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COP26氣候大會閉幕,還有哪些爭議問題有待解決?

1.5度目標能否實現?中國到底在減排目標上有沒有吃虧?

第26屆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6)延期一年後,於日前在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舉行。拜登上台,美國重返巴黎協議後,也加入此次氣候大會,拜登親自出席。在越來越多國家承認「全球氣候危機」以及美中「最激烈的競爭」的背景下,氣候大會既關係到人類如何應對全球變暖,也關係到國際政治中的大國競爭和合作,意義重大。事實上,在COP26之前的聯合國大會以及G20大會上,氣候問題就已經是重點議題,各大國也紛紛「加碼」承諾。經過兩個多星期的討論,在延遲一天之後,13日晚上,各國代表達成《格拉斯哥氣候協議》。

會議和最後協議字面上有幾個重要成果。第一,繼續認為追求1.5攝氏度的目標是可行的,即把氣温上升控制在比19世紀後期的氣温高1.5攝氏度之內。第二,在最受人關注,也是碳排放的最大來源化石能源使用問題上,第一次確定了結束煤炭使用的目標。在會議期間,40多個國家承諾逐步淘汰煤炭。中國日本等國承諾不在海外繼續投資煤電項目。在最後協議中,雖然在印度和伊朗的堅持下,不得不把逐步取淘汰煤炭(phase out)改為了逐步減少煤炭(phase down),有點令人失望,但大方向在那裏。減少煤炭第一次寫在協議文本上成為確定目標,可預見煤炭時代真的將走向終結。第三,把碳排放的另一個重要來源「土地利用變更」(land use change)放到了重要位置,多國承諾在2030年之前停止砍伐森林,減少因用地而導致的温室氣體排放,這包括巴西、印尼、加拿大、俄羅斯等森林大國。第四,「零碳淨排放」(net zero)成為普遍共識,美加澳英歐日韓等發達國家承諾2050年實現零淨排放,中國、尼日利亞、沙特、俄羅斯等承諾2060年,印度承諾2070年實現。第五,在二氧化碳之外,甲烷開始成為下一個關注點。總的說來,最終文本雖不能完全令人滿意,但足以成為2016年巴黎協議之後最有誠意的協議,算得上「歷史性的協定」。

此外,在會議結束前,中美兩個全球最大的碳排國發表了一份《中美關於21世紀20年代強化氣候行動的格拉斯哥聯合聲明》 ,這當是整個會議最令人振奮的進展之一。聯合聲明承諾加速行動通過多變進程開展氣候合作,承認現在雙方努力及其總體效果與巴黎條約目標還有顯著差距,必須攜手努力,推進巴黎協議。中美在五大領域展開合作,包括制定法規和標準、清潔能源轉型、推動脫碳和電氣化、循環經濟、碳捕捉等技術。雙方也承諾在二氧化碳排放上面的目標,包括中國承諾在十五五中逐步減少煤炭消費。雙方首次專門提到在甲烷方面的合作。中美也同意建立一個聯合行動工作組,聚焦強化具體行動。

此前,由於中國總書記習近平沒有出席會議,甚至連視頻現身都欠奉,大部分國家都表示失望,拜登更在發言中指責中俄 。此前,多國都認為中國的氣候承諾不夠有抱負;中國外長王毅曾經把中美氣候合作和中美之間其他問題掛鈎,暗示「美國在求中國在氣候問題上合作」,讓人覺得中國在氣候問題上不積極,待價而沽;加上中國最近重新加大煤礦生產,被質疑走了回頭路。一時間,在美中氣候問題的大國競爭中,美國搶回「領導權」,中國再次處於下風。這個雙方協議無疑是會議一大驚喜,中國多少挽回了氣候外交上的劣勢。

2021年11月4日格拉斯哥,COP26 峰會外的抗議活動中,打扮成皮卡丘的抗議者舉著標語,寫著日本停止資助煤炭。
2021年11月4日格拉斯哥,COP26 峰會外的抗議活動中,打扮成皮卡丘的抗議者舉著標語,寫著日本停止資助煤炭。

