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安华实现大马首相梦:24年间,马来西亚政治、皇室和民意的变幻沈浮

也是大马首次陷入悬峙议会。
2022年11月15日,马来西亚吉隆玻,反对党领袖安华在一个选举集会上与支持者握手。
东南亚 国际 选举

(本文译名主要参考马来西亚华社习惯用法)

(杨钪森,南洋华人,国关在读博士生;夏兰扬,马来世界学徒,比较热爱人类学)

熬过了前后总共近10年的牢狱之灾,为成为马来西亚首相“屡败屡战”地奋斗了24年,安华·依布拉欣(Anwar Ibrahim)终于在11月24日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宣誓就任成为大马第10任首相。马来西亚媒体将此成为“烈火莫熄”(Reformasi)时刻,意味着安华从1998年发起“烈火莫熄”这一社会与政治运动以来,其提出并推动的反腐、扶贫、种族平等与经济发展的改革议程,终于有了付诸实践的可能。

这时距离11月19日举行的第15届全国大选已过去整整5天。选前,民调机构与各国媒体普遍认为这是马来西亚立国以来,竞争最激烈、政治势力最碎片化和分化、选举结果最难预测的一场大选。果然,20日凌晨出炉的选举结果显示,安华领导的希望联盟(简称希盟,由人民公正党、民主行动党、国家诚信党以及其他盟党组成)赢得最多的国会下院议席(82席),前首相(任期2020年3月至2021年8月)慕尤丁(Muhyiddin Yassin)领导的国民联盟(简称国盟,土著团结党、伊斯兰党、民政党)拿下73席,长期主宰马来西亚政坛的国民阵线(简称国阵,主要成员是分别代表三大种族的巫统、马华公会和马印国大党)“爆冷”只赢得30席。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阵营拥有单独执政所必须要的112个议席,大马首次陷入悬峙议会

这场大选就此进入“加时赛”,各方势力开始为组成政府展开角力,政治僵局持续了整整5天。多年来,马来西亚人早已见过大风大浪,从经济危机、种族矛盾、基础设施败坏、自然灾害、超大规模贪腐弊案到政局危机,这一切都让马来西亚民众养成了自我嘲解的幽默感。配合马来西亚多元与多语的社会环境,有关政治状况的Meme(模因)层出不穷。针对首相人选和政府组成方式,广大网民持续“食花生”:华裔民众震惊于伊斯兰党(PAS)的强势崛起,巫裔(即马来人)社交平台上同时出现了鼓噪“5·13事件重演”种族危机和主张多元共存的“我们都是一家人”的两种声音,旁观者为希盟和国阵这一对宿敌(尤其是在华裔政界长期互相指责的民主行动党和马华公会)突然走向合作感到荒谬和惊讶,更多的马来西亚人则感叹国家与自身的命运多舛。

24日,在国家元首苏丹阿都拉(Abdullah of Pahang)“组建团结政府”的谕令加持下,阿末扎希(Ahmad Zahid)带领国阵破天荒地与希盟联合组建政府,来自东马砂拉越州的“地头蛇”砂拉越政党联盟(砂盟,GPS)也转而支持安华任相。突然之间,安华似乎凑足了三分之二国会下院议席的支持,但在经济、社会、政治多重危机面前,他并无蜜月期可言。宣誓就任后,安华迅速以首相身份就提振经济、应对生活成本上涨、招标采购合规管理等社会和经济议题做出决定。

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个“团结政府”,同时囊括传统和革新派政治势力、弊案缠身和主打反贪的政客、马来半岛主流政党和东马地方派系、巫裔与非巫裔等各大种族……这让安华在分配权力、平衡各派和组建内阁上面临更大的挑战。安华一直强调要组建一个清廉的、高效的、“瘦身的”内阁,但直至11月29日本文发表前夕,他的内阁名单仍不见踪影,民间的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仿佛这场大选进入了又一“补时阶段”。

“我根本没有作弊,我说的是‘我有数目’,不是‘我有名单’。”的meme图。
我根本没有作弊,我说的是‘我有数目’,不是‘我有名单’。”的meme图。

我已够数?

