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遇十年来最严重蛋荒,蛋农为何不愿增产?谁来决定鸡蛋售价?

“农委会曾找养鸡协会、鸡农一起开会,在场的业者都认为,冻涨、补助不是最好的方法,其实回归市场机制、让蛋涨价就可以了。”
2022年2月10日彰化,陈秋池经营的蛋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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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过年前夕至今,以下几种情景,任何一个台北人大概都不陌生。

新闻画面里,超市生鲜鸡蛋区的货架上空无一物;午后的咖啡厅里,几个人围坐一桌,热切讨论近期在哪里买到了蛋、一颗多少钱;网路社群平台上,有人炫耀自己刚买到的鸡蛋、戏称自己是“鸡蛋富翁”,也有人贴出端正放在小碟上的荷包蛋,宣称“吃蛋也成了奢侈的事”。

“这次缺蛋现象,是台湾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家乐福超市公关经理庄期棋对端传媒说到。

据中华民国养鸡协会统计,2022年1月,平均每日全台蛋农产蛋114,774箱,比前一月减少8,125箱,相当于平均每日短少160万颗鸡蛋,产蛋量甚至比2021年6月因COVID疫情爆发、餐饮消费低迷时还要少。

知名量贩店的经理吴可彭(化名)则指出,以往平价鸡蛋每年都会缺1至3次,但并非完全没有蛋,而是进货量较少、或进货时间晚,一般短时间之内就能恢复;然而此次缺蛋,是为期最久、最严重的一次,而且以往可以卖2-3天的蛋量,刚补货就能卖光,显示出“恐慌性抢购”如何加剧了缺蛋危机。

为了解决蛋荒,农委会宣布于2月8日开始,补助每台斤鸡蛋3元、蛋中鸡补贴每只25元,并将原先供应给食品加工业的鸡蛋,先调拨给零售市场应急,再进口“液蛋”供食品加工业者使用;到12日,农委会宣布蛋价“解冻”,每台斤批发价调涨2元,希望近一步刺激蛋农生产意愿。

然而端传媒进行调查后发现,蛋农们普遍对增产鸡蛋兴趣寥寥。位于彰化溪州的“水盏蛋鸡场”,靠近门口的两排鸡寮甚至已经清空──鸡场老板颜水盏告诉端传媒,他原本拥有20,000只鸡,如今只剩下约15,000只鸡,产蛋数少了近三分之一。

究竟,蛋农们为何不愿增产?台湾北部的缺蛋情况,为何比南部严重?这场缺蛋危机,又反映出台湾鸡蛋产业、经济政策的哪些结构性问题?端传媒走访台湾最大的产蛋县彰化,对蛋农、蛋商、农委会、通路业者和专家学者进行采访,试图为读者还原──这场台湾近年来最严重的蛋荒,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缺蛋危机的众多成因:饲料大涨、COVID疫情、禽流感

此次蛋荒,可以说是“瑞士乳酪理论”的典型案例:危机能发生,并非出于某个单一原因,而是多个问题叠加、串连在一起,有如乳酪里的空洞,正好连成了一线,才能让光线穿透。

而缺蛋事件的第一个空洞,早在一年之前就已出现。

2021年1月,由于国际运输费大涨,台湾进口玉米现货价格站上了每公斤9.1台币的高位,和2020年1月相比,同比增长了32%;即使拉长时间来看,这个涨幅也依然显著──2017至2021年间,玉米现货1月平均价格只有8.17元。

玉米价格在2021年持续走高;到2022年1月,作为世界第四大玉米出口国的乌克兰与俄罗斯剑拔弩张,也进一步将台湾进口玉米的价格,推至每公斤14.94元的历史新高。

玉米是蛋鸡饲料最主要的原料之一,而台湾的饲料玉米,有95%来自进口,于是从2021年初至今,蛋鸡饲料价格也已上涨40至50%。

由于蛋壳的形成需要钙离子,而母鸡产蛋也需要各种营养素,相应的,蛋农对饲料配方的要求也高;也因此一般蛋农即使遇上饲料涨价,也不敢轻易更换饲料配方、改用比较廉价的饲料。据中央畜产会的调查,饲料支出在蛋农生产总成本之中,占比高达75.53%,因此饲料的涨价,也格外让蛋农难以消受。

