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21世紀難民「交換」:英國「盧旺達計畫」,「低端人口」與死魂靈生意

英國也不是獨一個。
2022年6月10日,盧安達,由利比亞撤離到安達布格塞拉區的難民在庇護轉運中心打排球。攝:AP/達志影像

2024年7月6日,在「要什麼都不要保守黨」(Anything but Tory)的呼聲中,英國工黨新首相施紀賢(基爾·斯塔默,施凱爾)走馬上任,唐寧街10號官邸一夜間易主。英國這種大選翌日立即變天的獨特傳統,意味着前後兩屆政府來不及交班和過渡,也意味着上屆政府的政策一夜之間失效,政治方針沒有任何連續性。不過,這種政治弊病至少暫時拯救了52000人的生活。經過815天的日夜煎熬、絕望心碎,他們再次看到了能夠「生活」的希望。

這五萬餘人是自2022年以來,乘坐僅容數人的小船橫渡英吉利海峽,來到英國尋求政治庇護的人(asylum seeker)。他們大部分來自阿富汗、伊朗、阿爾巴尼亞、敘利亞等國,因躲避政治迫害、戰亂或遭祖國驅逐,冒險在外國尋求庇護。英國曾經是提供庇護的主要東道國之一,但受到經濟衰退和脫歐帶來的排外情緒影響,2022年起保守黨政府決定將全部尋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交易到盧旺達(盧安達)安置,並禁止他們返回英國。

如果這個計劃得以落實,將很可能成為1970年代以來西歐範圍內的首次大規模強制人口遷徙(整個歐洲範圍內上一次則是俄烏開戰後俄羅斯強行將佔領地區人口遷徙到俄羅斯境內)。這個政策被稱為「盧旺達計劃」,很多被羈押的難民對該計劃進行絕食抗議,尚未被羈押者被迫繼續冒險涉海前往愛爾蘭,或放棄獲得合法身份和工作權並失聯。「盧旺達計劃」在英國引發的風波可謂曠日持久、勞民傷財,但國際社會並未對其進行過多關注。

當選當日,施紀賢宣布盧旺達計劃「已死已埋」 (dead and buried),讓曾經在祖國遭受肉體折磨、在英國又承受另一種形式的心理折磨的尋求庇護者稍感安慰。然而對他們中的大多數,生活軌跡已經被徹底擾亂,在他鄉重獲尊嚴的希望也日漸破滅。與此同時,世界範圍內殖民主義性質的人口遴選、交易、驅逐仍在繼續。

2022年4月14日,盧安達基加利舉行的聯合新聞發布會上,英國內政大臣普里蒂·帕特爾與盧安達外交部長文森特·比魯塔雷簽署「盧旺達計劃」合作協議後握手。攝:Jean Bizimana/Reuters/達志影像
2022年4月14日,盧安達基加利舉行的聯合新聞發布會上,英國內政大臣普里蒂·帕特爾與盧安達外交部長文森特·比魯塔雷簽署「盧旺達計劃」合作協議後握手。攝:Jean Bizimana/Reuters/達志影像

政府一手打造的「移民問題」

脫歐之後,英國民間的反移民情緒本有所緩和,但在約翰遜和蘇納克(辛偉誠)任上,移民問題尤其是非法移民問題再次被官方和主流媒體塑造為心腹大患。

排斥移民的情緒在全世界範圍內廣泛存在,根據民調機構的數據,比起其他歐洲國家,英國人對移民的態度甚至還算溫和。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後,英國的經濟就長期疲軟,增速淪為G7集團中最低,甚至在2023年底開始負增長。人民生活水平的急速下降促進了不滿和保守情緒,在這一背景下,「移民問題」成為了在朝保守黨工作失職的替罪羊和贏得選舉的宣傳利器。在政治議程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早在脫歐公投前,特蕾莎·梅(文翠珊)等脫歐派就用「歐洲移民搶走了英國人就業機會」來進行脫歐宣傳,甚至為了營造對難民的「敵對環境」(hostile environment),製造了「疾風世代醜聞」。

