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解讀格魯吉亞大規模抗議:為何曾被俄羅斯侵略,卻再次選出親俄政府?

對再次成為俄羅斯附庸的恐懼,輸給了對再次被俄羅斯侵略的恐懼。
2024年11月30日,格魯吉亞第比利斯,示威者在議會外抗議政府延后该国加入欧盟的谈判,與警察發生衝突。攝:Daro Sulakauri/Getty Images

格魯吉亞(喬治亞)議會選舉在10月26日進行,執政黨「格魯吉亞夢想黨」以近54%的票數勝選,獲得多數席位,而在反對派政黨中,最後有四個黨衝過5%的門檻進入議會,拿到了近38%的選票。由於格魯吉亞是一個議會制國家,這意味着已連續在位12年的格魯吉亞夢想黨仍將繼續執政。

然而自從選舉結果揭曉後,格魯吉亞就爆發了嚴重的政治危機,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反對派和格魯吉亞的公民社會代表紛紛指責當局在選舉中舞弊:計票結果比起選舉後的部分出口民調相差巨大;一些專門用統計學方法研究俄羅斯選舉舞弊的專家與媒體也用相似方法,估算了格魯吉亞大選的舞弊規模,如根據《歐洲新報》的調查,格魯吉亞夢想黨的實際得票率應為49%,足以使其在議會中失去多數席位。

不得不承認的是,格魯吉亞夢想黨即使真如反對派所說在選舉中舞弊,其規模比起其他一些後蘇聯國家還是要小得多。因此,即便是在選舉前已和格魯吉亞夢想黨政府近乎完全撕破臉的歐盟國家,對選舉結果也持一種不願承認,又不能否認的尷尬曖昧態度,只是要求格當局徹查有關舞弊、操縱選舉的指控。

事實上,無論夢想黨近年來如何破壞該國民主、打壓公民社會、阻撓入歐進程,該國仍有至少40%的選民堅決為其投票。一個外界始終困惑的問題是,為何在這個曾遭俄羅斯入侵,五分之一領土仍被俄羅斯佔領的國家,常被批評親俄的夢想黨可以做到長期執政?

事實上,格魯吉亞夢想黨並非一直被貼「親俄」標簽。2012年,該黨登上格魯吉亞政治舞台,在議會選舉中戰勝薩卡什維利(Mikheil Saakashvili)領導的統一民族運動。後者雖是「玫瑰革命」和隨後一系列成功改革的功臣,但在第二個任期結束時已因威權作風和腐敗問題失去民心。當時,格魯吉亞夢想黨自我標榜為民主力量,且也得到了西方的支持。此外,該黨也始終擁護入歐路線,儘管其黨首比濟納·伊萬尼什維利(Bidzina Ivanishvili)的背景足以讓人對此感到懷疑。

2012年11月12日,比利時布魯塞爾,會議後的聯合記者會中,歐盟執委會主席巴洛索(Jose Manuel Barroso)向勝出格魯吉亞議會選舉後,首次外訪的新任總理伊萬尼什維利(Bidzina Ivanishvili)伸出手。攝:Yves Herman/Reuters/達志影像

寡頭伊萬尼什維利是格魯吉亞唯一的億萬富翁,他的個人身家大約有76億美元,相當於該國GDP的四分之一,而且,他的主要產業幾乎都位於俄羅斯。由於格魯吉亞是一個不富裕的小國,一旦這樣一位寡頭決定投身政治,在資源上會對競爭對手產生碾壓級優勢。2012年夢想黨勝選後,他曾短暫擔任過一年總理,隨後退居幕後。該黨反對者及倒戈者都批評夢想黨幾乎完全服務於這位寡頭的個人利益,而黨和國家的路線方針幾乎都由這位寡頭親自指揮。

在執政的前兩個任期,該黨至少在言辭上仍堅持入歐路線。但從2020年第三個任期起,尤其俄烏戰爭全面爆發後,該黨的親俄和威權傾向變得越發明顯。黨內高層密集散播有關「全球戰爭黨」的陰謀論,稱西方建制政客和索羅斯家族為俄烏戰爭的罪魁禍首,並打算將格魯吉亞變為第二戰場,而反對派就是該陰謀集團在格國內的「第五縱隊」。