蛋荒这块乳酪的第二个空洞,则是台湾于2021年5月首次爆发的COVID疫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第三级警戒:由于警戒期间餐厅禁止内用(堂食)、餐饮消费不振,于是鸡蛋也跟着供过于求,批发价于7月跌至全年低点,每台斤(600克,约合10颗鸡蛋)仅剩31元。

在饲料价格居高不下、蛋价又前景不明的双重夹击下,不少蛋农在权衡之后,都决定暂缓购入新鸡,或者提前让母鸡“换羽”休息、减少养鸡数,以免“养愈多、亏愈多”。

根据中华民国养鸡协会的统计,全台淘汰的蛋鸡于去年12月、今年1月都有增加,而1月的“换羽”只数,和上个月相比更是翻倍上升。中华民国养鸡协会蛋鸡课课长王荣生指出,“换羽”指的是短期停止饲料喂养、让母鸡暂停下蛋。

“其实不只是饲料,新鸡的价格也涨得非常凶──去年这时候,一只中鸡大概100块出头而已,现在已经涨到180了。”彰化溪州水盏蛋鸡场的老板颜水盏告诉端传媒,一般来说,蛋鸡场不会从雏鸡养起,而是由“中鸡场”将雏鸡养至75天大,再转卖给蛋鸡场。“但去年亏得太惨,算一算,我卖一斤蛋会亏损5、6块,所以就决定少养一些,只剩老鸡在撑产量,但老鸡的生蛋效率又比较低。”

不过颜水盏之所以不愿进新鸡,还有另一个原因。

每年冬季期间,台湾都会进入禽流感的好发季节:根据台湾动植物防疫检疫局的官方统计,2021年底至今的禽流感疫情,已有5起通报和蛋鸡有关,而且全数集中于彰化县的海线地区,扑杀鸡只的总数达12万只;相较之下,前一个冬季(2020年底至2021年初),和蛋鸡有关的禽流感通报则只有一起,扑杀鸡只仅28,739只。

“我们也担心,新进的中鸡万一有病,会传染给鸡寮里的鸡,风险太大了。”颜水盏说。

实际走访彰化的蛋鸡场,几乎每间鸡场大门上,都挂着“防疫期间,谢绝入内”的牌子──只不过鸡场防的不是COVID-19,而是禽流感。

从中部收蛋、运往北部销售的蛋商陈仁钦,接受端传媒采访时便指出,“很多鸡农不敢通报(禽流感),因为通报(之后)不只会全部扑杀,还要禁养半年。”

陈仁钦又指,缺蛋之前,他平均每两天会前往彰化一趟收蛋,每趟收四万到六万颗,然而蛋荒爆发后,他载回来的蛋数大约只剩以往的三分之二。

2022年2月5日台北一间超市,一个摆放鸡蛋的货架。
2022年2月5日台北一间超市,一个摆放鸡蛋的货架。

若以比例来看,目前因禽流感而遭官方扑杀的蛋鸡,只占全县蛋鸡总数0.6%,确实很难令人相信会造成鸡蛋供给不足,“所以实际影响的鸡只一定更多,否则不会缺蛋这么严重。”陈仁钦对记者说道。

就此,农委会畜牧处副处长江文全指出,鸡只如果生病,感染的并非只有“禽流感”,也可能是其他疾病,“虽然官方通报的禽流感只有12万只,但因为其他病因而死亡、受影响、产蛋量下降的鸡只,数量绝对比这个多。”

台大动科系副教授魏恒巍则指出,冬季鸡只较易染疫,另一个原因是北方的候鸟,会在秋末迁移至台湾过冬、带来病毒,而开放式的传统鸡寮,也更容易受病毒侵害。“鸡只感染到高病原性的病毒之后,会迅速发病、大量死亡;如果感染到的是低病原性的病毒,虽然不见得会死亡,但会影响产蛋”。

