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七十年代来时路

没有遗产的《70年代》──侯万云(上)

端传媒记者 钟耀华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09-02

#70年代来时路#香港

我最记得有人提及当年莫昭如(《70年代》负责人)和国粹派开会时,他们开口闭口都是毛主席,莫忍不住大声说,如果要我每天早晨叫声毛主席万岁,我就_ _ _ _!(粗口)

侯万云在40多年后的,这样忆及起《70年代》双周刊。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路,侯万云说。 摄: Lit Ma/ 端传媒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路,侯万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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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怒火中诞生的《70年代》

长头发,军衣,襟章,年轻的侯万云不时被人骂“死臭飞”。今天的他,短发,一头银灰,半退休,刚编导一部舞台剧。他曾办过电影公司,当过台湾《号外》杂志主编、《明报周刊》Book B执行编辑。

在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当过《70年代》双周刊的编辑委员。

《70年代》于1970年1月出版创刊号。1969年,香港珠海学院校方因学生批评校方之故,在当年8月22日以“他们不适合在本校就读”为由开除十二名学生。这后引来全港大专院校过二百名学生到珠海学院静坐抗议。被开除的学生中有一个叫释贤慧的和尚,在此事的记者招待会中,他拍案大喊:“佛都有火!”。

他有火之余,同样有钱。同被停学的学生吴仲贤认为当时的传媒对学潮的报导负面,歪曲事实,成功就说服释贤慧拿出6000元,创办《70年代》双周刊,希望办一份属于抗争运动的媒体。

这本周刊,理念鲜明,主张无政府主义,引文说理,以言词辛辣,批判建制与推动社会改革为卖点。其中一期《70年代》,以英国国旗做封面,然后画了一个小孩在旗上小便,抗议殖民主义。

《70年代》也代表着六十年代后期青年文化意识及政治觉醒。六十年代中后期是世界性的青年反建制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比如说法国1968年5月学生运动、美国学生1967年的反越战运动、苏联在1968年入侵布拉格引发的反抗运动、日本1968年东京学生占领东大安田讲堂、香港1966年天星小轮加价而引发的青年示威、1967年的反英抗暴。

《70年代》承接了这样的国际视野,在巴基斯坦内战、孟加拉水灾,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等等,他们全部都有关注。其中,越战期间美军在越南广义省的美莱村进行屠杀,被美军隐瞒了18个月后始被揭发,当时《70年代》就以美莱村的尸体作为封面,内文详细解释美军的暴行,以及刊登了曾参加大屠杀的一个美兵Paul Meadol的整篇英文访问。

生长于越南的侯万云,当时仍未参与《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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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70年代》

侯万云是越南华侨,父亲掌管烟草厂,生活无忧。1964年,侯万云十六岁,到了要服兵役的年纪,正是因为时值越战,为了避开战火的危难,其母花重金送他到香港读书。

在香港的时候,因为家里有钱,侯万云经常跳舞开派对。1966年一晚,他刚在尖沙咀乐宫戏院看电影,完场后出来,看到天星小轮加价而引起的示威,当时群众已经失去理智,侯万云就加入到队伍里,到处砍东西,巴士站啊什么都砍。

“一走到佐敦道的十字路口,警察已经布下防线。当警察跑过来追打我们时,我和刚在游行里认识的假发厂工友逃到一幢唐楼,大家不敢作声,只在窃窃私语。到了天亮看到警察收队,我们才去喝早茶。”

“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思考有关香港的问题。”

那夜后,侯万云与随这名工友到假发厂工作,几次转工,晚上就去珠海学院及清华学院上课,又闲时读杂志。

“因为我开始对香港有点感情,我就在看书,看杂志。当时杂志很多,《知识分子》,《中国学生周报》等。看得多社会评论,情绪却没地方发泄。”

直到《70年代》一出刊。

《70年代》的各种封面。 图片来源:《1970s》不为怀旧的文化政治重访
《70年代》的各种封面。

“当时觉得:哗,终于找到落脚点。我读完最初两三期后,知道他们因言论激进而被警察登门搜查,非常愤怒。于是我就到了《70》的会址拍门探访,就这样认识了他们,参与《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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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愤怒到运动

