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過年前夕至今,以下幾種情景,任何一個台北人大概都不陌生。
新聞畫面裡,超市生鮮雞蛋區的貨架上空無一物;午後的咖啡廳裡,幾個人圍坐一桌,熱切討論近期在哪裡買到了蛋、一顆多少錢;網路社群平台上,有人炫耀自己剛買到的雞蛋、戲稱自己是「雞蛋富翁」,也有人貼出端正放在小碟上的荷包蛋,宣稱「吃蛋也成了奢侈的事」。
「這次缺蛋現象,是台灣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家樂福超市公關經理莊期棋對端傳媒說到。
據中華民國養雞協會統計,2022年1月,平均每日全台蛋農產蛋114,774箱,比前一月減少8,125箱,相當於平均每日短少160萬顆雞蛋,產蛋量甚至比2021年6月因COVID疫情爆發、餐飲消費低迷時還要少。
知名量販店的經理吳可彭(化名)則指出,以往平價雞蛋每年都會缺1至3次,但並非完全沒有蛋,而是進貨量較少、或進貨時間晚,一般短時間之內就能恢復;然而此次缺蛋,是為期最久、最嚴重的一次,而且以往可以賣2-3天的蛋量,剛補貨就能賣光,顯示出「恐慌性搶購」如何加劇了缺蛋危機。
為了解決蛋荒,農委會宣布於2月8日開始,補助每台斤雞蛋3元、蛋中雞補貼每隻25元,並將原先供應給食品加工業的雞蛋,先調撥給零售市場應急,再進口「液蛋」供食品加工業者使用;到12日,農委會宣布蛋價「解凍」,每台斤批發價調漲2元,希望近一步刺激蛋農生產意願。
然而端傳媒進行調查後發現,蛋農們普遍對增產雞蛋興趣寥寥。位於彰化溪州的「水盞蛋雞場」,靠近門口的兩排雞寮甚至已經清空──雞場老闆顏水盞告訴端傳媒,他原本擁有20,000隻雞,如今只剩下約15,000隻雞,產蛋數少了近三分之一。
究竟,蛋農們為何不願增產?台灣北部的缺蛋情況,為何比南部嚴重?這場缺蛋危機,又反映出台灣雞蛋產業、經濟政策的哪些結構性問題?端傳媒走訪台灣最大的產蛋縣彰化,對蛋農、蛋商、農委會、通路業者和專家學者進行採訪,試圖為讀者還原──這場台灣近年來最嚴重的蛋荒,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缺蛋危機的眾多成因:飼料大漲、COVID疫情、禽流感
此次蛋荒,可以說是「瑞士乳酪理論」的典型案例:危機能發生,並非出於某個單一原因,而是多個問題疊加、串連在一起,有如乳酪裡的空洞,正好連成了一線,才能讓光線穿透。
而缺蛋事件的第一個空洞,早在一年之前就已出現。
2021年1月,由於國際運輸費大漲,台灣進口玉米現貨價格站上了每公斤9.1台幣的高位,和2020年1月相比,同比增長了32%;即使拉長時間來看,這個漲幅也依然顯著──2017至2021年間,玉米現貨1月平均價格只有8.17元。
玉米價格在2021年持續走高;到2022年1月,作為世界第四大玉米出口國的烏克蘭與俄羅斯劍拔弩張,也進一步將台灣進口玉米的價格,推至每公斤14.94元的歷史新高。
玉米是蛋雞飼料最主要的原料之一,而台灣的飼料玉米,有95%來自進口,於是從2021年初至今,蛋雞飼料價格也已上漲40至50%。
由於蛋殼的形成需要鈣離子,而母雞產蛋也需要各種營養素,相應的,蛋農對飼料配方的要求也高;也因此一般蛋農即使遇上飼料漲價,也不敢輕易更換飼料配方、改用比較廉價的飼料。據中央畜產會的調查,飼料支出在蛋農生產總成本之中,佔比高達75.53%,因此飼料的漲價,也格外讓蛋農難以消受。
