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年之後,無處安放的六四紀憶

像暴露空氣中的畫卷,歷經27年之後,六四記憶在香港變色,變調。

這段被抹滅的殘酷記憶,一度在香港自由的土地上,受到最熱忱而堅定的注視。然而時移勢易,曾經不證自明的信念,今天開始被質疑,被貶斥。香港新生代公開反問:今天我們還要悼念六四嗎?我們為什麼要記住?我們到底要記住到哪一天?

高牆未倒,人們開始分道揚鑣。當悼念六四不再是潮流的今天,這一段漂泊的記憶,在香港還有一隅安身之處嗎?仍然選擇抓住記憶的人們,該從中提取和繼承的,又是什麼?

希望歷史的真相可以讓全世界看到

六四紀念館:廣場遺物 內外受困

端傳媒記者 / 陳倩兒 / 發自香港

遇難時,王楠是一名高中生,年僅19歲,遇難當刻正在南長街南口拍照紀錄歷史畫面。他當時戴著頭盔,卻不幸被戒嚴部隊射中,子彈貫穿頭盔從左上額射入,左耳後穿出。
王楠家屬於2013年突破封鎖,將頭盔送予支聯會,頭盔內側的子彈痕跡清晰可見。
王楠遇難時戴着這副眼鏡,左邊鏡片已被打破。
王楠的死亡報告單,上面寫明他「槍傷在外死亡」,但死亡原因一欄卻留空,至於其屍體火化證明則指,王楠為「在外死亡」。
王楠學運時用過的頭巾,分別寫上「法制、民主」及「糾察」等字樣。
王楠曾使用的頭巾,寫上「中國魂」等標語。(以上物品及資料由支聯會提供)
遇難時,王楠是一名高中生,年僅19歲,遇難當刻正在南長街南口拍照紀錄歷史畫面。他當時戴著頭盔,卻不幸被戒嚴部隊射中,子彈貫穿頭盔從左上額射入,左耳後穿出。
Anthony Kwan/端傳媒

一頂鮮紅色的頭盔安靜地躺在透明展櫃,紅漆已大量剝落,仔細往裏看,頭盔後側破了一個小洞。頭盔的主人名叫王楠,死於1989年6月4日凌晨三時,天安門廣場外的南長街,時年19歲。

離世前,王楠是北京月壇中學高二學生,那天晚上想趕往天安門廣場拍攝,快抵達廣場時,一顆子彈射入他的左前額,從頭盔後側射出。2013年5月,王楠的媽媽張先玲託人從北京,經保密渠道,把這頂自己收藏了25年的頭盔輾轉送到香港。

如今,這頂頭盔成了香港六四紀念館的重要展品,捐出頭盔後,張先玲特別囑咐紀念館,「一定要展出,希望歷史的真相可以透過紀念館,讓全世界看到」。

2014年4月26日在香港尖沙咀一座商業大廈中開幕的六四紀念館,面積不足800平方呎,卻收藏了王楠等遇難學生、遇難工人等一百多件見證六四事件的遺物。開幕當天,中外媒體將這個小小博物館擠得水泄不通,有評論稱之為「世界上面積最小、但影響力最大的博物館」。

然而,兩年後的今天,六四紀念館卻在內外交困中,幾乎無路可走。

一邊是涉建制背景的大廈法團,以雄厚律師費把六四紀念館告上法庭,說他們違規運營,官司至今未能了結;而另一邊,香港本土意識迅速崛起,六四的意義在不少年輕人眼中窄化為中國的一部分,在他們急於擺脱中國的自主路上顯得不合時宜,而紀念館的主辦方香港支聯會,更因為其「平反八九民運、建設民主中國」的定位,以及在這條路上的寸功未進,招致很多年輕人的嘲諷。

說起紀念館的前景,支聯會副主席蔡耀昌有些底氣不足:「不管怎樣,我們一定會做到今年六四之後。」。但「今年六四之後」的之後,又如何?誰也不敢保證。王楠的頭盔還能夠「讓全世界看到」嗎?

六四紀念館360實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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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對這段歷史竟然還留有一份禮物

尖沙咀柯士甸路是韓國美食街,一天到晚人流不絕,白天是上班白領,晚上是泡酒吧的年輕人。沿著這條路一路向前,數著門牌號碼,找到5號,一轉身,拐入一幢毫不起眼的大廈,六四紀念館就藏在這裏的5樓。這是一座商業大廈,名叫「富好大廈」,門前沒有掛紀念館的招牌,一不小心就走過了。

展館的志願工作者張哲梅介紹說,2014年剛開館時,慕名來客絡繹不絕。其中一半是內地遊客,另一半,有外國遊客,也有香港本地人。年紀稍長的,想來確認這段1989年的記憶是否依然存在;年紀輕的,來看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和道聽途說的是否一致。

自1989年天安門事件以來,六四成為中國當代史裏最新鮮、最敏感的黑洞,見證者閉口不談,後輩面對禁忌,或茫然無知,或一邊好奇追問,一邊小心躲閃。

張哲梅看到,在紀念館參觀的內地人,有人拉著行李箱走進展館,看幾眼就生氣地走了;有人憤怒地問館員——「為什麼把學生說得這麼好?為什麼不說他們是暴徒?」;有人看完不斷歎息,「感謝香港,還繼續講這段歷史」;在場館裏忍不住大罵共產黨、與館員分享自己文革經歷的也大有人在。偶爾,這裏還會迎來當年的親歷者,比如自稱6月4日凌晨在廣場執行任務的軍人。

1989年,張哲梅也只有6歲,在香港讀小學一年級,但母親天天哭著看香港新聞的畫面對她影響至深。她這樣解釋自己在這裏做義工的理由:「在香港,至少我們還有小小自由,集合世界各地對這段歷史的陳述和證據,就好像是,上天還為這段歷史留有一份禮物。」

