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抗议潮大陆深度

一个北京社区的反封控记录:“我们是自由的,快走出来吧”

居民们突然醒悟过来:我们现在这样,不正是另一个新疆乌鲁木齐吉祥苑小区吗?

2022年11月21日,北京,穿著防护装备的工作人员在一个被封锁的社区内。

2022年11月21日,北京,穿著防护装备的工作人员在一个被封锁的社区内。图: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特约撰稿人 淮盐 发自北京

刊登于 2022-12-01

#封控抗议潮#新疆乌鲁木齐#北京

11月28日下午,雅慧外出购物回来。进社区大门时,穿着白色防护服的门卫保安破天荒跟她打了个招呼:“美女,出去买东西啦?”

戴着口罩的雅慧愣了一下。

随即她明白过来,应该是前天她站出来抗议非法封锁时,保安记住了她。这是疫情三年以来,保安首次跟她和颜悦色地打招呼。

“疫情三年,门口的保安哪里正眼看过我们业主?除了进门叫你扫码,哪里搭理过你?”雅慧感慨。她是北京市昌平区某小区的老业主。

11月26日起,中国多个城市爆发民众悼念新疆火灾死者及抗议活动,同一时间,北京市朝阳区、昌平区、海淀区等三十个多个社区,自发与社区居委会、警察等部门依法和平地据理力争,获得解封。26日,雅慧所在的社区也部分获得了解封。

这场抗议的结果是,居民们一夜之间知道了:居委会和物业公司没有执法权;抗议是有用的;居委会要加强监视的打算是没用的,因为居民们觉醒了。

“我们要求不但能出去,还得能回来”

11月26日上午10点,北京气温骤降。天净得像蓝宝石,没有一丝云。

业主们陆陆续续出门,集合在西南一门,这是他们不明不白被封控的第八天。

雅慧下来了。还在上大学的佩佩和舍友下来了。医疗公司职员唐婷夫妇来了。企业家孙猛到了。人越来越多。

虽然同住在一个社区,他们并不认识彼此。这种状态也正常,网络时代,楼上楼下的邻居多年互不相识,何况常有人搬家,出入流动大。

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是微信群里的一个倡议。

11月25晚大约11点,世界杯A组第二轮的赛事刚结束,东道主卡塔尔1:3输给了塞内加尔。但人们的心思不在足球赛事上,大家最关心何时解封。

一个居民倡议道:“明天有一起去居委会的吗?我们要求不但能出去,还得能回来。”

这句话像一个起子,弹开了封装质疑和怒火的罐头,道出了很多人憋在心中但不敢冒头先说的话。居民们纷纷表示要讨个说法。微信群内接龙的人越来越多,并迅速传到了其他业主微信群。

2022年11月20日,北京,一个社区的居民排队等候核酸检测。
2022年11月20日,北京,一个社区的居民排队等候核酸检测。

上午11点,约百名居民聚集在门口。互不相识的人们开始攀谈。

按照11月初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发布的《关于进一步优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 科学精准做好防控工作的通知》(以下简称“20条”),中风险地区判定被取消,高风险区也缩小了范围,即使封控,一般以单元、楼栋为单位划定,低风险区域不得“一刀切”、层层加码。

“20条”成为人们口中的高频词汇:“居委会怎么能凭借一个仅盖有它公章的A4纸说明,就把一个低风险小区给封了?”“这绝对违反20条。”“这是非法封控。”“我们既然一直是低风险区域,就不存在封控一说。既然不存在封控,那我们就是自由的,进出自由。”…… 

谈论的声浪越来越大。人们达成了一个共识:既然不存在封控,那进出就应该是自由的。

不知是谁喊了句“我们是自由的,快走出来吧。”十几个人越过社区大门口的电动起落杆,出来了。后面的人站着,有些犹豫。

雅慧说了句:“年轻人,都出来吧!你们都是自由的啊!”犹豫着的人们陆续越过了起落杆。

那一刻,跟着雅慧出来的人们纷纷道:“是啊,这本就是我的权利,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随后,当地派出所所长带着几个警察过来了。居民们认为,是居委会报了警。

派出所所长奋力劝说人们不要在此聚集,疫情风险大,一边劝说,一边把居民往回拦。所长说,这样做是为大家着想,怕风险扩大。一位男士高声道:“如果我们是高风险,拿出上级政府研判的红头文件,我们二话不说同意封控;但我们是低风险,请问封控我们的文件在哪?”