“我已够数”已成安华反对者乃至希盟支持者嘲讽安华的一个“老梗”,华裔社群中还有“安华虽然有足够多的数字,但他并不太会算数”的民间笑话。

安华能在11月24日实现其首相梦,其实出乎许多人的意料。11月20日凌晨3时,安华在吉隆坡一家酒店召开记者会,宣布希盟赢得国会最多议席,并将组织政府。针对希盟议席并未过半的状况,安华强调,他已争取到希盟以外的政党支持,有足够多的议席(I have the numbers)组成政府。然而安华当时拒绝透露是什么政党或政党联盟与希盟合作。另一边厢,气势上力压国阵、与希盟分庭抗礼的国盟领导人慕尤丁也说自己掌握了足够多的议席。一时间,安华与慕尤丁究竟谁有更多支持显得扑朔迷离。

其实,“我已够数”已成安华反对者乃至希盟支持者嘲讽安华的一个“老梗”,华裔社群中还有“安华虽然有足够多的数字,但他并不太会算数”的民间笑话。2020年3月“喜来登行动”(Sheraton Move)爆发后,刚刚执政了22个月的希盟政府垮台,慕尤丁在国阵支持下组建国盟政府。安华和其他反对党势力为此大肆攻击慕尤丁政府是“后门政府”(backdoor government),强调作为希盟首相人选的安华才是获得议会过半议席支持的下任首相。

但安华的信誓旦旦并未实现,议席实际分布情况也显示他和希盟距离至少112席的执政要求还有个位数级别的差距。希盟支持者对此感到心灰意冷,国阵也在反对派支持者投票热情冷淡的情况下赢得多场补选和地方州选的胜利,这让安华的希盟领袖地位受到不小打击,来自民主行动党等盟党乃至安华自己创立的人民公正党的质疑声愈演愈烈。

在2018年希盟首次实现马来西亚的政党轮替之前,安华也以“我已够数”的势头发起过多场政治行动。在2013年的全国大选中,由伊斯兰党、民主行动党(DAP)和人民公正党(PKR)组成的人民联盟(民联)赢得了过半的普选票,但因选区划分不公等问题只获得了89个议席,安华未能实现其击败国阵的诺言。再往前溯,2008年,出狱的安华在妻子旺阿兹沙(Wan Azizah)让路后以补选的方式重返国会,随后策划“916变天计划”,试图拉拢30名巫统(UMNO)议员“跳槽”以组建政府、取代国阵,但未能成功。

安华“屡战屡败”的经历与11月19日大选的结果都不由得让人对他选后的自信和从容心生疑虑。更何况,国阵是安华长期批判的对象,国盟则与国阵的核心政党巫统共享马来民族主义乃至伊斯兰教的价值观念,国盟、国阵也曾联合组建了2年的“马来人大团结”政府,乍看起来,安华并无优势。

大马政坛当下碎片化的格局,以及2020年至2022年间大马政坛堪称“过山车”般的混乱,其实是2018年国阵体制垮台后的余韵。

大马政坛当下碎片化的格局,以及2020年至2022年间大马政坛堪称“过山车”般的混乱,其实是2018年国阵体制垮台后的余韵。在2018年希盟实现改朝换代以前,大马政治一直呈现出一种族群共治、利益交换和巫统独大的特点。自1957年马来西亚前身马来亚联邦(Federation of Malaya)获得独立以来,长期执政的“联盟”(巫统、马华公会、马印国大党)及其后继者国阵的成员党分别代表巫裔、华裔、印度裔、东马各种族的族群利益,在巫统的主导下,不同族群政党以利益交换、互相助选、联合执政的方式维持带有右翼威权色彩的联邦政府,“恩威并施”地主导着马来西亚政坛。

