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希望和你之間隔著地中海,你能作出正確選擇嗎?

  • 撰文:陳映妤 劉千瑜
  • 編輯:徐然
  • 策劃:端傳媒國際組
  • 2017-04-11

請來這模擬試驗測測,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難民,你能存活多久。

一名敘利亞女孩眺望海面。攝:Alexander Koerner/Getty Images

【編者按】:兩年前,歐洲難民危機爆發。2015年4月,五艘難民船在橫渡地中海時相繼覆沒。短短一週時間裏,超過1200人殞命。同一年的9月2日,敘利亞3歲男孩艾蘭·庫迪不幸溺斃地中海,遺體被沖到土耳其沙灘上。這一悲哀時刻被當地記者的鏡頭捕捉,照片迅速登上各大媒體封面頭條,引起國際社會一片譁然。

過去一年來,地中海成為了有紀錄以來「最血腥」的一年——超過5千名難民葬身海中,這個數字還在每天增長,地中海難民船沉船數量還在上升。對許多人來說,難民逃亡的概念可能僅限於一張震撼人心的照片,或者一個不斷躍升的數字,但對於逃亡親歷者,這段路程意味著不斷面對性命攸關的抉擇。

通過台灣青年對海上難民救援親歷者的採訪,端傳媒整理出一份模擬難民逃亡之路的選擇題。希望借助這份代入式體驗,大部分人即使沒有機會親身參與救援,也能打開眼睛,願意看到命運不同只是一種偶然,而成為被放逐者的可能性,你我都無處避免。

你的國家發生動亂,家園盡毀,你被迫長途跋涉,顛沛流離。在路上,你聽人說交一筆錢給人蛇就能搭上去歐洲的偷渡船,在那裏你有可能獲得安居的自由,心動了嗎?那麼,先下定決心你要從哪裏出發吧。

尼日利亞厄立特里亞敘利亞阿富汗以上國家我不了解,難以決定

國際法對於難民的定義,法源依據最著名的是 1951 年《難民地位公約》及其 1967 年議定書。難民公約規定,當人們面臨因為種族、宗教、國籍、屬於某社會團體或政治見解而被自己國籍國迫害的風險,各國應當保護尋求幫助的人,如果把這些人遣返,他們人身安全可能會受到不利對待的話,地主國有義務不將他們遣送回國。

敘利亞內戰導致這個國家超過1000萬人口流離失所,在湧入歐洲的難民潮中,敘利亞難民最多,也最為人熟知。而戰火不休的阿富汗,是世界上產生難民最多的國家。

不過,在許多鮮為人知的非洲國家,同樣湧現大量難民。根據聯合國難民署,來自厄立特里亞(Eritrea)的難民潮是非洲最曠日持久的難民問題之一,也是乘船前往義大利的第二大群體,僅次於敘利亞。厄立特里亞政府有最鐵腕的領導人,是世界上最具鎮壓性的政府之一,常被比作「非洲的朝鮮」。

另一個非洲國家尼日利亞(Nigeria),則飽受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組織「博科聖地」帶來的暴力摧殘。截止到今年1月,尼日利亞及周邊國家,有1070萬人需要人道救援。

在前往歐洲的難民逃亡路線中,從北非橫渡地中海到義大利的海上非法移民路徑,是所有非法移民路徑中死亡率最高的一條。根據聯合國難民署2016 年5月的數字,23人就有1人死在海上。

  • 北非海上非法移民路徑圖。圖:端傳媒設計組

逃離家園時,你只來得及攜帶有限的物品,而途中你還需要一一放棄這些物品。不管放棄什麼,可能讓逃亡之路更危險,也可能讓你因此而活。你只有5秒時間思考哦,決定好先放棄哪一件物品了嗎?

證件太難了,我放棄選擇

水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放棄帶水能減輕負重,但也意味著你要在逃亡途中去領水或者打水。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每個人能領到的水量不多,而打水的過程則面臨生命危險。為了取水,有時候必須經過人煙稀少或是安全堪憂的地方,途中可能被毆打或是性侵。

在保命面前,錢是身外之物。但是在逃亡路上,沒有錢可能寸步難行。從利比亞到義大利的船費高達2000 美金,而從內陸逃到邊界還需要至少幾千美金,穿越沙漠後的追溯款項則高達約1600 美金。若付不起偷渡經費,難民會被人蛇集團抓起來,像奴隸一般工作、被毒打,婦女則被迫以身體換取船位。甚至有女性難民為了保護錢財,將美金藏在陰道裏,被救出時陰道瘀血嚴重。

身分證明的重要性,取決於你能通過多少鬼門關。超載的難民船航行在汪洋上,凶多吉少,許多人可能就此罹難。很多人會事先在手臂或身體其他部位寫上自己的名。如果發生不幸,屍骨還能被發現,至少有人能知道他們是誰,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