“居委会这种做法违反了国务院的20条,”男士继续道,“镇政府、区政府也得遵守20条吧?违反20条把小区封了,你就说这样做合法不合法?”

所长情急之下脱口而出“20条不一定解决了疫情(问题)”,被人们逮到话柄:“您意思是国务院那20条是错的,不好使是吗?”所长立马否认,和人们陷入争论中。

佩佩不解。她觉得派出所所长来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封小区是居委会根据“上级命令”所为,解决问题需要居委会、镇政府以及区政府出来面对。居民们聚集在此,亦是想和居委会以及给他们颁布命令的上级理性对话,解决问题。

所长对居民们说:“居委会主任生病了。”

佩佩室友说“那拿轮椅推也得把她推来。她生病了,其他人呢?总得有人接替她工作吧?”有人劝说“要理性”,佩佩回敬道“她封你的时候、侵权的时候怎么不理性呢?”

人们判定,“生病”是推托的话术。

所长抚着佩佩的胳膊说:“好啦,你走吧。”佩佩:“不好不好,我不走。”所长:“哎呀,你就帮帮忙吧,互相理解一下。”佩佩:“你怎么不理解理解我呢?你理解理解我吧。”

一个警察悄悄指着一个中年男子对佩佩说:“这个人是镇里的。”

听闻镇政府来人了,人们立刻朝他涌去。中年男子面露惊惧,开始后退。“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还负责这个片区,老百姓想过来对话,退什么呢?”佩佩说。

穿了一双一万多元绿色LV运动鞋的“干部”。
穿了一双一万多元绿色LV运动鞋的“干部”。

佩佩发现这位“干部”穿了一双1万多元的绿色LV运动鞋,喊了一句“他的鞋子是LV的”,中年男子扭头就跑。

佩佩道:“如果收入来源是正当合法的,别人喊一句穿了LV的鞋子,他跑什么呢?这么害怕群众,说明有问题。”她后来查到,这人是北七家镇城乡建设服务中心负责人,分馆垃圾处理和安保工作,手下有1900个保安。

佩佩一行人候至中午,居委会的人仍未露面。天气太冷了,人们决定先回家吃午饭,下午再来。

事后,佩佩对端传媒表示:“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想问居委会一个问题:有没有执行封控的上级文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为什么要回避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呢?”

“封小区到底合法不合法,这是一个基本的问题。他(派出所所长)作为一个执法者,连合法不合法这样的问题都不敢回答,不能坚定地做法律的执行者和捍卫者,那警察来干嘛的?”佩佩觉得愤怒,“我们要的是跟居委会对话,你(警察)要是来维持秩序的,就别说话,在旁边维持秩序就好。”

“打个不好听的比方,这里是粪坑,你既然不铲粪,干嘛要沾上一身?”佩佩说。在小区被封控这个问题上,她认为政府、公安都没有尽到责任。

2022年11月24日,北京,一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一个住宅区内为一名妇女检测。
2022年11月24日,北京,一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一个住宅区内为一名妇女检测。

“相互理解,谁都不容易”

11月22日之前,社区居民们的生活像一潭湖水,毫无波澜。

这里地处北京市昌平区,不在核心的“城六区”范围,属于郊区,大概位于北六环,距离北京的心脏天安门22公里。“城六区”的教育、医疗和居住条件是一线城市的配置,这里更像是城乡结合部,倒是依山傍水,适合养老。

沿立汤路南向北行驶约6公里,会依次经过天通苑(全亚洲最大社区)、东三旗、平西王府路口东。这三个巨大的外来人口聚集社群,分别拥有30万人、2.5万人、3万多人,北方人居多,管理粗疏,也被戏称为“新东三省”。