为了扳倒巫统独大的国阵体制,学者、社运分子和反对派势力提出了“两线制”的构想,他们希望能以不同于国阵的多元和结盟的方式,来取代联盟内分权乃至分赃、不断吸纳反对派势力、动辄以“种族矛盾和政党轮替将引发暴动”恐吓选民的国阵体制,实现健康的政党轮替与政策竞争。然而因族群、宗教的高度分化,巫统主导的国阵体制能以利益分配的方式维持团结,或是以礼让、助选的方式让盟党维持利益和代表性(比如马华公会后期大多只能在巫统助选下在巫裔人口居多的议席胜利),但在野党间就很容易因路线争端、族群诉求的矛盾而陷入关系破裂。2015年6月,人民联盟因行动党和伊斯兰党在伊斯兰刑法上的争议而瓦解;2018年国阵丢失政权后,有众多盟党脱离国阵;2020年2月底希盟政府垮台,很大原因是因为土团党担心自己身上背负了“华人”和“非穆斯林”的标签,难以在未来的选举中赢得胜利。

阿爸与绿色旋风

相比于苦苦奋战了24年的安华,来自土团党的慕尤丁显得高歌猛进。

2018年改朝换代后,马来西亚公民社会所期许的“两线制”未能成行,反而酿成了2020年至2022年间的“两族制”政府(巫裔支持政党在朝、华裔支持政党在野),以及2022年大选中多角混战的格局。

正因如此,主打反贪、多元族群路线(Multiracialism)和改革主义的的安华很难凑够他的“numbers”。2018年大选,希盟由土团党(Bersatu)来体现其马来民族主义的代表性,并因伊斯兰党、巫统、土团党的“马来三角战”成功分走了巫统的大量巫裔票源;2022年大选,安华和希盟则不得不依靠巫统和国阵才能组建政府,选举数据更显示巫裔选民对希盟的支持率仅有约11%——而巫裔占全马总人口约七成。

相比于苦苦奋战了24年的安华,来自土团党的慕尤丁显得高歌猛进。脱离希盟并未让土团党丧失发展前景,其选举赢得的国会议席从2018年的13席涨至2022年的34席,已比巫统还要多。大选前举行的地方选举和补选中,土团党表现不佳,其制造出“喜来登行动”的“叛徒”形象更让学者担忧土团党将走向泡沫化。

本届大选中,合资格选民超过2100万人,远远超过往届。这是因为马来西亚政府已启用自动选民登记,并将投票年龄下限从21岁降至18岁,这让全国选民人数比上届多了近600万人。曾有舆论认为,年轻选民的增多与投票率的增高都将有利于反对党。尤其是在政治舆论两极分化、腐败现象屡禁不止、政局高度不稳定的当下,愤怒的选民将脱离国阵,转投反对势力。

2022年11月20日,马来西亚城市莎阿南,国民联盟领袖慕尤丁(右二)在选举后见记者。
2022年11月20日,马来西亚城市莎阿南,国民联盟领袖慕尤丁(右二)在选举后见记者。

这样的预测只对了一半。选民增多、投票率走高、青年选民增加的确有利于反对党,但在这场大选中,国盟也是反对国阵的选择。虽然国盟与国阵在2020年至2022年间共组联邦政府,但二者在地方选战中是彼此竞争的。国阵之所以策划第15届大选从2023年改到今年提前举行,就是想借过往选举的势头打败国盟和希盟,名正言顺、彻头彻尾地回到政权核心。

这让国盟脱颖而出。在选举即将正式举行前的民调和选举最终结果都显示,土团党成功吸纳了反感巫统领袖贪腐事件、同时也不喜欢希盟的多元议程和“华人形象”的巫裔选民。土团党的马来民族主义形象与伊斯兰党的政治伊斯兰形象互相加成,在希盟传统铁票区西海岸都会区外的农村痛击巫统、横扫议席。

相比国阵和希盟,国盟更大限度地发挥了社交媒体的作用。慕尤丁以其“阿爸”(Abah)的马来文外号流行于巫裔青年热爱使用的TikTok等社交平台。他来自马来半岛南部柔佛州,其父亲就是在家乡具有影响力的宗教人员,本人则毕业于大马名校马来亚大学。从政期间,慕尤丁为人低调,却有“首相屠龙手”之称。2008年担任巫统副主席时,慕尤丁参与了对时任首相阿都拉·巴达威(Abdullah Ahmad Badawi)的“逼宫”,并于后者下台后升任副首相。2015年,慕尤丁以“1MDB弊案”猛烈抨击时任总理纳吉(Najib Razak),遭纳吉开除出巫统,随后与马哈迪(Mahathir Mohamad)共同创建土团党。