六四紀念館放映關於八九民運「六四」事件的影片。
羅國輝/端傳媒

但留下這份「歷史禮物」並不容易。

1989年5月21日,時任國家總理李鵬宣布北京戒嚴令的翌日,香港爆發百萬人大遊行,聲援民運學生,「香港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就在這浩浩蕩蕩的人群中宣布成立,後來簡稱「支聯會」,其成員多為泛民主派人士,創會主席是司徒華。

1989年年末,支聯會曾租用油麻地一幢唐樓單位,成立「中國民主運動資料中心」,存放八九民運的剪報、相片,定期向市民免費開放。但數年後,由於被迫搬遷,資料中心停止運營。此後,支聯會的主要工作是籌辦維園六四燭光集會,悼念六四死難人士,從1990年至今,儘管運營經費和人手有限,但集會每年進行,從不間斷。

根據大會統計,1990年參與集會的市民數量約為15萬,此後人數逐漸回落,長期徘徊在數萬人的水平,但到了2009年,六四事件20週年,香港人的六四記憶突然被重新喚醒,全社會熱烈討論六四。那一年,出席六四晚會的人數再次接近15萬人,根據香港三位學者陳韜文、鍾庭耀和李立峰的研究,其中一半是年輕人。三位學者當時預料,六四記憶已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在香港做到「薪火相傳」。

在這氛圍的激勵下,蔡耀昌說,支聯會內部當時更意識到要加強傳承工作,開始醖釀籌備六四紀念館:「六四是我們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經歷的,下一代對六四沒有記憶很正常,這是我們這一代人要負責守住的事情。」

不過,時任主席的司徒華卻對成立紀念館相當猶豫。「我們搞紀念館,不能靠租,只能靠買,不然隨時被打壓,被趕被逼遷。但這樣一來,開支就會很大,司徒華擔心無以為繼。」蔡耀昌回憶說,當時,支聯會的受薪全職職員只有兩名,大量工作靠義工完成。籌備一場燭光集會需要數十萬元,租用單位做展覽需要幾萬元,這些都還能透過籌款完成,但買一個不足千呎的單位,按2009年的市價需要接近一千萬元,這對於常年靠捐款維持的支聯會來說是天價。

2011年1月,司徒華因病去世,李卓人接棒成為支聯會主席,再次醖釀籌辦六四紀念館。翌年4月,趁著六四紀念前夕,支聯會租用了香港社區組織協會位於深水埗一個約1000平方呎的唐樓單位,試辦六四展覽,本想試試水温,不料大獲成功。

展覽一個半月,參觀者高達兩萬餘人,最高峰的一天,來了2000人,擠不進展館的人們順著狹長的唐樓樓梯往下排隊,在展館樓下的街道繞成了人龍。籌款成績也相當不錯,一個內地市民專門帶來20萬人民幣現金,當場立即捐款。

乘著這股熱情,支聯會決心在香港籌備「永久六四紀念館」。2012年12月,透過兩年多以來做展覽、搞燭光集會、擺年宵攤位的現場籌款以及個人捐款,支聯會籌足整整650萬港元,最終以借貸方式,買下富好大廈市值900多萬、800平方呎的單位。

支聯會眾人都以為,1989年那一段消失的歷史記憶,終於在香港這片自由的土地上找到一個永久的落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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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讀者使用Google Chrome瀏覽器查看六四遺物,如首次打開有問題,可嘗試刷新一次。)

百般刁難,「永久紀念館」被逼遷移

蔡耀昌還記得,憧憬着「永久六四紀念館」,那幾年很多人將自己珍藏的紀念品捐獻給支聯會。

2012年,深水埗六四展覽期間,劉鋭紹捐出當年香港市民自制的、寫有「痛心疾首」的袖章——1989年5月,香港《文匯報》社論開天窗,刊出「痛心疾首」4 字,批評中國共產黨部署鎮壓學生;而曾去北京報導八九學運的香港記者謝志峰,也從家裏拿出自己珍藏的一件土黃色軍大衣——1989年春夏之交,他在天安門廣場採訪,靜坐的學生將自己身上用以保暖的大衣送給了謝志峰。

到了2013年5月,王楠的頭盔也被送到了香港,同時運來的,還有當時北京市公安局和衞生局開出的王楠死亡報告單,以及他出事時戴著的黑框眼鏡,只有一邊鏡片完整,另一邊,當年已經碎在天安門南長街。

一年之後,2014年10月,恰逢香港雨傘運動時期,支聯會收到一份更加沉甸甸的廣場遺物。一位名叫徐玨的母親託人從北京輾轉捎來一個黑色行李箱,裏面裝滿了兒子吳向東的遺物——寫於89年5月21日的遺書、日記本、海鷗相機和最後一卷拍攝天安門學運現場的膠捲...... 據徐玨透露,吳向東是北京東風電視機廠職工,因支援學運,6月3日深夜在北京木樨地中槍身亡,時年21歲。

點擊相片查看吳向東當年紀錄的歷史時刻

吳向東身後遺下一部海鷗相機,內藏他拍攝北京八九學運的最後一卷膠卷,點擊相片可查看吳向東當年紀錄的歷史時刻。
Anthony Kwan/端傳媒

如今,這些物品部分存放在六四紀念館的展櫃中,但更多的,因為展館空間有限,支聯會也缺乏人手整理,還長期封存在倉庫以及借用的教協辦公室兩處地方。

蔡耀昌坦承,支聯會至今沒有為六四紀念館聘請專門的館長或策展人員,展品欠缺良好的鑑定、存檔和保管。而過去兩年時間裏,光是為了紀念館打官司,支聯會已經付出不少人力、金錢。