1.5度目標能否實現

然而,協議是一回事,能否實現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即使以上承諾都能實現,距離「1.5度目標」依然有很大差距。

今年年初,「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發表了一份全長近四千頁名為《氣候變化2021——物理科學基礎》(Climate Change 2021,The Physical Science Basis)的報告就指出,在2020年,全球變暖的幅度的實測值已比19世紀後期(1850-1900)上升了1.2度,而趨勢還在上升中。因此,如果在未來幾十年不「大幅度減少」温室氣體排放,全球變暖幅度在21世紀末超過1.5度甚至2度都不可避免。如報告中第13頁所示,在報告評估的五種減排的情景下,到本世紀末,只有第一種情景(SSP1-1.9)將會升温低於1.5度(1.4度),第二種(SSP1-2.6)升温低於2度(1.8度),此外三種情景分別會升高2.7度到4.4度不等。

然而,第一種情景根本不可能出現。它要求從今開始,全球碳排放就急速下降,在2050年降到零(這就是為何2050年零淨排放成為一個目標),但目前排放第一大國中國和第三大國印度,都只肯承諾2060或2070年零淨排放。第二種情景也很難實現。雖然它的零淨排放的目標在2075年中期,但它要求從今開始碳排放就開始下降(儘管沒有情景一下降得這麼快)。其實,如果不是2020年的COVID19影響,全球碳排放還在快速增長 ,其增長的趨勢與報告評估的情景五(SSP-8.5)相接近。可想而知,隨著各國經濟重開,碳排放增長可能回覆此前趨勢,甚至可能「補償性反彈」。因此,實際情況如果能做到情景三(SSP3-7.0),即從今天開始碳排放進入平台期,在2050年之後緩慢下降,就相當難得了。而這種情景下,到世紀末增温將會是2.7度。當然,COVID19的到來可能是一個不期然的轉機。

各國在減排問題上的取向不同

氣候問題之所以難解決有很多原因,各國在減排問題上的取向不同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在減排的國際角力中本來就大致上存在六個陣營。(1)對一些國家而言,全球變暖對自己國家有利。(2)化石能源生產國家則在減排中利益受損。(3)一些「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印等排放大國)強調「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認為減排「剝奪自己的發展權」。(4)另一些發展中國家則對「發展權」沒有這麼重視,卻受氣候災害影響,也希望得到西方的援助資金,於是支持減排。(5)最受氣候影響的小島國出於生死存亡,是減排的最積極支持者。(6)歐洲向來是減排的積極推動者,美國則視哪一派上台而定。當然,也有國家是多種情況並存。這裏主要討論前三類在利益上有理由抗拒減排的國家。

全球變暖最有利的當屬大批國土處於北極圈的三個國家,俄羅斯加拿大格陵蘭(丹麥)。俄羅斯是國土位於北極圈中面積最大的國家。加拿大在北極圈不但有大批國土,還有大量水域(如哈德遜灣和各群島之間的水道)。格陵蘭目前75%以上的土地被永久冰層覆蓋。全球變暖下,它們的土地都會變得可用,從而獲得大批耕地和適宜人居,水域可供開發航道。它們毫無疑問都是全球變暖的大贏家。儘管有人指出,變暖會令凍土融化,讓這些土地上的建築受損,但這些國家在這種土地上本來就沒有多少建築,損失遠遠比不上帶來的利益。它們和美國不同,美國在北極圈中也有阿拉斯加,但美國本土靠南,變暖對本土造成衝擊,全球變暖只能說有利有弊,它們則完全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

俄羅斯對減排的冷淡可想而知。作為世界排名第四的碳排大國 ,總統普京就沒有出席COP26而受到抨擊。雖然俄國也做出2060零淨排放的承諾,但只是一句空言,尚無任何路綫圖和措施。對比之下,目前碳排全球第七的加拿大承諾2050年將零淨排放,也有了實際減排措施,在全球「零淨排放準備指數」 高居第八,算是有誠意。當然考慮到加拿大的人均碳排比美國還高,位居前列,這個表態也「剛好而已」。