魏恒巍也强调,产蛋鸡非常敏感,只要受到紧迫(stress),产蛋率就会雪崩式下降;但产蛋率若要恢复,却只能阶梯式的缓慢上升。

事实上,蛋鸡的生产效率本就和季节有关:冬季时温差大,蛋鸡为了御寒,就会将养分留给自己,生蛋颗数也会跟着下降。“但有些鸡农因为饲料贵,就舍不得喂,导致鸡只营养不够、抵抗力变差,加上老鸡体质本来就比较差,更容易得病,所以这些问题,都是环环相扣的。”颜水盏如此分析。

此外,彰化县相对严重的禽流感疫情,也可能加深了北部的缺蛋问题。

由于台湾各县市的自治条例皆规定,畜牧场必须距离住宅、商店等设施至少300或500公尺,而台湾北部的人口又较为稠密,因此几乎不可能设置鸡场;然而最主要的消费人口又位于北部,因此为了缩短运输距离,蛋鸡场才会集中在人口密度较低、又最靠近北部的彰化县。

根据台湾中央畜产会的统计,彰化就是台湾最大的产蛋县,全台有45.44%的蛋鸡饲养在这里,平均每两颗蛋就有一颗来自彰化,而彰化生产的鸡蛋,确实也多半运往北部。

不过颜水盏也指出,中南部的蛋鸡场一般仍会优先供应产地附近,运输距离也比较短;再说,北部市场需求量更大,一旦因为缺蛋消息而发生“恐慌性抢购”,也更容易将蛋买光。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鸡蛋的包销制度,与不够弹性的“市场机制”

除了每年都有的季节性因素,以及饲料大涨、鸡蛋需求锐减之外,不少受访的蛋农都认为,台湾鸡蛋产业的定价制度、以及缺乏“市场机制”的产销现况,才是此次蛋荒更深层的结构性因素。

今年1月过年前夕,农委会宣布“鸡蛋冻涨”的政策,就是这个定价制度的“冰山一角”。

在分析“冻涨”如何进一步加剧蛋荒之前,我们必须回过头来理解台湾的鸡蛋产业。

台湾鸡蛋的产销模式相当复杂,但如果简化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依赖蛋商大盘的“包销制”、和连锁超市签长期约的“契作供应”,以及以高价蛋、动物福利蛋为主的“自有品牌”。其中,“包销制”是最主流的产销模式。

包销制指的是每个蛋农固定只和一、两个蛋商配合,不论蛋农生产多少,蛋商都会全数收购。

而包销制会成为主流,反映的正是台湾鸡蛋产业的结构,以及鸡蛋这种农产品的特点。

根据“兽医畜产发展基金会”统计,2020年全台1,650间蛋鸡场里,有91%属于中小型蛋农,饲养规模小于50,000只鸡;这些小型农户一般是传统鸡场,缺乏现代化设备,也没有自己的品牌或通路。

此外,母鸡每天都会下蛋,而不像肉品畜禽,可以依照市场需求,调整屠宰时间、供货节奏,再加上鸡蛋的保鲜期又不长,因此销售的时间压力特别大。循此,对于难以发展品牌、没有通路的传统小农来说,包销制就是最保险的产销方式,能让他们专注生产,而不需担心销售问题。

但包销制当然也有缺点:蛋商向蛋农收购鸡蛋时,蛋农几乎没有任何议价能力。

由于台湾鸡蛋并不存在批发市场,大盘蛋商的“批发价”基本由台北的蛋商公会主导,是个高度“中心化”的定价机制,经常被诟病为“不够符合市场机制”。

这种“不够符合市场机制”的特性,在今年蛋鸡短缺的情况之下,也让鸡蛋市场变得更加扭曲,导致供需严重失衡。

举例来说,今年过年前夕,鸡蛋市场就已经出现短缺现象、导致蛋价上涨,然而农委会却介入、要求蛋商“冻涨”,将大盘批发价维持在每台斤43元;扣掉蛋商、运输业者的利润,蛋农出售鸡蛋的“产地价”仅剩每台斤34.5元,完全无法反映从去年至今飙升的养鸡成本。

