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安華實現大馬首相夢:24年間,馬來西亞政治、皇室和民意的變幻沈浮

也是大馬首次陷入懸峙議會。
2022年11月15日,馬來西亞吉隆玻,反對黨領袖安華在一個選舉集會上與支持者握手。
國際 東南亞 選舉

(本文譯名主要參考馬來西亞華社習慣用法)

(楊鈧森,南洋華人,國關在讀博士生;夏蘭揚,馬來世界學徒,比較熱愛人類學)

熬過了前後總共近10年的牢獄之災,為成為馬來西亞首相「屢敗屢戰」地奮鬥了24年,安華·依布拉欣(Anwar Ibrahim)終於在11月24日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宣誓就任成為大馬第10任首相。馬來西亞媒體將此成為「烈火莫熄」(Reformasi)時刻,意味着安華從1998年發起「烈火莫熄」這一社會與政治運動以來,其提出並推動的反腐、扶貧、種族平等與經濟發展的改革議程,終於有了付諸實踐的可能。

這時距離11月19日舉行的第15屆全國大選已過去整整5天。選前,民調機構與各國媒體普遍認為這是馬來西亞立國以來,競爭最激烈、政治勢力最碎片化和分化、選舉結果最難預測的一場大選。果然,20日凌晨出爐的選舉結果顯示,安華領導的希望聯盟(簡稱希盟,由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國家誠信黨以及其他盟黨組成)贏得最多的國會下院議席(82席),前首相(任期2020年3月至2021年8月)慕尤丁(Muhyiddin Yassin)領導的國民聯盟(簡稱國盟,土著團結黨、伊斯蘭黨、民政黨)拿下73席,長期主宰馬來西亞政壇的國民陣線(簡稱國陣,主要成員是分別代表三大種族的巫統、馬華公會和馬印國大黨)「爆冷」只贏得30席。

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陣營擁有單獨執政所必須要的112個議席,大馬首次陷入懸峙議會

這場大選就此進入「加時賽」,各方勢力開始為組成政府展開角力,政治僵局持續了整整5天。多年來,馬來西亞人早已見過大風大浪,從經濟危機、種族矛盾、基礎設施敗壞、自然災害、超大規模貪腐弊案到政局危機,這一切都讓馬來西亞民衆養成了自我嘲解的幽默感。配合馬來西亞多元與多語的社會環境,有關政治狀況的Meme(模因)層出不窮。針對首相人選和政府組成方式,廣大網民持續「食花生」:華裔民衆震驚於伊斯蘭黨(PAS)的強勢崛起,巫裔(即馬來人)社交平台上同時出現了鼓譟「5·13事件重演」種族危機和主張多元共存的「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兩種聲音,旁觀者為希盟和國陣這一對宿敵(尤其是在華裔政界長期互相指責的民主行動黨和馬華公會)突然走向合作感到荒謬和驚訝,更多的馬來西亞人則感嘆國家與自身的命運多舛。

24日,在國家元首蘇丹阿都拉(Abdullah of Pahang)「組建團結政府」的諭令加持下,阿末扎希(Ahmad Zahid)帶領國陣破天荒地與希盟聯合組建政府,來自東馬砂拉越州的「地頭蛇」砂拉越政黨聯盟(砂盟,GPS)也轉而支持安華任相。突然之間,安華似乎湊足了三分之二國會下院議席的支持,但在經濟、社會、政治多重危機面前,他並無蜜月期可言。宣誓就任後,安華迅速以首相身份就提振經濟、應對生活成本上漲、招標採購合規管理等社會和經濟議題做出決定。

然而恰恰是這樣一個「團結政府」,同時囊括傳統和革新派政治勢力、弊案纏身和主打反貪的政客、馬來半島主流政黨和東馬地方派系、巫裔與非巫裔等各大種族……這讓安華在分配權力、平衡各派和組建內閣上面臨更大的挑戰。安華一直強調要組建一個清廉的、高效的、「瘦身的」內閣,但直至11月29日本文發表前夕,他的內閣名單仍不見蹤影,民間的各種猜測甚囂塵上,彷彿這場大選進入了又一「補時階段」。

「我根本沒有作弊,我說的是『我有數目』,不是『我有名單』。」的meme圖。
我根本沒有作弊,我說的是『我有數目』,不是『我有名單』。」的meme圖。

我已夠數?