蛋荒這塊乳酪的第二個空洞,則是台灣於2021年5月首次爆發的COVID疫情,以及隨之而來的第三級警戒:由於警戒期間餐廳禁止內用(堂食)、餐飲消費不振,於是雞蛋也跟著供過於求,批發價於7月跌至全年低點,每台斤(600克,約合10顆雞蛋)僅剩31元。
在飼料價格居高不下、蛋價又前景不明的雙重夾擊下,不少蛋農在權衡之後,都決定暫緩購入新雞,或者提前讓母雞「換羽」休息、減少養雞數,以免「養愈多、虧愈多」。
根據中華民國養雞協會的統計,全台淘汰的蛋雞於去年12月、今年1月都有增加,而1月的「換羽」隻數,和上個月相比更是翻倍上升。中華民國養雞協會蛋雞課課長王榮生指出,「換羽」指的是短期停止飼料餵養、讓母雞暫停下蛋。
「其實不只是飼料,新雞的價格也漲得非常兇──去年這時候,一隻中雞大概100塊出頭而已,現在已經漲到180了。」彰化溪州水盞蛋雞場的老闆顏水盞告訴端傳媒,一般來說,蛋雞場不會從雛雞養起,而是由「中雞場」將雛雞養至75天大,再轉賣給蛋雞場。「但去年虧得太慘,算一算,我賣一斤蛋會虧損5、6塊,所以就決定少養一些,只剩老雞在撐產量,但老雞的生蛋效率又比較低。」
不過顏水盞之所以不願進新雞,還有另一個原因。
每年冬季期間,台灣都會進入禽流感的好發季節:根據台灣動植物防疫檢疫局的官方統計,2021年底至今的禽流感疫情,已有5起通報和蛋雞有關,而且全數集中於彰化縣的海線地區,撲殺雞隻的總數達12萬隻;相較之下,前一個冬季(2020年底至2021年初),和蛋雞有關的禽流感通報則只有一起,撲殺雞隻僅28,739隻。
「我們也擔心,新進的中雞萬一有病,會傳染給雞寮裡的雞,風險太大了。」顏水盞說。
實際走訪彰化的蛋雞場,幾乎每間雞場大門上,都掛著「防疫期間,謝絕入內」的牌子──只不過雞場防的不是COVID-19,而是禽流感。
從中部收蛋、運往北部銷售的蛋商陳仁欽,接受端傳媒採訪時便指出,「很多雞農不敢通報(禽流感),因為通報(之後)不只會全部撲殺,還要禁養半年。」
陳仁欽又指,缺蛋之前,他平均每兩天會前往彰化一趟收蛋,每趟收四萬到六萬顆,然而蛋荒爆發後,他載回來的蛋數大約只剩以往的三分之二。
若以比例來看,目前因禽流感而遭官方撲殺的蛋雞,只佔全縣蛋雞總數0.6%,確實很難令人相信會造成雞蛋供給不足,「所以實際影響的雞隻一定更多,否則不會缺蛋這麼嚴重。」陳仁欽對記者說道。
就此,農委會畜牧處副處長江文全指出,雞隻如果生病,感染的並非只有「禽流感」,也可能是其他疾病,「雖然官方通報的禽流感只有12萬隻,但因為其他病因而死亡、受影響、產蛋量下降的雞隻,數量絕對比這個多。」
台大動科系副教授魏恒巍則指出,冬季雞隻較易染疫,另一個原因是北方的候鳥,會在秋末遷移至台灣過冬、帶來病毒,而開放式的傳統雞寮,也更容易受病毒侵害。「雞隻感染到高病原性的病毒之後,會迅速發病、大量死亡;如果感染到的是低病原性的病毒,雖然不見得會死亡,但會影響產蛋」。
魏恒巍也強調,產蛋雞非常敏感,只要受到緊迫(stress),產蛋率就會雪崩式下降;但產蛋率若要恢復,卻只能階梯式的緩慢上升。
事實上,蛋雞的生產效率本就和季節有關:冬季時溫差大,蛋雞為了禦寒,就會將養分留給自己,生蛋顆數也會跟著下降。「但有些雞農因為飼料貴,就捨不得餵,導致雞隻營養不夠、抵抗力變差,加上老雞體質本來就比較差,更容易得病,所以這些問題,都是環環相扣的。」顏水盞如此分析。
此外,彰化縣相對嚴重的禽流感疫情,也可能加深了北部的缺蛋問題。
