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得尿急，”2016年12月2日晚，北京一所大学宿舍里，20岁的张皓月正抱著笔记本电脑看直播。今晚是“Mnet亚洲音乐大奖”颁奖典礼，她喜欢的韩国男团EXO入围多个奖项。这是韩国最权威的流行音乐大奖之一，由Mnet电视台举办，简称MAMA（Mnet Asian Music Awards）。
张皓月没有“翻墙”去视频网站YouTube看官方直播，而是在中国的直播平台“斗鱼”上收看一位EXO粉丝自己做的直播。“你听下面的尖叫，是我家！”镜头切到EXO——九个面容清秀、穿著华丽的男生，屏幕上滚过厚厚密密的弹幕，都在说“帅”。
从下午5点的走红毯仪式开始，几万名EXO粉丝便守在这个虚拟直播间里一边观看一边吐槽，弹幕间弥漫著春节联欢晚会的气氛。尽管他们中的多数人可能和张皓月一样，听不懂颁奖典礼在说什么，但镜头扫到的每一张脸，张皓月几乎都能叫上名字、介绍几句。
晚上9点多，“最佳女子组合奖”即将揭晓时，直播却突然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EXO此前某场表演的画面。“主播会切掉TWICE，因为里面有一个成员周子瑜被曝出台独丑闻，”张皓月解释道，“所以我们不看。”
韩国女团TWICE的成员周子瑜生于台南，曾因在节目中举起代表台湾的中华民国国旗，被台湾歌手黄安举报为“台独”艺人而遭大陆网民抵制。几分钟后，大概是TWICE发表完获奖感言了，直播又重新连上了。
对中国韩饭（注：韩国艺人明星的中国粉丝）来说，追逐韩流和表达爱国似乎并不冲突。即便在国家利益的大旗下“限韩令”隆隆作响时，他们依旧一边“翻墙”为偶像投票，一边在微博上高呼：“国家面前无爱豆”（注：爱豆，“偶像”的英文单词“idol”的谐音）。
“萨德是什么？”
得知韩国歌手黄致列从《爸爸去哪儿4》中途下车时，23岁的张琪哭了。她在朋友圈连发了7个哭的表情：“为什么要把我的黄致列换掉！”
《爸爸去哪儿》是湖南卫视从韩国MBC电视台引进的一档亲子户外真人秀。2016年11月2日，节目组官方微博宣布了黄致列离开的消息，“限韩令全面升级”的传言在各大网络平台刷屏。
躺在床上举著手机看《爸爸去哪儿4》，曾是张琪每周五晚8点雷打不动的消遣。为了第一时间看到黄致列，她还购买了视频网站的会员服务。非会员要等到直播当晚12点才能收看。
“我也没搞懂为啥突然就有了限韩令，大家都说是因为萨德，”张琪听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萨德是什么？”
张琪是幼儿园老师，出生至今23年一直生活在山东济宁，和父母同住。
“小城市特无聊，”每天下午四点下班后，张琪就泡在微博和贴吧里扒黄致列的消息。她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看黄致列的照片：“这个男的帅不帅？”孩子们回答“帅”。张琪很开心，她跟孩子们说：“这是我男朋友。”
两千多人民币的月薪，张琪几乎都花在追星和逛街上了。黄致列来山东录节目时，张琪特地到高铁站接他。站在离爱豆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兴奋得双手颤抖，完全听不到黄致列在说什么。
“我也没搞懂为啥突然就有了限韩令，大家都说是因为萨德，”张琪听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萨德是什么？”
从7月底起，香港、韩国媒体接连报道了广电总局限制韩星来中国演艺的消息，并将原因指向“萨德”（THAAD）。
2016年初，在朝鲜实施第四次核试验后，韩国同意美国在其国土上部署“萨德”——一款拦截导弹的防御系统。中国政府表示强烈不满，认为此举会损害中国的核心利益和东北亚地区的战略平衡。