所謂疾風世代,是二戰後英國政府主動從加勒比殖民地招募來填補英國勞動力空缺、並賦予國民身份的移民。這些曾為戰後重建做過貢獻的移民在1960-70年代也曾引發過右翼英國人的敵意,但如今和子孫後代合法地生活在英國。為了將他們樹為非法移民的活靶子,英國政府燒毀了他們當年的入關文件和其他身份證件,並導致了多人在拘留過程中死亡。脫歐之後,日常生活的種種不便讓英國民間的反移民情緒本有所緩和,但在約翰遜和蘇納克(辛偉誠)任上,移民問題尤其是非法移民問題再次被官方和主流媒體塑造為心腹大患。

約翰遜和帕特爾將這種大規模的強迫人口遷移包裝成了為難民的安全和健康着想的善舉——每年都有多名難民在橫渡海峽時遇難,因此跨海進入英國是「特別危險、非法和不必要的」。

所謂盧旺達計劃,是約翰遜在2022年4月的一次演講中突然宣布的,不過會有這樣的計劃也不是毫無徵兆。2019年,英國移民局(home office)大臣普麗蒂·帕特爾(彭黛玲,她的父母是被烏干達政府驅逐後落戶英國的印度裔難民)上任時宣布,解決移民問題需要「天馬行空的思維」 (blue-sky thinking),並組織學習了澳洲將海外難民進行「offshore processing」——把難民打包送往第三國的文雅措辭——的「先進經驗」。

根據約翰遜的講話,目前有總共約52000人需要被「打包」,第一批5700人將被送往盧旺達,遣送的標準是:1.從「安全的國家」中轉來到英國;2.來英國的旅途「可以被描述為是危險的」;3.於2022年1月1日後抵達英國。鑑於人們只能從海上抵達英國,這個標準實際上適用於2022年起抵達英國的全部尋求庇護者(asylum seeker)、難民(refugee)和非法移民(illegal immigrant)。他們將被安排在盧旺達接受登記、審核、批准或駁回移民訴求,且不能返回英國。

這些冒險涉海來到英國的難民來自哪裏?統計顯示,多數難民來自阿富汗、伊朗、敘利亞、伊拉克、阿爾巴尼亞、厄立特里亞和蘇丹。他們主要因為在祖國遭到政治迫害和追捕、因為民族和宗教原因被驅逐、或在戰亂中失去家園等原因成為難民。顯然,在橫跨英吉利海峽前他們已經抵達了法國,但難民通常避免留在法國避難,因為法國的難民署(Ofpra)批准避難申請的概率很低,且效率極慢,以至於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因無法合法工作和住宿死亡。

即便如此,「難民都從法國來」這一事實還是給了英國政府拒收難民的藉口。約翰遜和帕特爾將這種大規模的強迫人口遷移包裝成了為難民的安全和健康着想的善舉——每年都有多名難民在橫渡海峽時遇難,因此跨海進入英國是「特別危險、非法和不必要的」;將他們送往盧旺達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悲劇、挽救無數生命、並減少人口販賣。」

英國政府和媒體在討論這個確實很天馬行空的計劃時很少提及盧旺達方面的意見,但這個計劃的確——在多次遭到其他國家拒絕後——獲得了盧旺達卡加梅(卡加米)政府的同意。自2009年破格加入英聯邦以來,盧旺達曾接受過多筆英國援助和投資,總統卡加梅也正在致力於將盧旺達塑造為安全、和平、有區域領導力的非洲負責任大國。此外,按照英國的許諾,盧旺達庇護計劃的費用全部由英國承擔,每轉移一人的費用將達到180萬英鎊,部分用於支持盧旺達經濟長期發展,部分用於安置和幫助難民本人。這筆巨款具體要如何使用,英國財政部稱「這是商業機密」。

盧旺達方面已經表示,盧旺達在安置難民方面非常有經驗,他們已經完全做好準備,有信心給難民營造有尊嚴、有希望的生活。具體做了哪些準備?根據非常有限的信息,首都基加利郊區的兩處房產將「成為難民的家」。北部郊區的希望青旅(Hope Hostel)曾在盧旺達大屠殺期間庇護了失去雙親的學生,現可容納包括兒童在內的500人居住;南部郊區新建的美麗河畔莊園(Bwiza Riverside Estate)有163間精裝公寓,但目前絕大部分已經被地產商賣給當地居民,無法安置移民。