吊诡的是,有些蛋商为了留住下游客户,或者已经和下游通路签了契约,必须在期限之内供应一定数量的鸡蛋,否则便需支付违约金,因此愿意以高于农委会和蛋商公会规定的价格,向平时没有接触的蛋农收蛋、抢蛋,因而形成“黑市”。蛋农颜水盏甚至听说,有些蛋商走投无路,居然跑去超市抢架上的蛋,再另外包装给自己的客人。

蛋商陈仁钦指出,过年期间,产地的黑市价已经来到每台斤45至55元。“其实现在只要不买黑市蛋,蛋商就不会亏钱,所以我就是选择少买一点,然后按照蛋商公会规定的批发价卖掉。”

彰化水盏饲养场,颜水盏和他的家人。
彰化水盏饲养场,颜水盏和他的家人。

有些人或许会问,既然黑市价格较好,蛋农为什么不把所有的蛋,全部用黑市价格卖给追蛋的蛋商,而还要用不符市场行情的盘价,供蛋给固定配合的蛋商呢?

针对这个疑问,颜水盏指出,其实大多数蛋农,也不太敢把蛋交给高价收购的蛋商,“如果我贪这一点钱,卖给没接触过的蛋商,我们也会怕改天蛋多、原本长期配合的蛋商不来跟我买,到时候我要交蛋给谁?”

除了黑市之外,年节期间也有北部人因为买不到蛋,便趁着返乡,循线找到颜水盏的蛋鸡场,想直接用台北的市价和他们买蛋──颜水盏夫妇很喜欢这种散客,因为售价比卖给大盘蛋商的每斤34.5元好太多了。

“如果我们有自己的通路,就不用管政府规定的价格了,照市场机制走就好了。以前我们还有少量做宅配,但最近运费太高、包销又卖不够,所以宅配就停掉了。”

然而万一蛋价持续冻涨、让他们不敷成本,该怎么办呢?颜水盏听了问题之后苦笑,“那我们就是等啊,等饲料、中鸡降价,才会再进新鸡。”

2022年2月10日彰化,陈秋池经营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陈秋池经营蛋鸡场。

发展品牌,就能避开“包销制”的价格紧箍?

和颜水盏相比,在彰化芳苑经营蛋鸡场的陈秋池,这几个星期的心情显然更好。

陈秋池的鸡蛋场整洁亮眼,外头崭新的饲料筒仓,还贴有欧洲大型饲鸡设备品牌的名称,在周遭一片荒凉的农业地景里,显得格外气派。

面对记者,陈秋池神情难掩骄傲地说,他做的“不是农业,而是生技业”,不仅拥有鸡蛋洗选设备,还采用最先进的恒温鸡舍、自动化输蛋带,甚至有实验室、自行研发饲料配方。

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自己的品牌,也有配合的小型经销商,通路多元而分散,不像一般小型蛋农,只能仰赖大盘的包销制,价格被蛋商公会的大盘批发价控制住。

陈秋池的销售管道是这样的:七成以品牌蛋的形式,在自己的蛋场里洗选、包装,再铺货至全台各地的经销商和餐厅,一斤零售120元;另外三成,则是所谓的“次级蛋”,这种蛋外型可能有些斑点、但内容无碍,会交由大盘蛋商收购,收购价则根据蛋商公会规定的“大盘批发价”浮动,但会比包销制的产地价稍高一些。

陈秋池是这次缺蛋危机中的受益者,因为他的品牌蛋价格本来就比较高,而鸡蛋市场供不应求,也让消费者更有意愿买他的蛋。这也就是为什么,市面上缺的大多是平价蛋,但高价的品牌蛋或动物福利蛋供应无虞。

彰化芳苑经营蛋鸡场的陈秋池。
彰化芳苑经营蛋鸡场的陈秋池。

此外,那些急着补足蛋源、愿意用“黑市价”买蛋的大盘蛋商,近期也都追着陈秋池跑──陈秋池接受记者采访的一个半小时里,电话就响了五次,“都是不同蛋商打来求蛋”的,他连接都不想接,“现在真的会做恶梦,订单已经接到手软了,加班到半夜都做不完。”