8月7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旗下微信公众号“侠客岛”发文《中国推“限韩令”反制萨德？媒体：不能说两者无关》，梳理“限韩令”一旦成真对韩国造成的损失，文中写道：“对于韩国老百姓来说，挣钱才是硬道理……剩下的，就要韩国政府自己去掂量了。”
“什么限韩令，根本没听过，我们是自发限韩的”、“终于有机会报效祖国了，请国家放心甩锅，这锅我背”
11月，网络曝光了广电总局发给各大卫视的内部通知：韩剧、韩国电影、韩星参演的影视综艺及根据韩国影视改编的作品均不得播出。“限韩令”全面升级。
与此同时，中国外交部却表示没有听过“限韩令”，但中韩两国的人文交流是需要有民意基础的，并再次重申坚决反对“萨德”。
网民们迅速“领悟”到外交部的“言外之意”，在各大社交平台掀起了波澜壮阔的声援活动：“什么限韩令，根本没听过，我们是自发限韩的”、“终于有机会报效祖国了，请国家放心甩锅，这锅我背”……广大韩饭也纷纷表示支持“限韩令”，高呼“国家面前无爱豆”，并宣称对自己的偶像“脱粉”（注：脱离粉丝身份）。一时间群情激昂、众志成城。
张琪感到惊讶又害怕。
她并非不关心时事的人，相反，她每天都会花一两个小时在微博上刷新闻，虽然相当部分是娱乐新闻，但微博热议的南海仲裁、戴立忍事件，她都会点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起南海仲裁，张琪会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中国的领土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网络上曝出大陆女艺人赵薇在新片中使用“台独”艺人戴立忍时，张琪曾跑到赵薇的微博下留言：“我本来很喜欢你，但你现在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感到伤心又气愤，“为什么单纯的小燕子变得这么阴暗了？”（注：赵薇因饰演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小燕子一角而走红）
但当同样的事情降临在她的爱豆黄致列身上时，张琪发现，自己突然不知该做什么了。
黄致列因今年参加湖南卫视唱歌真人秀《我是歌手》在中国大陆走红，“限韩令”的新闻出来后，他成了靶子之一，遭到大批网民攻击：“棒子赶紧滚回韩国”、“不要再来中国捞金了”……
“你说什么代表的是他（黄致列），发牢骚都会被人找到黑点，何必添麻烦呢？”
像条件反射似的，张琪想要解释，她对那些辱骂黄致列的人说：欧巴（注：韩语中“哥哥”一词的谐音）是个很努力、很正能量的人，无关国籍。“或者有的人会相信呢？”不过，细微的声音总是瞬间被网络上的口水淹没。
“特别伤心”、“以后都看不到他了”……黄致列的粉丝们在微信群里相互安慰，张琪也在其间。她担心限韩令会妨碍黄致列的长远发展。但粉丝们从不在网络上公开表示担忧。“你说什么代表的是他（黄致列），发牢骚都会被人找到黑点，何必添麻烦呢？”张琪至今也没有真正了解“萨德”是什么，但她懂得在这场风暴中闭紧嘴巴。
当“小粉红”与“韩饭”合体
张皓月的生命中有过至少两次感动时刻：一次是EXO北京演唱会，一次是天安门升国旗仪式。
她记得演唱会上全场粉丝合唱EXO的《彼得潘》：“我们的故事还有一半，某个转弯，命运还在等待……”夜晚被密密麻麻的荧光棒点亮，1万7000人的声音震荡在北京五棵松体育馆的上空。那一刻比看到EXO更让张皓月感动。
还有一次是她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仪式。天蒙蒙亮时，身穿绿色军装的国旗护卫队踢著整齐的正步走上长安街，手臂画出统一、笔直的线条，军服在摩擦时发出飒爽的声音，张皓月突然哭了起来。
“我有‘大场面综合症’，”她从演唱会和升旗仪式中获取了一种相通的东西——归属感。
