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新星空 3 ]陳翊朗:我怎樣與「恐慌」這妖怪共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的,就叫做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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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巴塞爾、一些頂級大畫廊的名字……談論香港藝術界,常常見到這些來來去去的詞語,一種窒悶就是這樣來的,重大事件和機構固然對整個藝術界生態十分重要,但亦有許多正在昂揚生長的力量。年末新氣象,我們製作「香港藝術新星空」系列,專訪青年新晉藝術家,聊聊他們與前幾代殊為不同的生長環境和藝術世界……(編者按)

陳翊朗在自己大學時常去的茶餐廳,他說「讀藝術,有時在學校裏很透不過氣來,到附近的茶餐廳,反倒可以思考一下」。攝:盧翊銘/端傳媒
陳翊朗在自己大學時常去的茶餐廳,他說「讀藝術,有時在學校裏很透不過氣來,到附近的茶餐廳,反倒可以思考一下」。

出發去廣州準備新展覽前,陳翊朗 (Oscar Chan)照例恐慌了:「我怕過海關、我怕旅行、我怕陌生的環境、我怕危險……」然後他開始擔心身體上的例行抗議:「死了,我又要發燒、頭痛、拉肚子了……」

一邊恐慌,一邊出發。陳翊朗在廣州待了兩星期,用他從沒有試過的方式──用水墨在牆上作畫,畫的是他從小最害怕的東西──妖魔鬼怪。

12月19日,他的第二個個展《也許是魔鬼》(The Devil, Probably)在廣州實驗性十足的非牟利藝術空間──觀察社開展。聖誕日那天早上,我在他大學期間慣常去「透氣、思考」的茶餐廳聽他小結:「這展也許說不上成功,但是近期我比較滿意的,因為它關乎我很想表達自己的那部份──恐懼。」

陳翊朗在廣州觀察社舉行的個展《也許是魔鬼》(The Devil, Probably)。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陳翊朗在廣州觀察社舉行的個展《也許是魔鬼》(The Devil, Probably)。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原來身體可以這麼脆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比如貪心、嫉妒,我的,就叫做恐懼。」陳翊朗說。

陳翊朗相信,恐懼大概從出生起就「根深蒂固」地伴隨着他了:「我從小到大都很喜歡哭,比較脆弱,容易膽小,喜歡黏着爸媽」。長大一點,想像力在電視、電影的孕育下,愈發發達:「我怕外星人、怕殭屍。小時候住公屋,家離走廊很近,聽到腳步聲,會擔心是殭屍要進來」。在《也許是魔鬼》的場刊上,他寫恐慌的「不可理喻」及「無處不在」:「我會在工作時恐慌,失業時恐慌,旅遊前恐慌,閱讀時恐慌,睡覺前恐慌,有疾病時恐慌,因恐慌而有疾病……情況轉變時恐慌,生活安穩時恐慌……有展覽做時恐慌,無展覽做時恐慌……」

如果我們要學心理醫生追根溯源,這恐懼大概與某種「身體性」密不可分:「我先天有一條血管是畸形的,但我和家裏人對此完全不知情。然後,它慢慢在我腦袋裏形成一個雞蛋般大的瘤。十歲的一天,我正睡着覺,忽然腦袋很痛,感覺好像有十個炸彈在裏面,原來是這條血管,突然爆了。」

據陳翊朗說,很多人會因這病去世,或變成植物人、精神及智商出現問題,他算是走運,後遺症就是額頭與頭髮交界處,出現一條長長的疤,以及不安感:「自此以後,我對生和死的意識就很強,對於身體上的疾病會容易緊張和焦慮,容易幻想很多危險,以及對自己的不信任──原來我的身體可以這麼脆弱,你讓我如何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克服困難?」

陳翊朗會用本子記下自己的想法,有時候半夜想到好的點子,就算不會立刻着手實踐,也會爬起來趕緊寫下來。攝:盧翊銘/端傳媒
陳翊朗會用本子記下自己的想法,有時候半夜想到好的點子,就算不會立刻着手實踐,也會爬起來趕緊寫下來。

