这里因为地处铁路和渡轮交通的中心,反倒是熙熙攘攘的繁华商业区。由于邻近新界,历次逃港浪潮之中,深水埗也是大量吸收内地移民的核心区域。1950到1980年代香港轻工业发展高峰期间,深水埗人口不断增加,以满足此处开设的纺织业、五金业工厂的劳力需求。
深水埗中心最热闹的鸭寮街一直是跳蚤市场圣地,从杂货零件到廉价电子产品,几十块钱可以满载而归。1980年代,鸭寮街上有个人称“胡须仔”的嬉皮士,风雨无阻贩售二手唱片。这位戴巴拿马草帽,留长发和胡须的年轻人,和其他小贩的区别,大概是他浪漫主义经营策略:以碟养碟,不求盈利。
胡须仔家在摊档旁唐楼顶层的楼梯间,两万港币买来的一个“单位”:上有屋顶,下可摆床铺。可他很少回家睡觉,只把生活必需品和换洗衣服存在那里。白天黑夜都睡在鸭寮街头,为的是守护几百张唱片。
起初我只有200张唱片,一边卖,一边收,200变成400,变成600,变成800,后来实在太多太重,无法搬上搬下,我索性就睡在街上,这样几好,我喜欢嬉皮生活。
胡须仔当然就是越南华人阿Paul,西贡沦陷前几个月,他的父亲花费五块金条,送他搭上逃去香港的渔船,辗转流徙,最后成功登陆,进入一个“到处是广告牌,是彩色电视机,五光十色”的香港。那是越南船民大规模到来之前的香港,管治疏松,Paul并不费力找到舅父,又在越南华裔圈中谋得工作。但他自由散漫的性格,做不成朝九晚五的工作,无论是零售店还是参观。几年间存下的钱,最后只够买一个睡觉的地方。身无长物,他就在鸭寮街卖起最后的财产:黑胶唱片。
那时的香港经济富庶,消费主义盛行,人们不断买买买的同时,也不断扔扔扔。路边常能见到功能完好的家用电器、家俱、衣物,也有Paul感兴趣的唱片和磁带。“我每每看到品质良好的唱片被当作垃圾乱丢,就会心痛,自然而然就去收,感觉就是被人遗弃的文化,我来保存。”
他没有电话,也没有传呼机,如果有人要买碟,或是要出售存货,只要来鸭寮街找他就行,24小时都在,他形容自己是牛仔,守护的并非牲畜,而是一堆堆盘片。说起那些年,他蛮自豪,可也耿耿于怀风言风语。因为特殊的生活方式和形象,他被路人骂过神经病,骂过像马骝(广东话“猴子”),也有人故意毁坏他的摊档。这些遭遇让他对香港始终有负面印象,“香港是保守的,不能接受嬉皮士,不能接受不爱钱的人。”
可他来了就没有走,在鱼龙混杂的深水埗生出根,摊档一搬再搬,邻居始终是小贩、露天牙医、低档上海菜馆老板、卖废纸的老太太,还有站街女郎。
2005年,波士顿
直到打理行李时,Andrew Guthrie还是没能完全相信自己要移居香港。他是土生土长的波士顿人,喜欢开一针见血的讽刺笑话。很难定义他是个什么人,他教过摄影、开过画展,有段时间专职裱画,1980年代混迹在纽约的地下艺术圈里。事实上,他最喜欢开着音乐坐在房中的沙发里,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做。
收拾完衣物,他决定要带些唱片去香港。他当然有CD播放机,电脑上也有七八个播放器。可黑胶唱片对他来说是记忆载体,可以提醒他他的过去,过去的空间,空间里的那些人与事。
Andrew和阿Paul是同一代人,家里也有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就是Paul口中的美国大兵,曾经在西贡服役,因为对于政府宣传和战地真相出入过大,在回波士顿休假期间向媒体爆料,算是当年市内风云人物。对于越战,Andrew和更多美国人一样,是通过二手信息和媒体再现接触的。他生性安静,倒没有像其他男孩那样对武器和战斗充满好奇与向往,可也不停向哥哥打听在东南亚雨林中的见闻。
Paul在越南看到的电影,听到的音乐,的确和Andrew同步,甚至Andrew在麻州也曾因着好奇心去听越南美军广播网的节目。成长的年月正是美国反战、性解放、摇滚乐等反主流文化高涨的时代。这一生人,每说到要去亚洲,从没想到目的地是香港。“我想,很多和我同龄的美国人都有越南情结,如果可以,都想去胡志明市看看,到底是什么样。”
在香港,他受聘于一所艺术院校,兼职教授摄影。起初他住在港岛天后中产社区,觉得始终和香港人隔着一层,平日工作生活,均用英文沟通,讲话内容也多和业务有关。这种离地的生活让人觉得空虚又不实在。于是他开始尝试其他进入香港的方式。
城市里有些特定的空间会给陌生来客熟悉的抚慰。视人而定,可以是书店、影院、球场、公园,甚至有时7-11、麦当劳、星巴克类的连锁店也能让你在异乡感觉抓到了什么稳固的东西,可以依靠。于Andrew,那是唱片店,贩卖音乐的地方。
乐迷有自己的信息网,通常是一张唱片串起几个人,一个人串起几个地方。Andrew记不清经历了多少张唱片和多少个人,最终他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鸭寮街,手中捏著别人写给他的地址,视线跳过街中央的手机套摊贩,寻找对的号码牌。
那是小唐楼的第五层,一切都旧和拥挤,店门口堆著纸皮箱,敲门半晌才有人应。额上扎著彩色头巾的小个子华人探出半个脑袋,说:“请等等,过五分钟开店。”于是他在门外等,隐约听到门内悉悉索索的声音。