“喜来登行动”期间,政坛老将马哈迪显得从容而自信,辞去首相职位、造成政府垮台后,马哈迪以看守首相的身份维持了数日活跃,还提出了自己决定由哪些跨党派的议员来共建政府的构想,作风宛若总统制国家的领导人。“屠龙手”慕尤丁此时再次发力,在国阵支持下成立政府,出任首相而成了最大的赢家。当时恰逢Covid疫情于马来西亚暴发,慕尤丁成功在混乱中建立政府以应对疫情,这让他有了大家长的风范,马来西亚的新冠疫苗全面接种率(84.0%)等抗疫数据也显得比较优秀,慕尤丁本人“阿爸”的暱称也由此传播开来。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巫裔长辈慕尤丁,在TikTok上对着支持者比出积极向上的姿势,显得很是亲民。

本届大选中,伊斯兰党首次赢得吉兰丹州所有国会议席,还开拓了马六甲的新国会议席、撬动并拿下了安华家族在“华人大州”槟城的“铁票”议席、拿下44席史上最多国会议席、首次成为国会内拥有最多议席的政党,创下了多项历史。

与土团党结盟的伊斯兰党则掀起了“绿色旋风”(绿色是伊斯兰党与伊斯兰教标致性颜色)。伊斯兰党常被标签为马来半岛东海岸的地方政党,长期把持吉兰丹州(Kelantan)等东海岸州属的执政权,却被认为很难对全马产生作用。但事实上,伊斯兰党一直以来都很擅长“阵地战”(war of position),注重党员的教育与动员,通过宗教人员的网络持续地影响巫裔社群乃至整个马来西亚。本届大选中,伊斯兰党首次赢得吉兰丹州所有国会议席,还开拓了马六甲的新国会议席、撬动并拿下了安华家族在“华人大州”槟城的“铁票”议席、拿下44席史上最多国会议席、首次成为国会内拥有最多议席的政党,创下了多项历史。

伊斯兰党与“阿爸”慕尤丁一样注重社交平台耕耘。《日经亚洲》引述马来西亚数字公司Resolute称,每10个拥有智能手机的马来西亚人中就有一人使用TikTok,年轻人的比例还要更高。这些大多已是选民的青年,一方面积极拥抱新兴数字技术,另一方面也接受了伊斯兰党等势力在社交平台上传播的政治伊斯兰信息。不少巫裔青年的教育背景也是公立和私立的伊斯兰寄宿学校,这为伊斯兰党和土团党打下了选民基础。

社交媒体的兴起打破了马来西亚官媒长期以来的话语垄断,也改变了传统的反对党政治格局。政党、自媒体、KOL等借助如同病毒般具有传染性的Memes,使其承载着意识、观点或概念,并通过网络的传递产生复制,让消息像病毒般快速地在网络社群中散播并产生变异分裂。传播者恶搞与乐趣之外,政治立场也随之传开。简单的转发、点赞、留言都能促进民众的参与与表达。此外,在技术算法的支持下,网民对该迷因的反应越热烈,社区提供的流量红利越大,社群则可以最低的宣传成本在同质人群中让迷因呈指数裂变传播,逐渐形成一个个相互排斥的“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

正因如此,土团党和伊斯兰党成功地将马来民族主义和伊斯兰教两大巫裔社群最重要的政治价值结合在一起,发动了巨大的网络攻势,在青年选民的支持下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并让华裔社群与希盟传统支持者难以察觉。

在20日凌晨大选结果出炉后,慕尤丁又一次发挥了他的政治手腕。纳吉等巫统高层透露,尽管马来西亚国会已经通过了反跳槽法(Anti-hopping Law),议员在转投其他政党后必须辞去议席,慕尤丁仍积极拉拢巫统和国阵麾下议员去支持自己任相,甚至还以“国阵已答应支持我”为幌子去“骗取”“关键少数”砂盟的支持。只不过,慕尤丁这一次的豪赌未能成功。

阿末扎希曾向媒体透露自己具有印尼爪哇血统,双亲来自印尼,因此被讨厌他的华人蔑称为“印尼仔”
阿末扎希曾向媒体透露自己具有印尼爪哇血统,双亲来自印尼,因此被讨厌他的华人蔑称为“印尼仔”