「我已夠數」已成安華反對者乃至希盟支持者嘲諷安華的一個「老梗」,華裔社群中還有「安華雖然有足夠多的數字,但他並不太會算數」的民間笑話。

安華能在11月24日實現其首相夢,其實出乎許多人的意料。11月20日凌晨3時,安華在吉隆坡一家酒店召開記者會,宣布希盟贏得國會最多議席,並將組織政府。針對希盟議席並未過半的狀況,安華強調,他已爭取到希盟以外的政黨支持,有足夠多的議席(I have the numbers)組成政府。然而安華當時拒絕透露是什麼政黨或政黨聯盟與希盟合作。另一邊廂,氣勢上力壓國陣、與希盟分庭抗禮的國盟領導人慕尤丁也說自己掌握了足夠多的議席。一時間,安華與慕尤丁究竟誰有更多支持顯得撲朔迷離。

其實,「我已夠數」已成安華反對者乃至希盟支持者嘲諷安華的一個「老梗」,華裔社群中還有「安華雖然有足夠多的數字,但他並不太會算數」的民間笑話。2020年3月「喜來登行動」(Sheraton Move)爆發後,剛剛執政了22個月的希盟政府垮台,慕尤丁在國陣支持下組建國盟政府。安華和其他反對黨勢力為此大肆攻擊慕尤丁政府是「後門政府」(backdoor government),強調作為希盟首相人選的安華才是獲得議會過半議席支持的下任首相。

但安華的信誓旦旦並未實現,議席實際分布情況也顯示他和希盟距離至少112席的執政要求還有個位數級別的差距。希盟支持者對此感到心灰意冷,國陣也在反對派支持者投票熱情冷淡的情況下贏得多場補選和地方州選的勝利,這讓安華的希盟領袖地位受到不小打擊,來自民主行動黨等盟黨乃至安華自己創立的人民公正黨的質疑聲愈演愈烈。

在2018年希盟首次實現馬來西亞的政黨輪替之前,安華也以「我已夠數」的勢頭發起過多場政治行動。在2013年的全國大選中,由伊斯蘭黨、民主行動黨(DAP)和人民公正黨(PKR)組成的人民聯盟(民聯)贏得了過半的普選票,但因選區劃分不公等問題只獲得了89個議席,安華未能實現其擊敗國陣的諾言。再往前溯,2008年,出獄的安華在妻子旺阿茲沙(Wan Azizah)讓路後以補選的方式重返國會,隨後策劃「916變天計劃」,試圖拉攏30名巫統(UMNO)議員「跳槽」以組建政府、取代國陣,但未能成功。

安華「屢戰屢敗」的經歷與11月19日大選的結果都不由得讓人對他選後的自信和從容心生疑慮。更何況,國陣是安華長期批判的對象,國盟則與國陣的核心政黨巫統共享馬來民族主義乃至伊斯蘭教的價值觀念,國盟、國陣也曾聯合組建了2年的「馬來人大團結」政府,乍看起來,安華並無優勢。

大馬政壇當下碎片化的格局,以及2020年至2022年間大馬政壇堪稱「過山車」般的混亂,其實是2018年國陣體制垮台後的餘韻。

大馬政壇當下碎片化的格局,以及2020年至2022年間大馬政壇堪稱「過山車」般的混亂,其實是2018年國陣體制垮台後的餘韻。在2018年希盟實現改朝換代以前,大馬政治一直呈現出一種族群共治、利益交換和巫統獨大的特點。自1957年馬來西亞前身馬來亞聯邦(Federation of Malaya)獲得獨立以來,長期執政的「聯盟」(巫統、馬華公會、馬印國大黨)及其後繼者國陣的成員黨分別代表巫裔、華裔、印度裔、東馬各種族的族群利益,在巫統的主導下,不同族群政黨以利益交換、互相助選、聯合執政的方式維持帶有右翼威權色彩的聯邦政府,「恩威並施」地主導着馬來西亞政壇。