门打开,他还是吃了一惊,从地到天花板,这哪里是店,明明是唱片货仓。五六百呎的小空间,中心是一叠叠唱片,齐膝高,然后向四围蔓延,越堆越高,墙的临近是唱片筑起的新墙。
中间那片唱片中有个彩色播放器,“只要你想,Paul就会播你喜欢的音乐,不买也行。”没人点播,Paul就放自己爱听的。房间后面连着他的小小卧室,他不爱出门,真真正正“活在音乐里”。2003年,他结束了街头摆摊的生活,用存到的钱租下这里,又在屯门租了一个小仓库,终于有足够空间存放上万张唱片。
这是近三十年的收藏结果,当然仍然有唱片被买走,又有新的流进来。说是应有尽有,绝不夸张,最奇妙是,这些宝贝摆在一起,似乎没有任何联系。山口百惠旁边也许是柬埔寨民乐,冯宝宝后面藏着朋克乐队。“都在我脑子里,我不需要目录,也不需要标签。”Paul平平淡淡解释,在他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Andrew初初来总要挑战这听上去过于自信的宣传,但几次三番之后,不得不信——哪怕他给的线索不是乐手的名字,不是专辑的曲目,而是封面设计的一个细节,或是歌词提到的某个地方,甚至五六秒的旋律,Paul都点点头,埋身碟堆,轻快准确,捡出藏在记忆里多年不见的盘片。
这个“找唱片”的游戏玩腻了,Andrew开始和Paul搭讪,也和进出的顾客随便聊聊。“我真得很怕他介意我是美国人,对我们这一代来说,越战的恶梦实在太深刻。”
可只说了几句,两人就发现虽远隔万里,他们的童年听得是同样的歌,穿着同样的衣服。慢慢的,这爿店成了Andrew经常出没的地方,听音乐,挑唱片,或是什么也不做,打发时间。
Paul的英文带香港口音,足够好,讲话每有诗意,可他并不爱说,只喜欢不断提及对他意义深刻的人生瞬间,比如某日在西贡学校经历的轰炸,某晚在街上被香港路上侮辱的辛酸。Andrew却对这个瘦小顽固的嬉皮士生出无数好奇,几年里耐心无穷地细细地问,静静地听,想要梳理出大概。
2015年,回到过去
XXX,是香港一家地下俱乐部的正式名字。内里嚣张的俱乐部,外表却低调到隐形。星期五的晚上,乘坐港铁到上环,永乐街旧楼地面那层,定神看,五金店旧铁皮招牌下,小傢俬店旁,小小一扇门,顶上寻常几何图案般两道横线加“XXX”,那就是当晚活动的所在。
这个地库单位除洗手间外完全打通,灯光设计花了额外心思,打开来,萤光般射在金属表面的吧台桌椅,头顶上是香港特有裸露在外的各种水泥管道,一派后现代风格。XXX常办live house,大多是电子音和DJ打碟,灯光动起来,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一晚的XXX,是Andrew近年来策划的音乐活动“Pitch Your Culture”的举办地。这个小小的音乐论坛在香港各个奇怪角落不定期举行,每次会有五六个人,根据主题,选择音乐给大家播放,然后解释为什么选这首歌。和学术讨论以及业界宣传完全不同,每次的主题都很私人主观,比如“记忆中的第一支歌”、“你的城市”、“最讨厌的歌曲”,讲到最后都是人生故事,大到新加坡的少数族裔政治,小到和父母的情感疏离。
这次的主题就是“Paul的唱片店”,讲的人有Paul,有Andrew,还有更多在Paul的店里淘碟的人。那天也是Andrew新书《Paul的唱片店》的另类新书发布会。号称足不出户,讨厌社交的Paul,看起来蛮震惊会来那么多人。他认真打扮,穿着黑色皮夹克腼腆听着别人口中的自己。
有几个日本黑胶发烧友抢到话筒问:“你为什么喜欢黑胶唱片?”
问题不免泛泛,答者却格外动情:“黑胶是有记忆的,对我来说就是七十年代。你们看,时间不会停流一直在变,在变,可是点开唱片,有音乐,也有后来添上的杂音,对我来说就是七十年代。我的唱片店就是我自己的博物馆,里面有我记忆中所有珍贵的东西。”
我很好奇他对于凝固时光的这种执著,问他来香港之后有没有回去西贡——现在叫胡志明市了当然,有没有去过美国,如果有,是否情感曾有波动。Paul先说美国,他卖碟攒到钱,即刻飞去纽约,然后租车直上胡士托,那是他心里的圣地。他没有提起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却不停强调,在去的路上车里没有音乐可放,“但是没关系,我在脑子里放,都在脑子里。”
越南他从没有回去过,他说害怕。他的家人后来移民去了加拿大,胡志明市还有几个亲戚。“我作梦都在西贡的街上,和我的哥哥闲逛,我们唱歌,骑摩托。如果现在回去西贡,我只想去唐人街,找到我家的老房子——如果还在,敲敲门⋯⋯希望打开门的人,是十五岁的我,然后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音乐,没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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