扎希你比木村拓哉还帅

对极右与伊斯兰化的恐惧远大于贪污腐败,让国阵的中庸、分权路线和希盟的多元与改革路线取得了共识。

安华任相后,一张巫统代表大会的老照片被网民翻了出来,如今身处狱中的巫统原领袖、前首相纳吉更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这张照片:慕尤丁、安华、马哈迪、纳吉四人从左到右一起站立,共同举起了手。这四人的共同点除了在照片拍摄时都是巫统的高层人物,还包括他们都曾担任大马首相。四人后来都陷入反目和敌对:安华1998年遭马哈迪革职而出走创立公正党;马哈迪和慕尤丁则于2016年因不满纳吉的1MDB弊案出走巫统创立土团党;2020年3月“喜来登行动”则让马哈迪和慕尤丁陷入反目,马哈迪遭开除土团党籍,随后创立祖国斗士党。到头来,让2022年大选陷入“四角混战”的公正党、土团党和祖国斗士党,都脱胎于巫统。

马来西亚陷入悬峙议会后,被嫌弃的巫统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中央,国阵兼巫统主席阿末扎希成了“造王者”。在媒体与政客的渲染下,阿末扎希与前首相纳吉本并列成为马来西亚政坛的“两大恶人”,华人社会更对其嗤之以鼻。然而,在议会悬峙情况下,扎希扎稳脚跟,顶着党内逼宫的压力始终坚决不与国盟合作,使网民尤其是华裔一反常态,不仅称其为英雄,甚至推出“扎希宝宝”的暱称,表示扎希友善、和蔼可亲、“爱华人”。据观察,“扎希洗白行动”不止在华人社会发酵,也获得部分非华裔网民的支持。选民在社会氛围明显右倾,对贪腐深恶痛绝的情况下英雄化阿末扎希,验证了马来西亚社会割裂的事实。

2018年马来西亚变天后,时任首相马哈迪执政的希盟政府彻查前朝政府的所有贪污案例。阿末扎希成为马来西亚第二位被起诉的前副首相,被控贪污、滥权及洗钱共47条罪名。随着前首相纳吉的入狱、贪腐案被提控、濒海战斗舰弊案浮出水面,阿末扎希声望跌入谷底,内外处于四面楚歌的状态。屋漏偏逢连夜雨,国阵在本届大选中的选情失利加剧逼宫浪潮,巫统“官职派”(指加入政府担任职务)加入国盟阵营的诉求一度有望成为党内共识。

希盟与国盟在本届大选中分别获得82和73个席位。尽管希盟获得优先组阁权,但除了沙巴人民复兴党外,多个政党表明不会与希盟合作,甚至更倾向于支持国盟,使前者始终无法掌握简单多数支持。国阵所赢得的30个席位因此成为关键因素,手握定夺权力的国阵主席扎希突然有了决定政坛走向的能力。他首先严禁议员单独支持个别阵营,并对外公开不曾与国盟领袖接触,试图保持中立以获得政治活动空间最大化。扎希深知,国盟已取代巫统成为马来民族主义的保护者,而伊斯兰党的助力也赋予了国盟穆斯林捍卫者的身份。巫统在这情况下加入国盟,如同自取灭亡。

2022年11月21日,马来西亚吉隆坡,国民阵线兼巫统主席阿末扎希抵达党总部大楼。
2022年11月21日,马来西亚吉隆坡,国民阵线兼巫统主席阿末扎希抵达党总部大楼。

其实,阿末扎希和安华在上世纪90年代可谓是亲密无间。在安华担任副首相期间,阿末扎希出任巫统青年团团长。1998年,安华被免去副首相职务,深受鸡奸和滥权指控之时,阿末扎希曾公开表示将誓死捍卫安华,扎希也因“烈火莫熄”运动而在内安法令下被扣押。尽管两人在政坛道路上形同陌路,但两人实际上仍保持友好关系。2021年录音外泄风波中,阿末扎希和安华疑似在通话中密谋联手扳倒时任首相慕尤丁领导的国盟政府,扎希更以“师傅”称呼安华。尽管两人都表示录音是假的,但无论真伪,马来西亚政坛上经常可见媒体或议员以“兄弟”(abang adik)称呼安华与阿末扎希的关系。两人情同手足的关系在网上被广为传播,也是民众合理化双方态度转向的因素之一。