為了扳倒巫統獨大的國陣體制,學者、社運分子和反對派勢力提出了「兩線制」的構想,他們希望能以不同於國陣的多元和結盟的方式,來取代聯盟內分權乃至分贓、不斷吸納反對派勢力、動輒以「種族矛盾和政黨輪替將引發暴動」恐嚇選民的國陣體制,實現健康的政黨輪替與政策競爭。然而因族群、宗教的高度分化,巫統主導的國陣體制能以利益分配的方式維持團結,或是以禮讓、助選的方式讓盟黨維持利益和代表性(比如馬華公會後期大多隻能在巫統助選下在巫裔人口居多的議席勝利),但在野黨間就很容易因路線爭端、族群訴求的矛盾而陷入關係破裂。2015年6月,人民聯盟因行動黨和伊斯蘭黨在伊斯蘭刑法上的爭議而瓦解;2018年國陣丟失政權後,有衆多盟黨脫離國陣;2020年2月底希盟政府垮台,很大原因是因為土團黨擔心自己身上背負了「華人」和「非穆斯林」的標簽,難以在未來的選舉中贏得勝利。

阿爸與綠色旋風

相比於苦苦奮戰了24年的安華,來自土團黨的慕尤丁顯得高歌猛進。

2018年改朝換代後,馬來西亞公民社會所期許的「兩線制」未能成行,反而釀成了2020年至2022年間的「兩族制」政府(巫裔支持政黨在朝、華裔支持政黨在野),以及2022年大選中多角混戰的格局。

正因如此,主打反貪、多元族群路線(Multiracialism)和改革主義的的安華很難湊夠他的「numbers」。2018年大選,希盟由土團黨(Bersatu)來體現其馬來民族主義的代表性,並因伊斯蘭黨、巫統、土團黨的「馬來三角戰」成功分走了巫統的大量巫裔票源;2022年大選,安華和希盟則不得不依靠巫統和國陣才能組建政府,選舉數據更顯示巫裔選民對希盟的支持率僅有約11%——而巫裔佔全馬總人口約七成。

相比於苦苦奮戰了24年的安華,來自土團黨的慕尤丁顯得高歌猛進。脫離希盟並未讓土團黨喪失發展前景,其選舉贏得的國會議席從2018年的13席漲至2022年的34席,已比巫統還要多。大選前舉行的地方選舉和補選中,土團黨表現不佳,其製造出「喜來登行動」的「叛徒」形象更讓學者擔憂土團黨將走向泡沫化。

本屆大選中,合資格選民超過2100萬人,遠遠超過往屆。這是因為馬來西亞政府已啓用自動選民登記,並將投票年齡下限從21歲降至18歲,這讓全國選民人數比上屆多了近600萬人。曾有輿論認為,年輕選民的增多與投票率的增高都將有利於反對黨。尤其是在政治輿論兩極分化、腐敗現象屢禁不止、政局高度不穩定的當下,憤怒的選民將脫離國陣,轉投反對勢力。

2022年11月20日,馬來西亞城市莎阿南,國民聯盟領袖慕尤丁(右二)在選舉後見記者。
2022年11月20日,馬來西亞城市莎阿南,國民聯盟領袖慕尤丁(右二)在選舉後見記者。

這樣的預測只對了一半。選民增多、投票率走高、青年選民增加的確有利於反對黨,但在這場大選中,國盟也是反對國陣的選擇。雖然國盟與國陣在2020年至2022年間共組聯邦政府,但二者在地方選戰中是彼此競爭的。國陣之所以策劃第15屆大選從2023年改到今年提前舉行,就是想借過往選舉的勢頭打敗國盟和希盟,名正言順、徹頭徹尾地回到政權核心。

這讓國盟脫穎而出。在選舉即將正式舉行前的民調和選舉最終結果都顯示,土團黨成功吸納了反感巫統領袖貪腐事件、同時也不喜歡希盟的多元議程和「華人形象」的巫裔選民。土團黨的馬來民族主義形象與伊斯蘭黨的政治伊斯蘭形象互相加成,在希盟傳統鐵票區西海岸都會區外的農村痛擊巫統、橫掃議席。

相比國陣和希盟,國盟更大限度地發揮了社交媒體的作用。慕尤丁以其「阿爸」(Abah)的馬來文外號流行於巫裔青年熱愛使用的TikTok等社交平台。他來自馬來半島南部柔佛州,其父親就是在家鄉具有影響力的宗教人員,本人則畢業於大馬名校馬來亞大學。從政期間,慕尤丁為人低調,卻有「首相屠龍手」之稱。2008年擔任巫統副主席時,慕尤丁參與了對時任首相阿都拉·巴達威(Abdullah Ahmad Badawi)的「逼宮」,並於後者下台後升任副首相。2015年,慕尤丁以「1MDB弊案」猛烈抨擊時任總理納吉(Najib Razak),遭納吉開除出巫統,隨後與馬哈迪(Mahathir Mohamad)共同創建土團黨。