2024年4月6日,盧安達基加利南部郊區新建的美麗河畔莊園(Bwiza Riverside Estate) 外掛著「已售」標誌。攝:Luke Dray/Getty Images
2024年4月6日,盧安達基加利南部郊區新建的美麗河畔莊園(Bwiza Riverside Estate) 外掛著「已售」標誌。攝:Luke Dray/Getty Images

總統卡加梅之外,我們沒有渠道得知基加利的普通民衆對於即將大批涌入的外國人有何看法。而在英國,2022年至今,支持該計劃的民衆從略少於半數變成了略多於半數,幾乎所有保守黨的選民都支持該計劃,也有很多居住在「紅牆」地區、年齡較大的工黨選民支持盧旺達計劃。值得稍稍提及的是,本不應發表任何政治觀點的查爾斯國王私下表示反對這個計劃,並評論它「駭人聽聞」。

如何才能將盧旺達定義為安全的國家?

爭議的核心到底是什麼——不是英國停止提供一切政治庇護的行為是否觸犯了國際法,斥資九百億英鎊送五萬人出境對本國就業究竟有何好處,也不是強制將大批人口進行非自願跨國遷徙是否是以一種非常前現代的方式觸犯了人權——而是:盧旺達能否被定義為一個安全的國家。

按計劃,2022年6月,第一班搭載300名尋求政治庇護者(後因為各種法律和手續問題降至7名)的航班就要被送往盧旺達,但在所有人被押送上飛機後,歐洲人權法院(ECHR)在最後一刻基於其39號規定(當存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的緊迫風險時,可施加暫時性強制禁令)叫停了航班,並要求英國最高法院重新審核方案的安全性。對此,約翰遜表示要退出歐洲人權公約,不過鑑於唐寧街隨後很快易主,蘇納克再度激活盧旺達計劃已是2023年下半年。

2023年底,經過曠日持久的辯論,最高法院裁定盧旺達計劃不合法——此時甚至連從中獲利的卡加梅都失去了耐心,表示「任何事情的拖拉總要有個極限」。

爭議的核心到底是什麼——不是英國停止提供一切政治庇護的行為是否觸犯了國際法,斥資九百億英鎊送五萬人出境對本國就業究竟有何好處,也不是強制將大批人口進行非自願跨國遷徙是否是以一種非常前現代的方式觸犯了人權——而是:盧旺達能否被定義為一個安全的國家。其思路在於,既然「從安全的國家來到英國」是遣送的理由,那麼將人口遣送到「非安全國家」就不符合基本邏輯。而盧旺達很難被定義為一個安全的國家。

需要特別費力解釋的一點是,這個討論不是在常識意義上使用「安全」這個概念的。從常識角度說,即便在大屠殺後,卡加梅治下的盧旺達也遠非安全。其政府長期積極捲入剛果戰爭,導致數百萬人喪生,還不包括在剛果等鄰國境內追殺數十萬胡圖族難民;以「抑制種族暴力」為由,卡加梅政府基本取消了新聞和政治表達自由,因表達輕微不滿被監禁、折磨、處死的人數難以統計……但這些並沒被英國上下議院和高法納入討論,他們只最低限度地討論了一個基本問題:盧旺達是否會將尋求庇護者「驅回」他們所逃離的國家。「驅回」行為違反了聯合國1951年《公約》,但盧旺達此前也為其他國家提供過收容難民的服務,並的確多次收取費用後將尋求庇護者驅回母國,並導致後者死亡。

2024年4月,蘇納克終於「解決」了這個繞不開的問題。他們要求卡加梅政府不要驅回政治庇護申請者,卡加梅表示同意。英國據此出台了《盧旺達安全法案》(在英國,法案「bil」優先於法律「law」),其主要內容是通過圍繞卡加梅的保證重新定義「安全」一詞,來將盧旺達定義為安全的國家。完成了這項艱鉅的文字工作後,英國移民局在四月的最後一天立即羈押了220人準備送往盧旺達。同時,人們根據可查詢的政府文件發現,在本節最開頭提到的要被遣送的第一批次5700人中,只有38%人還能被政府找到,其他人早已放棄申請合法身份消失在了人海里。除了一貫的低效和混亂外,政府不願出資收容申請庇護者,而只能依賴他們自己定期報到是導致這一情況的直接原因。作為佐證,愛爾蘭數名高管反覆向英國抱怨,越來越多害怕被送往盧旺達的難民已經再度涉海來到了愛爾蘭。