在人道危機發生地,難民的身心健康時常受到威脅。傳染疾病、慢性病或其他非傳染疾病,都可能在壓力大又營養不足的情況下發生。而跨越邊境的路途上,暴力與性侵的風險極高。 如果你是女性,最好不要放棄避孕藥。逃亡路道阻且長,有的人雖然最終倖存,但被迫承受被強暴數十次的苦痛。

  • 難民在逃亡過程中,丟棄的救生衣、物品躺堆在小山上,變成一個臨時垃圾堆。攝:Alexander Koerner/Getty Images

地中海上飄零的舢舨承載了無數等待,而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它們的搜救船則點燃了眾多希望。搜救船上的醫生、船員、廚師,也是海上逃亡過程的親歷者。你願意扮演其中哪位天使?

無國界醫生救援船船長廚師海上移民援助站執行長以上都想體驗,因為我不可能真的成為

外科醫生Simon Bryant 是「無國界醫生(MSF)」第一批出航搜救難民的隊員之一。Simon 所在的「鳳凰號」在2015 年5月至10月期間救起 6985 人。

搜救過程中,恐慌是最可怕的,最容易釀成悲劇。「首先必須告訴他們,冷靜,我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每個人都會安全,但請一個一個來,孩子先,再來是婦女和老人,壯年男子最後,」提供救生衣時要確保救生筏平行於難民船,Simon說:「有一點很重要,我們必須和他們每一個人眼神交會,確認他們意識清楚。」

船上的難民有些因失溫而意識不清,有些崩潰大哭,有些直接癱坐在地上,因為他們的雙腿已經捲曲不動在船上數個鐘頭,有些人被船上馬達的排煙嗆得不斷嘔吐,有些因溢水而被排氣孔滲漏的汽油灼傷,導致皮膚潰爛。船上擁擠得只能一個挨著一個,一個疊著一個,沒有任何空隙,「這艘船上有多少人,甲板下就有一倍的數量。」Simon說。

他們一上岸,Simon首先協助他們量體溫,並由廚師提供熱茶。此外,會迅速為每一位做初步醫療評估,給每個人發配一組救生袋,裡面包含兩罐礦泉水,毛巾、毯子和晚上的睡袋,而急救食品,則能提供2300 大卡的熱量,及每日所需的營養。船上也提供可更換的乾淨內衣褲和外衣。Simon曾見到一位年輕男子在船上痛苦到幾乎昏迷,檢查後才發現是因內褲穿太久造成陰部感染,導致睪丸扭轉,最後請義大利海岸警衛隊緊急送往醫院。情況穩定之後,Simon會請每個人填寫資料,包括年齡、性別和國家。

  • 獨立人道組織在地中海發現一條12米長的木船,船上載有369人。攝:Ikram N'gadi/MSF

「救上船後的 24 小時,他們是很安靜、很安靜的,就是吃,喝水,和緊緊裹著我們發放的睡袋,」但救起難民的夜晚,Simon總是輾轉難眠:「我們會安排人力以維持 24 小時的戒備狀態。即便不是我,我還是會起身到甲板上,看看他們是否睡得好,看到他們窩在一起,睡得很香,有時會聽見他們的打呼聲,那是很欣慰的,因為知道他們現在睡得很安穩,很沉。」

在醫生Simon看來,他的任務不只是搜救, 「是聽他們的故事,陪著他們的情緒,分享同樣身為人該有的樣子。」

一位年輕男子曾在Simon的醫護室裏聊到流下眼淚。這個男人膝蓋受傷,腳呈九十度彎曲,他一開始解釋是踢足球造成的運動傷害。在受治療期間,他才願意透露是在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卡車上受的傷。這些人蛇集團提供的卡車,都會擠上四五十人,甚至百人,跟沙丁魚一樣,當時因車禍有 23 人死亡,他很幸運地存活,但腳傷已經無法讓他抵達利比亞北岸,是他的同伴一路協助他上了木筏。

  • 無國界醫生Simon Bryant為難民進行醫療評估。攝:Gabriele François Casini/MSF

2015 年 5月 2 日,鳳凰號從馬爾他出發。

一天清晨,霧非常濃,船隻引擎發動的轟隆轟隆聲音,船員們用望遠鏡注視著地中海海面,觀察有無船隻的影子,並隨時保持戒備,等待羅馬海上搜救協調中心的通知。

遠處忽然傳來不太一樣的聲音,一艘難民船出現在視線裡。他們沒有穿救生衣,舢舨沒有抽水機。還好當時浪很穩定,372名被全數安全救起,他們大部分來自厄立特里亞 ,有3位懷孕婦女,25 位低於五歲的孩子。

事情還未結束,在船隻已經瀕臨承載邊界時前方出現 4 艘船,其中一艘很明顯,橡皮艇已經幾乎低於海平面。然而「鳳凰號」最大負載量為 500人,「我們必須求救。」船長立即到駕駛台,拿起無線電向其他船隻尋求支援。