从“啥都好除了巫统”(Asalkan Bukan Umno)到“啥都好除了伊斯兰党”(Asalkan Bukan PAS);从“扎希做政府,贪官猛如虎”到“阿末扎希比木村拓哉还帅”,广为流传的政治Meme中体现的这些话语反映了厌恶伊斯兰党推动的政治伊斯兰、国家与法律伊斯兰化议程的选民的意志,并反过头来促成了希盟支持者集体接受希盟与国阵破天荒的联合。对极右与伊斯兰化的恐惧远大于贪污腐败,让国阵的中庸、分权路线和希盟的多元与改革路线取得了共识。

华社普遍对伊斯兰党的崛起产生恐惧,而巫裔社群内的中产阶级或城市居民则担忧伊斯兰党治国方针不利于经济发展,保守态势也将影响个人生活。

然而,这种临时建构的“团结”或许会经受不住考验,甚至进一步撕裂充满疮疤的社会。伊斯兰党已掀起“绿色海啸”,这是本届大选中的“灰犀牛”事件。根据笔者在WhatsApp群组、脸书专页和政治直播访谈等观察华社与马来社群的动态,华社普遍对伊斯兰党的崛起产生恐惧,而巫裔社群内的中产阶级或城市居民则担忧伊斯兰党治国方针不利于经济发展,保守态势也将影响个人生活。

某种程度上,广受华裔选民支持、常被巫裔政党标签为“共产党”“种族主义者”“华人沙文主义者”“基督徒”乃至“犹太人”的民主行动党,和被标签为“包头党”“回教化推手”甚至是“大马塔利班”(前下议院副议长倪可敏语)的伊斯兰党是一体两面。二者都是各自联盟中赢得最多议席、选举机器运作效率最高的政党。但因自身与特定族群关系紧密,二者都无法成为政党联盟中的核心:在希盟中,唯有安华和公正党能串联起马来西亚的多元种族;在国盟中,伊斯兰党依靠土团党才能让自己的形象更显中庸。2022年华裔选民对伊斯兰党的恐惧情绪,或许就如同2018年巫裔选民对行动党的恐惧一般:特定族群的选民担心对方族群大力支持的政党上台,将影响自身的权益,也因此更加坚定地支持主张维护自身族群权益的政党,又因此加深了在对方族群心中自身社群和特定政党捆绑的形象。

九王共议平乱世?

近年的政治动荡让马来王室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

“吾王万岁”(Daulat Tuanku)是本次大选后最常见到的网民评论之一。在《国家原则》(Rukun Negara)中,“忠于君主”是摆在仅次于“信奉上苍”,优于“维护宪法”和“尊崇法治”之上的位置,可见王室地位之重要。马来苏丹在传统马来社会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不仅是团结马来人的纽带,更是塑造“马来族”的族群符号与象征。在马来语中,“Raja”的本意为“君主”,而国家或政府被称为“Ke-raja-an”,蕴含着“君主存在/统治的状态”。

马来西亚十三个州属中,有九个州属拥有世袭君主,国家元首则每隔五年从中轮换担任。早在英殖民时期,马来苏丹与拉惹们仅被赋予主权象征地位,较少插手行政事务。独立后,马来西亚采取议会制君主立宪制,君主继承了威斯敏斯特体制下君主作为“守门员”的角色。尽管上世纪80-90年代,时任首相马哈迪推动修宪限缩元首御准权,国家元首权力已逐渐缩小,但国家元首在宪法授权下掌握的自主裁量权、任命权及掌握宣布紧急状态的权力,足以在重大政治事务上起到制衡与化解的作用,甚至改变政局的走向。