其他幾個北極國家(挪威瑞典冰島)等倒都是減排先鋒。它們支持減排固然有「高風亮節」的因素,但也有客觀原因:它們的北方領土面積都不大,經濟獲益有限,而且它們也足夠富裕,更願意把保護生態放在經濟發展之上。

另一組可能受惠於全球變暖的國家是乾旱地區的國家,特別是非洲、西亞和中亞等沙漠地區。有一種說法是,全球變暖導致冰層融化,大氣水分增加,有助於把乾旱地區變得濕潤。但這個問題並不像北極國家受惠那樣顯而易見,科學界對利弊沒有起碼的共識。一方面,變暖可能給這些本來就高温的地區帶來更高温,更不適合人居。另一方面,新增降雨是否能「分配」到這些地區也有待論證。從目前的研究看,反而有可能本來不缺水的地方會「分配」到更多雨水導致洪水 。值得指出的是,由於中國和美國都也有大片沙漠,同樣也有人認為變暖後沙漠變綠洲是大好事。但同樣道理,這遠非定論。

 2021年11月12日格拉斯哥,綠色和平的抗議者舉行示威。
2021年11月12日格拉斯哥,綠色和平的抗議者舉行示威。

能源產業重置的輸家與贏家

減排實質地改變國際能源結構,意味著大規模的能源產業重置,必然有輸家和贏家。贏家固然高興,輸家當然就不起勁了。可想而知,化石能源的生產和出口大國都不太熱心減排。原因顯而易見,如果不能用化石能源了,自己能源產業、能源安全乃至經濟支柱都沒有了。

目前世界化石能源以煤礦、石油、天然氣三種為主,按「排碳骯髒程度」也是這個次序。終止用煤在這次COP26就被重點討論。

煤的主要功用是發電。2019年,世界最大煤生產國是中國,產量為37億噸,是第二名印度的將近5倍,也相當於第二到第十一各國的總和(依次是印度、美國、澳洲、印尼、俄國、南非、德國、波蘭、哈薩克斯坦、哥倫比亞)。中國也要從外國進口,2019年就共進口0.3億噸,但同時也向外國出口,數量和進口大致相當。煤礦對中國經濟非常重要,約一半發電都是煤炭火電,可以說,煤炭不但關乎一大批行業的經濟活動,還是中國能源安全的重要保障。其他產煤大國中,澳洲、印尼、俄國位居全球出口前三位,分別佔出口市場39.5%,17.6%和15%。煤礦生產對這些國家同樣非常重要。

在煤礦之後,石油將是下一個被針對的化石能源。石油的主要功用不是發電,而是交通、燃料和化工。在美國光是汽車用的汽油就佔石油消耗的四成多。現在美國計劃推動電動車就「動了石油公司的奶酪」。當然,電動車需要電,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在電廠用油發電的量不大(不到10%),除了「綠色能源」和核電外,天然氣發電將會補充汽油(和煤)的這個缺口。石油生產長期以來也是全球經濟的命脈之一。對很多石油輸出國家而言,石油是最重要甚至唯一重要的產業。目前美國、沙特、俄國、中國、加拿大的產量位居前五 ,一眾海灣國家跟在後面。以出口而言,則是沙特、俄國、伊拉克、美國、阿聯酋等位居前五 。

目前唯一受惠的化石能源就是「乾淨」的天然氣。目前天然氣產量排名 ,美國高居第一,俄國位列第二,伊朗、加拿大、阿爾及利亞等分列三到五。以出口排名,俄國、美國、卡塔爾、挪威、澳洲分居前五。

從以上對比可知,當化石能源從煤、石油再轉向天然氣,像美國和俄羅斯這樣,三種能源都多的國家,無非就是從一種能源生產轉到另一種能源生產的內部轉換,總體利益沒有太受損。澳洲和加拿大,一個煤礦多,一個石油多,但它們的天然氣也不少,同樣可以拆東牆補西牆。最受損的就是以煤礦和石油為主但又缺乏天然氣的國家,如中國、印度、印尼、沙特、阿聯酋等。可以說,「減排革命」是能源界的「大洗牌」。難怪這些「能源輸家」都不太樂意支持。