恐懼成為藝術創作天賦

關於恐懼的種種可以無止境地數說下去,但如果你以為這就是關於陳翊朗的全部,那就大錯特錯。陳翊朗是矛盾的:去廣州的建議是他自己提的,採用不熟悉的媒介、畫他恐懼的題材,是他和策展人翁子健共同討論的結果;他可以一邊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環境,一邊又因為自己「很怕悶」的性格,逼自己常去展覽開幕,和不認識的人聊天;採訪過程中,他告訴我「自己是憂鬱的人」,但同時他也說,自己「怕看太宰治」,以及「要多一些正面的想法」……

陳翊朗向我提到一個令人着迷的意象,大概很可以說明這種矛盾性:「小時候,爸媽常要上晚班,要到凌晨兩、三點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裏,害怕的不行,會繞着屋子疾速的奔走。」

恐懼沒有讓陳翊朗停滯不前──他本可以瑟縮在屋子一角,被恐懼壓得動彈不得──反而激發他釋放出大量的動能。本地活躍策展人、藝術研究者翁子健認為對陳翊朗而言,「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恐佈」,已成為一種「天賦」:「我卻從未看出這些痛苦對他有什麼實際的壞影響 - 他定必早以與他的恐懼和解,甚至樂於在生活中觀察和感受它。明顯地,膽小和能夠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恐佈不是同一回事,而對於陳翊朗而言後者已經成為了他的藝術創作的『天賦』。」

為恐懼尋找一個出口

總是時刻擔心危險的陳翊朗,偏偏選擇一般香港人看來不安穩的「藝術創作」作為生活重心。對於「月亮在天蠍」的他來說,這大概是出於「某種自虐」,不過太陽星座為天秤座的陳翊朗,又能從這選擇中找尋到意義:「負面能量很強時,需要一個出口,而藝術創作就能達到某種效果,找到出口,甚至可以幫助自己」。

陳翊朗大學就讀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在這之前,他除了喜歡畫畫外,對藝術的認知並不多。上大學後,他接觸到不同的創作形式,頭一次意識到,「藝術並不是關乎漂亮,或者畫的像,而是有很多的可能性。」但即便這樣,他也並沒有想過以後要做一個藝術家。到交畢業作品時,他從自己的身體出發,做了有關《疤痕》的作品。

陳翊朗創作於2011年的畢業作品《疤痕》(Scar)。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陳翊朗創作於2011年的畢業作品《疤痕》(Scar)。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手術後,我的腦袋上多了一條很明顯的疤痕,因此,我接收到不少人們的目光。對於別人的注視,我自己會有很多闡釋:天啦,為什麼又再看着我?我是不是不完美?我是不是怪物?是不是恐怖的人?我的畢業作品,其中一部份就是詢問周圍的人,對我的疤痕,有什麼看法。沒想到收到的回答五花八門:有的人覺得很有型,有些人覺得我故意這麼做,製造某種『九一分界』的髮型,還有人覺得我是鋼鐵俠,臉上帶着可以取下來的面具!」

陳翊朗因此對藝術有了新的認識:「原來可以這樣做藝術,關乎自己、了解自己。」而由自己你可以延展到別人,「我也了解到別人身上、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些疤痕。我的經驗並不那樣獨特,觀眾也能從我的作品中,尋找到一個出口。」

Part-Time 藝術家

陳翊朗創作於2011年的作品《5846的故事》,曾在香港的 Para-Site 藝術空間、台北的立方計劃空間以及首爾的 Arko Art Center 展出
陳翊朗創作於2011年的作品《5846的故事》,曾在香港的 Para-Site 藝術空間、台北的立方計劃空間以及首爾的 Arko Art Center 展出

出色的畢業展令陳翊朗得到老師的推薦,參加2011年由藝術公社舉辦的「出爐藝術獎」,並從中勝出,得到在牛棚舉行個展《 本來無一物》的機會,並開始被藝術界的人認識,逐漸以每年3﹣8個展覽的頻率開始持續不斷地創作