佩佩所在的社区共有4个小区,整个社区超过5500户,户型较大。在此居住的居民多为上有老下有小的多口之家,按照每户3口人保守估计,社区人口超过1.5万。

雅慧是最早入住的一批居民。“刚住进来的时候,环境很好。”她回忆,各种设施比较齐全,绿化面积大,有大小喷泉、荷塘小溪,鱼儿在水中游,保安是年轻的,物业人员是亲切和善的。

2010年,原来的物业公司走了,换成了现在的物业。

“刚开始服务勉强可以,虽然态度没有之前的物业好,大环境还在,但好景不常。”雅慧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设施老化,道路破旧,有些居民乱搭建,二手房东装修垃圾越来越多,小溪干涸了,喷泉停了,一些路灯不亮,道路昏暗漆黑,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模样。而物业只收取费用,在维修公共设施上并不积极,比如多位居民多年反应室内暖气不热,也未获解决。

业主们曾经联合起来,要求更换物业公司。物业于是拒绝处理垃圾,导致社区里垃圾成山,业主们就妥协了。

近些年,中国政府加强基层治理,在每个居委会下设3-10名“网格员”,将整个社区分区画片,每名网格员负责登记、甚至入户了解所分配居民的个人信息和生活状况。

社区有两个居委会,一个办公地点在一区,另一个在三区,两个居委会主任下有20个网格员。谁也说不清楚,网格员们建立了多少个微信群,业主们就这样被打散。

网格员们在这些由他们建立起来的微信群宣布群规:此群是党支部、居委会为主导的各类通知群,请不要在此群聊天。群规还禁止发送带有广告、政治评论、鼓动不满情绪、含有脏话及侮辱性语言的内容,拒绝外人进入,并要求群内成员标明自己的单元楼和房间号。

简言之,这是一个居委会宣布镇政府通知的单向信息发布群。

疫情三年来,网格员在群内发布阳性病例密接报备、打疫苗、全员核酸、封控通知,间或发布一些招聘启示。

2022年11月25日,北京,一名防疫人员身穿防护服站岗,公寓大楼居民出来领取包裹。
2022年11月25日,北京,一名防疫人员身穿防护服站岗,公寓大楼居民出来领取包裹。

居民们偶有交流,大都围绕噪音扰民、暖气维修、车辆剐蹭、送错快递、养狗住户不处理粪便、随地吐痰、公共设施需要改善等问题,偶尔互相帮助,借一下急用的充电器或者电脑、申领遗失物品等。有些居民带货发了自家的产品,会被网格员警告。

和雅慧一样,唐婷也是该社区最早一批住户。她性格内敛,专注在工作和生活上,基本不在群内发言。

从11月16日开始,唐婷忍不住发言。

11月8日起,因邻近地带有阳性病例,网格员通知社区居民进行全员核酸,一些居民被研判为阳性病例密切接触者(密接),居家隔离。

8天后,11月16日一大早,唐婷所在的单元楼门被拉了警戒线,旁边还有警车,已被封锁,单元门上贴着一张A4纸,写着“根据疾控疫情防管控安排,本单元临时封闭管控,如接到解封通知我们会第一时间解封,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落款为社区居委会,并无任何公章。

这意味着唐婷不能出门上班了,小孩不能上学了。唐婷问了旁边的保安,得知是半夜被封控的。人们并不知道还有哪些单元被封了,被封的人们更是一头雾水,他们去问保安,保安让问居委会。他们只好问网格员: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都没有提前通知?大概要封多久?

一串质询之后,居委会主任A回复他们也在等通知。

有人生气地说:没有正式通知,没有给被封的居民回复,那张A4纸连公章都没有,就等于胡乱封门扰民。

A回复称:十混一阳,目前在覆核结果。

中国大陆核酸检测采取混检,十人一组,检验结果装在一个试管里。若该试管检验为阳,需要重新覆核确认是否有阳性、哪一个是阳性。

质询的人认为,疾控中心还没有通知就拉线封门,那张白纸不具备效力。A则称疾控不通知的话居委会不能封门,居委会没有权力,只是执行。

双方争执起来。

有人出来缓和气氛,称不要为难居委会,请居委会将实情告诉大家,避免引发恐慌。一些居民随声附和“相互理解,谁都不容易”。

这天上午11点,疾控中心覆核结束,全部阴性,管控解除。唐婷在群里和众人一起向居委会表达了感谢。

2022年11月24日,北京,工人在被封锁的社区外竖起金属栅栏,防止2019冠状病毒传播。
2022年11月24日,北京,工人在被封锁的社区外竖起金属栅栏,防止2019冠状病毒传播。

我们不正是另一个乌鲁木齐吉祥苑小区吗?