能源界大洗牌還牽涉到「綠色能源」分布上。目前所謂綠色能源一般指五種:風能、太陽能、水能、地熱、生物能(核能有時也被歸入綠色能源中,但由於安全和處理核廢料等困難,近年來積極發展核能的國家不多。)在五大能源中,水能目前佔最重要地位,但受到的批評也最多,因為建造大壩影響生態,所以已建成的大概率會繼續直至報廢,新建的就越來越難過環保評估關。風能和太陽能是後期之秀。尤其是風能,不但本身「乾淨」,還沒有生產太陽能板這個污染過程。在美國,風能即將取代水能成為第一大綠色能源。

然而,風能也是一種自然資源,和化石能源一樣,它不是全球均衡分布的,有的地方就特別適合建設風能農場(wind farm)。風能分為陸上(onshore)和離岸(offshore)兩種,後者風力強勁,風速和強度都穩定和可預測,機件和發電量都更大,因此是好得多的選擇。可是,離岸風能農場有位置限制,長年大風的地方才符合經濟原則。全球適合地方其實不太多,主要有格陵蘭東岸到冰島、北海沿岸至不列顛島和愛爾蘭西案、法國地中海沿岸、加拿大東岸、美國西岸、墨西哥西南端、美國阿留申島鏈和俄羅斯勘察加半島和千島群島(即白令海峽以南沿岸)、台灣海峽、新西蘭南端到澳洲南端的馬斯塔尼亞一帶、東非之角、納米比亞、英國南大西洋屬地南佐治亞及南三文治群島、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島(智利和阿根廷)一帶等幾個。從地圖可知,其中北海沿岸、格陵蘭東岸、加拿大東岸、白令海峽以南、馬斯塔尼亞、火地島等六處風力既大,海岸綫又長,更是黃金地帶。於是,美國、俄羅斯、加拿大、澳洲等也可望繼續成為能源市場的贏家。

也可以看到,雖然中國近年來風能裝機容量瘋長,接近全球五成,然而中國適合風能的地點並非最好。至於像沙特、印尼、印度等煤礦或石油大國,沒有多少適合適合風能農場的地方,更會是大輸家。

2021年11月5日格拉斯哥,示威者參加格拉斯哥舉行的“未來星期五”遊行。
2021年11月5日格拉斯哥,示威者參加格拉斯哥舉行的“未來星期五”遊行。

中國到底在減排目標上有沒有吃虧

第三類抗拒減排的國家就是以「發展權」為理由的國家,諸如中國和印度。

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以「丁仲禮邏輯」為代表。丁仲禮院士在2009年哥本哈根氣候大會前後,接受央視主持人柴靜《面對面》 訪問時一句「中國人是不是人?」多次被熱捧。從訪問看,丁仲禮對國際科學界(IPCC為代表)通過計算機模擬的結論非常不以為然,認為計算機模擬沒有做實驗,不可信,繼而強烈指責IPCC提出的推薦方案。他認為,IPCC規定了一個2050年的全球排放總量(降低80%),各西方國家又主動承諾在2050年減排80%,這個意味著(按照現在的碳排放分布)西方「把蛋糕割走了一大半」,把一小塊蛋糕留給發展中國家。他提出,排碳權相當於發展權,應該「按人均分配」,否則就是限制了每個國家的發展。

其實,當時協議根本沒有把「2050年排放總量」寫入(所有歷次協議都只寫入温度控制目標,從來沒有排放總量),也沒有寫入發展中國家的減排承諾。至於IPCC當時的報告是純科學性地描述,為達到防止變暖的目標要把排放總量控制在多少,和哥本哈根協議無關。丁仲禮當時大為光火,其實對協議本身並不太了解。其實,即使在科學方面,儘管他是院士,但作為一個並非氣候學的專家,他不但質疑氣候專家的結論,還沒有理由地質疑他們所用的方法「不夠科學」,這相當不得體。

當然,他那句「中國人是不是人」深入民心,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無論哪種減排方案,都不可能公平,社會的一部分或整體,也必然有犧牲。但關鍵是怎麼看待。過了十年,可以進一步分析這個問題。