早在六四紀念館開館前一個月,官司就來了。

2014年3月,富好大廈業主立案法團給支聯會發出律師信,指其利用富好大廈單位作展覽,是違反大廈公契──據大廈公契規定,該商業大廈的單位「應用作辦公室及相關用途」。蔡耀昌辯解,公契定義模糊,而香港傳媒亦查證,此前亦有人在富好大廈中經營酒吧,當時法團並無反對。但法團此後沒有直接接觸支聯會,而是在一個月後,正式向法院入稟起訴支聯會。支聯會應訴,聘請了大律師沈士文。

但對方聘請了更加厲害的資深大律師,曾經做律政專員的馮華健。馮華健律師費不菲,特別的是,這筆費用不是由法團支付,而是全數由法團主席一個人墊支。」蔡耀昌說。富好大廈法團主席巢國超也承認了這一點。

對此,香港多家傳媒持續追蹤,查明巢國超是富好大廈1樓維雅製衣廠的董事,維雅在內地番禺設廠;而巢國超的弟弟巢國明是香港中小型企業商會副會長,同時也是廣西來賓市的政協委員。

支聯會副主席蔡耀昌。
Anthony Kwan/端傳媒

這場官司曠日持久,而且我們越來越發現對方有龐大資源,很難有把握一定會贏,就算勝訴了,對方也可能上訴,官司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蔡耀昌無奈地說。

不僅上法庭起訴,日常管理中,法團也對紀念館百般刁難。自2015年開始,法團指令其管理公司,規定進入紀念館的參觀者,一次不能超過20位,另外還要求登記每位來訪者的身份證——在香港商業大廈中,這並不是常規操作。

新規定帶來衝突不斷。蔡耀昌指出,不少內地旅客聽說要登記身份證才能進入六四紀念館,都疑慮重重,有人甚至和大廈管理員發生爭執;也有香港老師帶着一班學生想參觀展館,卻被管理員阻止。2015年4月,巢國超更突然衝至六四紀念館,指進入展館的訪客不能超過20人,要阻止其他訪客進入,館員與其發生爭執。

2015年12月,支聯會常務會議通過決議,考慮來自法團的持續阻力,以及展館本身的空間限制,支聯會決定出售目前的尖沙咀館址,為六四紀念館再覓新址。

這意味著,僅僅落地兩年的「永久六四紀念館」,又要從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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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勢驟變,搬遷後,一切如舊?

為購置新館址,支聯會算了一筆數:賣掉目前館址,可收回約600多萬港元;購置比目前大一倍、約1400平方呎的新館址,則需要支付至少約900萬港元作為按揭首期。和幾年前一樣,這300萬的缺口,支聯會打算面向公眾籌款。

2016年4月15日,支聯會宣布六四紀念館的「擴館眾籌」計劃,目標希望向公眾籌款300萬。但時移世易,計劃公布一個多月以來,香港輿論反應冷淡。在六四紀念館的臉書專頁上,截至發稿時,僅有149人「like」了擴館眾籌的計劃。蔡耀昌拒絕透露目前具體的籌款數字,僅表示「大約數萬元」。

過去兩年,當六四紀念館遭受法團阻力之時,香港時勢已經風雲驟變。

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自1993年起每年進行六四民意調查,對於「你是否支持平反六四?」,數據顯示自2013年5月起,支持人數持續下跌,2013至2015三年間,支持率分別為62.8%、56.1%和52.5%。而對於「你覺得應不應該解散支聯會?」,支持率則從2011年不斷上升,四年間從15.9%上升到25.6%。

過去數年,香港本地的政改討論和真普選運動熱烈,年輕一代關注本土民主議題,越來越多人認為支聯會抱持守舊的大中華思想,只會拖累香港民主進程。

而紀念館開幕後5個月,於2014年9月爆發的雨傘運動更帶來重要的轉折點:雨傘運動取代了六四,成為新一代香港人對民主運動的重要情感寄託,而運動的失敗也加強了人們的無力感,年輕人對和平抗爭路線失望,也對北京感到絕望。2016年5月,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孫曉嵐公開發問:「悼念六四是不是要有一個完結?」隨後,香港11個大專院校的學生會發表《聯校六四宣言》,稱六四事件的重要啟示是「建設民主中國之夢想實難於登天」。

另一方面,自2015年夏天開始,到香港自由行的大陸游客人數不斷下滑。

種種因素疊加,六四紀念館的參觀人數近年急遽下跌:2014年4至12月,參觀人數約為15000;2015年全年,人數為5160,而到了今年,人數僅約為1000(其中二月和三月閉館整修)。

對紀念館的未來,蔡耀昌表示,目前的主要目標是大力籌款和尋求新館址,盡力在2017年的六四紀念日之前,讓「永久六四紀念館」重新開幕。但針對新展館的內容,支聯會還未具體討論。

環境藝術策展人林漢堅曾義務為第一個「永久六四紀念館」策展,對於正在籌備的新「永久紀念館」,他表示並不樂觀。「在現在香港的政治環境裏,要真的找到一個新地方,沒有現在的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而且六四紀念館如果再不調整方向,我懷疑,即使搬遷了,也可能會衰落了。」

中學生由老師帶同參觀紀念館。
吳煒豪/端傳媒

林漢堅曾組織大學裏學習藝術的學生去參觀目前的六四紀念館,但學生看完,通常的反應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們會說,知道這些就好像知道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是很慘,但和我有什麼關係?」林漢堅說。

當初策展時,受支聯會要求,林漢堅在展館門口設置了一個投影儀,投射「平反六四」四個大字,代表展覽宗旨,每位參觀者進展館前,「平反六四」四字都會投映到其身上。但現在,林漢堅擔憂,正是這種「離地感很強」的設計,阻礙了年輕一代對這段記憶的接受:「將來的展館主題是否可以不是這麼直接地說『平反六四』,而是更廣闊地講社會運動或學生運動?例如加入雨傘運動的元素?」

