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巴塞尔、一些顶级大画廊的名字……谈论香港艺术界,常常见到这些来来去去的词语,一种窒闷就是这样来的,重大事件和机构固然对整个艺术界生态十分重要,但亦有许多正在昂扬生长的力量。年末新气象,我们制作“香港艺术新星空”系列,专访青年新晋艺术家,聊聊他们与前几代殊为不同的生长环境和艺术世界……(编者按)
出发去广州准备新展览前,陈翊朗 (Oscar Chan)照例恐慌了:“我怕过海关、我怕旅行、我怕陌生的环境、我怕危险……”然后他开始担心身体上的例行抗议:“死了,我又要发烧、头痛、拉肚子了……”
一边恐慌,一边出发。陈翊朗在广州待了两星期,用他从没有试过的方式──用水墨在墙上作画,画的是他从小最害怕的东西──妖魔鬼怪。
12月19日,他的第二个个展《也许是魔鬼》(The Devil, Probably)在广州实验性十足的非牟利艺术空间──观察社开展。圣诞日那天早上,我在他大学期间惯常去“透气、思考”的茶餐厅听他小结:“这展也许说不上成功,但是近期我比较满意的,因为它关乎我很想表达自己的那部份──恐惧。”
原来身体可以这么脆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比如贪心、嫉妒,我的,就叫做恐惧。”陈翊朗说。
陈翊朗相信,恐惧大概从出生起就“根深蒂固”地伴随着他了:“我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哭,比较脆弱,容易胆小,喜欢黏着爸妈”。长大一点,想像力在电视、电影的孕育下,愈发发达:“我怕外星人、怕殭尸。小时候住公屋,家离走廊很近,听到脚步声,会担心是殭尸要进来”。在《也许是魔鬼》的场刊上,他写恐慌的“不可理喻”及“无处不在”:“我会在工作时恐慌,失业时恐慌,旅游前恐慌,阅读时恐慌,睡觉前恐慌,有疾病时恐慌,因恐慌而有疾病……情况转变时恐慌,生活安稳时恐慌……有展览做时恐慌,无展览做时恐慌……”
如果我们要学心理医生追根溯源,这恐惧大概与某种“身体性”密不可分:“我先天有一条血管是畸形的,但我和家里人对此完全不知情。然后,它慢慢在我脑袋里形成一个鸡蛋般大的瘤。十岁的一天,我正睡着觉,忽然脑袋很痛,感觉好像有十个炸弹在里面,原来是这条血管,突然爆了。”
据陈翊朗说,很多人会因这病去世,或变成植物人、精神及智商出现问题,他算是走运,后遗症就是额头与头发交界处,出现一条长长的疤,以及不安感:“自此以后,我对生和死的意识就很强,对于身体上的疾病会容易紧张和焦虑,容易幻想很多危险,以及对自己的不信任──原来我的身体可以这么脆弱,你让我如何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克服困难?”
恐惧成为艺术创作天赋
关于恐惧的种种可以无止境地数说下去,但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关于陈翊朗的全部,那就大错特错。陈翊朗是矛盾的:去广州的建议是他自己提的,采用不熟悉的媒介、画他恐惧的题材,是他和策展人翁子健共同讨论的结果;他可以一边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环境,一边又因为自己“很怕闷”的性格,逼自己常去展览开幕,和不认识的人聊天;采访过程中,他告诉我“自己是忧郁的人”,但同时他也说,自己“怕看太宰治”,以及“要多一些正面的想法”……
陈翊朗向我提到一个令人着迷的意象,大概很可以说明这种矛盾性:“小时候,爸妈常要上晚班,要到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的不行,会绕着屋子疾速的奔走。”
恐惧没有让陈翊朗停滞不前──他本可以瑟缩在屋子一角,被恐惧压得动弹不得──反而激发他释放出大量的动能。本地活跃策展人、艺术研究者翁子健认为对陈翊朗而言,“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恐布”,已成为一种“天赋”:“我却从未看出这些痛苦对他有什么实际的坏影响 - 他定必早以与他的恐惧和解,甚至乐于在生活中观察和感受它。明显地,胆小和能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恐布不是同一回事,而对于陈翊朗而言后者已经成为了他的艺术创作的『天赋』。”
为恐惧寻找一个出口
总是时刻担心危险的陈翊朗,偏偏选择一般香港人看来不安稳的“艺术创作”作为生活重心。对于“月亮在天蝎”的他来说,这大概是出于“某种自虐”,不过太阳星座为天秤座的陈翊朗,又能从这选择中找寻到意义:“负面能量很强时,需要一个出口,而艺术创作就能达到某种效果,找到出口,甚至可以帮助自己”。
陈翊朗大学就读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在这之前,他除了喜欢画画外,对艺术的认知并不多。上大学后,他接触到不同的创作形式,头一次意识到,“艺术并不是关乎漂亮,或者画的像,而是有很多的可能性。”但即便这样,他也并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一个艺术家。到交毕业作品时,他从自己的身体出发,做了有关《疤痕》的作品。
“手术后,我的脑袋上多了一条很明显的疤痕,因此,我接收到不少人们的目光。对于别人的注视,我自己会有很多阐释:天啦,为什么又再看着我?我是不是不完美?我是不是怪物?是不是恐怖的人?我的毕业作品,其中一部份就是询问周围的人,对我的疤痕,有什么看法。没想到收到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人觉得很有型,有些人觉得我故意这么做,制造某种『九一分界』的发型,还有人觉得我是钢铁侠,脸上带着可以取下来的面具!”