與此同時,陳翊朗在香港安全口藝術空間和今年新創辦咩事藝術空間擔任兼職藝術行政。目前為止,他很享受做一個「兼職藝術家」:「不穩定的工作,月薪也不穩定,但這很刺激,某程度,我覺得作為藝術家,這種不穩定是需要的。待在家裏全職創作這事,對於我來說,不太行得通。我喜歡每日接觸不同的人和事,與社會保持聯繫之餘,也能幫助創作。自己一個人,會容易沒有交流,好像孤立自己、自成一局。」

正在進行的《也許是魔鬼》展覽也讓陳翊朗意識到自己創作中,那條隱伏的線索:「我的很多作品都和心魔有關係,但自己一直不太認識到這一點,隨着不停的創作,我逐漸在想,這大概會成為我接下想好好創作的路線。而我也將嘗試使用不同的媒介,幫我繼續推進對這一主題的思考。」

這聽起來是個大計劃。不過,有什麼關係呢?陳翊朗才27歲,還有很多時間,和他的恐慌/創造力一起走下去。

與陳翊朗漫談:恐懼及其所創造的

陳翊朗創作於2014年《魔童》(What (Devil) Babies Do)。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陳翊朗創作於2014年《魔童》(What (Devil) Babies Do)。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關於鬼

也許是受電影影響,我小時候對鬼有很多負面的聯想,比如留在人間的鬼一般都是厲鬼,它們會加害於你。但有一次,我見的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問我,為什麼你會覺得鬼是來害你,而不是幫你呢?這個問題讓我的腦袋「叮」了一下,我的想法立刻不同了,所以現在我沒有那麼怕鬼了。

這次展覽(指《也許是魔鬼》,編者按)有趣的地方在於,我選擇畫的,正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東西,不知道這是否意味着我來到一個轉折點。

關於恐怖片

雖然我常常想關於鬼的事情,但我很害怕看恐怖片,尤其是日本鬼片。比如《咒怨》的海報,一度把我嚇得要死。但2011年時,我創作了件作品叫,《我看到死去的人》(I See Dead People) ,就是逼自己將《咒怨》的海報重整一次,那時我常在夜深時,對着這幅嚇人的海報畫畫,逼自己去面對。後來,關於這件作品,我寫下這樣的話,「Fear is created in the mind, but not created by images」(恐慌來自人的想像,而不是圖像)。

陳翊朗創作於2015年的作品《如是者》(Like a Ghost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陳翊朗創作於2015年的作品《如是者》(Like a Ghost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關於黃昏 & 睡覺

恐慌對於我來說,是十分日常的事,所以我幾乎已經習慣與它相處。

我害怕的東西很多,比如黃昏。我想我是有點害怕寂寞的人。黃昏是一天的臨界點,每到這時,我就會緊張、心跳加速。很多人覺得黃昏很優美,我就很害怕漂亮的東西會走,在這樣的時候,我就有點呼吸不到。

我也很害怕睡覺,我害怕自己處於不清醒、無知覺的狀態,因為這樣你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可能和我小時候爆血管的經歷有關,那天就是睡着睡着,早上六七點的時候,頭突然很痛很痛,只懂得大叫「媽咪」。也許潛意識,我很害怕這件事會再發生。因為我不擔心午睡,但晚上就會有問題。

關於漫畫

我收集很多漫畫,One Piece、火影,我都愛看。我非常喜歡《飛輪少年》,在我看來,大暮維人的分鏡、空間感都非常好,他的畫功應該是數一數二的。《蟲師》對我影響很深,裏面講的「蟲」,可以算作鬼,或者某種靈體,實際上可以理解為一種未斷的羈絆,人的執念。這本漫畫讓我意識到,漫畫不只是關於打架,它完全可以有靈性或者思考上的東西。

關於敏感的人

我的老師、朋友都說我是一個敏感度很高的人,而如果這種敏感度用得好的話,是可以幫我創作的,我覺得藝術就跟對身邊事物的敏感度有關。我很喜歡香港藝術家程展緯的作品,他的創作就表達了對日常事物的高度敏感。他有件作品叫《液化陽光》,就是留意到,為什麼很多明信片都是陽光普照,沒有下雨天?程展緯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就在一些香港明信片上畫上雨。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浪漫、甜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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