對於新展館,出生於六十年代的林漢堅說不再想參與策展,他轉而建議:「不如全部交給現在學藝術的年輕人去構思,去策劃。」

失去重量的記憶

天安門事件過去27年,今天仍至少有120位遇難學生的母親生活在中國,她們大多是「天安門母親」的成員,手中收藏重要的證物、遺物。支聯會主席李卓人說,早些年,「天安門母親」一直有一個心願,希望有一天能在中國內地辦一座六四紀念館;直到20多年過去了,希望渺茫,她們年事已高,才開始將物品捐獻出來,轉移出中國內地。

因此兩年多以前,2014年年初,六四紀念館籌備之時,守著一箱箱來自1989年天安門廣場的子彈、遺書等物品,支聯會曾經非常緊張,擔心政府會不會想各種方法來打壓,也擔心開館時有人來偷竊,令這些重要證物在香港失落。工作人員甚至想過,在800平方呎的展館裏安裝30多部攝像機來監控。

沒有人想到的是,逃脱了牢籠的記憶,這麼快,就在嶄新的土地上,失去了重量。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張哲梅為化名。端傳媒實習記者何郁慧對本文亦有貢獻。)

歷史事件始終是由人去演繹的

六四舞台:在鋼絲上傳承六四記憶

端傳媒記者 / 陳倩兒 / 發自香港

2016年5月5日晚上,香港「六四舞台」在簡陋教室裏,採排舞台劇《讓黃雀飛》。
Anthony Kwan/端傳媒

兩塊白布搭在架子上當作布景,射燈上切換紅黃綠的玻璃紙來營造舞台效果,演員快速換衣服,四人分飾民運學生、香港商人、中國公安等七個不同角色。

這是2016年5月5日晚上,香港「六四舞台」的監製、導演和演員統統擠在不足600平方呎的簡陋教室裏,採排舞台劇《讓黃雀飛》。自2009年起,「六四舞台」在劇場裏重現一幕幕六四記憶,每年六四前夕,到劇場和中學裏演出。

然而,走到第8個年頭,今年採排的氣氛格外傷感——無論是公演票房還是學校巡演的場數,均告新低。5月20至22日,「六四舞台」在兆基創意書院連演四場,票房僅有約33%。一方面是沒有人看,另一方面,是沒有空間演。今年,願意向六四舞台敞開大門的學校,從往年的40多家跌至28家。

看着數字急跌,《讓黃雀飛》的學校巡迴導演陳敏斌倍感唏噓,採排前他甚至和一群演員討論:今天我們為什麼還要重現六四記憶?我們又還會演多久?

歷史事件始終是由人去演繹,重要性是由人去定價的,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覺得六四不值得再提,那麼堅持只有留在自己心中。」陳敏斌對端傳媒記者說。

《讓黃雀飛》導演陳敏斌。

《讓黃雀飛》導演陳敏斌。
Anthony Kwan/端傳媒

「六四舞台」的監製韋少力。

「六四舞台」的監製韋少力。
Anthony Kwan/端傳媒

《17歲》、《小白花》導演李景昌。

《17歲》、《小白花》導演李景昌。
盧翊銘/端傳媒

香港人才會知道真相,一定要將真相講出去

準確來說,「六四舞台」是一個志願組織,三位成員各有全職工作:韋少力做平面設計、列明慧是物理治療師,張家弘從事社工。下班後,三人才成為「六四舞台」的監製——籌錢、找導演、找演員、聯絡場地、應對媒體。

三人中兩人是香港70後,一人是80後,都因着大學裏的社會運動經歷和2003年的七一大遊行,開始參與政治,先後成為支聯會維園六四燭光晚會的義工。2008年,剛剛籌辦完19週年燭光晚會,幾個晚會義工聚在一起討論:有沒有更好的方式去紀念六四?

六四快過去20年了,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韋少力說,他們想到用戲劇的方式,在香港重現這一段被抹去的記憶。

大家於是找來劇作家滿道、導演李景昌、親歷六四的記者蔡淑芳等人,一起創作了第一個劇本《在廣場放一朵小白花》(《小白花》),透過天安門遇難學生母親的視角回望過去。

2009年,六四20週年,李景昌導演的《小白花》在兆基創意書院連演三場。那是「六四舞台」第一次登台,宣傳不多,但票房已經接近九成。

到了第二年,一通神秘的電話更間接地為「六四舞台」打響名頭。

2010年3月,《小白花》正在採排期,後台一名工作人員突然收到電話,警告他「不要再做,不然藝術生命會有影響」。五名後台人員隨即全部退出,兩位演員隨後也決定退演。消息傳出,輿論嘩然,劇場界的熱心人迅速幫忙,填補了演員和後台工作人員的空缺。事件經媒體報導以後,義憤的香港觀眾反應強烈,一天之內,《小白花》五場演出、合共1500張戲票全部售罄。

不過,在劇場演出畢竟是被動的等待。2011年,六四舞台決定主動出擊,群發電郵給全港400多所中學,申請進學校演出《小白花》。最終,接近30家學校為他們打開了校門。

「當時還有更多學校叫我們去演,但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只好拒絕了。」導演李景昌回憶說。學校巡演時,他是導演,也是司機,一個人開着貨車,帶上三名演員、兩位後台和全部道具四處跑。他說,堅持做學校巡演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讓學生知道六四到底發生了什麼。

2009年,六四舞台推出第一個劇目《在廣場放一朵小白花》,以天安門母親的視角,回望過去。該劇目過去數年持續進行學校巡演計畫。
盧翊銘/端傳媒

在導演陳敏斌看來,八九民運是滲進一代香港人骨子裏的記憶。1989年5月20日,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宣布戒嚴令,當天晚上香港掛起八號風球,4萬港人冒着大風大雨遊行至當時位於灣仔的新華社。5月21日,又爆發香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遊行,一百萬港人上街,支援北京學生。當時20歲的陳敏斌也在遊行隊伍之中。