陈翊朗因此对艺术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可以这样做艺术,关乎自己、了解自己。”而由自己你可以延展到别人,“我也了解到别人身上、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些疤痕。我的经验并不那样独特,观众也能从我的作品中,寻找到一个出口。”
Part-Time 艺术家
出色的毕业展令陈翊朗得到老师的推荐,参加2011年由艺术公社举办的“出炉艺术奖”,并从中胜出,得到在牛棚举行个展《 本来无一物》的机会,并开始被艺术界的人认识,逐渐以每年3﹣8个展览的频率开始持续不断地创作。
与此同时,陈翊朗在香港安全口艺术空间和今年新创办咩事艺术空间担任兼职艺术行政。目前为止,他很享受做一个“兼职艺术家”:“不稳定的工作,月薪也不稳定,但这很刺激,某程度,我觉得作为艺术家,这种不稳定是需要的。待在家里全职创作这事,对于我来说,不太行得通。我喜欢每日接触不同的人和事,与社会保持联系之余,也能帮助创作。自己一个人,会容易没有交流,好像孤立自己、自成一局。”
正在进行的《也许是魔鬼》展览也让陈翊朗意识到自己创作中,那条隐伏的线索:“我的很多作品都和心魔有关系,但自己一直不太认识到这一点,随着不停的创作,我逐渐在想,这大概会成为我接下想好好创作的路线。而我也将尝试使用不同的媒介,帮我继续推进对这一主题的思考。”
这听起来是个大计划。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陈翊朗才27岁,还有很多时间,和他的恐慌/创造力一起走下去。
与陈翊朗漫谈:恐惧及其所创造的
关于鬼
也许是受电影影响,我小时候对鬼有很多负面的联想,比如留在人间的鬼一般都是厉鬼,它们会加害于你。但有一次,我见的一位临床心理学家问我,为什么你会觉得鬼是来害你,而不是帮你呢?这个问题让我的脑袋“叮”了一下,我的想法立刻不同了,所以现在我没有那么怕鬼了。
这次展览(指《也许是魔鬼》,编者按)有趣的地方在于,我选择画的,正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东西,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来到一个转折点。
关于恐怖片
虽然我常常想关于鬼的事情,但我很害怕看恐怖片,尤其是日本鬼片。比如《咒怨》的海报,一度把我吓得要死。但2011年时,我创作了件作品叫,《我看到死去的人》(I See Dead People) ,就是逼自己将《咒怨》的海报重整一次,那时我常在夜深时,对着这幅吓人的海报画画,逼自己去面对。后来,关于这件作品,我写下这样的话,“Fear is created in the mind, but not created by images”(恐慌来自人的想像,而不是图像)。
关于黄昏 & 睡觉
恐慌对于我来说,是十分日常的事,所以我几乎已经习惯与它相处。
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比如黄昏。我想我是有点害怕寂寞的人。黄昏是一天的临界点,每到这时,我就会紧张、心跳加速。很多人觉得黄昏很优美,我就很害怕漂亮的东西会走,在这样的时候,我就有点呼吸不到。
我也很害怕睡觉,我害怕自己处于不清醒、无知觉的状态,因为这样你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可能和我小时候爆血管的经历有关,那天就是睡着睡着,早上六七点的时候,头突然很痛很痛,只懂得大叫“妈咪”。也许潜意识,我很害怕这件事会再发生。因为我不担心午睡,但晚上就会有问题。
关于漫画
我收集很多漫画,One Piece、火影,我都爱看。我非常喜欢《飞轮少年》,在我看来,大暮维人的分镜、空间感都非常好,他的画功应该是数一数二的。《虫师》对我影响很深,里面讲的“虫”,可以算作鬼,或者某种灵体,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未断的羁绊,人的执念。这本漫画让我意识到,漫画不只是关于打架,它完全可以有灵性或者思考上的东西。
关于敏感的人
我的老师、朋友都说我是一个敏感度很高的人,而如果这种敏感度用得好的话,是可以帮我创作的,我觉得艺术就跟对身边事物的敏感度有关。我很喜欢香港艺术家程展纬的作品,他的创作就表达了对日常事物的高度敏感。他有件作品叫《液化阳光》,就是留意到,为什么很多明信片都是阳光普照,没有下雨天?程展纬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就在一些香港明信片上画上雨。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甜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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