张皓月说自己是个“小粉红”。
她常常在大陆问答网站“知乎”上以“中国”为关键词来搜索：“中国有哪些方面的发展是与中国的大国地位不相符合的”、“中国现在有哪些值得自豪的方面”……张皓月热衷于谈论时事热点，喜欢在微博上看新闻；尽管大一时就学会了“翻墙”，但她每次都只去Twitter和YouTube看EXO的新闻和视频。
和不少同龄人一样，张皓月喜欢在弹幕视频网站B站上看“局座”张召忠（注：大陆军事评论家，因常常发表夸大言辞被戏称为“战略忽悠局局长”）谈叙利亚内战、中美关系；也喜欢看动画片《那年那兔那些事儿》（注：一部民族主义立场的动画片，将各个国家拟人成动物，讲述国共内战以来的历史）。
最让张皓月印象深刻的是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太恐怖了，任何人都不想回到那个时候，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国家强盛。”
在2016年底发表的《社会蓝皮书：2017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中，作为大陆官方顶级智囊机构，中国社科院首次给“小粉红”下了定义：网络爱国青年。“蓝皮书”指出，“小粉红”在成长过程中享有改革开放的红利，目睹国力强盛，对于国家模式和发展道路认同度更高。
当“小粉红”与“韩饭”合体，而国家与“爱豆”却要分手时，张皓月们想尽办法去“挽留”。
“我们真得把公祭日之类的纪念日记得好清楚，”张皓月说，“不然就是往枪口上撞。”
2015年12月12日，张皓月和小伙伴们在网上刷了一晚上“芒果蛋糕的做法”，目的是，疯狂点击不相干的新闻，让EXO乐队的新闻沉下去——尤其不能出现在“微博热搜榜”上。
这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的前一天。粉丝们都知道，明星若在这样的日子上微博热搜榜绝非好事。此前，马来西亚歌手光良在玉树地震哀悼日晒小狗的照片，台湾歌手范玮琪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日晒儿子照片，都遭到大陆网民围攻。而EXO刚好在南京大屠杀纪念日的前一天，在南京开了演唱会。于是，粉丝们拼尽全力，要在网络上让爱豆隐身。
“我们真得把公祭日之类的纪念日记得好清楚，”张皓月说，“不然就是往枪口上撞。”
百度贴吧的EXO粉丝有297万，动员能力并不亚于真正的“小粉红”。当微博上出现关于爱豆的新闻时，资深粉丝就会迅速指挥小粉丝去“控评”（在微博留言区引导评论）。
“我们会有模板，把这几句话甩个大家，按这个思路做，”31岁的刘娱是宋仲基百度贴吧的吧主，她举例告诉端传媒，在这个95万人的贴吧里，有宣传组、翻译组、财务组、制图组、视频组等分工明确的各个小组，其中宣传组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监控大的媒体号、公众号发布的新闻，“发现以后，第一时间去占领——好的我们要站，不好的我们要控制，只说我们自己的好。”
2016年12月12日，EXO百度贴吧的官方微博发布公告：明天为国家公祭日，EXO吧将停更一天，希望大家不忘历史，谨言慎行。
“他没有发表任何对中国不友好的言论”
26岁的邵薇薇在深圳做品牌策划经理，工作之余，也负责宋仲基百度贴吧的策划、文案。
她是大学二年级时喜欢上宋仲基的，一追就是五年。除了电饭煲，宋仲基代言的每样东西她都买了。2016年，宋仲基因韩剧《太阳的后裔》爆红，在亚洲九个城市开展巡回粉丝见面会。为了组织贴吧里的粉丝去深圳见面会，邵薇薇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在香港机场组织粉丝接机时，她更是在户外站了整整7个小时。