1990年,陳敏斌還特意和幾個同學一起上北京看看。在全聚德吃烤鴨的時候,餐桌對面一對夫婦得知他們是香港人後,透露說兩人是醫生,就住在北京木樨地一帶,在6月4日凌晨曾經嘗試出去救學生。

陳敏斌記得,那位北京太太說得滿臉是淚,叮囑幾個香港年輕人:「香港人才會知道真相,一定要將真相講出去,讓外面的人知道。」

現在說血濃於水好像很大中華膠,但當時是很真實的,你會覺得與他們(北京學生)有關係,大家的焦點基本上是一致的,無分左中右都支持北京學生。」陳敏斌說。

22年之後的2012年,「六四舞台」邀請陳敏斌出演《讓黃雀飛》,他一口答應,後來又承擔了該劇的改編和學校巡演的導演工作,堅持至今。

「六四舞台」的三位成員均不受薪,他們透過籌款,支付李景昌、陳敏斌兩位導演、十多位演員以及後台工作人員的工資,還有場租、道具等費用;而學校巡演的費用,則獲得支聯會的和教協的部分資助。

報酬不多,加上政治風險,李景昌說,找演員一直存在困難,來參與甄選的演員總是「小貓三四隻」,但不計回報的演員倒也一直存在。2014年,繼《讓黃雀飛》之後,「六四舞台」推出了李景昌導演的《王丹》,十多位演員均為義務演出。而2015年,「六四舞台」又推出第四部作品《那年我的孩子17歲》。

2016年5月5日晚上,《讓黃雀飛》彩排現場,今年採排的氣氛格外傷感——無論是公演票房還是學校巡演的場數,均告新低。

2016年5月5日晚上,《讓黃雀飛》彩排現場,今年採排的氣氛格外傷感——無論是公演票房還是學校巡演的場數,均告新低。
Anthony Kwan/端傳媒

以前紀念六四是潮流,現在就是膠了

當「六四舞台」帶着更多劇目嘗試走進中學時,歡迎他們的學校卻越來越少了。自2011年開始學校巡演以來,參與學校數量長期維持在40多所,今年卻跌幅顯著,僅有28所,新參與的學校僅有三所。

有中學老師委婉地對韋少力表示,今年安排「六四舞台」進學校「有困難」,他會轉而建議學生自己去看公演。沒有人明言,「困難」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學校有政治壓力,還是現在的年輕人,對六四不感興趣了?以前紀念六四是潮流,現在就是了,不過其實我們很難知道真正原因,只是知道別人不睬我們了。」韋少力說。

在導演李景昌看來,學校老師「一定有壓力」。5月份進入一家學校巡演時,邀請他們的歷史科男老師對他表示,「身邊很多同事反對邀請『六四舞台』進學校,我一個人背著這支旗,很有壓力。」

不過,更讓李景昌感到無奈的,是社會風潮的改變。

他觀察,不同學校裏,校長對「六四舞台」的反應南轅縣北轍:有些學校的校長在演出過後,激動地跳上舞台,呼籲學生今年要去六四燭光晚會;也有校長黑臉,上台頒過錦旗後,拒絕和劇組合影,也拒絕交流。

但學生,絕大多數是沒什麼反應。

他們很安靜地看完演出,然後我上台講講我們為什麼做這套戲,聽完一般沒有學生提問,我好像是對着太空說話。」李景昌無奈地笑笑。偶爾有學生閉幕後找到他,鼓勵他們「堅持下去」,李景昌心裏一陣感動。

雨傘運動過後,本土情緒漸濃,年輕人愈發認為應該將精力、資源投放於香港本土的民主運動,而不再是建設1989年時人們所期待的「民主中國」。與此同時,雨傘運動過後的無力感,也讓許多年輕人感覺,「平反六四」是過於遙遠的幻想。

學校開始不歡迎,學生又不感興趣,「有朋友跟我說,現在還講六四,真的很無謂。」李景昌說。

2016年5月26日,李景昌又帶著劇組去一家中學巡演,演員謝幕後,李景昌正對台下學生演講:「香港現在越來越亂,我們如何分辨真理?我們的良心在哪裏?......」突然,一位男同學站起來大喊:「香港獨立,香港獨立!」

李景昌愣住了。

六四舞台於2012年提出劇目《讓黃雀飛》,追憶六四事件後,以香港為首的人士秘密營救逃亡學運領袖的行動。
盧翊銘/端傳媒

不能不改,再不改學生會覺得很老套

過去數年,六四舞台也嘗試調整方向,貼近香港當下現實,比如,《讓黃雀飛》的結尾,每一年都要改寫一次。

2013年4月,為學校巡演改編《讓黃雀飛》劇本時,陳敏斌在最後一幕寫入香港年輕人反國教運動的內容。2013年8月,親中組織「保衞香港運動」出現,聲稱六四事件是一個謊言。第二年,陳敏斌則在最後一幕裏加入了對「什麼是真實」的探討。到了今年,《讓黃雀飛》的尾聲,則是兩個香港學生在反國教現場想像雨傘運動,爭論社運的路徑和風險。

問心而言,不能不改,過了雨傘運動、年初一事件,整個大環境已經不同,今天的中四學生與2013年的中四學生對社會事件或政治事件的看法都不同了,再不改他們會覺得很老套。」陳敏斌這樣說。

在「六四舞台」合作的演員中,1986年出生的譚芷翎是香港的年輕一輩。2012年,她被甄選為《讓黃雀飛》的女主角,飾演從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學運學生曉清。

「當時去甄選就是覺得那套戲與公義有關,幾有意思,但後來自己去研究,對六四認識深了,自己也有點被改變了。」譚芷翎說,八九學運的學生精神感染了她,她變得更關心社會時局。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她在金鐘紮營佔領,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和自己在舞台上所演繹的畫面,彷彿隔着25年相互呼應。

