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戀十年,我們的第一張合照是在他的墳前

我找到了他的墓碑,也找到了關於他的,我的,還有我們的真相。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他在2023年6月13日的凌晨自殺離世。我知道時已是三天後。

按他之前的說辭,當時他在貴州打多份工,給在醫院躺了兩年的父親賺錢治病。每隔兩天,才能抽出空檔「報平安」。這份慣例,讓我在6月12日收到他問我借錢的短信後,專心進入了新一輪「等待」。過了三天,意識到不對、輾轉聯繫到他媽媽時,再收到的和他有關的消息,只有他的死亡證明。

「他就這樣拋棄了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媽媽喋喋不休、顛來倒去地講。

我大腦連續空白。幾天前,他在我長達三個月的勸說下終於放下心理負擔,和我約定,七月就來北京找我,結束長達十年的異地戀。我會幫他一起還債,從此「相依為命」。他怎麼會突然就自殺了?

我一遍遍盯著死亡證明裏法醫給出的死亡時間:6月13日。是我們相識整十年這一天。這是只有我們兩人才知道的記號。可是他為何不直接告訴我,而是讓我猜?

極端悲傷下,一些出於自我保護的猜想自然地衍生:他一定是「假死」,這樣就能「人死債消」,換個面貌重生。這個想法有諸多漏洞,但我不得不靠它支撐,讓我至少能捱到,找到他的墳墓——過了三天,葬禮早就結束,他留在世上的只有一個墳。

我想去見他最後一面,拿到他的遺物以及或許存在的遺書。只是我總缺一點勇氣。因為,我倆的戀愛有些地下黨的性質:我的生理性別,是男性。

他的社交圈和絕大多數在大陸長大的順直男性一樣,提到同性戀,會嗤之以鼻。在他們的語言系統和認知邏輯裏,「gay」甚至可以是有侮辱性質的形容詞。關於我倆的關係,他從不對周圍人多說,他的同學和父母對我的了解,是「女朋友」和「網友」。

而現在我甚至不知道他埋在了哪裏。他媽媽不肯說,宣洩完情緒後直接拉黑了我。一直陪著我的朋友此時發現了突破點:

6月13日,他自殺後,他媽媽發過一條「朋友圈」,說「要忍著悲痛於6月14日下午某時某分在某中學幾百米處」安葬他。我的朋友在南方地區長大,對喪葬文化中「玄學」的部分很敏感:她確定,他媽媽怎麼會如此詳細地預知埋葬的地點、時間,是因為找「專人」算過。按照這個方向去找,絕不會出錯。

6月16日,我和她商量好,定下了「尋找墓碑之行」。

1.

2013年,我正讀高中。政策紅利給這裏帶來遠高於其他省份的名校錄取率,十公里外的學生還在上晚自習時,我已經回到家,玩著曾在頁遊時代風靡一時的「你畫我猜」了。那年6月12日的晚上,在某個「頻道」裏:我對著系統詞語「彩虹」,寫了個「D吧」,期待有人能像金庸小說中師兄弟相認一樣對出我的暗號。

「小紅書」出世前,「人人網」衰落後,百度貼吧是網絡住民的最大站點。人們在這裏圍出了一個個有趣的小組。D吧人最多,它原名「李毅吧」,為調侃球員李毅的自大發言「我護球像亨利」組建。各色人群的湧入,讓它從對個體的吐槽,慢慢轉為了對社會現象的針砭,變為建「牆」之初極大的建政根據地。D吧管理員中,最出名的一位叫「彩色哥」。

台下的幾個人裏,一個頂著漫畫頭像、英文名稱的再普通不過的玩家最早答對,緊接著發了句「吧友別走」。我就是這樣認識了他。這之後,我倆一路從遊戲聊到了貼吧,又加了QQ,他變為了每天放學後都能和我聊天的人。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他很有耐心,總讓我毫無保留地打開傾訴慾。我講,我父親很強勢,他則像大哥哥一樣安慰我:父親是希望你學習好些,不像他這樣辛苦;我講了我從小到大的奇思妙想,他總能激勵我、讚賞我,接著分享他的。