海上移民援助站的團隊立即展開搜救,漂浮設備定位以防隨時有人落水,超過 500件的救生衣也以最快速度套到每個人身上。 德國、愛爾蘭、義大利的軍艦和義大利海岸警衛隊趕來協助。當天日落之前, 4艘小型木船上的難民被全數救起,沒有人被丟下。

這樣的情況時常在離利比亞北岸 30英哩外的地方發生。對所有船員來說,每次搜救都是最緊繃且極具挑戰的時刻,但對難民來說,這個瞬間是在煉獄般的路途之後,感到最強烈的一次解脫。

  • 救援人員將婦女和小孩先救上「鳳凰號」。攝:Gabriele François Casini/MSF

Ismael是地中海難民搜救船 Dignity 1上的廚師。他在海上多次見證新生兒的誕生。出生不久的嬰兒被他抱著,嬌小的身約為他上臂彎的長度,他邊餵著嬰兒牛奶喝,邊哄著他。

但船員們很少問船上婦女,她們的孩子是怎麼來的。逃亡過程中性暴力犯罪不計其數,船上提供初步的心理輔導,女護士和翻譯人員會協助她們釋放心中的壓力和痛楚。

船上有繪本、蠟筆和小玩具,Ismael 每次都會在午飯和晚餐間的空檔陪小朋友畫畫:「他們會畫上自己的家人,也會在救生衣上寫下祈求家人平安的話或是聯絡方式。」

Ismael說他的工作很美,但「大部分時間是不快樂的」。每到最適合出航的夏天,難民船總是一窩蜂啟航,橡皮艇嚴重超載,沉船機率大幅提高。有時週末兩天就有八件搜救案,棘手情況下,不是所有難民都能被救起。

必須要對死亡泰然,甚至有點冷漠,才能維持搜救的最佳狀態。

  • 八個月大的尼日利亞兒童被救起,護士立即帶他到船上的診所。攝:Gabriele François Casini/MSF
  • 一位懷孕的婦女在船上診所。攝:Ikram N'gadi/MSF
  • 被救起的男孩照顧年幼的弟弟。攝:Gabriele François Casini/MSF

北非到義大利的海上非法移民路徑,是所有非法移民路徑中死亡率最高的一條,23人就有1人死在海上。而2016 年死亡人數比2015年全年多了近1000人,原因並非移民人數增加,而是逃亡路徑死亡率提升。歐洲在地中海地區把重點放在更嚴謹的邊界管制措施,而非建立安全移民路線抵達歐洲。海上移民援助站執行長 Pete Sweetnam表示,這意味著「人蛇集團的戰爭」,迫使偷渡商以更加危險的方式運作。

有部分歐洲官員建議將移民邊界從義大利移往利比亞,希望將難民安置於利比亞,減少渡海風險,所以將部分已抵達歐洲的難民送回利比亞政府管轄下的安置所。「這只會讓難民一再地逃離國家,穿越沙漠,受盡一次又一次不人道的對待。」Sweetnam說。

現在全世界有超過一千六百萬難民,這個數字不亞於死於二次世界大戰的人數,但現在的情形像是慢性病,死傷人數難以使歐洲各國重新打開門戶。在地中海南邊,主要的搜救計畫曾包括來自歐盟各國的軍艦及義大利海岸警衛隊,但2014年11月之後,歐盟對搜救計畫投入的資源不足,導致獨立的人道救援組織不得不加大人力和資源投入。

海上移民援助站(MOAS)、無國界醫生、海洋觀察(Sea Watch)、地中海救援組織、義大利紅十字會等非營利組織自 2014 年開始投入地中海搜救計畫,卻屢遭質疑,「海上有人會提供免費救生衣給你們!」的傳言,造成許多輿論認為此計畫的創立反而是一股更強烈的推力。獨立的人道救援組織則不斷呼籲,這項搜救計畫「不應該成為我們的工作」,這並非天然災害,而是限制政策、暴力迫害和不人道的行為所導致,也只有「人」能夠停止事件繼續發生。

  • 上岸後,難民們在甲板上休息、等待。攝:Gabriele François Casini/MSF

當義大利的陸地隱約出現在海的邊際上時,他們唱歌、跳舞、禱告,感謝神給他們的機會,他們感恩。一部份人則是蒙上另一層憂慮,他們的未來,真的會在抵達後變得更好嗎?

在詩歌《 What They Took With Them 》中 ,作者Jenifer Toksvig寫道:「作為一位難民最痛苦的是,我們有一天一覺醒來,就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再能夠為自己決定人生,好像所有一切惶恐都貼近自己的臉龐,我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除了那一片海,成了唯一可能讓我重獲自由的可能。」

撰文陳映妤 劉千瑜
編輯徐然
策劃端傳媒國際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