近年的政治动荡让马来王室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2020年“喜来登行动”中,最高元首行使其裁量权与下议院全体议员面谈,并“一锤定音”,认定慕尤丁获得多数支持,任命其担任第八任首相。2021年,时任首相慕尤丁未经御准宣布撤销紧急状态条例使国家元首震怒,国家王宫发表的声明不仅抨击国盟政府违反宪法精神、轻藐元首的职权,更强调国家元首才是一国之首。王室在近年来的政治乱世中如同朝野政党的“权力源泉”,在政治焦灼状态下获得圣意,即可走马上任,袍笏登场。

2022年11月21日,马来西亚吉隆坡,国王苏丹阿布都拉在王宫外见记者,回答有关决定延长政党提名首相人选的提问。
2022年11月21日,马来西亚吉隆坡,国王苏丹阿布都拉在王宫外见记者,回答有关决定延长政党提名首相人选的提问。

面对今年议会悬峙的窘况,国家元首首先召见希盟主席安华和国盟主席慕尤丁。尽管慕尤丁已呈上115份议员签署的支持他出任首相的法定声明,但却不受国家元首的认可。在国阵议员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下,国家元首召见国阵与砂盟领袖以了解本党议员的意愿,并强调将使用其裁量权决定获得多数支持的总理人选。国阵主席阿末扎希和砂盟党鞭法迪拉均表示,国家元首谕令国阵放弃中立立场,并希望以跨党派方式组建大团结政府。

国家元首召见所有关键领袖后仍无法做出判断,决定召开马来统治者特别会议,要求八州元首共议首相人选。2021年,国家元首曾召开马来统治者特别会议,宣布拒绝首相慕尤丁延长紧急状态的建议,催化了政权的垮台。而本次悬峙议会的情况下,国家王宫发布安华任相的公告中,并没有提及希盟掌握多数支持,而是表示国家元首遴选“可能”掌握多数支持的安华组建内阁。此外,当王宫发表公告前,国阵并未发表支持希盟的声明,砂盟等政党亦没有撤回支持慕尤丁任相的法定声明。种种迹象显现出,国家元首裁量权对政治的干预及影响已得到升华。

2022年大选的结果延续了2018年国阵体制崩塌的过程,被认为是传统的、种族不平等的、贪腐的国阵旧势力越来越弱小,但国阵自身多元种族共治的架构仍通过希盟联合国阵的方式传承了下去。

君主立宪制下,君主本身是“虚君”的存在,但马来传统君臣文化及政治结构和权力的持续碎片化,使得王室的政治空间大大扩展。各政党在文告中表明将“遵从谕旨”(junjung titah),体现了马来社会中效忠并臣服于王室、苏丹和元首的传统。“九王共议,吾王万岁”,是网民感激王室最终选择希盟的感言。但王室和君主对政府组织的干预及影响是否符合民主与宪政精神,这仍有待观察。

面向未来,安华政府恐将继续遭受没有获得多数议席支持的质疑。即使巫统的短暂支持能让希盟政府在国会信任投票中过关,外界也无法预测二者的合作能维持多久,“喜来登行动”是否会上演2.0。希盟身上的“华裔污名”与“无法捍卫马来特权”标签,以及国阵的贪腐丑闻,都是国盟得以孜孜不倦地持续攻击政府的养分。

幸运的是,本届大选尽管有议会悬峙的风波,但大体显得和平,炒作“513事件”的声音也很快被舆论和国家机器压制了下去。为了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希盟支持者以及华裔选民主动在社交媒体上呼吁克制,并暂缓“统考”等敏感族群议题的探讨。更重要的是,2022年大选的结果延续了2018年国阵体制崩塌的过程,被认为是传统的、种族不平等的、贪腐的国阵旧势力越来越弱小,但国阵自身多元种族共治的架构仍通过希盟联合国阵的方式传承了下去。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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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給樓上,不是這篇文章混亂。作者已經寫得很平實近人,而是馬來西亞政局就是這麼錯綜複雜,除了當地人,其他習慣西方兩黨政治的華人都很難進入