不久,我對他的感情變了。當我上無聊的政治課時,當我夜晚睡不著時,都有了一個可以去想像的對象。沒見過他的樣子,我就自己從偶像劇裏找原形。

我在他心中好像也慢慢不一樣,他會偶爾踰矩,說我「好可愛」,在沒回消息時,也會著急地向我道歉。拉扯了一些時間,他突然說,自己有了喜歡的女孩子。醞釀了很久沒等到回覆後,他又接著補充,是我。

這太意外。他明顯是錯認了我的性別。在網絡上,我的頭像是我喜歡的女性漫畫人物,暱稱則是我喜歡的作家三毛的英文名。我的談吐也不像傳統的男孩子,可這不是我有意為之,我只是想在網絡這個相對自由的空間裏,盡可能自由一些地做自己。

我下意識想糾正他,但怕他知道後會以為是我故意騙他,於是不敢明確答覆:他只是說喜歡我,這不是「戀愛邀約」,我可以不作回覆。他沒追問,只是聯繫明顯變少了。除了捨不得,我心裏也卸下了一塊石頭,當時的我不懂得責任的意義,只本能不想欺騙人。

再次交心是在2015年底。我上了一家好大學,在家長的期望下讀了一門不喜歡的語言專業,每天上課,學的都是當地男權至上的人文背景,像在接受酷刑。他也有新的煩惱。兩個孤獨又合意的人一搭上話,場面就不可收拾。

但長了兩歲的我明確知道,辜負一個人的期望是過於不負責的行為。終於,在他問我為何會忽略他的心意時,我像豁出去一樣,說明了一切,和他真切道歉。

他沉默許久,接著鄭重地說:我們以後去西班牙結婚吧。

兩名男子在結婚當天交換戒指。圖: Getty Images

我多次說過這個三毛曾去過的國家,在那裏同性婚姻能得到法律允許。我驚訝,心砰砰跳。宿舍熄燈後,充電寶的提示燈光持續照亮著我黯淡的心情。他說他從最開始就隱約感受到我是男孩子,也曾多次暗示說哪怕我是男孩子也要娶我。我沒當真。沒想到這是他的心裏話。

他也和我坦白了很多。比如他剛遇到我時,不是高二,是初二,他實際比我小兩歲。他以前也網戀過,相信它只能滿足一時。我那次沒有答應他的告白,只是催化了他離開的計畫。

認識三年,我們終於以最真實的面貌和對方相見了。這之後的五年並不都是一路順利,我們分分合合,每次挨不到要見面就會又分手,可仍走到一起。我堅定相信,我們是天注定的。

2.

但不意外地,該有個轉折。

2021年6月某天,他說父親得病了,要去醫院一趟。接著失聯,消息不回,電話不接——這和過去他幾次以冷暴力的方式分手的場景如出一轍。影響最大的那次,我甚至因此出現嚴重的抑鬱症軀體化反應,最終不得不退學。我條件反射般地變著花樣聯繫他。短信發了幾百條,QQ和微信的語音通話打到忙音響起無數遍。

再取得聯繫,是很多天後,他說父親病很重,他要擔起家裏的責任。相處多年,我對他也算有了解,他的確優點很多,但也有一遇到挫折就想放棄的習慣。而我,往往會是他最早放棄的。

我提前打預防針,安慰他,有事可以一起承擔,這次千萬不要不告而別。但幾個月之後,分手的信息還是來了。我還是在他找我聊天後寫長文安慰他,希望他好好生活。捱到2022年,在我的鼓勵下,他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有了希望,他又同我復合了。

但他仍偶爾失聯。我體諒他的艱難,偶爾問問是否需要幫助,不多煩他,又是很久沒收到回覆後,我試探地發了個消息,顯示我被拉黑了。

紅色感嘆號冒出的剎那,我心灰意冷,這感覺和以往都不一樣。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我懂得人在面對巨大危機時想迴避的本能心理,但經過幾輪教訓,我想通,提分手有很多方式。直接敞開說明,我未必不能接受。每次都選擇冷暴力,根本只是因為他害怕面對我由此產生的負面情緒,也不想付出安撫的成本。「怕拖累我」實在是偽善的說詞。