“最近蛋不够、需要调蛋的蛋商,基本上都是赔钱在做生意,最后卖给市场的价格还是会比较高,但政府的心态,就是要让老百姓觉得物价好像没有变动,背后就是因为害怕流失选票,所以宁愿牺牲蛋农,毕竟消费者人数还是比蛋农多。”陈秋池说道。

不受“包销制”箝制的陈秋池,还向记者表示,另一个能反映“鸡蛋市场机制不足”的,就是所谓的“红盘蛋”机制。

所谓的红盘蛋,指过年期间(蛋农和蛋商一般会议定14天的期间),产地的收购价必须减5元,等同于蛋农过年期间“补贴”给蛋商的“红包”。

由于蛋量短缺,今年过年期间的“红盘蛋”缩短为9天,而且每斤改为折让4元,借此“反映供不应求的市况”,然而在外行人眼里,这种折让制度依然匪夷所思──明明缺蛋都这么严重了,蛋商怎么还开口要这笔红包呢?

农委会畜产处副处长江文全指出,红盘蛋是台湾蛋业行之多年的惯习,原因是过年期间市场休市、鸡蛋需求较弱,而运输业者也有一定比例休假,“其实这种现象,也不是鸡蛋产业才有,过年期间,剪头发、搭出租车也都会涨价,是一样的道理。”

但由于包销制是“不论产多少、都要照单全收”,而收购价又被蛋商公会控制住,因此蛋农必须提供诱因,让蛋商增加在过年期间收蛋的意愿──换言之,红盘蛋其实也是包销制的衍生物,因为蛋业公会规定的价格,无法真实反映市场现况。

针对这种现象,陈秋池批评,“为什么不干脆回归市场机制就好?过年市场不开没关系,就让鸡蛋跌价嘛,跌到卖得掉、市场能动就好。”

2022年2月10日,彰化废弃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废弃的蛋鸡场。

一场缺蛋危机,反映了台湾政府过度干预的物价政策?

为了增加蛋农生产意愿,农委会近期也祭出了补助政策,蛋农每销售一斤鸡蛋,就能获得3元补助──但在陈秋池眼里,却只是徒增蛋农的困扰而已。

“直接回归市场机制就好了,涨价之后,消费者就会少买一点,蛋农的生产意愿也会增加,大家也不用那边开三联单、开收据,再去和养鸡协会申请三块补助。”

“昨天我打电话给媳妇,要她赶快去买农渔业收据本,因为申请补助要用收据,到时候我怕不只是抢蛋,连农渔业收据本也要抢。”陈秋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挖苦道。

因为补助而伤脑筋的,也不只是蛋农而已──负责承办补助业务的中华民国养鸡协会,也感受到了庞大的行政压力。

接受端传媒采访当天,养鸡协会蛋鸡课长王荣生才刚收到厚厚一叠的补助申请单。他对记者表示,过去政府只有在鸡蛋过剩时给予奖励及辅导,从没有在缺蛋时进行补助;日后待全台的奖励资料涌进,工作量“将会非常恐怖”。

王荣生也坦言,近期的补助政策“有点怪”,因为缺蛋时,有蛋卖的鸡农本来就能赚更多钱,因此能拿到补贴的对象,本来就是相对优势的蛋农、形同“锦上添花”,真正弱势的蛋农却反而拿不到补助。“农委会曾找养鸡协会、鸡农一起开会,在场的业者都认为,冻涨、补助不是最好的方法,其实回归市场机制、让蛋涨价就可以了。”

不过,姑且不论农委会的“冻涨令”,在此次缺蛋危机中究竟扮演了多大角色,该政策或许也反映出了,台湾政府面对“物价上涨”时惯有的思维与应对措施:过度的干预介入、习于以“劝说”方式直接要求厂商配合,从而可能违背了市场机制。

