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七十年代来时路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陈顺馨(下)

端传媒记者 钟耀华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08-28

#70年代来时路#香港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这首歌,象征着陈顺馨的北大情怀,或者,更多。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摄:卢翊铭/端传媒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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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论到家国

长久以来的社会运动参与,使得陈顺馨从制度问题过渡至思考民族。

“我参与香港的社会运动时反思殖民统治与资本主义的问题,当我们思考更好的制度,人类的未来时,参照的就会是社会主义制度。在香港旁边的祖国正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情感疏远-这是我在荷兰读书时发现的。”

1981年,陈顺馨长年搞社会运动到有burn out(燃烧殆尽)的感觉,希望休息一下,结果决定读书。当时一个在官塘居民谘询服务认识的朋友介绍她到荷兰的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读Development Studies(发展学)。

“我在读发展学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地方读不明白,特别是当提到nation state(民族国家)这个概念的时候。后来我恍然大悟:我没有在民族国家生活过,一直生活于殖民地里。因此sovereignty(主权)、army(军队)等的概念我都是没有经验,难以进入。”

“同时,当很多人问及我是哪里人,我的身份困扰又走了出来。外国人不会明白香港在哪里,反而会知道中国,因为八十年代初在外国仍然有种中国热。得知你是(或不是)中国人,就会与你讨论中国问题,但我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顺馨一直以来拒绝在入境卡上国籍栏上填上“英国”,但写上“中国”二字后却会被关员改为“英国(香港)”。在国籍意义上,中国只是她的乡,英国是她的国,香港是她的成长地。

在荷兰异乡的种种经验,让她萌发了认识中国的心,把中国化成心中的乡愁,要去寻乡。结果,她考上了北大的中文系的研究院。在香港见证了八九民运,她决意要踏足祖国,分担起国族生死存亡的悲忧,以“中国人”的身份与北大学生向当权者说不。

1989年,陈顺馨已经35岁,这次她一去北大,却是硕士博士学位一念七年。

只是,要成为一个“中国人”,却不是那么的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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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家国,寻根

1990年6月3日,陈顺馨入读北大过半年。

那晚,刮风,打雷,闪电,下雨。北大校园内人人神色凝重。

陈顺馨在校园散步后如常的走回宿舍,楼下看门的小伙子过了下班时间仍然站着。陈顺馨笑着问:“你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吗?”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原来当时,北大所在的海淀区已有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守。

她上了楼,在宿舍楼用录音机播放《血染的风采》。忽已听到对面有摔瓶子的声音,大家变得紧张起来。陈顺馨在阳台上也把空啤酒瓶往外扔,落在草地,发不出声。

摔瓶子的声音变成信号,及后摔瓶声四起,研究生宿舍外不断聚集人群。她到了楼下空地,两边对窗的宿舍,有同学往外摔瓶子,有的扔烧着的报纸,有的唱国际歌,有的在喊:北大,北大,不怕,不怕!这次,陈顺馨以北大学生的身份,大声唱起国际歌来。

有人呼喊散步去,意思是发动游行。聚集的同学开始往北大学运中心点三角地进发,游行人数上千。到达三角地时,一名学生站起来,在颤抖地演讲,很快受到一名男子干扰。聚集的同学起哄,男子退下,那名学生继续演讲,不久又有人上前阻止,聚集同学再次起哄,经折腾几翻后,系里老师来到现场,劝学生回宿舍睡觉,人群就被迫散去。

此后几年的6月4日,这种场面再没有发生。校方加强控制,1989年参与民主运动的学生相继离校,校内气氛冷淡下来,整个社会也被商业大潮所笼罩。

陈顺馨与北大学生的差异,慢慢凸显出来。虽然同学认为她比本地同学更本地,但无论是口音,背景,甚至是1997将至时,她着手申请在北京从事教研工作时所面对的身份问题等等,都在说明:你是香港人,不是中国人。

在六年多的北大生活中,我一直希望别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而是接受我就是我……但身份的问题并没有远去。由于是个香港人,在最后的阶段,我甚至无法留在我爱的人身边和留在北京工作。不过,这些创伤性的经验,跟我在北大渡过的这段人生黄金时期的所获,是无法比拟的,更激发我从一个新的角度思考身份与民族国家的问题:能不问“我从哪里来”吗?究竟“根”在哪里?