又过了三天。11月19日晚,一个居民在群里转发了三区的一则通知,称三区22号楼2单元出现十混一阳,此单元临时管控,只进不出。

人们觉得这次和三天前的情况相同,覆核完了就会解封。

但也有人说,看到有施工人员在小区门口装护栏杆,一区二区和三区之间在装铁皮墙。

两个小时后,下去确认的居民回复:小区封控了,不让出去了。

“怎么每次都是居民们自己发现,没人通知呢?”有人反问。

人们开始恐慌,因为未来得及准备物资,纷纷问询外卖是否能送进来。社区里只有一个小超市,无法供给1500多户的日常生活。一些居民开始在手机电商平台上下单囤购食品。

有人发布“20条”,提出小区即使有阳性,也不可能都是密接,反对封控社区。

近11点,网格员给出进行三天“临时封控”的带公章(居委会印章、非政府公章)说明。

连平时积极配合居委会的居民也蹦出来发问:凭什么三区出现病例、要封控整个一区?

此时,也有人觉得封了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好了,还有人自我安慰:三天之后检测完了没事就会解封的。

11月20日一大早,人们开始发牢骚,有的觉得核酸亭离社区太近造成感染风险大,有的谴责不戴口罩的,有的痛斥随地吐痰的。东一句西一句,人们相互安慰,也彼此争执。同时,一些人在社区内小超市挤成一团抢购果蔬和米面,其中有不少老年人。惯常取快递的驿站,已经被铁皮墙隔开。而居委会只是发通知让人们下楼去门口附近的小广场全员测核酸。

到了晚上,网格员照例通知第二天照旧全员核酸,但一个信息变更让唐婷开始焦虑:“解封时间另行通知”。她想:“不是说好三天就解封吗?前一天做核酸,到中午了还未出结果。”不过她忍住了,只在群里问道:“什么时候出结果?”

唐婷的小孩在另一片区上学,所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母亲在那边住方便照顾孩子,小孩周末回来。她开始担心身体抱恙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

11月21日,人们一天都在抱怨核酸结果出炉缓慢。这个在封闭的小区内作业的核酸团队属于吉因加实验室,总是第二天下午还出不了头一天的结果。而一区门口的核酸亭,则是次日凌晨就能出结果。没人知道小区内大白防护服下的采样员是什么人、有没有合法的上岗证件。

11月22日,封控第三天。按照此前通知,亦是封控最后一天。如果这天全员核酸无异样,就要解封。居民们在等待核酸结果。

意外出现了。一个邻居在群内称,吉因加客服称,运输过程中操作不当,导致检测样本污染,没出结果的不会出了。

这意味着封锁将延期。

人们的忍耐力正在被消磨,纷纷指责核酸团队不专业,一群业余选手拿老百姓开玩笑。好多准备23日返工的上班族和家长都很崩溃。核酸结果没出,即使按期解封,也上不了班、入不了学,因为很多公司和学校要求上传24小时核酸证明。

人们在斥责核酸团队中度过了一天,但依然抱着解封的希望:“没有新增的话明天应该解封吧”。

晚上八点,解封的愿望破灭。网格员又通知,继续全员核酸,社区由于疫情延长“封闭管理”,且未说明解封时间。

脾气温和的唐婷再也忍不住了:“小区到底有没有阳性?有几个阳性?”

群内有人上传了昌平区最新的确诊病例区域分布图,他们的小区并未在列。有人反讽:“确诊病例没有我们小区,封控是为了保护我们?”