2022年2月10日,彰化一间制作饲料的工厂。
2022年2月10日,彰化一间制作饲料的工厂。

台大经济系教授吴聪敏接受端传媒采访时,也曾严词批评台湾政府经常对物价进行过度干预,并指财经官员在面对媒体、立委质询时,有时甚至会讲出不符经济常识的答复。

吴聪敏的说法,或许也能从近期的物价稽查政策略窥一二。

去年九月台湾疫情趋缓、消费回温之后,物价出现明显升幅,曾引起不少媒体关注;到了十月份,台湾主计处长朱泽民在接受立委质询时,却说出“蚵仔面线一碗20元”的答复,引起舆论批评主计处长对物价的掌握失真、“不知民间疾苦”。“蚵仔面线风波”发酵后,行政院指示法务部筹组跨部会的“物价联合稽查小组”,清查这波物价上涨是否“存在不法”。

曾经参与“物价稽查小组”、多次前去店家稽查的基层公务员小乔(化名),接受端传媒采访时指出,“政府这次在处理物价问题,并没有采取总体经济的观点或做法,
而是尝试用稽查小组‘各个击破’,恐怕不容易行得通。之所以有通货膨胀,主要仍是因为国际原物料大涨,有一部分有和宽松的货币政策、以及疫情期间的振兴政策有关。”

小乔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法务部、经济部从去年12月以来,确实都在频繁发布新闻稿,努力传达政府“努力做事、积极抗涨”的态度;到了1月12日,法务部甚至在新闻稿中宣布,个别餐饮业者同意暂缓涨价,“树立企业风范,公私协力,稳定物价”──俨然将公部门介入民间定价的行为,当作政绩在宣传。

此外,这种“一看到涨价,就直觉要查缉”的作法,也反映了决策者是以“法律框架”、而非“经济框架”在看待物价问题。

2022年2月10日彰化,陈秋池经营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陈秋池经营的蛋鸡场。

“现在的经济部长,其实是学法律的⋯⋯而目前在处理物价问题的,则主要是行政院副院长沈荣津,他是经济部工业局出身的实战派,没有经济、财金背景,从基层干起,所以和业者很熟,觉得只要一通电话打过去,业者就会卖他面子。”

小乔指出,2020年COVID疫情刚出现时,经济部组建“口罩国家队”,就是以这种思维、直接征收口罩厂商,然而当时毕竟是非常时期;此次面对物价问题,却采取了类似的思维,直接要求业者不要涨价,其实并不妥当。

“‘稽查不法’这种说法,某程度上,也有点像是用来搪塞、安抚民众的说法,因为有经济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物价上涨多数时候,是原物料上涨、货币政策造成的结构性现象,而不是某个业者在操控价格。”

事实上,这也不是台湾政府的物价政策第一次引起疑虑。比方说,2017年“一例一休”制度上路、引发物价上涨时,民间、学界也曾质疑,过度介入物价可能会引发市场投机行为,甚至造成有限资源的浪费。

针对小乔的说法,端传媒也向法务部常务次长张斗辉求证。担任此次稽查小组召集人的张斗辉指出,此次是法务部是首次在农历年前组成物价稽查小组,主因是“全球物价上涨,为了解物价上涨状况、为消费者把关”,才会进行联合稽查。

他强调,物价稽查小组“有一定的稽查标准”,店家被稽查,不代表店家涨价的行为就是不合理的,小组会进行后续调查、厘清涨价原因,“请业者不要误会,我们没有不准涨价。”

除了餐饮业者,法务部也曾在除夕前的深夜发布新闻稿,宣布对北部两家蛋商进行稽查。端传媒询问张斗辉,蛋商是基于何种因素才列为稽查对象;对此,张斗辉表示确实是收到了消息、符合判断标准,才会前去稽查,不过标准无法对外告知。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缺蛋是危机,也能是转机?