由於台灣各縣市的自治條例皆規定,畜牧場必須距離住宅、商店等設施至少300或500公尺,而台灣北部的人口又較為稠密,因此幾乎不可能設置雞場;然而最主要的消費人口又位於北部,因此為了縮短運輸距離,蛋雞場才會集中在人口密度較低、又最靠近北部的彰化縣。
根據台灣中央畜產會的統計,彰化就是台灣最大的產蛋縣,全台有45.44%的蛋雞飼養在這裡,平均每兩顆蛋就有一顆來自彰化,而彰化生產的雞蛋,確實也多半運往北部。
不過顏水盞也指出,中南部的蛋雞場一般仍會優先供應產地附近,運輸距離也比較短;再說,北部市場需求量更大,一旦因為缺蛋消息而發生「恐慌性搶購」,也更容易將蛋買光。
雞蛋的包銷制度,與不夠彈性的「市場機制」
除了每年都有的季節性因素,以及飼料大漲、雞蛋需求銳減之外,不少受訪的蛋農都認為,台灣雞蛋產業的定價制度、以及缺乏「市場機制」的產銷現況,才是此次蛋荒更深層的結構性因素。
今年1月過年前夕,農委會宣布「雞蛋凍漲」的政策,就是這個定價制度的「冰山一角」。
在分析「凍漲」如何進一步加劇蛋荒之前,我們必須回過頭來理解台灣的雞蛋產業。
台灣雞蛋的產銷模式相當複雜,但如果簡化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依賴蛋商大盤的「包銷制」、和連鎖超市簽長期約的「契作供應」,以及以高價蛋、動物福利蛋為主的「自有品牌」。其中,「包銷制」是最主流的產銷模式。
包銷制指的是每個蛋農固定只和一、兩個蛋商配合,不論蛋農生產多少,蛋商都會全數收購。
而包銷制會成為主流,反映的正是台灣雞蛋產業的結構,以及雞蛋這種農產品的特點。
根據「獸醫畜產發展基金會」統計,2020年全台1,650間蛋雞場裡,有91%屬於中小型蛋農,飼養規模小於50,000隻雞;這些小型農戶一般是傳統雞場,缺乏現代化設備,也沒有自己的品牌或通路。
此外,母雞每天都會下蛋,而不像肉品畜禽,可以依照市場需求,調整屠宰時間、供貨節奏,再加上雞蛋的保鮮期又不長,因此銷售的時間壓力特別大。循此,對於難以發展品牌、沒有通路的傳統小農來說,包銷制就是最保險的產銷方式,能讓他們專注生產,而不需擔心銷售問題。
但包銷制當然也有缺點:蛋商向蛋農收購雞蛋時,蛋農幾乎沒有任何議價能力。
由於台灣雞蛋並不存在批發市場,大盤蛋商的「批發價」基本由台北的蛋商公會主導,是個高度「中心化」的定價機制,經常被詬病為「不夠符合市場機制」。
這種「不夠符合市場機制」的特性,在今年蛋雞短缺的情況之下,也讓雞蛋市場變得更加扭曲,導致供需嚴重失衡。
舉例來說,今年過年前夕,雞蛋市場就已經出現短缺現象、導致蛋價上漲,然而農委會卻介入、要求蛋商「凍漲」,將大盤批發價維持在每台斤43元;扣掉蛋商、運輸業者的利潤,蛋農出售雞蛋的「產地價」僅剩每台斤34.5元,完全無法反映從去年至今飆升的養雞成本。
弔詭的是,有些蛋商為了留住下游客戶,或者已經和下游通路簽了契約,必須在期限之內供應一定數量的雞蛋,否則便需支付違約金,因此願意以高於農委會和蛋商公會規定的價格,向平時沒有接觸的蛋農收蛋、搶蛋,因而形成「黑市」。蛋農顏水盞甚至聽說,有些蛋商走投無路,居然跑去超市搶架上的蛋,再另外包裝給自己的客人。
蛋商陳仁欽指出,過年期間,產地的黑市價已經來到每台斤45至55元。「其實現在只要不買黑市蛋,蛋商就不會虧錢,所以我就是選擇少買一點,然後按照蛋商公會規定的批發價賣掉。」
有些人或許會問,既然黑市價格較好,蛋農為什麼不把所有的蛋,全部用黑市價格賣給追蛋的蛋商,而還要用不符市場行情的盤價,供蛋給固定配合的蛋商呢?