宋仲基的经纪公司每次发通稿，邵薇薇都会一个字一个字检查有没有错别字、有没有照顾到粉丝情绪。她尤其满意的是经纪公司在中国的宣传话术。很多明星的巡回见面会都写“大中华地区，包括台北、香港”，宋仲基的见面会公告上则写著：“香港、成都及台北等多个城市”。
某位韩星的中国后援会成员对端传媒透露：他们一直拒绝和该名韩星的台湾后援会联系，因为对方不承认自己是“中国台湾”。
“你连台湾和香港是中国的都没有搞清楚，你凭什么来这里赚钱？”
“有很多韩国明星来中国赚钱，但无论是对中国还是中国粉丝，一点都不尊重。你连台湾和香港是中国的都没有搞清楚，你凭什么来这里赚钱？”邵薇薇说。
南海仲裁结果发布后，邵薇薇在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Naver上和韩国网民起了争执。“（他们）管得也太宽了吧，南海不是中国的也不会是你韩国的，”邵薇薇很生气，她给韩国网民留言：“none of your business！”（不关你们的事！）
一直以来，中国韩饭面对的最严厉指责就是“不爱国”。当“限韩令”来袭时，韩饭们必须抓住这次表达爱国的机会。
就像吧主刘娱说的：“喜欢宋仲基的前提是他对我们很尊重。他没有发表任何对中国不友好、涉及政治的言论。”这是中国韩饭圈的一条底线。
“国土都不完整了，你还玩什么玩”
张皓月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电视上播的全是日本动画片：《猫眼三姐妹》、《百变小樱》、《名侦探柯南》……直到21世纪初，中日关系逐渐冷却，至2007年，广电总局规定各大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段只许播放国产动画片，不许引进“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动画片。
2007禁播令之后，八九十年代火爆荧屏的日剧、动画逐渐绝迹，退守到弹幕网站A站和B站。
张皓月的姐姐作为一个“日饭”，曾经完整经历过这个过程。而张皓月则在日剧的退潮之后，迎来了台湾、欧美，然后是韩国的流行文化。
2016年，又见限韩令。历史相似却不同：2007年的禁播令曾引起不少争议，2016年的限韩令却赢得一片叫好。
11月，韩国乐天集团和军方达成换地协议，将庆尚北道星州郡的一处高尔夫球场用作萨德部署用地。中国外交部再次表达反对。
“我觉得是个中国人就无法接受吧，”邵薇薇说，“你说国土都不完整了，你还玩什么玩？”
“不希望宋仲基来中国发展。中国太复杂了，他没有后台、不了解中国行情，肯定很吃亏。”
对邵薇薇来说，“限韩令”很正常，就“跟交通限行一样”。接受端传媒采访的几乎所有韩饭都和邵薇薇一样，自发地为限韩令正名：
首先，中国文化产业有很多极好的东西需要保护，否则会面临被韩流吞噬的危险。其次，“限韩令”可以阻止那些业务平庸、不尊重中国的“十八线韩星”来中国捞金。第三，“限韩令”并不会阻止他们翻墙、翻越国境去追星。
张皓月强调，追EXO不过是一种消遣，“我追他们的基础是我有钱、我活得好好的、我生活在一个很和平的国家里。”而限韩令只是让她从原本的付费平台转向了翻墙免费下载。
刘娱说，“不希望宋仲基来中国发展。中国太复杂了，他没有后台、不了解中国行情，肯定很吃亏。”邵薇薇觉得，宋仲基在中国开见面会时，被中国厂商“弄得很low”，“你要不要一张海报上有15个logo？”
2016年12月31日，邵薇薇和刘娱一起飞到韩国观看KBS电视台的年度戏剧颁奖典礼“KBS演技大赏”，能和宋仲基坐在一个会场里，她们觉得很开心。
张琪打算2017年1月去马来西亚参加黄致列的粉丝见面会。这将是她第一次出国。张琪希望限韩令是假的，这样黄致列就可以来中国开演唱会了，她又说：“如果欧巴是中国人就好了。”
（应受访者要求，邵薇薇和张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