「喜來登行動」期間,政壇老將馬哈迪顯得從容而自信,辭去首相職位、造成政府垮台後,馬哈迪以看守首相的身份維持了數日活躍,還提出了自己決定由哪些跨黨派的議員來共建政府的構想,作風宛若總統制國家的領導人。「屠龍手」慕尤丁此時再次發力,在國陣支持下成立政府,出任首相而成了最大的贏家。當時恰逢Covid疫情於馬來西亞暴發,慕尤丁成功在混亂中建立政府以應對疫情,這讓他有了大家長的風範,馬來西亞的新冠疫苗全面接種率(84.0%)等抗疫數據也顯得比較優秀,慕尤丁本人「阿爸」的暱稱也由此傳播開來。看起來和藹可親的巫裔長輩慕尤丁,在TikTok上對着支持者比出積極向上的姿勢,顯得很是親民。

本屆大選中,伊斯蘭黨首次贏得吉蘭丹州所有國會議席,還開拓了馬六甲的新國會議席、撬動並拿下了安華家族在「華人大州」檳城的「鐵票」議席、拿下44席史上最多國會議席、首次成為國會內擁有最多議席的政黨,創下了多項歷史。

與土團黨結盟的伊斯蘭黨則掀起了「綠色旋風」(綠色是伊斯蘭黨與伊斯蘭教標緻性顏色)。伊斯蘭黨常被標簽為馬來半島東海岸的地方政黨,長期把持吉蘭丹州(Kelantan)等東海岸州屬的執政權,卻被認為很難對全馬產生作用。但事實上,伊斯蘭黨一直以來都很擅長「陣地戰」(war of position),注重黨員的教育與動員,通過宗教人員的網絡持續地影響巫裔社群乃至整個馬來西亞。本屆大選中,伊斯蘭黨首次贏得吉蘭丹州所有國會議席,還開拓了馬六甲的新國會議席、撬動並拿下了安華家族在「華人大州」檳城的「鐵票」議席、拿下44席史上最多國會議席、首次成為國會內擁有最多議席的政黨,創下了多項歷史。

伊斯蘭黨與「阿爸」慕尤丁一樣注重社交平台耕耘。《日經亞洲》引述馬來西亞數字公司Resolute稱,每10個擁有智能手機的馬來西亞人中就有一人使用TikTok,年輕人的比例還要更高。這些大多已是選民的青年,一方面積極擁抱新興數字技術,另一方面也接受了伊斯蘭黨等勢力在社交平台上傳播的政治伊斯蘭信息。不少巫裔青年的教育背景也是公立和私立的伊斯蘭寄宿學校,這為伊斯蘭黨和土團黨打下了選民基礎。

社交媒體的興起打破了馬來西亞官媒長期以來的話語壟斷,也改變了傳統的反對黨政治格局。政黨、自媒體、KOL等藉助如同病毒般具有傳染性的Memes,使其承載着意識、觀點或概念,並通過網絡的傳遞產生複製,讓消息像病毒般快速地在網絡社群中散播並產生變異分裂。傳播者惡搞與樂趣之外,政治立場也隨之傳開。簡單的轉發、點贊、留言都能促進民衆的參與與表達。此外,在技術算法的支持下,網民對該迷因的反應越熱烈,社區提供的流量紅利越大,社群則可以最低的宣傳成本在同質人群中讓迷因呈指數裂變傳播,逐漸形成一個個相互排斥的「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

正因如此,土團黨和伊斯蘭黨成功地將馬來民族主義和伊斯蘭教兩大巫裔社群最重要的政治價值結合在一起,發動了巨大的網絡攻勢,在青年選民的支持下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並讓華裔社群與希盟傳統支持者難以察覺。

在20日凌晨大選結果出爐後,慕尤丁又一次發揮了他的政治手腕。納吉等巫統高層透露,儘管馬來西亞國會已經通過了反跳槽法(Anti-hopping Law),議員在轉投其他政黨後必須辭去議席,慕尤丁仍積極拉攏巫統和國陣麾下議員去支持自己任相,甚至還以「國陣已答應支持我」為幌子去「騙取」「關鍵少數」砂盟的支持。只不過,慕尤丁這一次的豪賭未能成功。

