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特朗普来了2016美国大选

记者手记:我生活在美国最大的自由派泡泡中

媒体逐字逐句地分析特朗普,但不把他当一回事;他的支持者正好相反,认真看待他,但不对他的用词吹毛求疵。

端传媒记者 冯兆音 发自华盛顿

刊登于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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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21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演说。
2016年10月21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演说。

半夜三点,如果那天不是美国大选日,我大概已在睡梦当中。当晚,我却在纽约时代广场看着特朗普胜选演说的直播,如梦初醒。几个他的支持者身披美国国旗,高呼着特朗普的名字,旁若无人地展现着胜利的狂喜。他们跑跳着与我擦身而过,一直包裹着我的自由派泡泡(liberal bubble)也随即破裂。

几小时前,我仍坚信显示希拉里将胜出的民调和预测,最直观的感受是,身边朋友几乎一边倒支持她,“我们”是大多数。追踪报导美国大选的一年中,我接触过不少特朗普支持者,但始终怀疑,他们有足够的能量将特朗普送入白宫。

成功预测特朗普胜利的电影导演Michael Moore一针见血地批评自由派一叶障目:“对大选感到震惊意味着你一直生活在泡泡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与你不同的美国人和他们的绝望。”我不由反思:过去一年,我在哪里看走了眼? 我真正理解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吗?

将时钟倒转七小时,我在纽约中城偶遇了一对支持特朗普的中年白人夫妇Tim和Susan,两人专程从德州到纽约见证大选夜,还特地住在特朗普酒店。我们一时兴起,到酒吧喝上一杯。 “你不要相信民调,实际上特朗普有几乎百分百的胜算。” Tim呷下一大口鸡尾酒,脸上泛着红光,指出民调可能存在偏差。“你看英国脱欧,事前民调显示留欧,结果却截然相反。民意调查没有覆盖到此前从未注册投票、今年却被特朗普调动出来的选民。”当时刚开票,两个候选人未拉开差距,Tim却已经预见结果。而我,一年来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无视特朗普可能获胜的信号。

如今回想,我对各大媒体和研究机构的民调和预测过于信任。选前一日,选情预测网站538开出29%的特朗普胜率,已是对他选情最乐观的预测。选情预测建立在电话民调基础上,样本空间、样本结构、调查方法、模型参数、投票率估计都是可能出差错的环节。虽然美国大选民调已累积了数十年经验,但人口结构、通讯科技的变迁增加了变数,更何况特朗普参选以来一再改写了美国政治史的常规。而且,美国大选“赢者通吃”的选举人制度决定了,只要州民调出现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对全局产生关键影响。例如威斯康星州,选前两周九大民调机构中,没有一家显示特朗普支持率领先,预测自然是希拉里将获得威斯康星,然而最终结果是特朗普以一个百分点的优势拿下该州的选举人票。而原以为胜券在握的希拉里,在大选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亲自踏足威斯康星拉票。

不只威斯康星,希拉里在锈带州的“蓝色城墙”全线崩溃,我们不妨想像一个中年锈带蓝领工人眼中的美国。你和祖上两辈都是制造业工人,在这个中小城镇安居乐业,并不富裕但至少能够养家糊口。但在20多年前,镇上的工厂陆续关闭,不少邻居都搬走了,小镇愈显萧条。你年轻时读的书不多,转行已经太晚。薪水多年没有见涨,生计越来越捉襟见肘,好不容易盼来了全民医保,该死的奥巴马医保保费却一直上涨。这几年镇上搬进了不少拉美移民,说着你听不懂的西班牙语,还可能会抢走你和子女的工作。工会一直支持民主党,但电视里民主党政客谈论的却都是跨性别人士该使用哪个厕所、黑人小伙被警察枪杀、政府签署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把制造业职位拱手让给中国和东南亚,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得不到关注。只有那个有话直说的大富豪特朗普,敢跟中国和墨西哥叫板,要让美国制造业再红火起来,就投他了!

媒体追打特朗普引用的不实信息和道德不正的发言,把他当做一个玩笑般的候选人。实际上,他的蓝领支持者们对他的莽撞并不上心,对他们来说,生计高于一切。正如The Atlantic的记者写道,媒体逐字逐句地分析特朗普,但不把他当一回事;他的支持者正好相反,认真看待他,但不对他的用词吹毛求疵。(The press takes him literally, but not seriously; his supporters take him seriously, but not literally.)听特朗普的同一番话,媒体和他的支持者接收到的信息也会存在巨大落差。