网格员对人们的疑虑继续沉默,只是雷打不动地通知所有人继续去吉因加团队全员核酸。

11月23日一大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问何时解封。人们讨论卡塔尔世界杯上不戴口罩兴奋狂欢的观众。不乏有头像带国旗者称“国内媒体宣传的以为外国人都死差不多了呢,看了世界杯,发现原来真的有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头像带国旗印记的,被认为是爱党爱国者。

唐婷没心思关注世界杯,她已经5天没有见到母亲和女儿了。如果她再不去上班,她本月的薪水将减半。唐婷作为“夹心层”的一员,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还有车贷房贷,不敢生病、不敢请假。

唐婷在群里发问:“到底要多少天连续核酸才能解除封控?”网格员在忙着给居民做核酸、清理居家隔离者的垃圾,面对每天上百条的意见和问题,没有回复。唐婷开始在群里频繁发声。她转发了防疫正常化的文章,告知了家里即将断粮的现状。

居委会终于在11月24日通知,有4个单元、一个锅炉房出现十混一阳,须等疾控中心复核结果。

唐婷开始怀疑核酸数据的准确性,甚至觉得是不是为了延长封控故意制造假阳病例。她听说大白做核酸有补助,居委会也有提成,要是小区解封了,他们就没得赚了。

社区的微信群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11月24日和25日,人们聊天的焦点集中在精准防控上。被封控在家一周了,人们的语气明显焦躁。

唐婷积极参与讨论,她认同群友们提出的阳性封控到楼、以单元为单位让采样员在楼下小范围做核酸,不要动辄全员核酸。有人开始转发别的小区的做法。比如发抗原自测盒,减少集体感染的机会。

大家各抒己见后,达成一致:封控一周,天天核酸,还出了十混一阳,事出反常必有妖。根据“20条”,哪里出问题封哪里,不该封整个小区,否则过几天再出个十混一阳,所有人就无休止被封下去。

11月24日发生的新疆乌鲁木齐天山区吉祥苑小区的火灾,引爆了人们的情绪。网上流传的信息显示:该小区处于低风险区域,却被封控,消防通道被封锁,火灾在发生两个多小时后才被扑灭,最终导致10人死亡。

社区的居民们突然醒悟过来:我们现在这样,不正是另一个新疆乌鲁木齐吉祥苑小区吗?

人们决定26日上午十点集合,要求居委会解除封控、拆除铁皮,同时建立了只有业主的微信群。

唐婷加入了。

“这么多天的非法封锁,我快要抑郁了。”她对端传媒说,“这就是人祸。必须解封。如果起火了,我们跑不出去,死了怎么办?”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一名居民走过一个封闭了的核酸检测采样点。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一名居民走过一个封闭了的核酸检测采样点。

“你用一个违法的东西禁止我出门,我没办法接受”

26日下午,社区一区打开了用铁丝锁死多日的行人通道。居民们陆续走了出来,有的去1公里外的菜市场买菜,有的出去散步。

隶属于物业公司的一名年纪较大的保安用桌子把行人通道堵上。愤怒的人们围过去搬走了桌子,指责他拿着业主的钱对付业主。保安见状溜走。

一个带着前进帽的老干部模样的老人走出来,指着保安们大声喝斥:“你们太不像话了,把门封起来不让人出去,还让老百姓活不活?你们要跟老百姓站在一起,不是压迫老百姓。国民党都没这样。你是执行的,我们很同情你们。这是谁决定的,是小区决定的,还是镇上,还是昌平区,还是北京市委?北京市委说要精准防控,哪有这样做的?你们动点脑子,可出可进,为什么这样封啊?中央20条怎么说的?不要这样搞,简直是压迫老百姓。”

虽然铁皮墙还没拆,机动车辆不能进出,行人进出已经自由。这算是解封成功了一半。

不断有业主在群内发送其他社区抗议解封成功的消息。孙猛看到“宇宙最大社区”——天通苑社区的居民齐齐整整行出来的视频,觉得羡慕。

“你看,他们人这么多,甚至都不需要多说什么,居委会和保安看到这股气势,都不敢再封了。”孙猛看着自己社区站出来的几十人,寥寥落落,有些悲凉。

孙猛是最早站出来抗议的居民之一。临近年底,他的企业正在排产,产品发货诸多事宜等着他拍板。一周前他就跟居委会申请有急事要出去,被否决,还被门口的保安奚落。孙猛憋了一肚子火,但也无可耐何,觉得为了防疫大局,就多等三天吧,没想到一直不明不白被封了八天。