阿末扎希曾向媒體透露自己具有印尼爪哇血統,雙親來自印尼,因此被討厭他的華人蔑稱為「印尼仔」
阿末扎希曾向媒體透露自己具有印尼爪哇血統,雙親來自印尼,因此被討厭他的華人蔑稱為「印尼仔」

扎希你比木村拓哉還帥

對極右與伊斯蘭化的恐懼遠大於貪污腐敗,讓國陣的中庸、分權路線和希盟的多元與改革路線取得了共識。

安華任相後,一張巫統代表大會的老照片被網民翻了出來,如今身處獄中的巫統原領袖、前首相納吉更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這張照片:慕尤丁、安華、馬哈迪、納吉四人從左到右一起站立,共同舉起了手。這四人的共同點除了在照片拍攝時都是巫統的高層人物,還包括他們都曾擔任大馬首相。四人後來都陷入反目和敵對:安華1998年遭馬哈迪革職而出走創立公正黨;馬哈迪和慕尤丁則於2016年因不滿納吉的1MDB弊案出走巫統創立土團黨;2020年3月「喜來登行動」則讓馬哈迪和慕尤丁陷入反目,馬哈迪遭開除土團黨籍,隨後創立祖國鬥士黨。到頭來,讓2022年大選陷入「四角混戰」的公正黨、土團黨和祖國鬥士黨,都脫胎於巫統。

馬來西亞陷入懸峙議會後,被嫌棄的巫統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中央,國陣兼巫統主席阿末扎希成了「造王者」。在媒體與政客的渲染下,阿末扎希與前首相納吉本並列成為馬來西亞政壇的「兩大惡人」,華人社會更對其嗤之以鼻。然而,在議會懸峙情況下,扎希扎穩腳跟,頂着黨內逼宮的壓力始終堅決不與國盟合作,使網民尤其是華裔一反常態,不僅稱其為英雄,甚至推出「扎希寶寶」的暱稱,表示扎希友善、和藹可親、「愛華人」。據觀察,「扎希洗白行動」不止在華人社會發酵,也獲得部分非華裔網民的支持。選民在社會氛圍明顯右傾,對貪腐深惡痛絕的情況下英雄化阿末扎希,驗證了馬來西亞社會割裂的事實。

2018年馬來西亞變天后,時任首相馬哈迪執政的希盟政府徹查前朝政府的所有貪污案例。阿末扎希成為馬來西亞第二位被起訴的前副首相,被控貪污、濫權及洗錢共47條罪名。隨着前首相納吉的入獄、貪腐案被提控、瀕海戰鬥艦弊案浮出水面,阿末扎希聲望跌入谷底,內外處於四面楚歌的狀態。屋漏偏逢連夜雨,國陣在本屆大選中的選情失利加劇逼宮浪潮,巫統「官職派」(指加入政府擔任職務)加入國盟陣營的訴求一度有望成為黨內共識。

希盟與國盟在本屆大選中分別獲得82和73個席位。儘管希盟獲得優先組閣權,但除了沙巴人民復興黨外,多個政黨表明不會與希盟合作,甚至更傾向於支持國盟,使前者始終無法掌握簡單多數支持。國陣所贏得的30個席位因此成為關鍵因素,手握定奪權力的國陣主席扎希突然有了決定政壇走向的能力。他首先嚴禁議員單獨支持個別陣營,並對外公開不曾與國盟領袖接觸,試圖保持中立以獲得政治活動空間最大化。扎希深知,國盟已取代巫統成為馬來民族主義的保護者,而伊斯蘭黨的助力也賦予了國盟穆斯林捍衛者的身份。巫統在這情況下加入國盟,如同自取滅亡。

2022年11月21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國民陣線兼巫統主席阿末扎希抵達黨總部大樓。
2022年11月21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國民陣線兼巫統主席阿末扎希抵達黨總部大樓。

