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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函:粤语是不是一门语言?

民族主义者喜欢统一语言,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想利用人们对与这两者差别的模糊认识。

是语言还是方言,看似是一个事实性问题,但到头来依旧是许多“客观事实”都是由权力所生产。

是语言还是方言,看似是一个事实性问题,但到头来依旧是许多“客观事实”都是由权力所生产。摄:Antony Dickson/AFP via Getty Images

Zikai Li

刊登于 2018-12-30

#粤语#读者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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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德国之后,身边的欧洲小伙伴动不动就会五六种语言。乍听很厉害,然而这五六种一般都属于拉丁语系或日耳曼语系,许多词语甚至句法都是同根同源的。我就很不服气了:凭什么汉语普通话跟英语相差那么远是两种语言,德语和荷兰语、挪威语和丹麦语这么像也算是两种语言?或者说,到底怎么才算一门语言怎么才不算一门语言?西欧的各种语言换到中国语境下怎么好似中国的各大方言(dialect or topolect)?

有些所谓的“不同语言”——如挪威语和丹麦语——还是互通的,而一个只会普通话(或官话的某一支)的中国人未经学习应该完全听不懂粤语或闽南语。然而,会说挪威语和丹麦语的可以说自己是“会说两种语言”,到一个会说普通话、粤语和闽南语的人身上就变成“除了‘满大林’,我还会说两种方言”了。(注:我有些朋友不认同或不喜欢 “官话”这一说法,为避免冒犯人我想着既然蒋介石有“常凯申”这一中西结合的小名,那何不借官话的英文名“Mandarin”,将其称为“满大林”)

更蹊跷的是,多掌握的这些“方言”有时似乎还成了负担。有一次,我跟一个广州的朋友在争论谁的普通话口音更重。我们一边指控对方“广东腔”严重,一边急忙调整自己的口音,拼尽全力舍弃“啦”、“噢”、“诶”这种广东味浓重的语气助词,希望让自己的普通话听起来更加“标准”。争执不下,我们叫来两三个北方的朋友当裁判。可能因为我朋友用粤语比我用潮汕话更加频繁的缘故,根据两三个北方来的非专业评委判定,我的普通话在“标准度”上还是更胜一筹。我洋洋得意。

后来回想起这件小事,觉得有些诡异。两个广东人,为什么在比拼谁的普通话听起来不“广东”?生在广东、长在广东、在家里不讲普通话,说起普通话来有广东口音,难道不是正常、自然而又美丽的事情?

之前,我以为一种“话”是不是一种语言是显而易见的,有个世界通用的标准。“‘满大林’和粤语显然是同一种语言嘛,用的都是一套书写系统。”乍一看,这种论断好像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且不说粤语有自己“非正式”的书写系统,这种论断所谓的“书写系统”指的是哪一套书写系统?新文化运动以前,这种“书写系统”应该是文言文。但文言文与任何一种汉语方言都是虽有千丝万缕联系但相去甚远——它与中国各方言的关系更像拉丁语之于印刷术普及前的西欧诸语。如果说因为有文言文这一套统一的书写系统,“满大林”和粤语就是同一种语言,那所有发源自拉丁语的欧洲语言也可以放在一起视作一门语言了?不对不对。

那如果这“书写系统”是“现代汉语”呢?毕竟,我们现在的书写系统不是文言文,而且也很统一嘛。但现代汉语的书写形式以白话文为基础,而白话文又以“满大林”——特别是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满大林”——为基础,若说因为现代汉语书写系统统一,“满大林”和粤语即是同一门语言,不是循环论证?另外,粤语“非正式”的书写体系,虽然用的依旧是汉字,但不通粤语、只通“满大林”的人大概只能看懂几成。若新文化运动之时,两广有一个独立的“粤语白话文”运动,今天岭南的语言景象可能会不大一样。

同样地,高举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旗帜的新中国成立之后,也通过推广教育、标准化新闻广播所用语言等方式,在努力地将讲话让人听不懂的“南越群蛮”转化为符合新时代要求的“华夏儿女”。

其实单单“普通话”这个词就已经很值得端倪了。虽说“普通话”是一门刚被建构起来不久的语言,但因为这种“建构”有其基准,“普通话”这个叫法便不无惑人之处。

首先,普通话实际上是“满大林”的现代标准化形式,但实际上不只有官话有其“标准形式”,粤语、闽南语这些都有,但我们却用“普通话”特指“‘满大林’普通话”。其次,由于避开了“官话”或“北京话”等名称,“普通话”这一叫法还让人有一种学这样一门语言对大家都很公平的错觉。但实际上,在刚推广普通话的当年,学习普通话对于北京人、四川人和广东人而言,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是说,所谓的统一的书写系统”并非听起来那么简单,粤语与“满大林”是否同一门语言也远非“显而易见”。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便是在汉人当中,推广普通话对操不同“方言”的人而言也绝非公平,甚至有强加之嫌。由此看来,两个广东人极力摆脱自己跟“广东腔”的干系可谓“虚假意识”的一个例证。

于是我们还要追问:为什么“普通话”这一殊荣被“满大林”抢了去,没有粤语或闽南语的份?这里可以来一些简单粗暴的事后解释:“满大林”作为一种书写语言被广泛使用,可能是从新文化运动开始。新文化运动推广的白话文肩负着一个特殊的历史使命,也就是将与国族构建息息相关的文学想像传播给不懂文言的大众,不分南北。

但这种区别于文言文、以口头语言为范本的新兴书写语言,其构建与南方诸语没有太大关系。新文化运动以前,“满大林”的个别变体作为口头语言就已经在精英阶层、特别是政治和文化精英中占主导地位;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南方各大语系的使用者加起来可能与“满大林”的使用者不相上下,南方任何一种方言(或语言)单拎出来都不可能在使用人数上与“满大林”相比。一方面,南方语言多样性太高;另一方面,政治和文化中心都靠北。

文字的出现滞后于口头语言——尽管书写语言会反过来影响口头语言。抛开出现时间不讲,这两者普世化的时间点也相距甚远。口头语言可能是人类沟通的最重要工具,而书写语言在十六、十七世纪以前则与普通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

在中世纪欧洲和明清以前的中国,书写语言和口头语言是相对独立的存在。民族主义者喜欢统一语言,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想利用人们对与这两者差别的模糊认识。一方面,“我们都是法兰西人民”、“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这样的口号需要一些方便的佐证,必须有某些“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的标识。像语言这样看起来历史悠远同时又是情感载体的东西,自然要担此重任。如果我们用的是同一种语言,那不就说明我们“同根同源”?没有语言的统一,我们进行“想像”的媒介都不同,何来一个统一的“想像共同体”?从19世纪中下叶开始,远在巴黎的法国政府往法国各地输送讲授“标准法语”(也即巴黎法语)的教师,“将农民转化为法兰西人”(尤金·韦伯语);同样地,高举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旗帜的新中国成立之后,也通过推广教育、标准化新闻广播所用语言等方式,在努力地将讲话让人听不懂的“南越群蛮”转化为符合新时代要求的“华夏儿女”。

是语言还是方言,看似是一个事实性问题,但到头来依旧是许多“客观事实”都是由权力所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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