首先值得指出的是,並非每個發展中國家都這麼堅持「發展權」,事實上,大批發展中國家都承諾在2050年達到零淨排放 。比如越南比中國和印度都落後,但越南就承諾在2050年達到零淨排放。其他已做出承諾的代表性「發展中國家」,東南亞還有馬來西亞、老撾等,南美有巴西、阿根廷、智利等,中美洲有巴拿馬、哥斯達黎加等,非洲有南非、摩洛哥等,就連土耳其也給出了2053年的時間表。還有大批國家正在考慮做出2050年的承諾。當然,說到不一定做得到,但有這個表態還是好的。由此觀之,中國2060年的承諾在「發展中國家」中都是「後進生」,印度2070年的指標更是全球「倒數第一」。

這樣問題就來了,中國原先一再強調「人均排放量」低,但現在(2016年數據,下同) 人均排放量(7.4噸每人每年)已超過歐盟平均值(6.6噸)。而越南目前人均排放量更只有1.9噸。越南人口將近一億,如果說這也算「小國」與中國不好比的話,那麼同樣把目標定在2050年的巴西,人口2.2億居世界第六總能和中國一比,它的人均排放也只有2.25噸。當然,中國也要算「歷史排放」,最近外交部發言人還終於把「歷史人均排放」也搬上台面。然而,中國說自己「歷史排放低」甚至「歷史人均排放低」,都和美國比,如果和巴西越南等相比,中國的數值顯而易見要高得不是一點點。

印尼承諾是2060年,印度承諾是2070年。但這兩個國家,無論現在的排放總值還是人均排放值也都遠遠低於中國。2016年,中國排放總值是印度的4倍,是印尼19倍;人均值是印度的4倍,印尼的3.7倍。歷史排放值乃至人均歷史排放值就當然更不用說了。如果按照中國那種發展中國家必須有「發展權」,應該與發達國家「人均排放」甚至「歷史人均排放」看齊的話,那麼印尼承諾年份與中國一樣,顯然沒有遵從中國這個標準,在減排上比中國更有誠意。印度雖然比中國晚十年,但中國目前人均是美國的一半左右,尚且要比美國晚十年,那麼印度人均是中國的四分一,比中國再晚十年,還是比中國的承諾要有誠意。可見,即便是橫向比較,中國的減排目標也是相當「後進」的。

在中國式的「歷史排放」的邏輯中,還有一個邏輯漏洞,那就是現在的「歷史數據」的計算方式是有缺陷的。它基本依照能源消耗來計算,沒有把其他方式的排放計算在內。這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那就是用能源消耗才能容易回溯估算歷史數據,其他方式的排放沒有足夠資料,無法回推。然而,無法計算意味著不得不接受的不足,而不等於這種處理是合理的。

温室氣體排放主要有碳排放、甲烷排放和氮氧化物排放三種。以美國的情況為例,農業、森林業和土地用途大約佔温室氣體排放的四分之一 ,全球的糧食體系的排放更超過總排放的三分之一 。可見,農業、森林和更改土地用途,是導致温室氣體的重要因素。這種途徑同時排放三種氣體,但對甲烷這種温室效應最強的氣體影響最大。這也是為什麼這種途徑在温室氣體排放中的所佔比例,要比碳排放中的比例高的緣故。(這次大會協議有對甲烷的討論,而不光說碳排放是個進步。)

更改土地用途的突出例子就是砍伐森林,用來開闢農田,飼養家畜和建設城市用地。砍伐森林減少了森林,首先就減少了碳回收(光合作用消耗二氧化碳),變相增加碳增量。種植農業會增加温室氣體,特別是甲烷的排放。而不同農作物的温室氣體排放量是不同的,水稻的排放量是小麥的兩倍左右。飼養家畜也會增加温室氣體排放,特別是牛羊等反芻動物。燒秸稈柴火等農家日常操作,以及建設城市用地也會增加排放量。於是經過這種減少碳回收和增加碳排放的雙重作用,這些沒有反映在以能源消耗計算中的「歷史排放」,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