鑑於這個情況,即便施紀賢沒有官方終止盧旺達計劃,這個計劃也會因為客觀上無法實施而流產。

2022年12月19日,「抵制種族主義」示威者在倫敦高等法院外,抗議保守黨政府決定將全部尋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交易到盧旺達的政策,貼紙被雨滴覆蓋,。攝:Kirsty Wigglesworth/AP/達志影像
2022年12月19日,「抵制種族主義」示威者在倫敦高等法院外,抗議保守黨政府決定將全部尋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交易到盧旺達的政策,貼紙被雨滴覆蓋,。攝:Kirsty Wigglesworth/AP/達志影像

英國何所思,盧旺達何所欲?

強大的祖國竟然需要依靠外國人同時提供資金和廉價勞動力,這對於保守派選民來說過於無能,所以政府只能將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數量很少、「處理」起來彷彿更容易的非法入境者身上。

英國保守黨政府到底為什麼一定要費時費力又費錢地把尋求庇護者遣送出國,又為什麼一定是盧旺達?

對於唐寧街來說,移民問題與其說是一個問題,不如說是經濟衰退下保守黨為了勝選打出的一張比較輕鬆的牌。理想情況下,驅逐移民既給經濟衰退找到了替罪羊,又向保守選民展示出執政黨保衛他們生活的雷霆手段。而之所以抓住這一部分非法入境的尋求庇護者不放,是因為脫歐以來的保守黨政府實際上一直在有意促進合法移民和長期居留者的增加,其中2/3都是學生和醫護人員

這是因為按照英國規定,國際學生的學費是本國人的數倍,所以授權高校增加留學生比例可以大幅提高高校收入並減少政府教育支出;而定向吸納外國醫護人員則是因為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工資過低,導致醫護人員一直在罷工,看病難以至於根本無法看病已經成為了民衆不滿執政黨的首要原因;而外籍醫護人員因為簽證和社會地位等原因無法長期罷工,因此成為了NHS的最佳選擇。蘇納克上台後,表面上對留學和工作政策施加了諸多限制,如不允許攜帶親屬、不允許轉換簽證、要求提供更大額的財產證明等,彷彿希望減少移民;實際上只是對移民進行「提純」,篩選掉不能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減少支出的移民,合法移民的總數實際上仍在增加

強大的祖國竟然需要依靠外國人同時提供資金和廉價勞動力,這對於保守派選民來說過於無能,所以政府只能將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數量很少、「處理」起來彷彿更容易的非法入境者身上,並故意混淆移民、僑民、難民和尋求庇護者等概念,一邊向移民索取經濟價值,一邊煽動反移民情緒,並營造對移民鐵拳出擊的假象。

而將非法入境者遣送到盧旺達,則是脫歐以來英國野心勃勃而混亂不堪的非洲宏圖的一部分。由於對歐貿易的必然縮水,特蕾莎·梅提出了著名的「全球的英國」 (Global Britain)這一頗富殖民色彩的口號,來表達英國「加強在世界其他區域存在感」的志向。非洲之所以被特別看重,首先還不是因為其資源,而是因為潛力巨大的市場——到2050年,非洲人口將佔全世界的1/4,且年輕人比重非常大,這令包括英國在內的各種國際力量垂涎不已。因此2016年剛剛宣布脫歐,英國外交官就涌入非洲,首相梅本人則在2018年親自訪問非洲數國,這不僅是2013年以來英國首相第一次訪非,對很多國家來說甚至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不少媒體點評現在才和非洲修好早就為時已晚。

在開普敦的演講中,梅首次提出英國和非洲是夥伴關係,意味着英國的援助應該是一種投資,要符合英國戰略需要和國家利益。這是1960年英國在非洲宣布解殖以來第一次有首相公開聲明英國在非洲積極追求利益。繼任首相約翰遜進一步闡釋了這一聲明——他取消了英國負責國際援助的部門DfID,將其與負責外交、國防和國際貿易的部門合併,以確保「援助更符合英國的核心利益……而不是讓英國做空中的大提款機」。而蘇納克則時常公開表示英國對加沙和索馬里半島等地的援助給英國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應該進行能持續獲利的投資。