我依次點開QQ、通訊錄、B站、網易雲音樂⋯⋯這不單純是我們的連接,也承載著許多過去。但將他最後一個聯繫方式也果斷拉黑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變得不一樣了。我沒再哭到睡著,讓時間寬慰情緒,而是利落打開電腦,完成我剛剛接下的稿子,也期待我接下來的和他無關的人生。

有些人好像就是有這樣奇怪的性格,當你徹底放棄了,他就又想回頭。

2023年1月,他的QQ空間裏,發了一條:「大家好好生活,我先走一步了。」

我覺察出了不對勁,立刻經過一番折騰聯繫到了他。他說,為了給父親治病,辦法都用盡了,也看不到希望,只能自殺贖罪。他這段時間在工地上班,疫情缺人,來錢快,不是工友發現,他可能也不會和我有這次的聊天。

他繼續說,他給我留了一張銀行卡,有十萬,密碼是我生日,他攢著給我出國留學用。我22年時轉發過很多由不合理的防疫政策造成的新聞,也提過想通過留學的方式「潤」到國外。他牢牢記在了心裏。他還說,他寫了很多信,請快遞員每年寄給我一封,口吻是他工作後、結婚後、生子後,以此讓我徹底死心,迎接我未來的生活。

後來和同伴聊起這件事,她大驚:你採訪時會分辨出受訪者每一句話的紕漏,挖出他們可能記錯的事實,輪到自己,竟然一點防備都沒有?

總之,我推翻了對未來的全部規劃。他如此為我著想,我沒理由不和他共渡難關。但疫情後,他很好說話的親戚都成了窮凶極惡的債主,怕收到追問,他不敢打開社交軟件,每天也只睡兩三個小時,其餘時間能多做一點是一點。

兩個月後,他回覆消息的頻率變快,我沒高興多久,他就吞吞吐吐地轉移了話題,問能不能借他些錢。我立刻轉過去了剛收到的稿費,表忠心一樣說要和他一同承擔。這像開了一個口子,他找我聊天變得有規律了:每週的週中,每次要借錢時。原因也在更新:父親清創碰到了身體要進重症;父親得了肺炎,要搶救。我不是沒懷疑過,但每一次,都想起他上次自殺後在電話裏的痛哭。

他說他以前不懂事,故意提起別人家都很有錢,他父親聽了嚎啕大哭,換到現在這個辛苦的工作。他父親已經很久沒醒來了,他想親自和他父親道歉。

5月,他又一次來借錢了。這次的說法是,他父親終於等到了手術的時機,只要最後一筆錢,這幾年的掙扎就不會白費。我早已山窮水盡,朋友也借了個遍,上次籌錢甚至回收了寫稿用的ipad。他沉默無言,語氣變得無比頹喪:「我手裏現在湊到了幾萬塊,只能⋯⋯只能補償你這麼多了。」接著掛了電話,再也打不通。

我驚地坐起。他的意思足夠明顯,他要自殺贖罪。沒多想,我失智一樣,慌張找了網貸,終於湊夠了錢。我興奮地告訴他這個消息,他沉默片刻,聲音軟下來,有些懊惱地對我道歉,說一定會還,接著就說要去做「蜘蛛人」趕工,回頭再聯繫我。我忽略了因為他而高築的債台,只因他懂得擔當的品行而欣慰。

這次手術後,他回我消息的頻率也沒那麼慢了。我們約定,工期結束,他就來北京,做這邊雄安新區的建設項目。我沈浸在迎接未來的喜悅中,家中東西都換了個遍。沒想到,等來的是不容抗拒的噩耗。

空曠的醫院走廊。圖: Getty Images

3.

