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周永康:《午睡》──被殖民地时间浪潮吞噬的香港记忆

如何理解自己与他人?又如何理解70年代?如何理解时间与过往的历史?这是香港至今从未解开的结,但剧中却提出了不少解难的线索。

刊登于 2016-01-15

编按:由陈炳钊编导的《午睡》,故事主角是两兄弟──昊与曦,他们一同经历过70年代香港学运的火红年代后分道扬镳,兄长转身闯进电影圈中打拼奋斗,弟弟则自我放逐,宁愿沉睡拒绝浮华。两人在“繁华璀璨”的80年代重聚,因价值观的差异产生矛盾冲突,在记忆和展望中角力。

老人在旺角闹市中午睡。摄:曾宪宗/端传媒
老人在旺角闹市中午睡。

都说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然而,那无法被夺走的,是一代人的未竟歌吟,以及那些年午后微汗的清醒梦。

《午睡》场刊

《午睡》中的人,在时间中迷失,记不起1970年代,迷失在80年代。还未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绪与过去,又已经被《中英联合声明》的时代浪潮卷了进去。众人都在一种气场笼罩下生活。在剧中殖民地大屋这个空间,外国回流香港的创作人Jacob嗅到令其不安的气味:“这里有一种很强的气场──Colonialism。”陈炳钊的80年代,是一个混沌的岁月。众人都有一个解不了的结:如何理解自己与他人?又如何理解70年代?如何理解时间与过往的历史?这是香港至今从未解开的结,但剧中却提出了不少解难的线索。

《午睡》的故事,就在殖民主义的笼罩下,描写一群人历经无以名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70年代,继续生活在1984年。故事始于弟弟阿曦欧游五年后回港,在大哥阿昊及其朋友Jacob的殖民地大屋暂住。阿曦透过发梦,协助大哥创作电影剧本徐燕香。过程中遇上曾经共同卷入70年代学运、社运,但准备投身记者的阿花及辞去职务官、专注家族药材舖的阿图,和奉电影公司老板乞儿之命,前赴大屋拜师学艺“跟大佬”的蕾与阳。各人各自在一连串的交流、冲突中,尝试梳理众人历经70年代后,流离失所的心理状态。故事终于中英联合声明签署当天,各人的心结还未拆除,又(被迫)需再作新的选择。

民主回归,时间的断层、重复的错误?

观剧途中,一直深感导演陈炳钊对剧中每一个人都很同情,直到剧中Jacob诧异在街头接过民主集思会的单张,大惑不解何以一群曾经喊出“反资反殖”的人,竟倒过头来提倡“民主回归”,岂不讽刺?“民主回归”派恐怕是全剧中被批评得最狠的一群人,加上在后雨伞运动的政治气候中,其中一种论调就是不断批评80年代的民主回归论者无知愚妄,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刹那间未免会对号入座。但看毕全剧,却又隐约感觉到陈炳钊的同情其实可以延伸至这一群提出“民主回归”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其实同样未走出殖民主义的影响,在还未来得及整理自身及历史之前,就已经被时间的浪潮卷了进去。

“时间的断层”,是阿图对80年代和70年代的总结。这也是香港故事的总结。阿图曾经和阿昊在70年代笔战:“什么是新香港人”?但在80年代的阿昊早已不记得题目内容。阿图也不想刻意提起,认为这些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争论,都相继远去,后来更婉拒Jacob邀约去民主集思会──一场讨论香港前途问题的集会。众人皆回避对70年代的讨论及追忆,似乎拒绝检视过去,以至丧失检视过去的能力与态度,令大家都陷在一种无法理清自己、他人、时间与历史的状态中。

殖民主义对殖民地的影响,就是她可以削弱一整代人的反省及批判能力,使其长期处于疲弱之态,无从有效真正思索过去,驳通现在,创造未来。不知道自己、知识及历史从哪里来,是否存在缺失,怎样被影响,也因此这群人长期处于失忆与被动的状态。当每一代人都处于时间的断层,每一代人也因此都是孤儿,要和上一代进行切割,却不断以不同方式重复上一代的错、对同代人造成同样的伤害。

阿图认为活在80年代的人想和70年代切割,又暗示将来的人也可能想和80年代的人切割。当Jacob最后孤身上路,前赴民主集思会现场,最后伤痕累累地回到殖民地大屋,Jacob也就可能是90年代的阿图、阿昊或阿花。

《午睡》剧照。照片由前进进戏剧工作坊提供
《午睡》剧照。

原罪──随手拿来的敌人

如果80年代的民主回归倡议者,不能只被简化成带有“原罪”者,而是一群还未来得及整理自身、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事件,便已经不断被时间洪流推前,在大国政治下,被迫要抉择自身所属的人。在这个脉络下,我们或许多少能理解民主回归派和剧中众多角色一样,同是殖民后遗症下的受害者。在《午睡》中,一群身处80年代的人,其实仍处于失忆、混沌、迷失、未经反省与检讨之中。剧终时,阿昊与阿曦开拍新剧失败,金主过档,其中一名青年学徒阿阳大声疾呼“我以后唔会再跟大佬!”(我以后不会再追随老大),对于迷失的阿昊及初步尝试整理自我的阿曦同样失望。换转雨伞期间,阿阳的失望同样可以投射在泛民、占中、学联、学民、民间团体及“民主回归”论者等“大佬”。在30年的民主运动中,不断追求代议政制式的民主,却不断从中对政党以至社运代议团体感到失望。70年代发生的事情,在80年代以至2014年不断上演,这种轮回,我们到底能否认真检视问题根源,而非随便划出一群敌人,便继续埋首我路?问题是否不只存在于抉择,而是更深层次对人、民主运作、政治方向、社运方式、知识生产及香港故事的理解?