其實,阿末扎希和安華在上世紀90年代可謂是親密無間。在安華擔任副首相期間,阿末扎希出任巫統青年團團長。1998年,安華被免去副首相職務,深受雞姦和濫權指控之時,阿末扎希曾公開表示將誓死捍衛安華,扎希也因「烈火莫熄」運動而在內安法令下被扣押。儘管兩人在政壇道路上形同陌路,但兩人實際上仍保持友好關係。2021年錄音外泄風波中,阿末扎希和安華疑似在通話中密謀聯手扳倒時任首相慕尤丁領導的國盟政府,扎希更以「師傅」稱呼安華。儘管兩人都表示錄音是假的,但無論真僞,馬來西亞政壇上經常可見媒體或議員以「兄弟」(abang adik)稱呼安華與阿末扎希的關係。兩人情同手足的關係在網上被廣為傳播,也是民衆合理化雙方態度轉向的因素之一。

從「啥都好除了巫統」(Asalkan Bukan Umno)到「啥都好除了伊斯蘭黨」(Asalkan Bukan PAS);從「扎希做政府,貪官猛如虎」到「阿末扎希比木村拓哉還帥」,廣為流傳的政治Meme中體現的這些話語反映了厭惡伊斯蘭黨推動的政治伊斯蘭、國家與法律伊斯蘭化議程的選民的意志,並反過頭來促成了希盟支持者集體接受希盟與國陣破天荒的聯合。對極右與伊斯蘭化的恐懼遠大於貪污腐敗,讓國陣的中庸、分權路線和希盟的多元與改革路線取得了共識。

華社普遍對伊斯蘭黨的崛起產生恐懼,而巫裔社群內的中產階級或城市居民則擔憂伊斯蘭黨治國方針不利於經濟發展,保守態勢也將影響個人生活。

然而,這種臨時建構的「團結」或許會經受不住考驗,甚至進一步撕裂充滿瘡疤的社會。伊斯蘭黨已掀起「綠色海嘯」,這是本屆大選中的「灰犀牛」事件。根據筆者在WhatsApp群組、臉書專頁和政治直播訪談等觀察華社與馬來社群的動態,華社普遍對伊斯蘭黨的崛起產生恐懼,而巫裔社群內的中產階級或城市居民則擔憂伊斯蘭黨治國方針不利於經濟發展,保守態勢也將影響個人生活。

某種程度上,廣受華裔選民支持、常被巫裔政黨標簽為「共產黨」「種族主義者」「華人沙文主義者」「基督徒」乃至「猶太人」的民主行動黨,和被標簽為「包頭黨」「回教化推手」甚至是「大馬塔利班」(前下議院副議長倪可敏語)的伊斯蘭黨是一體兩面。二者都是各自聯盟中贏得最多議席、選舉機器運作效率最高的政黨。但因自身與特定族群關係緊密,二者都無法成為政黨聯盟中的核心:在希盟中,唯有安華和公正黨能串聯起馬來西亞的多元種族;在國盟中,伊斯蘭黨依靠土團黨才能讓自己的形象更顯中庸。2022年華裔選民對伊斯蘭黨的恐懼情緒,或許就如同2018年巫裔選民對行動黨的恐懼一般:特定族群的選民擔心對方族群大力支持的政黨上台,將影響自身的權益,也因此更加堅定地支持主張維護自身族群權益的政黨,又因此加深了在對方族群心中自身社群和特定政黨捆綁的形象。

九王共議平亂世?

近年的政治動盪讓馬來王室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

「吾王萬歲」(Daulat Tuanku)是本次大選後最常見到的網民評論之一。在《國家原則》(Rukun Negara)中,「忠於君主」是擺在僅次於「信奉上蒼」,優於「維護憲法」和「尊崇法治」之上的位置,可見王室地位之重要。馬來蘇丹在傳統馬來社會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不僅是團結馬來人的紐帶,更是塑造「馬來族」的族群符號與象徵。在馬來語中,「Raja」的本意為「君主」,而國家或政府被稱為「Ke-raja-an」,蘊含着「君主存在/統治的狀態」。

馬來西亞十三個州屬中,有九個州屬擁有世襲君主,國家元首則每隔五年從中輪換擔任。早在英殖民時期,馬來蘇丹與拉惹們僅被賦予主權象徵地位,較少插手行政事務。獨立後,馬來西亞採取議會制君主立憲制,君主繼承了威斯敏斯特體制下君主作為「守門員」的角色。儘管上世紀80-90年代,時任首相馬哈迪推動修憲限縮元首御準權,國家元首權力已逐漸縮小,但國家元首在憲法授權下掌握的自主裁量權、任命權及掌握宣布緊急狀態的權力,足以在重大政治事務上起到制衡與化解的作用,甚至改變政局的走向。