2023年,該黨提出了「外國代理人」法案,但在引發大規模抗議潮後撤回。批評者稱該法案的內容幾乎照搬了俄羅斯聲名狼藉的同款法案,其目的就是要打擊國內的反對派和公民社會。一年後,該黨將法案稍作修訂,並不顧新的抗議潮將其強行通過。2024年選舉前,夢想黨當局又通過了同樣被認為沿襲自俄羅斯鎮壓體系的「反LGBT宣傳法」。

在今年的選戰中,該黨將戰爭恐懼作為核心議題,暗示只要反對派上台,就會將格魯吉亞再次拖入與俄羅斯的戰爭。

在夢想黨力推的一批競選廣告中,被俄軍摧毀的烏克蘭城市與基礎設施被拿來與繁榮的格魯吉亞城市作對比,這一舉動遭到烏克蘭外交部的強烈譴責。此外,該黨在選戰過程中還聲稱將在勝選後對2008年俄羅斯入侵的「罪魁禍首」——自然是反對派——進行「紐倫堡審判」,全面查禁反對派,並向俄羅斯道歉,以此換回被俄羅斯佔領的領土。

儘管導致夢想黨再度勝選的原因非常多樣,除了該黨操縱、舞弊外,也有反對派本身不斷內訌、分化,缺乏統一戰略的因素,但總的來說,本次選舉的結果表明,在策略層面上,格魯吉亞反對派提供的選舉信息——對再次成為俄羅斯附庸的恐懼,輸給了夢想黨提供的選舉信息——對再次被俄羅斯侵略的恐懼。

2024年11月4日,格魯吉亞第比利斯,反對派的支持者召集遊行,抗議夢想黨在議會選舉中勝出。攝:Irakli Gedenidze/Reuters/達志影像

10月28日,一度有兩萬人自發在首都第比利斯的議會大樓外聚集,抗議選舉舞弊,要求重新選舉,總統莎樂美·祖拉比什維利(Salome Zurabishvili)和其他反對派領導人亦來到現場,但這輪抗議的熱度並沒有持續太久。於是反對黨決定訴諸憲政框架來對抗不公。四個進入議會的反對黨均拒絕接受議席。此外,祖拉比什維利亦與反對派一起上告憲法法院。雖然總統在格魯吉亞僅具儀式意義,但仍是目前政府中位置最高的反對派人士,再加上她系代表夢想黨民選上台,後因不滿該黨威權傾向而倒戈,因此對反對派而言意義重大。

不過,這些應對手段都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根據格魯吉亞法律,議會不會因為這些議員缺席而停擺。四年前的議會選舉後,反對派也曾訴諸同樣的抵制策略,但最終在歐盟的斡旋下與執政黨達成協議。憲法法院也在12月3日駁回了總統的訴訟。

祖拉比什維利本身的任期將在年底到期。由於政體改革,新總統將首次不通過全民普選,而是由「選舉人團」選出。11月27日,格魯吉亞夢想黨政府已提名極右翼議員卡韋拉什維利(Mikheil Kavelashvili)為新總統候選人。這位沒有大學學歷的前足球運動員在格魯吉亞政壇以傳播反西方陰謀論,以及在議會中頻繁罵粗口而聞名。格魯吉亞夢想黨提名這一極具爭議的人選,顯然有刻意挑釁反對派的意圖。而在反對派這邊,祖拉比什維利則聲稱,由於新議會非法,她將會在合法議會選出前繼續留任總統一職。

正當各界普遍認為,這場政治危機將再次以社會憤怒逐漸冷卻,執政黨再次靠「拖」字決取勝之際,總理科巴希澤(Irakli Kobakhidze)在11月28日出乎意料地宣布,格魯吉亞將在2028年前暫停加入歐盟的談判進程,並且拒絕一切歐盟撥款,理由是內政問題不容後者「敲詐」。