北京到他老家的路很漫長,一小時地鐵、八小時高鐵,到湖南後,再轉半小時地鐵、一小時動車,接著打車半小時。早上五點出發,抵達時天空已經暗了。

封閉的小鎮裏,消息是藏不住的。學校門口超市的老闆給我們指出一個方位,說是他外婆的家。我猜想的「假死躲債」,幾乎被宣告了不可能。

小鎮老區一條路通往山上,周圍有堆滿水泥的農田和寫著「不得佔用耕地」的中國特色宣傳畫。自建樓一個挨一個,朋友和我一棟棟找。他家在一組低矮樓房裡。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何他說他家「很窮」。

我們向他家人說是「他認識多年的網友」,他們聽我回憶了許多他的信息才收起戒備,帶我們踏上尋找墓碑之行的最後一段路。

路不長,但錯綜,如果是我們自己,怎麼也不可能找到。墳在一個小山坡上,那一堆土被鞭炮碎屑鋪著,還不到半人高。碑沒立好,或許是太倉促,來不及訂做。他家人說,警察不讓把屍體拉走,只能當天燒了後把骨灰運到家裏埋。

這小小的一堆土,躺的會是他?我找不到半點和他有關的象徵,只麻木地行著。回去路上,他家人指著某處被白色塑料覆蓋著的灰燼,說「這是給他燒的房子」。那分明是紙做的,和我們以前說過很多次的「未來要有個大房子」完全不是一種。

就算要保持「網友」的身分,我也快忍不住淚流。但接下來的談話,卻讓我猛地冷靜下來。

他家人停下,緊張地小聲問,我們和他有沒有債務往來,我倆相視一看,著急否認,對方點點頭,也放下心說起家常。對方說,他的死實在蹊蹺,他們在他生前住過的賓館裏找到一部電腦、四個手機,都設了密碼。「現在送到華強北了,也解不開。」

聽到這裏,我愣在原地,重複:「四個手機?」但我心中真實疑問的是「電腦」。他借錢時,我抓住機會和他聊過未來,他很落寞地說,以後不會做程序員了,只能打工還債。我心疼他:為了給他父親治病,他賣了陪了他多年的電腦。對於酷愛編程的他,無疑是送走了一個夥伴,和希望的倚仗。

他家人接著說,深圳警察查公寓監控,往前推了幾個月都沒有任何異常。深圳?我僵住。他多次和我強調,他一直在貴州工地打工,我想去找他,他還以這裏太偏遠、不安全為由不肯透露地址。

朋友意識到了我的狀況,連忙說我們明天再拜祭,帶我回了住的地方。我沒精力去在意這些和他的說法有出入的細節。我心裏仿佛慢慢拼湊出了一個真相,但我害怕讓這真相落實,本能抗拒任何和它有關的事。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後來我們又去往墳堆兩次,朋友留在原地,給我們留出空間。淚水終於在它本該落下的場合傾瀉而出。我靠在墳堆上,像靠在他懷裏,但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想像寫文章一樣有邏輯地指控,為何丟下我,為何不告而別,為何他的話和事實有諸多出入。話卻像電視裏一樣老套。哭到累了,我想起正事,抓起把土,放進袋中,接著靠在墳堆前,拿出手機自拍。

十年了,這竟是我們兩個唯一的合照。

4.

我能得知他的死訊,要感謝他的同學L。我曾以「女友」的身分和他們一起玩過遊戲。他自殺後,同學L幫我聯繫到了他的媽媽,也在我去往湖南、回到北京的路上漏夜安慰我。

剛開始,同學L說的都是關於他的好話。但或許是天意使然,同學L不忍看我越來越沉迷,試探著吐露了一些有些殘忍的細節。我從前很抗拒得知這些,但被複雜又矛盾的情緒折磨夠久,我心裏也隱約覺得,我要走出來,就不能不知道這些真相。

在同學L的講述裏,從2021年到2023年,我們竟然沒分開。2022年,他拉黑我後,還曾邀請同學L和「我」一起玩遊戲,並在12月去貴州找「我」,一直同居到2月才回深圳。同學L說:「我當時就很疑惑,你從來不開賣,這次卻全程語音秀恩愛。」他還說「我」現在做幼師,他在貴州找到工作就定居。同學L他覺得奇怪:,覺得我是在北京讀的書的高材生,怎  不會到那麼遠的地方做幼師。

事實呼之欲出,他竟在拉黑我之前,就已有了「女朋友」,和別人過上了我期待好多年的同居生活。他同學補上最後一刀:「當時警察接到報案,說是女朋友打來的。我還以為是你。」