近年的政治動盪讓馬來王室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2020年「喜來登行動」中,最高元首行使其裁量權與下議院全體議員面談,並「一錘定音」,認定慕尤丁獲得多數支持,任命其擔任第八任首相。2021年,時任首相慕尤丁未經御準宣布撤銷緊急狀態條例使國家元首震怒,國家王宮發表的聲明不僅抨擊國盟政府違反憲法精神、輕藐元首的職權,更強調國家元首才是一國之首。王室在近年來的政治亂世中如同朝野政黨的「權力源泉」,在政治焦灼狀態下獲得聖意,即可走馬上任,袍笏登場。

2022年11月21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國王蘇丹阿布都拉在王宮外見記者,回答有關決定延長政黨提名首相人選的提問。
2022年11月21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國王蘇丹阿布都拉在王宮外見記者,回答有關決定延長政黨提名首相人選的提問。

面對今年議會懸峙的窘況,國家元首首先召見希盟主席安華和國盟主席慕尤丁。儘管慕尤丁已呈上115份議員簽署的支持他出任首相的法定聲明,但卻不受國家元首的認可。在國陣議員模棱兩可的「曖昧」態度下,國家元首召見國陣與砂盟領袖以了解本黨議員的意願,並強調將使用其裁量權決定獲得多數支持的總理人選。國陣主席阿末扎希和砂盟黨鞭法迪拉均表示,國家元首諭令國陣放棄中立立場,並希望以跨黨派方式組建大團結政府。

國家元首召見所有關鍵領袖後仍無法做出判斷,決定召開馬來統治者特別會議,要求八州元首共議首相人選。2021年,國家元首曾召開馬來統治者特別會議,宣布拒絕首相慕尤丁延長緊急狀態的建議,催化了政權的垮台。而本次懸峙議會的情況下,國家王宮發布安華任相的公告中,並沒有提及希盟掌握多數支持,而是表示國家元首遴選「可能」掌握多數支持的安華組建內閣。此外,當王宮發表公告前,國陣並未發表支持希盟的聲明,砂盟等政黨亦沒有撤回支持慕尤丁任相的法定聲明。種種跡象顯現出,國家元首裁量權對政治的干預及影響已得到昇華。

2022年大選的結果延續了2018年國陣體制崩塌的過程,被認為是傳統的、種族不平等的、貪腐的國陣舊勢力越來越弱小,但國陣自身多元種族共治的架構仍通過希盟聯合國陣的方式傳承了下去。

君主立憲制下,君主本身是「虛君」的存在,但馬來傳統君臣文化及政治結構和權力的持續碎片化,使得王室的政治空間大大擴展。各政黨在文告中表明將「遵從諭旨」(junjung titah),體現了馬來社會中效忠並臣服於王室、蘇丹和元首的傳統。「九王共議,吾王萬歲」,是網民感激王室最終選擇希盟的感言。但王室和君主對政府組織的干預及影響是否符合民主與憲政精神,這仍有待觀察。

面向未來,安華政府恐將繼續遭受沒有獲得多數議席支持的質疑。即使巫統的短暫支持能讓希盟政府在國會信任投票中過關,外界也無法預測二者的合作能維持多久,「喜來登行動」是否會上演2.0。希盟身上的「華裔污名」與「無法捍衛馬來特權」標簽,以及國陣的貪腐醜聞,都是國盟得以孜孜不倦地持續攻擊政府的養分。

幸運的是,本屆大選儘管有議會懸峙的風波,但大體顯得和平,炒作「513事件」的聲音也很快被輿論和國家機器壓製了下去。為了避免矛盾進一步激化,希盟支持者以及華裔選民主動在社交媒體上呼籲克制,並暫緩「統考」等敏感族群議題的探討。更重要的是,2022年大選的結果延續了2018年國陣體制崩塌的過程,被認為是傳統的、種族不平等的、貪腐的國陣舊勢力越來越弱小,但國陣自身多元種族共治的架構仍通過希盟聯合國陣的方式傳承了下去。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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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給樓上,不是這篇文章混亂。作者已經寫得很平實近人,而是馬來西亞政局就是這麼錯綜複雜,除了當地人,其他習慣西方兩黨政治的華人都很難進入