同时,特朗普支持者光谱之广,远不止白人蓝领和“红脖” (对缺乏教育、思想落后、生活在美国南方乡村的贫穷白人的蔑称),还覆盖坚定的保守派和对现状不满的自由派。跟我在酒吧畅谈的Tim是热衷政治的咨询公司老板,说起政策来头头是道,曾参选国会议员。而Susan是前民主党人,在8年前的大选党内初选还曾投希拉里一票,对奥巴马不能缔造改变而失望。我还接触过不满非法移民插队的拉美裔移民、受过高等教育的华裔第一代移民、痛恨政治正确的中产等,其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特朗普支持者,是26岁的索马里穆斯林难民Mohammad。他在特朗普酒店当侍应生,薪水体面,上班时间可自由祈祷。有一次特朗普到酒店视察,慷慨地给了他 50美元小费。主张暂时禁止穆斯林入境、停止接收叙利亚难民的特朗普是否知道Mohammad的身份,仍不得而知。但这足以说明,以简单几个身份标签判断选民偏好并不妥当。出口民调显示,投票的选民中,29%的拉美裔和亚裔和52%的白人女性投票给特朗普,30岁以下的“千禧一代”也有37%支持他。

《卫报》在选后登载多位“藏在衣柜里”的匿名特朗普支持者自述,其中甚至有位阿拉伯裔的穆斯林同性恋者。对主流媒体不信任、害怕来自亲友的白眼,他们躲在媒体和民调人员目不能及的地方(特朗普支持者也曾将我扫地出门),外界容易低估了对特朗普的支持。

将时钟倒转两日,选前的最后周末,我在关键的“分界州”宾州观察地方党部的最后冲刺。民主党上门拜访选民的地面部队人手明显更充足,共和党党部门可罗雀,但每一次特朗普在宾州小城镇举办拉票活动,都能号召数万人—一半在场地里,另一半还围在外面不愿离去。在支持者眼中极具个人魅力的特朗普,重塑了地面战对投票率至关重要的传统认识。

而在8个月前的共和党初选中,尽管特朗普已一马当先,怀有最后一丝希望的俄亥俄共和党人仍拥护州长卡西奇(John Kasich)。面对希拉里和特朗普的二选一假设抉择,当时他们个个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但细问之下,会发现因社会价值观分野,他们不会跟希拉里站在同一阵线。全国范围的出口民调显示,89%自我认同为共和党人的选民把票投给了特朗普。他的得票数比前两届共和党候选人低100万票上下。相比之下,希拉里对民主党基本盘的动员效果不佳,得票数比2008年奥巴马少了1000万票。这让我想起民主党党代会中桑德斯代表们的委屈泪水和党内抗议者“宁选特朗普,不要希拉里”的愤怒宣言。

我生活的首都华盛顿是美国面积最小的州级行政区域,却是最大的自由派泡泡。这里由多样化的族裔组成,政治取向却同质化。93%的选票都流向了希拉里,特朗普仅得到4%的选票。生活在美国东西岸大城市的所谓精英阶层、知识分子、媒体记者或多或少“离地”。《纽约客》前驻华记者何伟(Peter Hessler)曾提醒,西方驻华记者不应只龟缩在大城市与精英交往,必须下乡接接地气,不带傲慢与偏见地理解和讲述沉默大多数的故事。这个忠告同样适用于城乡分化明显的美国。人口五万以上的城市里,希拉里的得票率是59%,特朗普仅得35%;在近郊,特朗普迎头赶上,得到50%的选票;而在小城镇和乡村,他的得票率达到62%。

然而,换个角度看,生活在中西部的特朗普支持者不也是生活在泡泡当中?有的乡镇90%以上人口是白人,有人从未踏足外国甚至外州,没接触过同性恋者,唯一看到过的穆斯林是在电影《American Sniper》(美国狙击手)里的恐怖分子。傲慢与偏见不仅限于大城市自由进步派,来自中西部的媒体人Patrick Thornton形容,美国的偏僻乡下犹如时光胶囊中的旧美国,跟世界现实脱节,而在大选夜,这个被遗忘已久的胶囊被挖出来了,宣告夺回美国的控制权。但实际上,没有哪个美国人的人生经验更“美国”,每个人都应该走出自己的泡泡,去认识和拥抱泡泡外的另一个美国。

退一步说,谁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泡泡中?在后事实时代,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半封闭的社交媒体营造的同温层加剧了幻象,让泡泡的外膜越来越厚。网络传播力惊人,事实核查经常追不上耸动的假新闻。特朗普和希拉里支持者活在平行世界,一方把社会公义、族裔平权看作优先议题,另一方更关注打击非法移民、保障公平贸易和国家安全。他们又各有依赖的消息来源,不能就基本事实达成一致。正如共和党党代会会场外的小广场,两班人马剑拔弩张地叫板,却不在同一个频道发声,无法沟通。

特朗普竞选时的极端发言无疑加剧了美国的撕裂,作为总统,他会展现出作为候选人时缺乏的、对反对者的共情心吗?更重要的是,仿佛身处在两个美国的人们,能戳破各自的泡泡,开始互相谅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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