2024年11月28日,格魯吉亞第比利斯,總理科巴希澤(Irakli Kobakhidze)在新聞發佈會後離場。攝:Irakli Gedenidze/Reuters/達志影像

此前,歐盟已因格魯吉亞當局通過外國代理人法案而凍結該國入盟資格。嚴格來說,科巴希澤的這一決定並沒有實際意義。然而,加入歐盟一直是格魯吉亞的全民共識,即使在今年的選戰中,夢想黨在大量傳播反西方陰謀論的同時,仍把加入歐盟列為自己的綱領。因此,這一僅具象徵意義的表態也觸怒了大量格魯吉亞民衆。

科巴希澤宣布這一決定當晚,數萬抗議者自發聚集在第比利斯市中心,並與前來鎮壓的警隊發生衝突。現場視頻顯示,警隊使用了催淚瓦斯、高壓水龍等措施,並對個別抗議者和記者濫用暴力,抗議者則朝警隊發射焰火回敬。至截稿時為止,抗議已持續十一晚,且沒有消退的跡象。警方迄今據信已拘捕了三百多名抗議者,而格人權專員表示,在其造訪的260名被拘捕者中,有超過180名稱被捕後曾遭暴力對待。

不同於格魯吉亞近年來的若干抗議潮,本輪抗議已蔓延到第比利斯之外的其他城市,各地均有學校罷課、商店罷市發生。許多公職機構和銀行、電信企業亦發聲支持抗議者,包括駐美國、荷蘭等國大使在內的多位大使辭職。儘管在過去的政治危機中,總統乃至總理這樣的最高層官員倒戈屢見不鮮,但像本次抗議以來中低層官員大量辭職的情況此前並沒有發生過。

此外,歐美國家也開始以鎮壓抗議為把懲罰夢想黨重新提上日程。11月30日,美國國務院宣布,暫停與格魯吉亞之間的戰略伙伴關係。從12月至今,波羅的海三國和烏克蘭率先對伊萬尼什維利及其黨羽發起個人制裁,而其他歐美國家也開始嚴肅考慮這一選項。

但格魯吉亞夢想黨暫時只打算表現得更為強硬。抗議發生後,科巴希澤多次強調將懲治反對派,「徹底根除格魯吉亞的自由派法西斯主義」。12月4日,警隊突擊抓捕了數個反對派政黨和公民社會組織領導人,包括在本次選舉中獲得第二名的「要變革」聯盟領導人尼卡·格瓦拉米亞(Nika Gvaramia)。

2024年10月26日,格魯吉亞第比利斯,總統祖拉比什維利(Salome Zourabichvili)站在投票站前。攝:Zurab Javakhadze/Reuters/達志影像

目前來看,夢想黨的執政根基尚未被抗議嚴重動搖。但為何該黨要在選舉喧囂逐漸平息之時,突然做出如此冒舉國之大不韙的決定,這麼做又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評論界亦表示無法理解。長期跟蹤南高加索局勢的俄羅斯記者阿塔松採夫(Alexander Atasuntsev)猜測,這與克里姆林宮在幕後給出的壓力有關。由於兩國仍處在斷交狀態,普京此前幾乎從來不對格魯吉亞事務表態,但科巴希澤11月28日發表聲明後,普京第一時間表示自己「對其勇氣和性格感到驚訝」。

筆者認為,這也有可能是特朗普再次勝選的背景下,格魯吉亞夢想黨重估局勢後所做的決策。該黨的右翼民粹主義路線對內政、外交許多問題的看法與特朗普主義非常相似,而後者再次上台後,全球民主發展幾乎會加速倒退,歐盟亦有可能自顧不暇。該黨可能看到了一個徹底擺脫入歐包袱,並一舉消滅反對派的良機。從科巴希澤近期的言論中,也可以感受到他對特朗普上台的期待。在評價美國暫停美格戰略伙伴協議的消息時,這位夢想黨的總理不屑地表示,這無非是拜登政府在給特朗普政府創造困難,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對我們來說,最主要的是特朗普政府。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特朗普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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