我想回覆消息,找不出能說的詞。我知道,我這兩個月一直當作寄託的遺書或遺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在生命最後一刻想到的不會是我,擁有他一切的是那個女生。

我關閉手機,眼淚奪眶而出。十年來,他和我講過無數次,藏在他心裏的一個有關英雄的夢想。他是長在平民窟的普通少年,有個光榮的任務,打敗惡龍,拯救公主。在電話裏,在信件中,他說過無數次,我是他心中的公主,他要越過艱險來娶我回家。

他這次甩掉我,會不會是因為他喜歡的不只是具體的人,更是「公主」的設定,而此時剛好身邊出現了一個更像公主的人。當他遇到了一個同樣心動,而且生理性別是女性的人,就完全可以不帶負罪感地把我踢出去。畢竟,人不能一直活在網絡世界裏,和我「奔現」以後,他面臨的世俗難題會更多。

我陷入更深的自我懷疑:除了外界壓力,會不會他內心本身也不接受我的生理性別,只是捨不得一個一直對他好的人,才從最開始就欺騙自己也欺騙我?可是,我們曾很多次隔著屏幕「性愛」過,無論是語音文字還是照片視頻,他的一系列生理反應是裝不出來的。學界對於同性戀、異性戀的定義是,會不會對同性或異性的人產生性的衝動。他說過,看同性成人影片時不會起反應,但是一想到我,就會。我因此才接受了這個浪漫的說辭:愛的不是某個性別,而是具體的人。

墓園裡的墓碑和墳墓。圖: Getty Images

事實已經無法揭曉了。但一旦開了一個口子,對真相的探詢就無法止住。從不同人的講述裏,我拼湊出了一個盡可能完整的真相。

他的父親生過病,但不嚴重:曾有人在2023年和他父親通過電話,對方回答早就能正常工作了,根本不是他口中的「一直沒醒來」;

他不僅騙我,也騙身邊的人,2022年,合租的同學把三個月的房租轉給他,請他交給房東,他轉頭就自行收用,理由是給父親治病。欠條拖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到現在分文未還;

他並不是一個堅定求生但被現實打倒的人,而是經常放棄、得過且過。2020年,他找到工作,經常找理由請假,躲在家裏通宵玩遊戲。

聽的時候,我還是下意識懷疑,本能擔心是他們被他騙了錢後講他壞話,但隨著他們的講述,結合對他的了解,我越來越相信這就是他。很多年前,我們最早的一次「分手」,他就是截圖和小號的聊天,來冒充是他哥哥強迫他 和他的對話;每一次的冷暴力,他也都會找出藉口來為自己的懦弱圓謊。

我疑惑,為何他的眾多優點會在一剎那消失,擅長傾聽、富有同理心、積極向上的少年會突然變得拒絕溝通、不通人情、懶惰消極,難道這些優點不過是他的人設,後面才是現實中的他?

他的朋友說,他其實很上進,也很有計畫,想做的事總是列下來貼在桌子前,可一旦有一點點不如人意,就會全盤推翻。通宵了一整個晚上玩的遊戲,只因為其中有個屬性不符合他的期待,就可以直接註銷,重新再玩;閒聊時,他也經常提到,希望能「重開」,到一個富裕的家庭重新開始,好好做人。

他在貼吧有很多帳號,剛認識他時,他是很明顯的「逗比」(搞笑)形象,沒多久,他就註冊了新的帳號,關注了一批藝術、哲學類的貼吧。對於資深網民,帳號就是身分證,但對他來說,每個帳號可能都是新的人生。

遊戲玩家在電腦上玩遊戲。圖: Getty Images

不知道他自殺,是不是覺得,人生也可以像帳號一樣,一個註銷鍵就能抹掉過去做錯的一切,選一個想要的人生繼續培養,不滿意了又可以從頭再來。

但我又想起,2018年,他做過一個決定:讀高中,參加高考,讀好大學,才「配得上」我。他說,父母在深圳打工時認識,也在這生下他,倆人沒趕上任何風口,一直都只是勉強讓全家人不挨餓。他小時候日子比我辛苦,唯一的計畫是早點賺錢,深圳是高新技術密佈的城市,他讀中學時,正是互聯網公司的紅利期,他乾脆直接讀了職校:三年就能工作,再讀大學簡直是浪費時間。到了2017年,他快從畢業時,才發覺自己想得太簡單,職校和211在面試前的門檻差異是難以彌補的。