彻底激怒他的是关于天通苑南街道第二居委会的一段视频。视频显示,该居委会疑似尹姓女书记和工作人员给上门抗议的居民罗织罪名,提到“找个黑地儿拘他三天”、“他的软肋是儿子”。

“软肋说”让孙猛的心火直往头顶窜。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忍受拿孩子作要胁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承认孩子是他的软肋,气不过成年人被这么拿捏威胁。他开始查询居委会“是什么东西”,正好有人发了一段中国政法大学学生跟派出所长的对话:

“《民法典》里写得很清楚,居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服务组织,是民事主体,不是行政主体,没有行政权和执法权。居委会要出具一个限制大家人身自由的通知,它必须得到全小区同意,这才是基层群众自治组织的合法程序,否则它没有效力。它不是行政主体,我们没办法提起行政复议,但是它涉嫌伪造行政公文,我们可以投诉;它侵犯到我们民事权益,我们保留民事诉讼的权利;如果对我们的人身财产造成极大危害,我们可以提起刑事诉讼。它盖的公章,也必须是有行政权力的人盖章,一个居委会的章不起任何作用,没有任何权力上的合法性。我可以配合你不出门,但是你用一个违法的东西禁止我出门,这个我没办法接受。”

他立刻将这个视频转发到群里,引发邻舍们的共鸣。随后大家看到10点集合的倡议,就都出来了。

几十个业主一直等到傍晚,未见居委会负责人身影。孙猛和几个居民动手拆了一段铁皮墙,打通了一区和三区的隔断,也将被封死的消防通道辟了出来。

三区网格员微信通知,最新确定的阳性病例是居住在68号楼的核酸采样员,三区居委会7名工作人员是密接,已居家隔离。

“原来是做核酸的阳了,却要把所有人封控在家。”聚集在居委会门口的人越来越多。

天色暗下来,一区居委会空无人烟,三区居委会一直大门紧锁。周围的居民说,居委会B书记和一个网格员就在里面,他们之前把灯关了,假装不在。不一会儿,黑漆漆的屋外悬挂的空调机却轰鸣了起来,孙猛说“估计是冻得受不住了,开了空调”,这证明B就在里面。人们的耐性没了,开始高喊“出来”。

未几,上午在一区门口维持秩序的派出所长来了。孙猛说:“肯定是B报得警,怕大家冲进去揍他。”

孙猛判断B不会和大家对话,就绕到一区居委会,看看是否能碰到负责人。他看到白天人去楼空的一区居委会灯火通明,那位“生病的”负责人A和网格员们都在。

“这是什么上班节奏?”孙猛通知了其他人,人们迅速涌来。A口述了一段“上级”要求封控的命令,居民们要求她拿出封控文件,并必须于当晚宣布解封。

A说要和上级打电话汇报,转身把自己锁在屋内。不一会儿,她宣称心梗发作。网格员们叫了开锁师傅,开锁师傅撬门的刹那,A起身开了门,然后倒地抽泣,说被居民们逼迫至此。有的网格员过来扶着她,给她搧风透气,有的网格员则咆哮着让居民们出去。不一会儿,来了一辆120,把王某艳拉走了。

在场的人们都觉得这一幕太drama。

“我理解他们工作辛苦,但这个场面太不合理了。”佩佩说,“都找人撬门了,干脆就躺地上等开门,干嘛在撬门的时间点精准开门?做戏做全套。”

孙猛说,还有更drama的,白天在门口被吓跑的管理1900个保安的“干部”又来了,脚上依然穿着那双艳绿色的LV球鞋。

人们见A被救护车拉走,便追着“干部”询问其身份以及是如何在封控期间来去自如的。“干部”扭身快走,边走边说“我有必要告知你我的身份吗?我现在没有义务以公职的身份处理你们的问题。你又不是记者,你有必要采访我吗?我没必要告诉你我是谁,也没必要告诉你我来这的目的。”

