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终专题风物深度电影

过去一年最“危险”的香港电影们:百般自我审查,也拿不到一张“准映证”?

“做到这程度,他们无权说我们在影射什么,只能说这些是他们的想像。”

2022年12月,铜锣湾一个户外屏幕显示白色过度曝光的画面。

2022年12月,铜锣湾一个户外屏幕显示白色过度曝光的画面。摄:林振东/端传媒

特约撰稿人 王纪尧 陈卓斯

刊登于 2023-01-04

#香港电影

“我以为‘他杀’变‘自杀’已经够荒谬,但原来这个地方更荒谬的都有。”——探员Max

Max是香港短片《Time, and time again》中的角色,黑白影像里,他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吸入尼古丁,呼出一片薄雾。这荒谬也是导演王彦博在2022年切身体会到的。影片获香港鲜浪潮短片竞赛“特别表扬”奖项,讲述探员调查失踪少女“燕琳”(英文名Christy)。角色姓名与2019年社会运动中轰动一时的人物陈彦霖(Christy Chan Yin Lam)高度相似。香港电影、报刊及物品管理办事处(下称电影报刊办) 对该片拒绝发出“核准证明书”(下称准映证),而依据香港《电影检查条例》规定,影片因此不能在戏院等任何地方公开放映。

另一部短片《与乱世共舞》也同样不顺利。据导演郭颂仪介绍,影片本已于2021年3月通过审检获得准映证,也在一些场所公开放映过;惟九个月后,当影片要再次公映而再度送检,电影报刊办却要求删减两幕英文字句“The government use restrictions to clamp down on protesters”、 “resist unjust rules”。这等于变相收回先前发出的准映证,导演最终决定一刀不剪,取消放映。“现实的生活很压抑,至少我在自己的电影世界里可以抗衡”,这是郭颂仪紧守的底线。

自港英政府于1980年代末更新电影分级制,1995年正式取消《电影检查条例》内的“破坏本港与其他地区间的友好关系”条文,停止政治审查,此状况一直持续至港区国安法开始实施的2020年。2021年,香港出现多起政府机构要求电影删减内容、拒发准映证致放映取消的事件,涉事作品由初起直接是2019反修例运动的纪录片,到被认为牵涉社会运动与相关政治立场的剧情短片。

而2021年11月5日,《2021年电影检查(修订)条例》(下称《条例》)及《有关电影检查的检查员指引》(下称《指引》)正式刊宪生效,香港电影评审过程必须考虑国家安全因素。自那时而今,整整一年又过去,坊间流传香港已经进入“禁片年代”, 但同时香港电影在疫后却展现被称为“小阳春”的商业票房佳绩,也有评论人认为港产片正经历“大转型”,而到底香港电影在这条例变更后的一整年里,状况如何?对影片的审查比起2021年,有什么“新”变化?而新一轮审查,可会最终影响到香港电影工业各环节,加入产业板块连动,并最终影响到港产片面貌与观众利益?

“我始终相信今天被禁的东西,有朝一日全部都会解放,但万一我们现在不够姜(没胆),后人就没有东西看了。我们不甘这段历史是空白的。”

《群鼠》两位导演谭善扬和胡天朗。
《群鼠》两位导演谭善扬和胡天朗。摄:林振东/端传媒

Part A:被审查的人

隐喻与自我审查:可行吗?

与文章开头《Time, and Time Again》出现在同一条新闻的,是另一部作品《群鼠》。两部影片原本都于2022年鲜浪潮国际短片节放映,但直到放映前两日,6月17日晨,鲜浪潮突然在FB专页发文,称两部作品一直未能获发政府电影报刊办的准映证,宣布取消其后放映。《群鼠》两位导演谭善扬和胡天朗,也收到鲜浪潮职员的电话通知,称作品“暂时不能上映”,又指电影报刊办需“逐格看”检查作品。香港电影业界过去来讲,通常是作品放映前一段时间已批准映证,鲜有这般拖至放映前两日才获知结果,且此次短片节同批送审影片均早于十几天前已过检。

“我很惊讶,竟然连我哋都濑嘢(竟然连我们也会惹上麻烦)”,谭善扬说。他与另一导演胡天朗自小学已是玩伴,长大后一起入读香港演艺学院共同主修编剧。为参与今次“鲜浪潮”短片竞赛,二人共同创作了《群鼠》,讲述在学校本属“管治阶级”的一名风纪队长,与其他风纪表面上维持学校秩序,暗地却在校内卖大麻,又欺压不愿顺从的同学。短片呈现了一个单由有权力、够霸道的人便能说了算的腐朽世界,灵感来自秘鲁作家略萨(Mario Vargas Llosa)成名作长篇小说《城市与狗》。