大陸這些年對高考的管理越來越嚴苛,他沒法在深圳讀高中,就讓他媽媽帶著回了湖南老家,各處托關係,把他送進了湖南老家某個一個小鎮的高中。可新年來臨時,高考學籍篩查終於從城市深入到了他就讀的小鎮高中,他媽媽四處「找人」帶著他找關係,辦法用盡,也沒辦法再讀。

沒多久,他就說自己未來無望,不能耽誤我,單方面提了分手。

但他並不是完全沒有努力過。或許是因為這個環境的容錯率太低,讓人承擔不起主流選擇外的其他可能性。

5.

2024年10月,我去了趟深圳。我要去他去過的地方,走他走過的路,像陳奕迅《好久不見》唱的。

最後一站是他的墳。小山坡上,人腳踩出的路又長出了許多植物,一茬蓋一茬。我還記得墳堆的樣子,就遙遙地停在某個山頭上,我能清楚看到他在哪裏,但就是過不去。我乾脆站在小山腳下,說著積攢了一年多、幾經轉變的想法。我想,這些執念解決後,我再也不會來了。

網上流傳一個說法,人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但我想知道我真正執念的究竟是什麼。

小時家境很窘迫,家人外出打工,用「離散」為代價來換錢。在同齡人的圈子裏,我一樣孤單,男性同學們會找出各種我「像女生」的證據來排擠我。講話「娘娘腔」,白嫩得像女孩,衣服和文具也像女孩的一樣潔淨。我不懂辯駁,只努力學習他們的規則:在操場滾、躺把衣服弄髒,粗著嗓子講話,試圖和他們同頻。但他們總能識別出我是裝的。在操場排隊時,眾目睽睽下,粗魯地把我推進女生隊伍裏,引起隔壁班大笑。只有班裏的女生會釋放出最大的善意,接納我,帶我玩,而之後,男生的奚落又會變得更豐富。

他在此時出現,不只是作為能陪伴我、傾聽我的人,還是第一個肯真正尊重我的「男性朋友」。但我又覺得不能這樣歸因,會陷入「把自己的一切遭遇怪罪到原生家庭和不幸童年」的困局。

會不會是因為大陸男同性戀的世界裏總是「0多1少」,所以我想抓住他不放,就是怕錯過他?但我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我遇到的能扮演「1」這個角色的人並不少,和他分手期間也曾和幾個人交往過。

我接著回溯,終於找到一個最可能的理由。

2013年,大陸網絡防火牆還沒完全建立,大家能相對自由地登陸外網,我當時跟著「文藝青年」的潮流,在ig上關注了很多深圳的同齡人。他們的校服是清新的天藍,他們的高中生活同樣不晦暗。有人在學校組建樂隊,和志同道合的人發行的原創專輯; 有人結伴騎行,足跡一步步延伸到了歐洲。

那一身藍色的校服上衣從此在我心裏點燃了一團火,我不只想要見到外面的世界,我也要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別人問起我的家鄉,也會說這是老牌繁華都市,但我在小鎮長大,除了高考,沒享受過太多社會福利。

而2013年,他拍給我的第一張照片,就是穿著藍白色的深圳校服。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寄托著我跳脫出現有桎梏、追求美好未來的嚮往。多年的相處裏,他的身分逐漸複雜。靈魂伴侶、性愛對象、靠得住的家人,一個一個標籤重疊,他也變為了一個最豐富的集合體。

這些年我都是獨自奔往我嚮往的世界。他從一個人,變為一個寄託,一個象徵,這些美好的期待漸漸和他混為一體,哪怕我並不真的需要他這個人,也無法讓自己將他拔出去。

那麼對於他呢?我想我也一樣是一個由「寄託」、「需要」等關鍵詞拼湊出的集合體。他才會在有利可圖時到來,利散而退。「喜歡」當然也是有的,但對於長時間處在不健康的生活狀態中的人來說,它又恰恰是最不穩定的東西。