針對這個疑問,顏水盞指出,其實大多數蛋農,也不太敢把蛋交給高價收購的蛋商,「如果我貪這一點錢,賣給沒接觸過的蛋商,我們也會怕改天蛋多、原本長期配合的蛋商不來跟我買,到時候我要交蛋給誰?」
除了黑市之外,年節期間也有北部人因為買不到蛋,便趁著返鄉,循線找到顏水盞的蛋雞場,想直接用台北的市價和他們買蛋──顏水盞夫婦很喜歡這種散客,因為售價比賣給大盤蛋商的每斤34.5元好太多了。
「如果我們有自己的通路,就不用管政府規定的價格了,照市場機制走就好了。以前我們還有少量做宅配,但最近運費太高、包銷又賣不夠,所以宅配就停掉了。」
然而萬一蛋價持續凍漲、讓他們不敷成本,該怎麼辦呢?顏水盞聽了問題之後苦笑,「那我們就是等啊,等飼料、中雞降價,才會再進新雞。」
發展品牌,就能避開「包銷制」的價格緊箍?
和顏水盞相比,在彰化芳苑經營蛋雞場的陳秋池,這幾個星期的心情顯然更好。
陳秋池的雞蛋場整潔亮眼,外頭嶄新的飼料筒倉,還貼有歐洲大型飼雞設備品牌的名稱,在周遭一片荒涼的農業地景裡,顯得格外氣派。
面對記者,陳秋池神情難掩驕傲地說,他做的「不是農業,而是生技業」,不僅擁有雞蛋洗選設備,還採用最先進的恆溫雞舍、自動化輸蛋帶,甚至有實驗室、自行研發飼料配方。
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自己的品牌,也有配合的小型經銷商,通路多元而分散,不像一般小型蛋農,只能仰賴大盤的包銷制,價格被蛋商公會的大盤批發價控制住。
陳秋池的銷售管道是這樣的:七成以品牌蛋的形式,在自己的蛋場裡洗選、包裝,再鋪貨至全台各地的經銷商和餐廳,一斤零售120元;另外三成,則是所謂的「次級蛋」,這種蛋外型可能有些斑點、但內容無礙,會交由大盤蛋商收購,收購價則根據蛋商公會規定的「大盤批發價」浮動,但會比包銷制的產地價稍高一些。
陳秋池是這次缺蛋危機中的受益者,因為他的品牌蛋價格本來就比較高,而雞蛋市場供不應求,也讓消費者更有意願買他的蛋。這也就是為什麼,市面上缺的大多是平價蛋,但高價的品牌蛋或動物福利蛋供應無虞。
此外,那些急著補足蛋源、願意用「黑市價」買蛋的大盤蛋商,近期也都追著陳秋池跑──陳秋池接受記者採訪的一個半小時裡,電話就響了五次,「都是不同蛋商打來求蛋」的,他連接都不想接,「現在真的會做惡夢,訂單已經接到手軟了,加班到半夜都做不完。」
「最近蛋不夠、需要調蛋的蛋商,基本上都是賠錢在做生意,最後賣給市場的價格還是會比較高,但政府的心態,就是要讓老百姓覺得物價好像沒有變動,背後就是因為害怕流失選票,所以寧願犧牲蛋農,畢竟消費者人數還是比蛋農多。」陳秋池說道。
不受「包銷制」箝制的陳秋池,還向記者表示,另一個能反映「雞蛋市場機制不足」的,就是所謂的「紅盤蛋」機制。
所謂的紅盤蛋,指過年期間(蛋農和蛋商一般會議定14天的期間),產地的收購價必須減5元,等同於蛋農過年期間「補貼」給蛋商的「紅包」。
由於蛋量短缺,今年過年期間的「紅盤蛋」縮短為9天,而且每斤改為折讓4元,藉此「反映供不應求的市況」,然而在外行人眼裡,這種折讓制度依然匪夷所思──明明缺蛋都這麼嚴重了,蛋商怎麼還開口要這筆紅包呢?