也就是從2014年雨傘運動爆發後,李景昌開始創作「六四舞台」第四部作品《那年我的孩子17歲》(《17歲》)—— 故事場景正是雨傘運動時期的香港,一位佔領學生的家中,突然來了一位內地姨婆,姨婆表面反對佔領,但其實她正是天安門母親,內心充滿學運帶來的創傷。

然而,當李景昌帶着屬於香港自己記憶的《17歲》走進校園時,新問題又來了:相比起六四事件,許多學校對雨傘運動更加敏感。

《讓黃雀飛》的女主角譚芷翎,飾演從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學運學生曉青。

《讓黃雀飛》的女主角譚芷翎,飾演從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學運學生曉青。
盧翊銘/端傳媒

許多老師提早打給我,好仔細問我套戲怎麼講雨傘運動。」李景昌說,得知《17歲》最後一幕,演員會撐起一把象徵抗爭運動的黃傘時,兩所學校的老師不約而同提出同一要求——「可不可以不舉黃傘?」

「當然不可以了,我們的戲就是在講雨傘運動。」李景昌哭笑不得。有學校老師對他說,那演完就好了,不要講話,馬上離開,李景昌和演員不明所以,只能照做。但更多時候,李景昌還是堅持閉幕後講幾句,說說演出的初衷。

5月17日,在一所中學演出後,他上台講話,鼓勵學生面對不公義的事情要勇敢發聲。隨後一名主任老師馬上上台,一臉嚴肅地補充:「發聲的時候也要想想爸爸媽媽,和我們這些關心你們的師長。」李景昌看出主任不悅,想和他交流想法,想想又怕對方太激動,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現在進學校真的好像踩鋼絲,要小心翼翼。」李景昌說。在創作《17歲》期間,李景昌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不明確鼓勵學生去佔領。他表示,這也是他為了讓該劇順利地走進學校而做的「5%的妥協」。

六四舞台2015年推出新劇目《那年我的孩子十七歲》,劇情訴說香港雨傘運動時,支持佔領的香港學生偉仔的家裏突然來了表姨婆,20多年前,表姨婆的女兒正是在八九學運中遇難。
盧翊銘/端傳媒

我們只是在說一個有關自己的故事

改變的不僅僅是大環境,在劇場內部,參與多年的人們也有了更複雜的想法。

近年來,一向自詡「大中華膠」的陳敏斌對香港人這個身份更加在意了。他依然堅持參與「六四舞台」,但關注六四的出發點,從「血脈相連的中國人」,變成了「中國香港人」。

「我現在更多是作為香港人去關心這件事,但不代表我否認自己是中國人,我只是將(香港人身份)擺重一點。」陳敏斌坦承,身分認同的轉變影響了他對六四意義的理解。

不過更年輕的譚芷翎就直言,「我是不是一個中國人,我現在還搞不清」,但她確定的是,她是一個香港人,心繫香港未來的發展和命運。

今年採排前,陳敏斌特意和譚芷翎等演員討論,今天大家為什麼還要演六四劇目,最終達成的共識是:「我們是香港人,我們面對的政權亦都是當年六四鎮壓學生的政權,本質上是同一政權。我們回顧六四發生的事,對今天香港人自處,未來可以如何做,提供了線索和思考。」

更實在地說,這個政權當年對學生做的,以後也可能在香港重現。我們只是在說一個有關自己的故事。」陳敏斌說。

不過,對另一位導演李景昌而言,「中國人」和「香港人」的身份認同並沒有那麼困擾他,他更傾向於認為,自己仍然在創作有關六四事件的作品,只是因為他「要把自己體驗過的事情分享出去」。

1989年,李景昌13歲,他清晰記得6月4日一大早,自己還在睡覺,爸爸慌張拍醒他說,「出事了,出事了!」他睡眼朦鬆,看見電視機上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群眾倉皇逃走,坦克進城。他說,自己一直不能忘記這個畫面。

(端傳媒實習記者何郁慧對本文亦有貢獻。)

在過往與未來之間......

今天,六四與我何干?

端傳媒實習記者 / 何郁慧 / 端傳媒記者 / 陳倩兒 / 發自香港

1989年的夏天已經過去整整27載。1989年之後出生的他們,都已長大成年,走入社會。這27年來,內地與香港都變化急劇,天安門前的殘酷記憶,在內地始終難被提起,如今,在香港也有消散之勢。2016年5月25日,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孫曉嵐公開發問,「悼念六四是不是要有一個完結?」

昨日如夢,人們忘了嗎?人們還相信嗎?答案仍然在年輕人身上。今天,我們和六位生於內地和香港的新生代談談——「六四和我有什麼關係?」

胡楚穎 / 18歲

胡楚穎認為,逼使中央政府承認六四,
追求「建設民主中國」,對於香港實在太過虛無縹緲。

攝:吳煒豪/端傳媒

胡楚穎(Charlene)向來熱衷參與公共事件,關心本地政治,曾參與圍堵沙宣道、聲援港大學生對抗校委會。現在她在浸會大學擔起學生會幹事一職。

但她沒有參加過維園燭光晚會。她始終認為六四與自己關係不大。中三時了解六四事件的來龍去脈後,Charlene覺得無法取得共鳴。她發現1989年牽涉的中共權力鬥爭及群眾示威比想像中複雜,亦頓時覺得人民能夠改變共產黨的機會很渺茫:「我覺得黨離自己很遠。」

「回歸之前,大家都會對中國有幻想,即使中共接管香港後也會繁榮安定,甚至有民主的一日,但是經歷過八九六四,大家對中國的幻想都幻滅了。」她認為上一代有很多人仍然抱有「大中華情意結」,但是對於現在年輕一輩而言,比如她,對這個政權已完全失去信心的時候,再糾纏於逼使中央政府承認六四,再追求「建設民主中國」,對於香港實在太過虛無縹緲。