回看过去两年,农委会并不是第一次遇上危机,但就政府形象而言,这波缺蛋危机却可能是杀伤力最大的一次。

首先,近期几次农产供需危机,基本都和北京直接关联(比如2021年北京禁止进口台湾凤梨释迦的事件),因此有更明确的指责对象,反而能动员台湾民众“团结度过危机”;然而此次缺蛋事件,却是少数和两岸动态、地缘政治没有直接关联的危机,也没有明确的“外部敌人”可以归咎。

此外,不论是凤梨或释迦事件,造成的都是“需求消失、生产过剩”的问题,受害的是人数较少的农民,对一般消费者没有太大影响;然而此次缺蛋事件,处理的却是“生产不足、供不应求”的问题,因此所有消费者都能感受到影响,舆论对执政党的伤害也更大。

但与其为缺蛋危机“找寻战犯”,我们在分析此次缺蛋危机时,也应该注意到,这起事件如何反映了台湾农业的体质,以及台湾政府与人民看待物价上涨的态度和框架。

在台湾,农业偶尔被视为“关乎国家安全”的战略性产业,不能因为无利可图、在国际市场上没有比较利益,就完全弃守、只靠进口供应;然而许多农产品,至今又仍以传统小农作为主流生产模式,他们对风险的耐受性不高,在市场中也是弱势,如果没有尝试发展品牌、自寻通路,往往只能成为价格的接受者,加上鸡蛋又被视为“基本民生物资”,也因此格外需要政府介入保护、维持稳定──这也是虽然蛋农、蛋商都有微词,但“包销制度”仍能存续至今的原因之一。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2022年2月10日,彰化传统的蛋鸡场。

此外,经济成长本来就会伴随物价上涨,政府过份介入、压抑物价,除了不符市场机制、可能造成像此次蛋荒的供需失衡之外,甚至可能是台湾低薪困境的其中一个成因──但这不只是政府的问题,也有赖台湾全民改变心态。

然而积极点看,此次缺蛋危机除了揭露鸡蛋产业的结构性问题之外,确实也提醒了我们,必须关注如何在维持农业生产、保障农民权益、稳定物价之间取得平衡,以及如何加速台湾蛋农产业的现代化,并检讨“包销制”可能存在的弊病。

“传统的包销制,确实会衍生出现在看到的问题;如何去改变这个结构性的制度,我们会再找各方干部来谈,确实会有(改革的)规划。”农委会畜牧处副处长江文全如此对端传媒说道,但他也提醒,取消包销制一样会衍生其他问题,比如蛋农承受的风险就会更大。

台大动科系副教授魏恒巍则认为,不论是缺蛋、或是因生产过剩造成蛋价崩盘,若想一举解决这些供需问题,或许也必须改变台湾人的食用习惯,比如增加台湾消费者对液蛋商品的认识与接受度──而此次的缺蛋危机,或许就是一次转机。

“短期内,可以先进口液蛋到超市,解决燃眉之急;未来则可以辅导国内的液蛋产业,在生产过剩时,将多余的蛋制作成蛋液,再配合提升冷链设备和液蛋品质、并广加宣导,提高消费者对液蛋的接受度。”

2022年2月10日,彰化蛋鸡场的蛋车。
2022年2月10日,彰化蛋鸡场的蛋车。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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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Very good insight with professional analysis via easy-to-read charts. Great job~

  2. 優質報導
    價格干預導致市場問題又一則好案例

  3. 每張照片都是傑作!

  4. 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还可以加一句,亚当斯密的归亚当斯密。

  5. 這篇精采好看。家在產蛋大縣,雖不是目前主力的生產鄉鎮,但小時候家裡鄰近養雞場(賣蛋),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覺得很不舒服。同一排除除了養雞場還有養豬場,養雞場後來因為私人因素停業,養豬場經歷口蹄疫風波全場撲殺,之後也更新設備跟環境,仍有味道但不覺髒亂,現在還是經營得非常好。
    現在提倡的平飼、籠飼對動物福利更好,生產的要求規範也越來越多,政府介入物價民眾要求凍漲,雖可理解心態但事實上也太不可行了!!!!!一直是這麼低的收購價,蛋農根本沒有能力跟動力改善阿><

  6. 作為一直買動福蛋的人,真的覺得很莫名
    (然後轉頭看看收容零撲殺、禁餵食野生動物但不包含流浪貓狗,覺得更莫名奇妙了)

  7. 小小勘誤,是「溪州」不是「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