  2. 十分混亂的一篇文章,文章首兩段可以先講多些背景介紹,如主要時序、政黨撮要,幫助讀者理解內文。

  3. 這篇文章須要註釋才能閱讀明瞭啊。
    謝謝端。

  4. 至少在中国大陆的媒体规范里,疫情暴发是正确的搭配,而非“爆发”。我觉得作者应该没有健忘,只是再写就要突破10000字了……

  5. 關於慕尤丁上台後抗疫的表現,應該提到期間有“失敗的政府”(Kerajaan Gagal),和舉白旗運動。大部分民眾似乎作者一樣,有些健忘,但這不應該一筆帶過。他領導的政府在MCO(行動管制)期間的指示混亂模糊,比如沒有妥善管制工廠運作,甚至導致巴生疫情大爆發。行動管制期間,更利用緊急法令,停止國會運作,完全是蔑視制度的執政者。另外,正確的應該是疫情爆發,而不是疫情暴發。

  6. 謝謝《端傳媒》尊重且使用馬來西亞華社的習慣用語。馬來西亞的內閣領袖是首相,而不是外界經常誤用的總理。

  7. 作者對馬來西亞的政治歷史了解紮實。一些歷史事件確實如此。一些歷史當時的public sentiment 也表達貼切。非常好的一篇專題。👍🏻👍🏻👍🏻
    馬來西亞的憲法明確寫下給予元首以「認為得到大多數議員支持的議員」任命為首相成立政府。所以雖然這次我們見證了王室行使更大的權力,但確實是在憲法賦予王室的權限以內。所以我並不擔心這點。
    整篇專題報導真的寫得很好。各族群不同時代的情緒、傾向,千頭萬緒都能掌握。👍🏻👍🏻👍🏻
    我是馬來西亞人。

  8. 愿烈火莫熄的火种穿过南中国海

  9. 據我個人觀察,馬來西亞政治其實有很多很好玩的地方:
    1. 所謂喜來登政變,至今看起來任然像是老馬為擺脫同盟制約(那時的土團是希盟的一員,但只有10++席位,雖然被希盟推舉為首相,但過少的席位讓這野心勃勃權力欲過剩的老傢伙難以接受的)想要一統天下所做的大龍鳳。當然最後被慕尤丁背刺截胡那當然是另一回事了。
    但好玩的地方在於,這曾經在位22年讓馬來西亞朋黨貪污腐敗政治走向頂峰的老馬恰恰是希盟自己迎回來的。希盟一方面打著反對弊案纏身的前首相納吉(這位仁兄在下台後竟然被發現是被首相耽誤了的網紅bossku也是個很好玩的故事),一方面卻迎來老馬這位“貪腐”之父的神操作,也讓我深刻了解到“反貪誠可貴,意識形態(不論族群還是宗教)價更高,若為權力故,兩者皆可拋”這句話的深沉含義。
    2. 馬來西亞相當一部分的狂熱希盟華裔選民是另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從2018年高喊救國並願意減壽捐給老馬,到這次的扎希從印尼仔到比木村拓哉帥,恰恰說明他們不是精神分裂,而是為了心中的神(希盟)能夠執政而毫無原則和底線。這種毫無原則和底線的行為,也恰恰印證了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這句話。
    更神奇的是,他們竟然對自己國家的政治制度毫不了解,不知道內閣制需要擁有過半席位才能組建政府,不知道懸浮議會,卻能大放厥詞地在那邊說為什麼第二第三加起來贏第一名的偉倫,簡直看得我目瞪口呆。
    3. 眾所周知,馬來西亞華裔有相當一部分是所謂的中華膠。在某個角度來說,這群人是幸運的,至少比小粉紅幸運得多。除了能和小粉紅一起意淫他們偉大的“祖國崛起”,又不用像小粉紅那樣整天被核酸和關在牢籠裡。但是,就是這群人整天在網絡世界的偉大言論,在我看來就是這次土團和伊斯蘭黨能大勝的最佳助力之一。
    事實上,族群和宗教一直以來都是很敏感的課題。尤其在政客多年來為了自身利益與權力的操控下,這問題在很多方面實際上是被放大了的。這導致在兩方面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和受委屈的情況下,都會瘋狂擁抱並鞏固以族群和宗教為主的意識形態。是的,華人越中華膠化,馬來人也會越土著和伊斯蘭教中心化。這也是為什麼這次贏得最多席位的兩個政黨就是伊斯蘭黨和人民行動黨。他們也就是文章中所說的一體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