有些人還是會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是當現在所有幻想都幻滅的時候,他們沒有宣洩的地方,感情上可能會有失衡。」

抱着這種立場,Charlene從來沒有參與燭光晚會,亦希望香港人從幻想中醒過來。Charlene認為與其回望歷史,倒不如聚焦香港,實在地關注土地問題、工商勾結及勞工議題,從而達致改變。她說,「六四事件只是提升大家政治關注程度的其中一件事件而已。」

各大學學生會目前仍在討論聯合一起,在中文大學籌備六四悼念活動,Charlene亦是籌委之一。她認為,這悼念只是給大家情感上作一個「緩衝」:「有些人還是會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是當現在所有幻想都幻滅的時候,他們沒有宣洩的地方,感情上可能會有失衡。」Charlene說,期望藉緩衝的機會,讓大家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走。

黃子恩 / 21歲

黃子恩感覺在當下香港,
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表達六四看法的渠道。

攝:吳煒豪/端傳媒

黃子恩生於1994年,她從小聽父母提及六四,初中時期,爸爸播放了以前錄影的新聞片段,她第一次看見王維林孤身面向坦克的畫面,頓覺震撼,「很難以置信,很震驚及憤怒」。子恩說,她無法理解為何一個政府會這樣對待人民。

即使並非每年去都會知道程序無變,不外乎舉燭光及唱歌。」

不過在當下香港,子恩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表達渠道。大學一年級時,她去過一次維園燭光紀念集會,對於晚會的模式充滿疑問。她認為支聯會的悼念流於形式,「即使並非每年去都會知道程序無變,不外乎舉燭光及唱歌。」而晚會之後,大家脫離了情緒激昂的氛圍,「到了6月5號都會恢復正常」。她坦言,自己無法透過這些儀式產生共鳴。今年去不去維園燭光晚會?子恩很猶豫。

近年,身邊不少同齡人另起爐灶悼念六四,子恩也不認同他們,她不明白為何大家要分開行事。「在爭取平反六四這個目標上,集結力量是重要的。」 子恩也觀察到,現在不同的人都想藉着紀念六四,加入不同的政治議題,在這個政治形勢複雜的環境,她好像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場合表達聲音。對於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孫曉嵐的言論,子恩並不同意,她認為悼念六四始終有其意義,否則前人都不會堅持廿多年:「可能不會有即時效果,但是如果不回望歷史又怎能展望將來呢?六四始終是一件大事。」

凌韻邦 / 24歲

凌韻邦希望,
悼念六四不只停留於感性層面。

攝:吳煒豪/端傳媒

凌韻邦(阿邦)生於深圳,在內地的學習環境,老師完全沒有向他提及過六四,阿邦記得以前讀書都是背誦國家改革開放有多好,直到阿邦13歲的時候,一家移民到香港,他才開始反思自己所學的歷史。

「內地的教育都是一面倒,我到中三的時候開始質疑以前學的是不是真的。」中四那年,阿邦在學校課堂真正認識六四,透過展覽、課堂播放的片段,填補以往空缺的記憶:「知道六四是怎樣一回事時,我有一種無奈、傷心的感覺。」17歲那年,他第一次主動去參與維園燭光集會。阿邦認為,集會的意義,就是提醒出席者不可忘記那段歷史。

在香港生活了十年之久,阿邦現正在荃灣浸信會牧愛中心做活動助理,探訪劏房戶和獨居老人,服務街坊。從讀書到工作,阿邦越來越喜歡這個城市,更認為自己已經成為真正的香港人。但他承認內心有不能言喻的矛盾感。「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擁有中國文化,但是我不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政權)。」雨傘運動期間,阿邦在金鐘靜坐佔領,他真切地認為「首先要守住香港」,在這個時代行動及反抗是無可避免的。

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有短暫的激昂感覺,但是激昂過後如果沒有其他行動支持的話只會剩下無力感。」

阿邦希望,悼念六四不只停留於感性層面。「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有短暫的激昂感覺,但是激昂過後如果沒有其他行動支持的話只會剩下無力感。」他的父母都不熱衷談論政治,但他很想今年多了解社會上其他有關六四的集會活動,透過思考別人的觀點,刺激改變。對於同輩人孫曉嵐問及「悼念六四是否要有完結?」阿邦認為,始終絕大部份人對於國家都有情意結,未必可以那麼輕易放棄悼念,他反問說:「有什麼方法比悼念更好?始終這是一個渠道去提醒大家六四這件事。」

陳海溢 / 23歲

從事保險經紀的陳海溢認為,他的個人立場可能會牽連甚廣,
所以談及政治要謹言慎行,小心求證。

攝:吳煒豪/端傳媒

穿梭中環一帶商業區,陳海溢穿了一身行政套裝匆匆走來,他是一名保險經紀,每天都要面對不同類型的客戶。他的外表讓人以為他縱橫商界多年,經驗豐富,但其實他大學剛剛畢業一年,學生的氣質沒了,倒是添了幾分成熟及穩重感。「我選擇insurance(保險)這一行,是因為我認為自己的career(事業)最重要的是能反映成績來。」海溢自信地說,一邊說一邊回覆工作短訊。

其實我們可以有個人立場,但是敏感的原因在於生意上的交涉。」

談及六四或政治,在保險這一行似乎是鮮有的事,「其實我們可以有個人立場,但是敏感的原因在於生意上的交涉。」海溢認為,脫離學生身分及從商以後,談及政治要更客觀,不能像學生時代般,有意見就說,想做一件事就去做。他大學時修讀電影,雨傘運動時他去金鐘參與靜坐,但出來工作後,他考慮的事情不同。