如果我們不考慮完全自然過程的排放,只考慮「人類活動造成的温室氣體排放」,那麼在歷史排放方面,歷史約長久的國家,越早砍伐大片森林,開發成農業(特別是水稻為主的)的國家,「風吹草低現牛羊」的畜牧業國家,因「土地用途更改」而排放出來的温室氣體就越多。我們當然很難準確地評估具體的數值。但可想而知,「五千年歷史」當然比區區200多年歷史所釋放的這部分温室氣體要多。所以,真實的「歷史排放」誰多誰少,不是毫無爭議的。

2021年11月13日蘇格蘭格拉斯哥,COP26 會議結束時,一名保安人員在會議廳外阻止一名抗議者。
2021年11月13日蘇格蘭格拉斯哥,COP26 會議結束時,一名保安人員在會議廳外阻止一名抗議者。

當然,這麼討論不是要斤斤計較誰的排放更多,而是要說明,這麼斤斤計較下去沒有一個盡頭。比如還有人提出不應該以人均作為比較的單位,而應該用「地均」作為單位(即每平方公里排放多少)。如果這麼算,中國的地均排放量就是美國的兩倍。人均合理些,還是「地均」合理些,或可再爭議,但也不能說這種「地均」對比就完全沒有道理。

中國還有一種論點,就是區分「生產的排碳」與「消費的排碳」。這種理論認為,西方正是把生產都轉移到中國,才能讓境內的排放降低,他們消費了中國生產的商品,卻不必承擔這部分的排碳,等於佔了中國的便宜。因此,應該用「消費排碳」的概念,把這部分加入西方國家的排碳中。這種說法不能說完全無理,但也有很明顯的缺陷。首先,西方把製造業轉移到中國,環境(包括碳排放)的考慮確實是一大因素,但中國正是受益於此才變成世界製造業大國。假如,在當初就有所謂「消費碳排」一說的話,那麼西方轉移製造業的動力就小很多。正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中國大大得益於西方的碳排放政策,吃了西方的「碳排放政策紅利」,現在卻來指責西方「消費碳排」,豈非可笑?其次,西方購買中國的產品,也是用自己生產的商品和服務換回來的,那部分也有碳排,無非是他們發展了低碳排產業,而中國發展了高碳排產業罷了。其包括碳排放在內的「當時」價值都體現在正常商品交換中了。最後,如果中國堅持要分清「消費碳排」,後果可能就是打亂現在的國際製造供應鏈,對中國也不利。

此外,中國、印度(還有印尼)的要求「發展權」來看,從前面的討論可知,它們都是在能源結構改變方面的「輸家」,中國印尼印度本身多煤,反而非常缺乏天然氣。正如中國一半能源都是自產的煤,不用煤不但能源跟不上,還帶來很大的就業問題。所以所謂「發展權問題」至少有一部分是「能源問題」。假如,中國剛好不是一個煤炭大國,而是天然氣大國,那麼中國的態度或許有不同。

可見,「丁仲禮邏輯」不能簡單地說對還是錯,轉型必然有犧牲,它關鍵還是一個價值判斷的問題。同時也要看到,這種邏輯並不是被各國普遍完全接受的,沒有多少個國家像中國一樣,堅持一定要「向西方看齊」的「發展權」。可想而知,如果各國真的都斤斤計較一定要「看齊」,那麼現在所有方案都無法滿足這個「平等的發展權」。如果要滿足,那麼就根本沒有可行的方案。過分糾結於此,就等於不合理地製造解決氣候問題的障礙。作為泱泱大國,「丁仲禮邏輯」能在中國這麼流行,頗有值得深思的地方。

幸好,中國總書記習近平並不是用「丁仲禮邏輯」去看待氣候問題。他多次論述到「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推進「生態文明」,「促進低碳和綠色發展的有機統一」,成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一部分。提倡全社會向綠色生產和綠色生活轉型,促進低碳不但不和「發展權」相對立,還有助在新經濟中取得先手,有利對西方國家的「彎道超車」。習近平的視野比起憤憤不平的丁仲禮高了很多籌。