“打从心底,我们从来不相信会不能上映。”能这样讲,是因二人自认整个创作过程,已经因应香港的“新”现实而提前充满了各种“自我审查”。“我们想表达的是那种层压式管治或风纪的腐败;但无论如何,这故事只发生在学校内部,没有踏出学校一步,不会去说任何社会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做到这程度,他们无权说我们在影射什么,只能说这些是他们的想像。”

《群鼠》剧照。
《群鼠》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作品充满隐喻,而他们正是希望以此来实验这种方法可以“去到几尽(去到什么程度)”。“我们并不是想直接一巴掌打过去,但还是想撩一撩(擦一擦边)。做到这程度,他们(电影报刊办)无权说我们在影射什么,只能说这些是他们的想像”。

自我审查不只在剧情,租借拍摄场地时为不引起麻烦,他们主动向申请学校提交了一份只交待情节的简单剧本。谭善扬说,“其实无人要求的,可能这也是我们自我审查的一部分”。

《群鼠》引起讨论的情节或有两处,一幕是风纪队长烟仔和副队长讨论生涯规划,副队长说“我读‘毅进’,所有科加起来合格就行啦!”毅进文凭是港人考入警察等纪律部队的基本资格,坊间一直以“毅进仔”来揶揄警务人员学历低,但这句对白在创作者看来只是一句常见的香港人认知,并无严重嘲讽警务人员之意,胡天朗坦言:“我们当然有反复思量这句对白,所以剧本没有一稿是删减这句话。”

另一幕是被风纪欺凌的同学在走廊跳楼身亡,其他同学举办悼念晚会,地上微光蜡烛,令不少观众联想到创作团队是否在影射反修例期间堕楼重伤不治的周梓乐。谭善扬和胡天朗澄清绝无此意图,当时他们曾与美术组商议这个场景该如何照明,最后选择用蜡烛,只因美术组觉得画面好看,“不是我们懦弱不敢承认;而是无可否认(观众有)一些集体潜意识、社会记忆,然后就导致某些情节最后可以被对应到现实中去。”

戏剧性转折出现在宣布取消放映的同日傍晚,电影报刊办突然通知《群鼠》成功过检,被评为第III级,即只准18岁或以上人士观看。胡天朗提起仍大笑:“当时没想太多,只是疯狂打电话给朋友叫他们不要退票!”谭善扬则觉得整个审查过程“有点型(有些酷)”, “本来我们做这件事也是想表达2019至2022年在香港累积的愤怒,我们在创作中没有直接说明所谓何事,但他们(电影报刊办)也觉得我们是在影射某些事,那证明我们真的成功做到了想要的效果。”

《Time, and time again》 导演王彦博。
《Time, and time again》 导演王彦博。图:受访者提供

超现实剧情:也可无限解读?

“这部作品不是《时代革命》、《理大围城》,它放诸四海其实没有什么政治性。”

戏剧性转折却未降至《Time, and time again》身上。导演王彦博直到电影节落幕也没能等到这张准映证。“剧本其实是非常抽离、超现实的故事,所以真的无想过会出事。”他讲来十分无奈。

王彦博是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系2018年毕业生,创作风格奇异独特,是学院中的高材生,英文名Asgard,在同学中流传著“As god”这暱称。有如“神一般”存在的王彦博,第一部作品已在鲜浪潮获“特别表扬”奖项,却最终还是因电检无缘大银幕。

他对此摸不著头脑,《Time, and time again》公映前,剧本历经鲜浪潮初选审批,完成剪接后提交成品,也曾在油麻地百老汇电影中心举行过一次内部试映会。而该影片的DCP放映档案亦是业界知名电影制作公司协制,整个过程未有人提出疑问。“片中主角扮演者周祉君先生,也是一家知名经理人公司旗下的演员,商业公司没有对这剧本内容有担忧,要不也不会冒险参演。”

对比仅仅一年前,2021年鲜浪潮短片作品《执屋》曾被电影报刊办要求删改,该办并有提供需删改细项:包括更改戏名;删减14处敏感内容;须加入“可能构成刑事罪行”之警告。但王彦博在一年后遇见的,却是不容删改直接拒绝上映:“《执屋》删了某些内容还是能上映,我所面对的却是零选项。其实我可以做删减,或将名字打格,为何要完全拒绝上映?”

王彦博多番追问下,自电影报刊办的信件得知不容删改的原因:“燕琳这个名未必是最大问题,而是考虑到整体内容及意图对观众产生的影响,加上该片的电影大纲已广为流传,电影检查员认为短片无法通过简单的修改以符合标准,因而拒绝上映。”

得悉原因后,他更加不忿。“第一,社会大众根据这50字剧情大纲如何讨论影片,这是导演和创作团队无法控制的;第二,为何坊间有这么多讨论、媒体相继报导,原因就是电影报刊办拒绝上映,可以说这个讨论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是他们一手一脚推动的。”

阅读全文,欢迎加入会员

华文世界不可或缺的深度报导和多元声音,了解更多

立即订阅

已经订阅?登入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