佩佩说,龟缩在屋里死都不出来的B书记,倒地哭泣被120拉走的A主任,还有比区长派头都大的管垃圾的保安头子,这真是“社区三杰”。

11月26日晚,人们可自由进出社区。11月27日晚6点,社区居委会发布公告称,小区解封。

佩佩和孙猛都觉得,一直坚持到底的那十几个人,值得坐在一起喝一杯。

社区解封后,因不允许再用铁皮封控居民楼,一些保安被征用,作为人墙看守密接的两个单元楼,没人管他们晚上住哪里,他们就在冰冷的楼外打地铺。
社区解封后,因不允许再用铁皮封控居民楼,一些保安被征用,作为人墙看守密接的两个单元楼,没人管他们晚上住哪里,他们就在冰冷的楼外打地铺。

尾声

社区解封后,因不允许再用铁皮封控居民楼,一些保安被征用,作为人墙看守密接的两个单元楼。晚上,他们就在冰冷的楼外打地铺,入冬后,北京夜里的温度只有零下7度。

于心不忍的居民们给这些看守他们的“大白”送来牛奶、水果、饭菜,还有保温的垫子和睡袋,怕他们冻坏。

憋坏了的人们在自建的微信群,疯狂吐槽了三天,嘲笑讥讽B书记,讨论防疫放开,反思乌鲁木齐那场大火,揭发核酸公司乱象,赞叹高校学生的勇敢。

这次反封控抗议带来的最大成果,就是唤醒了人们的法律意识。北京市民们特别认真地研讨了居委会和物业公司的性质,以及这两个民事法人和居民们的关系。居委会需要通过居民代表选举产生,而这是人们一直忽略的重要权利。

孙猛说,有趣的是,B书记也在这个群里,他悄悄地拉进了几个居委会的网格员,还有警察,用小号潜水。人们知道他们在潜水,还专门@B书记,调笑他不作为是缩头乌龟。

热烈表达过后,群音逐渐平静。雅慧、佩佩、唐婷、孙猛,也继续各自的生活。

雅慧一直关注公共事务,也积极发声倡议,但总觉得孤独,似乎没人关心这些。她周围的朋友们觉得大家都这样过,她衣食无忧,有什么不开心呢。

她感慨,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大家都不敢讲。就是最上面那个大家长嘛。”

上世纪90年代初期,雅慧南下打工,像经典电视剧《外来妹》那样,她跟着香港老板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做到公司管理层,阅了不少事,读了不少史。她觉得那个年代,人际关系简单,也有拼搏向上跃升的机会,只要肯搏,就有成功的机会。

“现在,从国家到个人,都是诈骗没有诚信。”雅慧已经打算移民去欧洲,“去适合自己的地方,去当公民,有自由表达权利,有通过自己劳动创造财富赢得尊重的选择。”

佩佩则先应付期末考试,对未来还没打算。提及为什么坚定站出来抗议,她说:“难道你不气吗?无缘无故被封了8天,你不气吗?我很奇怪,就我一个人生气吗?一个基层组织,凭什么长期大规模侵犯人权?没有道理。”

佩佩说,居委会这些基层组织就是用来背锅的。只要“动态清零”不撤销,各地官员的清零考核不变,基层依然会加码。官员们为了不触犯“20条”优化防疫政策,只能用口头授意的方式命令基层执行。

孙猛认同佩佩的看法,他说“这不就是中共一贯的既要、又要、还要”。他说,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打算“润”出去,地点还在考虑。

唐婷觉得中央的本意是好的,是地方和核酸公司的私欲使得防疫变了味。不过她决定,以后出差返家不再跟任何人报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乖乖向居委会报备。

社区反封控事件的“主角”之一——居委会也没闲着,正在按照单元顺序,每栋楼建立一个微信群。这意味着他们要新建93个微信群。物业公司将用铁皮封锁小区的行为拍了照片,作为工作成绩宣传。

几位居民认为,这是想要加强监视。但即使一栋楼建一个群也没用的,居民们已经觉醒了。

社区内,一只乱丢弃的“大白”防护服躺在地上,很扎眼。

社区内一只乱丢弃的“大白”防护服躺在地上。
社区内一只乱丢弃的“大白”防护服躺在地上。

应受访者要求,雅慧、佩佩、唐婷、孙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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