想明白以後,雖然我心裏還是被陰影籠罩,怕會被騙,但也不再抗拒新的關係。我慢慢懂得,不要再依靠「戀愛」來解決自身問題,它該更純粹一點。我陸續認識了一些人,也終於體會到了健康的親密關係。只是這一次,不再只是通過網絡。

我想我從前陷入了一個誤區。對於15歲的我來說,周遭即世界,當時的網絡的確是一個拓寬社交的渠道,但現在我已經走得夠遠,完全不用把結識新人的期待全部交付給錯綜複雜、難辨真偽的網絡了。何況現在的網絡環境已經變了,D吧被戰狼攻陷,「你畫我猜」也因有網友會在畫板上寫「反動言論」而遭下線。人和人的相處,都不再真誠而互相信任。

一名男子注視著天空中的月亮。攝:Thilina Kaluthotage/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兩個月前,他的朋友問起我的近況,寒暄兩句後,我們終於聊到最後一個未解決的話題。他找我借的錢,都花去哪了?種種線索最終指向了一個可能:網貸。

自從2020年起,他就一直借網貸度日。一旦享受到了來錢的容易,往往會陷入奢靡,「以貸養貸」,直到徹底斷供。後來重新聯繫上我,很可能是網貸還不上了。而他從2022年起找同學借錢時搬出的給父親治病的理由,其實也不過是維持他人設的遮羞布。

2023年,為了給他湊錢,我不得已借過網貸,之後幾個月一直沒能痊癒,靠網貸維持著生計。我沒把這當回事,心想自己並不奢侈,也有不錯的工作。可這天後,我立刻覆盤花銷,果然發現了很多筆遠在我計畫外的支出。我制定了未來的收入計畫,避免被捲入其中。如果說,他對我還有何副作用,大概就是,他給我上了一課。

我想,他壞得並不徹底,要不然也不會自殺了,他的原生家庭無法拉他一把,他不想接著拖累我。後來想想,自殺可能只是因為在我這裏也借不出錢,編造謊言混日子的感覺太累,他不想繼續了。至於我的感受,他應該不曾考慮過,畢竟連這些真相,也是我獨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才勉強拼湊出的。

我偶爾還是會想,他自殺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偏偏選在6月13日我們認識十週年這一天。難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是不是想用這個方式告訴我,放下執念,這十年是個錯。還是他覺得在這一天自殺,來世就能變成他期待的,十年前剛認識我時他說的身分?但我不能再想了,我把它當作一個巧合。

我和他交融太久,久到分手後做的每件事也仍有他的蹤跡。吃牛肉火鍋,我會想,我和他曾一起計畫去北海道玩,吃當地的和牛;去ktv唱歌,下意識不去點曾和他一起聽過的那些。

這一年半,我做了一個名為「消除與覆蓋」的計畫。和他期待的事情,我都陸續獨自或和朋友結伴做了,再提起類似的話題時,我首先想起的,不再會是他。

回憶是種恫嚇。寫下紀錄時,媒體人的慣性讓我時不時擔心,這件事會不會被消解成一個個簡單粗暴的標籤,比如:一個網癮少年在現實「重開」、被網貸壓垮的年輕人,或者被傳成是「直男裝gay來騙錢」。但我想,只有從頭審視,認真書寫,才能記住它是怎麼發生的,這十年才不算白費,才能讓我真正去走向我的「未來」。而對於他,愛意和恨意在這快兩年的頻繁回望裏都消磨得差不多了,我終於能平靜而真心地說一句,願他安息。如果有來生,祝他過上真正想要的人生。

評論區 5

評論為會員專屬功能。立即登入加入會員享受更多福利。
  1. 写得真好,角度也与众不同。

  2. 看完想给你个拥抱,真是一个内心勇敢强大的人。

  3. 很好的文字,认真 平静 温柔

  4. 看到一半想说我在端传媒上看天涯论坛…但是看完之后想说很喜欢这篇文章,写得好细腻,好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