農委會畜產處副處長江文全指出,紅盤蛋是台灣蛋業行之多年的慣習,原因是過年期間市場休市、雞蛋需求較弱,而運輸業者也有一定比例休假,「其實這種現象,也不是雞蛋產業才有,過年期間,剪頭髮、搭計程車也都會漲價,是一樣的道理。」
但由於包銷制是「不論產多少、都要照單全收」,而收購價又被蛋商公會控制住,因此蛋農必須提供誘因,讓蛋商增加在過年期間收蛋的意願──換言之,紅盤蛋其實也是包銷制的衍生物,因為蛋業公會規定的價格,無法真實反映市場現況。
針對這種現象,陳秋池批評,「為什麼不乾脆回歸市場機制就好?過年市場不開沒關係,就讓雞蛋跌價嘛,跌到賣得掉、市場能動就好。」
一場缺蛋危機,反映了台灣政府過度干預的物價政策?
為了增加蛋農生產意願,農委會近期也祭出了補助政策,蛋農每銷售一斤雞蛋,就能獲得3元補助──但在陳秋池眼裡,卻只是徒增蛋農的困擾而已。
「直接回歸市場機制就好了,漲價之後,消費者就會少買一點,蛋農的生產意願也會增加,大家也不用那邊開三聯單、開收據,再去和養雞協會申請三塊補助。」
「昨天我打電話給媳婦,要她趕快去買農漁業收據本,因為申請補助要用收據,到時候我怕不只是搶蛋,連農漁業收據本也要搶。」陳秋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挖苦道。
因為補助而傷腦筋的,也不只是蛋農而已──負責承辦補助業務的中華民國養雞協會,也感受到了龐大的行政壓力。
接受端傳媒採訪當天,養雞協會蛋雞課長王榮生才剛收到厚厚一疊的補助申請單。他對記者表示,過去政府只有在雞蛋過剩時給予獎勵及輔導,從沒有在缺蛋時進行補助;日後待全台的獎勵資料湧進,工作量「將會非常恐怖」。
王榮生也坦言,近期的補助政策「有點怪」,因為缺蛋時,有蛋賣的雞農本來就能賺更多錢,因此能拿到補貼的對象,本來就是相對優勢的蛋農、形同「錦上添花」,真正弱勢的蛋農卻反而拿不到補助。「農委會曾找養雞協會、雞農一起開會,在場的業者都認為,凍漲、補助不是最好的方法,其實回歸市場機制、讓蛋漲價就可以了。」
不過,姑且不論農委會的「凍漲令」,在此次缺蛋危機中究竟扮演了多大角色,該政策或許也反映出了,台灣政府面對「物價上漲」時慣有的思維與應對措施:過度的干預介入、習於以「勸說」方式直接要求廠商配合,從而可能違背了市場機制。
台大經濟系教授吳聰敏接受端傳媒採訪時,也曾嚴詞批評台灣政府經常對物價進行過度干預,並指財經官員在面對媒體、立委質詢時,有時甚至會講出不符經濟常識的答覆。
吳聰敏的說法,或許也能從近期的物價稽查政策略窺一二。
去年九月台灣疫情趨緩、消費回溫之後,物價出現明顯升幅,曾引起不少媒體關注;到了十月份,台灣主計處長朱澤民在接受立委質詢時,卻說出「蚵仔麵線一碗20元」的答覆,引起輿論批評主計處長對物價的掌握失真、「不知民間疾苦」。「蚵仔麵線風波」發酵後,行政院指示法務部籌組跨部會的「物價聯合稽查小組」,清查這波物價上漲是否「存在不法」。