“那个时候我们留长发,经常被人闹『死臭飞』,『死长毛飞』(少年流氓)。我们爱穿军衣,所以很容易被识别出来。反而黑社会很尊重我们。有次我到秀茂坪探望朋友,凑巧那位朋友在与当地的黑社会争执。当时穿了军衣,胸上有个章,写着『保国土,争人权』。那些黑社会看到后,反而很好态度,就说没事了。他们把我当成大哥一样。(笑)”。

当时侯万云与《70年代》的战友,很受黑道中人支持,甚至当他们要行动时,黑道中人会道:“他们又要出动了!”。

《70年代》致力揭露香港的阴暗面,还着意把刊物连结到行动。其中,保钓运动算是最重要的一次。

1970年,美国商议归还冲绳列岛予日本,把钓鱼台(日称“尖阁诸岛”)也刊入归还范围。当时,台北与北京政府立场模糊,但群情汹涌。1971年1月29日,2500名中国在美留学生于联合国总部外示威抗议,认为中国领土钓鱼台不容侵犯。自此,保钓运动持续发酵。

“我们的视野比较广阔,看到各种不公义但无处发泄。恰巧当时那是从美国那边发起了钓鱼台运动。我们一见到之后就在讨论说要不要搞点东西。”

《70年代》主张无政府主义,从来没有国家观念,因此无法接受以爱国主义的话语搞保钓运动,但由于当时最能动员群众的正是爱国主义,于是他们把口号定为“保国土,争人权”,希望既吸纳群众,又把运动提升到世界主义的人权议题,打撃殖民地政府。

在文献记载里,第一次有关保钓的具体行动是在1971年2月18日由“香港保卫钓鱼台行动委员会”所办的。

但原来,《70年代》本应是第一个搞保钓示威行动的。

在1971年的农历新年前,美国发生了保钓运动,当时那期的《70年代》已经印刷好,于是侯万云等人便急忙手写了宣传单张,上面写着“2月20日,我们到德忌立街,日本领事馆聚集”,夹在书里拿到报摊发行。

“那个时候没有发行公司,而是要我们自己把报章杂志搬过去报摊卖。想不到十日之内我们可以找到过百人,包括我们,大专学院的同学帮忙。”

左派的保钓会与《70年代》并不咬弦的。他们把《70年代》过去的行动说成是自己的事,又在得知《70年代》的行动后就提前在2月18日去示威,最后只有十来个人,又被警察喝骂,结果在现场大约五分钟就要离开。

“我们2月20日那次则完全不同,我们到达现场后,我们人多,有近200人在街上,警察不敢乱动。这反而让我们《70》人很不高兴,我们其实希望警察打我们,引起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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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化的青年抗争

1971年4月10日,为了响应“全美保钓会”在华盛顿举行之第二次示威,由《70年代》为中心的“香港保卫钓鱼台临时委员会”组织了几百人在日本领事馆示威。在途中警察蜂拥而上,在千人围观的情况下拘捕了21个示威者。

与其说是学生运动,倒不如说那是青年运动。21个示威者内7人为大专生,其他的被捕者包括中学生、舞厅带位员、厨师、各行各业。

虽然侯万云不在被捕之列,但这次的经历让他不再惧怕警察拘捕。

“从被拘捕的过程里我们得知警察对我们也不是恶形恶相,反而很关心我们。在警局里的华人杂差是很友善的。比如他们会偷偷细声对我们说那些死鬼佬(洋人警司)如何如何。我们知道警察在里面不会随便就拿枪出来,所以我们不惧怕了。”

“他们很支持台湾的,开口闭口就是中华民国,蒋总统。他们爱国,是爱台湾的那个,不是爱大陆的。”

“那些亲国民政府的警察非常讨厌大陆佬和左派示威者。只要有人提起共产党、毛泽东的事,警察就很不高兴。”