在民主回归论中,我们无疑亦见到殖民主义的蛛丝马迹。在殖民统治下,政治精英对民主的理解仍然十分局限在选举民主中,只要能透过选举选出代议士就是民主的完成式。反资反殖,领头者倒头来选择民主回归,是因为回归的过程,或许可完成这件“民主伟业”,革新政制成功。但当中的追求,是否代表了所谓的解殖回归也只是继续殖民主的民主价值──代议民主/选举式民主?尤其在美国金融风暴的镜面前,照得明明白白,仅仅高举选举式民主不但无法突破政治困局,反陷轮回:财团垄断、金权精英政治、国族绮梦、经济发展至上。但在殖民思绪的阴霾下,不难理解80年代的政治精英在抉择香港前途的时候,为何不是全力争取全民公决,也不是社区中的民主充权,更不是共思城市的发展方向是否可永续发展、平等生活,反而是一群(未来的)代议精英以代议的方法去为其余港人作出抉择。因为选举就是民主的终点站,代议士就是当中的大佬,但不少港人也在促成其事,默许事情的发生。结果,1990年代工厂北移,九七大限,民主派贮粮过冬,市政局被杀,希望与改变只落在了一直猜测共产党何时倒台身上。但即时再将80年代往后推,时间快得恐怖,九一直选开始,打着港同盟民主抗共的旗号就会得胜,即使九七一度落车,2000年民主派却荣誉归来,承着2003年50万人游行的气势在2004年立法会再下一成,然后就已经是07/08双普选无望,2010年部分民主派与北京促成超区案。时间快得可怖,而我们是否真的有认认真真的检视与回望过去?

后雨伞时代,大家不断追问:“到底80年代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午睡》中,这个诘问换成了对70年代的追忆。除了四人帮的倒台,令到国粹派崩盘,社会派也随即失去了对手外,当时一群学运、社运人怎样在局限中理解自身、或被时间推前,实在需要更多的思索去重新连系各个断裂的时间点。而这种追忆,在剧中处处难关,如同空白,没有丝毫痕迹,众人亦各自不断回避,造成了时间的断层与各人的忧郁。80年代历经了怎样的70年代?70年代又怎样受着五六十年代的影响?不理解从前,不可能另辟新路、理解对方、化解矛盾、宽恕,重新上路。

香港人的香港故事,需要持续反省

对于阿曦和阿昊而言,重新探索嫲嫲徐燕香,可能是一个重新理解自己、他人、香港及历史的方法,透过重新理解徐燕香在二战开始的遭遇,去理解香港的故事。即使开初的过程不断遭遇困难,甚至互相质疑,但在剧终时,两人皆承认这是他们必须继续做下去的事情,即使外部世界、时间不断流转运作。理解至亲的过去,可能是一种做法,而这种做法,需要各人的记忆,拼拼贴贴而成。

香港人的香港故事,亦需要一个持续的反省与检视。这是一个过程、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行动。否则,现时这一代也只会继续是孤儿、断裂、迷惘、轮回。每一个时间点,都可能讲出不一样的故事,但武断的将历史断裂,画出一群人为“原罪者”,却是轻率得不能再轻率。不摆脱这个盲点,如同我们从未走出殖民地的负面影响。80年代可以是时代的开始,但40年代同样可以是时代的开始。40年代尾、50年代头的工潮为何以一度蓬勃,他们是一群历经了什么的人?30年代的大陆工运、革命,是否有份塑造了这样的一群人?而50年代开始政府对工潮的打压,又令到这群人散往何方?为何比六七暴动更夸张的双十暴动竟甚少在香港视野上出现?两次暴动的伤害又怎样影响了当代及下一个年代?每一代,可能都造就了不少阿曦、阿昊、阿图、阿阳、阿花等未走得出历史伤害的人。今天的故事,以至80年代的故事,很有可能要往前再推。但如果我们的视野穷得只有现在和随便圈指的敌人,我们怎样可以开始把故事说清楚?如果不从头梳理,我们又如何不再代代相传共同的盲点,造就同等的伤害?如果香港的问题与答案,只是政治及经济上“年轻vs.年老”的问题;如果我们只会陈说这样故事,所谓的新政治,会否倒头来不过是换了一群人,但又将再犯下轮回不断的严重错误?我们是否真的有反省过往,走出一条真正命运自主的路?怎样的民主,才可能尊重个人与群体?

感谢陈炳钊以及台前幕后的一众成员,在时间看似不断向前流逝时的时刻,告诉观众,我们可能仍然活在80年代,从未走出殖民大屋。剧末的No Return,实在可堪玩味。

(周永康,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前秘书长)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