簡單概括保守黨政府理解的英國主要「核心利益」:首先是反恐,英國在非洲十餘個國家布置了軍事力量,旨在推動「非洲問題非洲解決」,避免非洲的恐怖主義——尤其是英國非常擔憂的薩赫勒地區的恐怖主義武裝——流向英國。在這個領域,盧旺達愛國軍是英國主要合作者之一。第二個核心利益是減少移民,英國相信通過投資教育和就業輔導,非洲年輕人出國謀生的意願將大大降低。第三個核心利益則是出口貿易,在援助機構和外交、外貿機構合併後,援助款基本以投資和信貸方式「給出」。英國還向非洲國家推出「出口信貸」:如果非洲國家外匯儲備不足無力購買英國貨品,英國可提供低息貸款——允許對方借錢購買自己的商品。此外,英國還涉嫌為了擴大出口和非洲國家簽訂不平等的互貿協定。如在英國-加納貿易伙伴協定(TPA)中,英國要求加納大幅降低關稅,但自身仍然對加納主要出口產品徵收高額關稅

2022年12月19日,「抵制種族主義」示威者在倫敦高等法院外舉著橫幅,抗議保守黨政府決定將全部尋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交易到盧旺達的政策。攝:Kirsty Wigglesworth/AP/達志影像
2022年12月19日,「抵制種族主義」示威者在倫敦高等法院外舉著橫幅,抗議保守黨政府決定將全部尋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交易到盧旺達的政策。攝:Kirsty Wigglesworth/AP/達志影像

除了幾個主要項目,英國在非洲各國還「因地制宜」地開展了各種合作項目,但受到國內政局波動影響大多虎頭蛇尾。

從另一邊來說,非洲各國對和英國合作的態度並不一致。南非、肯尼亞等傳統夥伴自身經濟受到脫歐和英鎊貶值的嚴重拖累,現在更希望和較穩定的經濟體合作,前殖民地國家中也有反對英國再次殖民非洲的呼聲。然而,盧旺達作為非洲法語圈(Francophone)國家,不是英國前殖民地,卻在2009年主動申請加入了英聯邦,同時改用英語作為學校通用語言,表達出了很強的親英意願。

這和盧旺達的圖西族強人總統保羅·卡加梅的外向外交政策相關。上台以來,卡加梅致力於扭轉盧旺達的負面國際形象並提升區域地位,成為非洲事務中負責任的大國,並通過國際合作儘快成為中等收入國家。

為了提高國際影響力,卡加梅政府採取了激進的努力。截至2023年,盧旺達向聯合國派出的維和人員總數在世界各國中排名第四,並在莫桑比克、蘇丹等地有駐軍。為讓旅遊業成為宣傳和創收的突破口,盧旺達近年來大搞綠色旅遊、文化旅遊,大力營銷國家公園和野生動物資源。同時政府也在突擊加速城市化目標,2022年剛剛落成了巨型國際機場,希望能夠成為非洲的航空樞紐。盧旺達旅遊局甚至贊助了阿森納、拜仁慕尼黑和巴黎聖日爾曼等知名足球隊併成功引發了世界關注。

卡加梅在尋求國際合作方面左右逢源、不拘一格,和美國、中國、俄羅斯、卡塔爾等都有大量合作。而加入英聯邦更是一舉多得:一來迎合英國的非洲轉型可以獲得大量投資;二來此舉可以促進盧旺達和東部的烏干達、坦桑尼亞等英語國家修好,來減輕和西鄰剛果(金)長期進行代理人戰爭的壓力;三來通過在其他事情上幫助英國,盧旺達成功換取了後者對自己資助剛果叛軍M23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目前,英國已經成為了盧旺達最大的援助提供者。在唐寧街易主導致盧旺達計劃泡湯時,英國政府已經向盧旺達支付了3.2億英鎊。卡加梅表示:我們可以考慮退款,但根據協議,我們沒有這個義務。

新一輪殖民:有用的人口和無用的人口

他們其實都像貨架上的商品一般被反覆估值,在一場場討價還價中作為籌碼或甜頭,是否能有生活的權利取決於對政府規劃和國家財政此時此刻的用處大小。或許明天,就會有一些人在突變的形勢下失去用處,成為難民、流民、棄民……而此刻他們並不知道。