曾經參與「物價稽查小組」、多次前去店家稽查的基層公務員小喬(化名),接受端傳媒採訪時指出,「政府這次在處理物價問題,並沒有採取總體經濟的觀點或做法,
而是嘗試用稽查小組『各個擊破』,恐怕不容易行得通。之所以有通貨膨脹,主要仍是因為國際原物料大漲,有一部分有和寬鬆的貨幣政策、以及疫情期間的振興政策有關。」
小喬的指控,並非空穴來風。法務部、經濟部從去年12月以來,確實都在頻繁發佈新聞稿,努力傳達政府「努力做事、積極抗漲」的態度;到了1月12日,法務部甚至在新聞稿中宣布,個別餐飲業者同意暫緩漲價,「樹立企業風範,公私協力,穩定物價」──儼然將公部門介入民間定價的行為,當作政績在宣傳。
此外,這種「一看到漲價,就直覺要查緝」的作法,也反映了決策者是以「法律框架」、而非「經濟框架」在看待物價問題。
「現在的經濟部長,其實是學法律的⋯⋯而目前在處理物價問題的,則主要是行政院副院長沈榮津,他是經濟部工業局出身的實戰派,沒有經濟、財金背景,從基層幹起,所以和業者很熟,覺得只要一通電話打過去,業者就會賣他面子。」
小喬指出,2020年COVID疫情剛出現時,經濟部組建「口罩國家隊」,就是以這種思維、直接徵收口罩廠商,然而當時畢竟是非常時期;此次面對物價問題,卻採取了類似的思維,直接要求業者不要漲價,其實並不妥當。
「『稽查不法』這種說法,某程度上,也有點像是用來搪塞、安撫民眾的說法,因為有經濟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物價上漲多數時候,是原物料上漲、貨幣政策造成的結構性現象,而不是某個業者在操控價格。」
事實上,這也不是台灣政府的物價政策第一次引起疑慮。比方說,2017年「一例一休」制度上路、引發物價上漲時,民間、學界也曾質疑,過度介入物價可能會引發市場投機行為,甚至造成有限資源的浪費。
針對小喬的說法,端傳媒也向法務部常務次長張斗輝求證。擔任此次稽查小組召集人的張斗輝指出,此次是法務部是首次在農曆年前組成物價稽查小組,主因是「全球物價上漲,為了解物價上漲狀況、為消費者把關」,才會進行聯合稽查。
他強調,物價稽查小組「有一定的稽查標準」,店家被稽查,不代表店家漲價的行為就是不合理的,小組會進行後續調查、釐清漲價原因,「請業者不要誤會,我們沒有不准漲價。」
除了餐飲業者,法務部也曾在除夕前的深夜發布新聞稿,宣布對北部兩家蛋商進行稽查。端傳媒詢問張斗輝,蛋商是基於何種因素才列為稽查對象;對此,張斗輝表示確實是收到了消息、符合判斷標準,才會前去稽查,不過標準無法對外告知。
缺蛋是危機,也能是轉機?