  2. 十分混亂的一篇文章,文章首兩段可以先講多些背景介紹,如主要時序、政黨撮要,幫助讀者理解內文。

  3. 這篇文章須要註釋才能閱讀明瞭啊。
    謝謝端。

  4. 至少在中国大陆的媒体规范里,疫情暴发是正确的搭配,而非“爆发”。我觉得作者应该没有健忘,只是再写就要突破10000字了……

  5. 關於慕尤丁上台後抗疫的表現,應該提到期間有“失敗的政府”(Kerajaan Gagal),和舉白旗運動。大部分民眾似乎作者一樣,有些健忘,但這不應該一筆帶過。他領導的政府在MCO(行動管制)期間的指示混亂模糊,比如沒有妥善管制工廠運作,甚至導致巴生疫情大爆發。行動管制期間,更利用緊急法令,停止國會運作,完全是蔑視制度的執政者。另外,正確的應該是疫情爆發,而不是疫情暴發。

  6. 謝謝《端傳媒》尊重且使用馬來西亞華社的習慣用語。馬來西亞的內閣領袖是首相,而不是外界經常誤用的總理。

  7. 作者對馬來西亞的政治歷史了解紮實。一些歷史事件確實如此。一些歷史當時的public sentiment 也表達貼切。非常好的一篇專題。👍🏻👍🏻👍🏻
    馬來西亞的憲法明確寫下給予元首以「認為得到大多數議員支持的議員」任命為首相成立政府。所以雖然這次我們見證了王室行使更大的權力,但確實是在憲法賦予王室的權限以內。所以我並不擔心這點。
    整篇專題報導真的寫得很好。各族群不同時代的情緒、傾向,千頭萬緒都能掌握。👍🏻👍🏻👍🏻
    我是馬來西亞人。

  8. 愿烈火莫熄的火种穿过南中国海

  9. 據我個人觀察,馬來西亞政治其實有很多很好玩的地方:
    1. 所謂喜來登政變,至今看起來任然像是老馬為擺脫同盟制約(那時的土團是希盟的一員,但只有10++席位,雖然被希盟推舉為首相,但過少的席位讓這野心勃勃權力欲過剩的老傢伙難以接受的)想要一統天下所做的大龍鳳。當然最後被慕尤丁背刺截胡那當然是另一回事了。
    但好玩的地方在於,這曾經在位22年讓馬來西亞朋黨貪污腐敗政治走向頂峰的老馬恰恰是希盟自己迎回來的。希盟一方面打著反對弊案纏身的前首相納吉(這位仁兄在下台後竟然被發現是被首相耽誤了的網紅bossku也是個很好玩的故事),一方面卻迎來老馬這位“貪腐”之父的神操作,也讓我深刻了解到“反貪誠可貴,意識形態(不論族群還是宗教)價更高,若為權力故,兩者皆可拋”這句話的深沉含義。
    2. 馬來西亞相當一部分的狂熱希盟華裔選民是另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從2018年高喊救國並願意減壽捐給老馬,到這次的扎希從印尼仔到比木村拓哉帥,恰恰說明他們不是精神分裂,而是為了心中的神(希盟)能夠執政而毫無原則和底線。這種毫無原則和底線的行為,也恰恰印證了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這句話。
    更神奇的是,他們竟然對自己國家的政治制度毫不了解,不知道內閣制需要擁有過半席位才能組建政府,不知道懸浮議會,卻能大放厥詞地在那邊說為什麼第二第三加起來贏第一名的偉倫,簡直看得我目瞪口呆。
    3. 眾所周知,馬來西亞華裔有相當一部分是所謂的中華膠。在某個角度來說,這群人是幸運的,至少比小粉紅幸運得多。除了能和小粉紅一起意淫他們偉大的“祖國崛起”,又不用像小粉紅那樣整天被核酸和關在牢籠裡。但是,就是這群人整天在網絡世界的偉大言論,在我看來就是這次土團和伊斯蘭黨能大勝的最佳助力之一。
    事實上,族群和宗教一直以來都是很敏感的課題。尤其在政客多年來為了自身利益與權力的操控下,這問題在很多方面實際上是被放大了的。這導致在兩方面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和受委屈的情況下,都會瘋狂擁抱並鞏固以族群和宗教為主的意識形態。是的,華人越中華膠化,馬來人也會越土著和伊斯蘭教中心化。這也是為什麼這次贏得最多席位的兩個政黨就是伊斯蘭黨和人民行動黨。他們也就是文章中所說的一體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