工黨新首相施紀賢甫一上任就表示盧旺達計劃「已死已埋」(dead and buried),但這場被媒體評價為殘忍而昂貴的失敗的鬧劇其實並未真正結束,並很可能再次發生。新的移民局大臣伊薇特·庫珀(顧綺慧)表示自己將在10月1日發布對盧旺達問題的指導意見,暗示工黨政府很可能也有類似的計劃出台。

而在大選前被突擊逮捕準備送上飛機的220個人,他們失去了住所、工作、全部個人物品,以及同包括朋友和慈善組織在內的支持網絡的聯繫——這些人在混亂中被帶走,又在混亂中被重新扔在陌生的街上。顯然,沒有任何人打算彌補他們的損失。

從更長遠的角度看,盧旺達計劃所反映的用殖民主義思路處置移民並謀求海外利益的趨勢,在英國和其他世界強國都有抬頭。

將52000人驅逐到盧旺達背後,是英國對有可剝削價值的移民的精心挑選。儘管英國的大學等研究機構在大量生產後殖民理論並重申後殖民立場,但實際事務中,歷任首相、移民大臣、平等大臣等並不需要掩飾殖民主義的盤剝動機。除了公開要求留學生畢業後立刻離開英國、表示英國不歡迎不能帶來利益的人等等,前移民大臣蘇埃拉·布雷弗曼甚至公開表示:巴基斯坦裔英國男性(從技術上說,他們已經是英國人了)導致了英國的綁架和誘拐問題,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就是如此。即便在確實計劃招募外國人提供資金和服務的領域,政府人員本身的種族主義也嚴重阻礙了這一工作——英國對非洲引進技術人才的拒簽率遠高於從其他地區引進的人才,也遠高於周邊歐洲國家。現在,年輕的「東非護士」或「印度護士「已經成為了一種經常被提及的代表性文化身份——被需要、被招募、被剝削、被嫌惡。

除了在本土對移民即用即棄,英國在非洲的自由貿易也延續了十九世紀的風格:在非洲南部和東南部,英國企業控制着價值超一萬億英鎊的資源,並以極低的工資奴役當地工人對它們進行破壞性開採。

關心非洲事務的人將此舉稱之為「新殖民主義」,也有學者如前川一郎(Ichiro Maekawa)認為,英國的殖民意圖雖然昭然若揭,但在實踐層面上過於反覆無常、缺少連續性,並未達到這個效果。2016年英國脫歐至今,非洲事務大臣已經換了8位,平均一年一位,導致無論是援助還是剝削都往往不了了之。近年來,非洲市場規模擴大,且英國為了擴大出口極盡能事,但近年來英國對非洲整體出口額一直逐年下降。可以說,英國的殖民給當地人民造成了長久傷害,但其成果和野心遠不相配。

 2024年5月4日,一艘載著移民的充氣小艇在英國英吉利海峽駛向英格蘭。攝:Chris J. Ratcliffe/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5月4日,一艘載著移民的充氣小艇在英國英吉利海峽駛向英格蘭。攝:Chris J. Ratcliffe/Reuters/達志影像

英國之外,法國在非的新殖民甚至有一個專有名詞——Francafrique。其主要形式是法郎殖民。截止到未來2027年,法國前殖民地仍需使用與法郎掛鉤的兩種貨幣:西非法郎和中非法郎。這些國家50%的金融儲備金必須存儲在法國銀行,法國則對貨幣的流通和使用擁有否決權。換言之,法國對前殖民地國家擁有金融主權,並可以隨時使其對法國貶值來增加法國對前殖民地的購買力——它也的確這樣做了。同樣面臨新殖民指控的還有中國,主要問題在與中國在非洲的建設合作項目中提供和英國類似的出口信貸,導致非洲多國欠下高息貸款,引發中國以債相挾操控他國政治的擔憂。儘管在非洲,中國一般會減免逾期的貸款,但斯里蘭卡確實因為無力償還拖欠中國的230億美元的外債,將位於該國東南部的漢班託塔港(Hambantota port)以長達99年的租約移交給了中國。