回看過去兩年,農委會並不是第一次遇上危機,但就政府形象而言,這波缺蛋危機卻可能是殺傷力最大的一次。
首先,近期幾次農產供需危機,基本都和北京直接關聯(比如2021年北京禁止進口台灣鳳梨與釋迦的事件),因此有更明確的指責對象,反而能動員台灣民眾「團結度過危機」;然而此次缺蛋事件,卻是少數和兩岸動態、地緣政治沒有直接關聯的危機,也沒有明確的「外部敵人」可以歸咎。
此外,不論是鳳梨或釋迦事件,造成的都是「需求消失、生產過剩」的問題,受害的是人數較少的農民,對一般消費者沒有太大影響;然而此次缺蛋事件,處理的卻是「生產不足、供不應求」的問題,因此所有消費者都能感受到影響,輿論對執政黨的傷害也更大。
但與其為缺蛋危機「找尋戰犯」,我們在分析此次缺蛋危機時,也應該注意到,這起事件如何反映了台灣農業的體質,以及台灣政府與人民看待物價上漲的態度和框架。
在台灣,農業偶爾被視為「關乎國家安全」的戰略性產業,不能因為無利可圖、在國際市場上沒有比較利益,就完全棄守、只靠進口供應;然而許多農產品,至今又仍以傳統小農作為主流生產模式,他們對風險的耐受性不高,在市場中也是弱勢,如果沒有嘗試發展品牌、自尋通路,往往只能成為價格的接受者,加上雞蛋又被視為「基本民生物資」,也因此格外需要政府介入保護、維持穩定──這也是雖然蛋農、蛋商都有微詞,但「包銷制度」仍能存續至今的原因之一。
此外,經濟成長本來就會伴隨物價上漲,政府過份介入、壓抑物價,除了不符市場機制、可能造成像此次蛋荒的供需失衡之外,甚至可能是台灣低薪困境的其中一個成因──但這不只是政府的問題,也有賴台灣全民改變心態。
然而積極點看,此次缺蛋危機除了揭露雞蛋產業的結構性問題之外,確實也提醒了我們,必須關注如何在維持農業生產、保障農民權益、穩定物價之間取得平衡,以及如何加速台灣蛋農產業的現代化,並檢討「包銷制」可能存在的弊病。
「傳統的包銷制,確實會衍生出現在看到的問題;如何去改變這個結構性的制度,我們會再找各方幹部來談,確實會有(改革的)規劃。」農委會畜牧處副處長江文全如此對端傳媒說道,但他也提醒,取消包銷制一樣會衍生其他問題,比如蛋農承受的風險就會更大。
台大動科系副教授魏恒巍則認為,不論是缺蛋、或是因生產過剩造成蛋價崩盤,若想一舉解決這些供需問題,或許也必須改變台灣人的食用習慣,比如增加台灣消費者對液蛋商品的認識與接受度──而此次的缺蛋危機,或許就是一次轉機。
「短期內,可以先進口液蛋到超市,解決燃眉之急;未來則可以輔導國內的液蛋產業,在生產過剩時,將多餘的蛋製作成蛋液,再配合提升冷鏈設備和液蛋品質、並廣加宣導,提高消費者對液蛋的接受度。」
Very good insight with professional analysis via easy-to-read charts. Great job~
優質報導
價格干預導致市場問題又一則好案例
每張照片都是傑作!
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还可以加一句,亚当斯密的归亚当斯密。
這篇精采好看。家在產蛋大縣,雖不是目前主力的生產鄉鎮,但小時候家裡鄰近養雞場(賣蛋),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覺得很不舒服。同一排除除了養雞場還有養豬場,養雞場後來因為私人因素停業,養豬場經歷口蹄疫風波全場撲殺,之後也更新設備跟環境,仍有味道但不覺髒亂,現在還是經營得非常好。
現在提倡的平飼、籠飼對動物福利更好,生產的要求規範也越來越多,政府介入物價民眾要求凍漲,雖可理解心態但事實上也太不可行了!!!!!一直是這麼低的收購價,蛋農根本沒有能力跟動力改善阿><
作為一直買動福蛋的人,真的覺得很莫名
(然後轉頭看看收容零撲殺、禁餵食野生動物但不包含流浪貓狗,覺得更莫名奇妙了)
小小勘誤,是「溪州」不是「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