2015年,中國在國家自主貢獻(Nationally Determined Contribution)承諾了四項主要內容:中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將在2030年之前達到峰值;二氧化碳排放強度(單位GDP排放的碳,不是碳排放總量)將比2005年下降65%;確保可再生能源佔能源消費比重的四分之一;增加森林覆蓋率。在特朗普退出巴黎協議的時候,中國高舉「應對氣候問題」的大旗,獲得西方喝彩。2020年,習近平再次提出2060年的零淨排放目標。

然而,正如此前指出,即便是習近平力推低碳經濟,也在國內切實地支持電車和風力發電等項目,但其目標偏保守,被西方認為努力不夠,作為最大的排放國家,如果不提出更有抱負的目標,全球就無法達到1.5度目標。

中國如此,就更不提印度2070年的「劃大餅」了。至少在「零淨排放準備係數」 中,中國排20位,印度只能「尚待觀察」,也就是根本沒到拿出計劃的階段,無法評價。

以上這些因素都決定了,很多重要國家特別是高排碳國,對減排多少都有利益上的不情願。這也使得減排說的多,做的不夠。減排如果大幅度影響經濟,那麼減排就很難堅持,畢竟減排的成效不但遠期,還頗受質疑,而影響經濟民生又是實實在在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廣義的丁仲禮邏輯」。

在民主國家要向選民交代,不總是能形成共識。正如美國,至少一小半人認為減排根本不重要。中國指責美國的一點說得不錯,如果美國三年後又上了一個共和黨總統,又退出巴黎協議,那麼一切都是白費。然而,即便在中國這樣「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國家,一旦生活出現不便,擁有全部強力的政府也不得不妥協。正如前兩個月,由於「能耗雙控」導致一些地區電力不足,於是中國又重新加大煤礦生產。這些都是實際問題,不易解決。如何說服人民做出必要的犧牲,破除「丁仲禮邏輯」的迷思,看來真是一個難題。

讀者評論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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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確實分析得不錯, 這位作者的文章都言之有物, 節理清晰, 而且有數據或佐證支持
    @Deadone, 我來粗略列舉一些吧, 單說極端天氣,
    日本暴雨颱風年年水災, 2021德州暴風雪導致大停電停水凍死人, 連英國德國連也接連水浸, 造成的經濟損失有目共睹; 雖然單次天氣事件並不能都歸咎氣候變化 (相關科學: https://phys.org/news/2021-10-attribution-science-linking-climate-extreme.html), 但氣候變化會令極端天氣更頻繁是基本共識
    長遠看世界大多數海濱城市都有風暴潮和水浸風險, 對發達國家嚴重威脅資產價值和經濟運行, 對發展中國家政治上產生氣候難民影響穩定; 美州西岸和澳州越來越乾, 山火只會不停破紀錄, 也使農業和蓄牧業大規模缺水, 我甚至懷疑加州部份地方會何時乾至不宜居住.....

  2. 积极支持减排的三个阵营的国家是出于什么样的经济政治动力学支持减排?特别除了会直接被淹的岛国之外、还有哪些国家会受到气候变暖的严重冲击?希望也能见到和本文同样详实的分析

  3. 很好的文章。不得不说黎博士的文章质量都很高。
    本文讨论了气候政治中六个阵营中的抗拒减排的前三个阵营,希望端回头再发一篇一篇分析后三个阵营的。

  4. @第十一個觀察者 我現在真的懷疑這群保守的民族主義者在習近平的鐵拳下是否真的那麼有力量。

  5. @第十一個觀察者 中共不會停止減碳步伐的。習近平走進第三個任期,他要的是歷史定位和國際聲譽。再加上中國在太陽能,核能等產業上漸漸獲得優勢,相關產能也急需向海外輸出,習近平大不了大建核電站穩基礎載荷,減碳步伐不會停的。「既要金山銀山,也要綠水青山」是習近平過去幾年的一項功績,要保住這項功績,習近平寧可「苦一苦百姓」,也不會停下來。