──《正值银杏生辉──记北大》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想通了有关『根』的问题。”

这本书,写于2000年。

陈顺馨说,在写这本书的过程当中,她大哭了一场。
陈顺馨说,在写这本书的过程当中,她大哭了一场。

“我本来以为『根』应在大陆,要有个民族源头。毕业后因为香港人身份问题而不能进入属于国家机关的北大工作,决定返回香港时,就会觉得『根』已经种下在北京,叹息要把『根』拔起。”

“后来我想通了,『根』不一定是埋在土地下,正如我不一家要留在内地。『根』可以有气根,水根。『根』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泥土可以是它养份的一种,水是一种,空气是一种。香港也有养份,而且很多时养份是要自己去创造,而非由他人提供。”

“当我想通了『根』的问题,我就释然了。北大有我的根,香港也有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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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

这几年来,陈顺馨是真真实实扎根香港,她与一群朋友合租南涌农地,耕种保育。

其实所租之地,九成是鱼塘,一成是耕地。鱼塘的鱼不卖,主要用作饲养候鸟,另外一成土地进行复耕,并种植不同农作物。

根在香港,也就意味着感受这片土地上最沸腾的脉搏。

2007年保育皇后码头运动,陈顺馨就在码头上与当时的保育运动者对谈。那个时候的运动团体叫“本土行动”,反对清拆皇后码头,提倡保护本土文化与集体记忆。

“那个时候陈景辉(运动者之一)他们说与七十年代的人有对话空间,反而感觉与八十年代则没有。他们觉得保护天星皇后码头与七十年代比较有共呜。八十年代已经是议会政治;七十年代比较多街头运动,所以他们有兴趣与我讨论七十年代的事。”

“我们那个年代的政治化过程,是落区,搞活动,慢慢思考制度的问题。”

“80年代是另外一个阶段。那是议会政治的年代,我很快就对议会失去幻想了。”

曾经也有人找过陈顺馨参选。

“因为我是社工,又有搞妇运,也有接触基层,就有人着我去选。我的性格是不喜欢议会政治。我认为进入议会将有很多局限。而在后来亦会慢慢看到有些人进入议会后变了质,不论是街坊还是我们熟悉的社运组织者。

“比如说有个街坊是居委会主席,成功当选区议员,有了个议员办事处。本来那个目的是把在区议会所得的资源回馈各种基层组织。后来很多人把事当成自己的事,没有了这种想法。他们会倾斜了议员的身份,有些考虑已经不同了。这可能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制度。”

“人在不同的位置,那些政治与策略也会不同。会使人背离初衷,不能代表基层。”她一再强调。

“这可能也是今天希望参选的年青人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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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连结的本土

齐豫在台湾东森新闻的访问里,细说唱了“橄榄树”30年的差别:“我以为我找到了我的橄榄树,其实我现在又开始另外一个追寻的过程,即是说,橄榄树其实还是一个又一个遥远理想,我又有新的目标再去追寻。”

橄榄树只是个象征,代表一种寻梦的过程。如果对于陈顺馨来说,这或者就意味着寻根的过程。

今天的她,根在local,或者更准确,是土地。

近年的陈顺馨,致力推动农业运动。

“我们谈粮食问题,食物全球化,我们是go local的,去打globalization(全球化)。当我们go local的时候当然是落实到耕田,讲本土政策,我们是扎根于一个位去谈的嘛。”

今天香港社会流行“本土”,其中一个剑指的对象就“中国”,要与之切割,甚至牵引出一股香港民族主义的思潮。

“但这样的本土会不会有点狭隘?如果是出于世界公义,国际主义的原因而要反对中国,这也我能理解。七十年代我们的参照就是无政府主义、托派,他们比我们看得深远,看到世界;而我们当时只能看到民族。”

“如果说到农业,我们go local的时候是谈connection(连结),正是因为我们与土地割断了连结,所以要re-connect(再连)。现在如果永远希望disconnection(切割),则很麻烦,因为全球密切相关。我们要反对压迫,可以主动要求以另一种方式的connection,不以现在的做法去做。”

“如果大家真的想去做本土行动,与生活各种的本真re-connect,就会产生『关系』,不会断裂。而『关系』不是今天政党可以操纵到的东西,是可以我们自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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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拥抱的中国,现在也变得复杂,重新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是下辈子需要努力的事。”

陈顺馨在《正值银杏生辉──记北大》一书的结语如是道。

书出版到今天,已过15年。

“我曾在北京生活七年,今天再理解中国,更加看到不论在哪个地方,其实也是相通。香港一直以来也难以脱离中国整个历史文化,经济与生活。从我们父母一代的生活经验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只不过香港与中国的关系正在一直改变而已。”

“你身处何方,已经不重要,我放下了那种执着。这可以放到全球的视野里,local and global(在地与全球)只是概念上的分别,实际上你在local所做的事与global是有关连的,互为影响。这些过份conceptual(概念性)的东西应该被消解,然后我们就可以看到整体性:任何一点都能产生影响。而这个点,就是你的『根』,变化就会出现。”

“认同与不认同中国人已经不是最重要了。如果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不会否认。但我不会说要死死守着这个身份。身份是一个建构的过程,不论民族身份,阶级身份,性别身份。我在解构这些身份的时候人就会变得轻松,但我不会全部否认。这些东西既是存在,却又不必牢牢抓紧。我们可以在各种身份当中游动。”

“有些东西在你心里,不用否认,也不用被之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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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访问结尾,陈顺馨唱起了这首歌。

“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身份在,也是不在。”

她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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