一邊,各大勢力都對非洲和其他被認為有發展潛力的全球南方地區心動不已,另一邊,這些地區的人口一旦離開了代表着貨幣、貿易、權利壁壘的國境線,就不再是優質的年輕資源而是令人嫌惡的問題。對難民的跨國處置大有成為21世紀最大規模的強制人口遷徙的勢頭,其始作俑者澳洲,2001-2008、2012-2019年先後運送多批難民和申請庇護者去往瑙魯和巴布亞新幾內亞,作為回報,澳洲承諾提供給這兩個國家大額貸款。這些難民在當地被關押在條件惡劣的拘留中心裏,被釋放後則面臨同樣完全沒有獲得解釋的當地居民的敵意,拘留中心內外曾有十數起非自然死亡發生。緊隨澳洲的步伐,以色列和丹麥先後展開了將申請庇護者和難民發配海外的計劃——合作方均是盧旺達。其中,盧旺達在收費接納以色列遣送的難民後,對這些難民進行二次收費並將他們再次運送到了烏干達境內自生自滅,還有一部分人被送回了迫害他們的祖國。

也就是說,盧旺達在和以色列(可能還打算和英國)進行一種新型的「死魂靈」生意,收取費用—接收難民—讓難民消失—獨吞費用。卡加梅顯然很清楚,將難民進行批量「離岸處理」的客戶根本不會再次過問難民的死活。

盧旺達的新客戶丹麥曾經是第一個簽署聯合國1951年難民公約的國家,而在2021年,它成為了第一個宣布境內零難民目標的國家,並導致了歐洲難民政策的「螺旋下降」 (spiral towards the bottom)——周圍國家擔心被丹麥拒之門外的難民涌入自己的國門,而爭先恐後地制定更加嚴苛的難民政策。丹麥目前要求所有難民和已經獲得永久居留權的前難民返回自己的國家,包括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因為「你們自己的國家已經足夠安全了」。只有同為歐洲人的烏克蘭難民可能獲批繼續留在丹麥。

英國災難級別的盧旺達計劃,甚至也啟發了大量歐洲國家。2024年5月至現在,多達19個歐洲國家集體向歐盟提出應批准類似的離岸處理計劃,參與的國家數量持續增加,而歐盟一共只有27個成員國。考慮到現有案例的實際情況,這些國家所積極遊說尋求的,如果不是有組織的虐待和屠殺,也是違反多重國際法的強制遷徙。

說到強制遷徙,人們往往會首先想到二十世紀中希臘和土耳其、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人口大交換、納粹將佔領地區的猶太人集中在聚集區(ghetto)中管理、斯大林將車臣人遷徙到西伯利亞或幾中亞、米洛舍維奇將非塞族人系統清理出塞爾維亞……這些行為的本質是把一部分人口定義為多餘的、沒用的、對治安不利的,並將他們向切除病竈搬移除。而誰多餘、誰沒用則可以依據非常靈活的時代標準。按照二戰後的公民權、人權、難民等多項國際公約和難民署的指導原則,難民「非法入境」並尋求庇護的行為受到國際法保護,並不應被強行驅往第三國。然而現在英國等國正在積極尋求重新定義何為合法,並將難民的避難行為描述為不安全、不合法、不必要的。更何況在特蕾莎·梅的疾風世代醜聞中,被當作異物移除的,其實已經是在英國生活數代、持有英國國籍的英國人。

難民、移民、公民;小艇上的敘利亞人、英國的國際學生和護士、盧旺達邊打工邊購物的年輕人,他們看似在一個從非法到合法,從完全缺少主權保護,到被主權賦予完整公民權的光譜上,但在本文講述的故事中,他們其實都像貨架上的商品一般被反覆估值,在一場場討價還價中作為籌碼或添頭,是否能有生活的權利取決於對政府規劃和國家財政此時此刻的用處大小。或許明天,就會有一些人在突變的形勢下失去用處,成為難民、流民、棄民……而此刻他們並不知道。

讀者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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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个人180万英镑,真的吗,5万人,那不是总共一万亿港币?英国政府哪拿得出这么多钱?

  2. 有个错别字,高管应为高官

  3. 欧洲正在为他们曾经的全球殖民统治付出代价

  4. “每转移一人的费用将达到180万英镑” 我真的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