也确实如此。在1971年5月4日维园的,侯万云和《70年代》的战友在爱丁堡广场示威,当时他们手持孙中山的画像,的确令到亲国民党的警察犹豫半刻。当然,最后他们被300多名警员包围及拘捕。

“当时整个社会一定是倾向台湾。包括有钱人,他们哪里有钱赚,就倾向哪边,所以现在的有钱人倾向大陆。如果我们把毛泽东像抬出来,群众一定会反对,而我们又不能抬蒋介石,因为他高压统治,又是右派,因此我们就选择抬出孙中山像,那么大陆与台湾都无法对运动加以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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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殖民暴行的冲突

保钓运动,最重要的一次冲突要说1971年7月7日的示威。那次的示威,鼓起了多少年轻人的关心社会的热情。

7月7日示威后《70年代》的封面。
7月7日示威后《70年代》的封面。

那天,《70年代》的朋友联同学联,在维园举行示威,港英政府原则上批准,但要求他们向市政局申请,市政局以“妨碍市民娱乐”为由拒绝,却免费借出政府大球场。他们坚持在维园示威。

那天,很多学生甫踏出尖沙咀火车站,就被警察截停,不管你是否学生,是否要到维园参加示威,只要看上去像学生,就会被带上警车,直至集会完结。

“他们要孤立在现场的示威群众,因为大家不是大学生。如果没有大学生参与示威,就会给社会一个印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在闹事。”

当时在现场的青年一直在等待学生到来,因为标语都在他们手上。后来一群大学生成功在火车站避开了警察,到达示威现场。他们一到来,侯万云他们就拉开横额,喊口号。

“那个时候是很动人的。一旦我们拉开横额,附近的群众就自然走过来坐在地下。”

在场的威利警司来到示威青年前,命令大家离去。青年不从,威利就尝试把他们拉走,其中一位青年就起脚踢了威利,使得威利在地上打滚。威利警司怒不可遏,见人就打。

“威利打人的时候连记者也不放过,因为他已经疯了。作为白人警司被踢至地上打滚,在殖民时期里是多么丢脸的事。”

那次威利的暴行,使得很多不关心政治的香港群众也为之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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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疯狂

“其实我们也不是老想着革命,总之就是有种不满,『唔妥你,就搞你』(不满意,就搞行动示威)。”侯万云是这样忆述。

《70年代》这群人,既然说激进,当然不止于搞游行示威。

1971年9月9 日,《70年代》的人在皇后码头绝食抗议。经过多晚的观察后,他们发现水警船每晚会在码头换更,两更交接时的空档,船上就只有两三人。

“你有看剧本你也知道,当年9月9日我们是有打算劫警船到钓鱼台抗议。”

侯万云说的剧本,是他为记念过世战友傅鲁炳而办的舞台剧,是根据他们《70年代》战友的故事而写,后编辑成书,名为:《1970s》,不为怀旧的政治重访。舞台剧原题为《没有下集》。

那个时侯的《70年代》战友,不懂掌舵,不知钓鱼台的位置,只有几个人,但他们却认真准备起来。大家买干粮,买罐头,买方便面,买米买水。

在计划好的晚上,大家忙着把物资搬到码头。正当他们准备取出小刀时,一队水警操下来。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计划,甚至是在事后几年才得悉。当时警察发现码头的罐头后,在嘲笑他们绝食造假,说一套做一套。你想想,那种疯狂真是…”侯万云笑道。

除了企图劫船外,他们还有更“疯狂”的事。

警察曾经为应付保钓示威而演习,《70年代》的人就在警察总部前玩捉迷藏,与警察一同“演习”,与警察展开追逐;曾经有巴士在路上没有上锁,不懂驾驶的《70年代》人就上车“疯狂驾驶”,当时大街在深夜上不像今天仍然车来车往,他们与警察展开追捕,最后在山上被警察包围拘捕;曾经他们装作工人检查消防局,最后把斧头偷走……

旋起旋落,他们将要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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