  6. 技術又不是停滯不前,比起工業革命的時代,現在有更多環保的能源科技存在。文中提到依賴煤炭的印尼地熱能儲量佔全球40%。還有正在復興的核能,發達國家固然需要對發展中國家增加貸款和技術支持幫助發展中國家發展可持續能源基建,但要發展中國家發展化石能源產業,這樣他們才能發展的想法可謂是非蠢即壞了吧。拿中共自己的宣傳話術(文中也有提及),這不就是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輸出污染,收割發展中國家的低廉人力成本和環境成本維持自身優渥的生活嗎?😅

  7. 真好笑jackhui,照此邏輯,中共是否亦要效仿每日津津樂道之西方販奴史,搞一個“人均歷史販奴”指標給中國人?畢竟人販我不販,於親共分子的腦袋看起來似乎好蝕底。以幾百年前之西方來作為自我比較之標準,可是親共分子一貫的話術。
    亦要提醒下進步分子,你們想搞一件事情可以,但如何確保事情搞得成,需要另外的手段。若果無法建立一個有強制力約束力之機制,出再多宣言亦只是浪費A4紙,成為歷史文件。

  8. 說得真好啊,所以太平洋島國活該就因為你們要發展被淹沒囉?順便一說我們台灣雖然大了一些,但確實也都是島,想來中國所主張的發展權里是沒有我們的一份了。
    任何社會的政權都想洗腦民眾,民主只是給了我們一點點反抗的能力而已,把手裡不多的還算好用的工具當成洗腦本身……

  9. 蔑视关注发展中国家的人是怎么如此理直气壮的呢?
    套个大东亚共荣圈的帽子就觉得自己立场站对了?民主把你们洗脑成这样了?

  10. 說來幾諷刺,當年日本軍人真的有部份人,信大東亞共榮圈那套解殖觀念。結果,日本戰敗後沒有返國,自願留下解殖,中國的小粉紅呢... 哈哈。

  11. 下面那位辯護丁仲禮邏輯是維護第三世界國家發展權的邏輯真的把我笑死了,往近裡說,你們中國的外交政策是互不干涉內政,他國內部事務發展權關你們何事。
    好,就算個人言論自由不必與你們國家的政策保持一致。但我大概要覺得你們是大日本帝國大東亞共榮圈的思想繼承者,畢竟日本當年可是覺得要把東亞各國從西方人的殖民之下解救出來,亞洲才能有未來的。
    為了亞洲被殖民的,落後各國的發展權,擺脫了西方殖民的日本要站出來幫助他們,一模一樣的邏輯。

  12. 丁仲礼逻辑并非在计较“谁排放了多少”,去讨论计算方法的作者真的理解丁仲礼在讲什么吗?
    发展权是指现有成功国家发展路径中都包含一段高污染时期,无论时欧美还是中印。只有小国家才有“不通过发展高污染产业而成功发展”的例子。因此是否存在不进行高污染而发展成大国的可能性其实没有经过验证。
    实际上中国也已经将要度过了高污染时期,所以即使无法承诺2050也能承诺2060。所以其实封禁高污染行业中国虽可能利益受损,但仍在可接受的程度。最大的问题时基本封锁了非洲、南美、中东地区国家,通过现有成功国家发展路径成为发达国家的机会。
    丁仲礼逻辑并非在计较中国的得失,而是在中国进入”发达国家俱乐部”后,质问我们是否给与其他人同样的机会成为发达国家。这是欧美逻辑所缺乏的一环:社会发展按“上等人”的进度进行,不关注是否为“下等人”提供足够机会成为“上等人”,BLM只可以关注黑人的“上等人尊严”,但是任何对“下等人”的教育和改变都是洗脑和压迫。“非洲能如何成为发达国家”的重要性远低于“欧美社会关注的环保”。
    中国放弃要求发展权很容易,因为“重污染发展已经快结束了”。后面怎么办?大家真的有信心为非洲、南美、中东研究出一套无重污染发展路径?还是就不用管了?

  13. 中国不会让双减任务影响稳定,稳定乃是CCP最为看重的东西,因民族主义语境下受到“西方的要求”影响国内实际生活,恐怕也会遭到民族主义者的反噬,而这个群体在中国的潜在保有量非常巨大

  14. 眾所周知,中國是最擅長說謊和不守協議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