「學生的時候自由度很大,出來工作就要背負責任。我的個人立場可能會牽連到很廣闊的層面,後果可能不能控制。」海溢解釋,他現在很小心自己的言行舉止,因為每一個小動作、言論,甚至臉書上每一個讚好或分享也有可能影響身邊的人對他的觀感。海溢作為保險經紀,每天面對不同的人,自然要謹言慎行。「出來工作要對社會有貢獻,這也是生存,所以凡事都要多想幾步,小心求證。」

海溢強調,自己不是政治冷感,以往也曾參與維園燭光晚會,只是現在出來工作了,背負的責任好多。「我個人是覺得六四是負面的。」他不認同保險業限制了他的表達自由,但是一切取決於他有的時間。今年能不能夠抽時間去燭光晚會,都要視乎六四當日忙不忙,海溢坦言自己在工作崗位上,付出了他九成的精力及時間:「你份糧(薪水)就是你的effort(努力)。」

「學生時代是學習知識及building network(建立人際網絡),現在我是building career(發展事業)。」海溢坦言他想在保險這一行紮根,不知道他將來會有多少閒暇關心時事,重拾他以往學生的模樣。

鄧卓儒 / 22歲

鄧卓儒希望將六四這個記憶傳承下去,
從中四開始,每一年都有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

攝:吳煒豪/端傳媒

受爸爸影響,鄧卓儒(Heyson)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認識六四事件,爸爸更會主動播放一些關於六四的歌曲、電影,以及紀錄片,比如《「六四」是怎樣的一回事》。Heyson說他的家庭很崇尚民主自由,他比一般小朋友更早認識獨裁的概念,更早了解到六四事件,「爸爸經常提及,作為中國人不可以忘記六四。」

中共嚇我們,我們也可以嚇它,如果大家坐在這,舉燭光,中共就會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記得六四。」

Heyson希望將六四這個記憶傳承下去,從中四開始,每一年都有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記憶是對抗極權的唯一方法,而遺忘是最不要得的事情。」Heyson認為,參與燭光晚會的意義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就是希望做到世代傳承,成為「大陸看得見的幌子」。他笑言:「其實大家都是靠嚇,中共嚇我們,我們也可以嚇它,如果大家坐在這,舉燭光,中共就會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記得六四。」

為了守着這個記憶,Heyson曾經嘗試過不同的方法。在中六的時候,Heyson參與燭光晚會時接到支聯會支青組的單張,他想了解社會及中港民主情況,所以毅然加入了支青組,希望增加見識。Heyson記得以往擺街站的經歷,「我希望別人關注現時中國維權人士的狀況,就算六四過了,有很多支持六四、傘運的人士在中國被捕,但是其實很少香港人關注,所以想帶出這些事情讓更多人知道。」

然而,參與了六年燭光晚會的Heyson觀察到近年參與人數有下滑趨勢,所以他曾在支青組主張文娛化的紀念活動,希望將六四這個議題軟化,讓更多人知道。「其實燭光晚會可以不搞,如果民意覺得燭光晚會過時,倒不如搞一些能夠入屋、新鮮的活動,甚至之後取代燭光晚會。」他認為分享會、放映會、音樂會、讀書會可以是一些新模式,引發大眾關注。讀電影的他在任支青組期間曾舉辦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張婉婷的《玻璃之城》放映會,成功吸引參與者討論。對昨日孫曉嵐的言論,Heyson也有留意,他不認同人們停止悼念六四:「即使本土派也有悼念六四,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而已。」

林月明 / 27歲

內地留學生林月明認識到六四事件的真相,
但仍然感覺27年前的事件與她有莫大距離。

攝:吳煒豪/端傳媒

林月明出生於天津,曾在北京媒體公司擔任編輯一職,去年8月來到香港修讀碩士課程,今年7月就會返回內地。在香港匆匆走過一年,月明了解到香港人實在與內地人不同,在她眼中,香港人敢說一些內地人絕對不敢說的話,敢做一些內地人想也沒想過做的事情。而對於六四,月明是抱着迴避的態度。

月明的父母經歷過文革,兩人屬於「逍遙派」,即是遠離政治中心,「過好日子,不談政治」,月明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成長,自小從來不參與政治,不談,也不問。關於六四,月明在內地生活的時候只有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當年很黑暗,學生在爭取一些普世價值,僅此而已。

六四有點過去了,若說對中國的政治影響,它其實已經是closed file(結案封存)的狀態。我覺得不值得去爭取。」

然而,她在25歲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傅高義的《鄧小平傳》,一讀之下開始了解歷史的真相,拼湊了零碎的認知,看見一幅較完整的圖畫。「我看到事情如何發酵,就像看電影、讀故事一樣,我能夠體會他們的感情,但是還是有莫大的距離感。」在香港讀書的期間,月明接觸多了香港的政治議題,相比中國的黑暗面,她反而對香港更有興趣。

「六四有點過去了,若說對中國的政治影響,它其實已經是closed file(結案封存)的狀態。我覺得不值得去爭取。」月明淡淡地說。她解釋說真正了解民主的人不多,有些人只是見到它的光環,但其實每一個制度都有其好與壞,她實在無法想像如果中國推行民主,情況會怎樣。其實,月明在香港的時候會與老師及同學討論時事,「因為在香港有安全感,回到內地要慢慢改掉這個習慣,要很謹慎,很謹慎。」被問及對於孫曉嵐的言論有何看法,月明認為現在停止悼念六四,對於香港而言是言之過早,同時她也觀察認為,絕大部分香港人都不會這樣想。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陳海溢及林月明為化名。)

製作團隊

  • 記者

    陳倩兒

  • 實習記者

    何郁慧

  • 攝影

    Anthony Kwan
    盧翊銘
    吳煒豪
    葉家豪

  • 圖片編輯

    Anthony Kwan
    羅國輝

  • 美術設計

    Wilson Tsang

  • 手寫字

    Tseng Lee

  • 網頁設計

    DocumentOnReady Ltd.

  • 監製

    李皚茵
    張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