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中國大陸電視劇《歡樂頌》的第二部相比第一部遜色許多。當「22樓五美」在第一部中「從零到一」地被塑造出來,成為深入人心的當代都市青年群像,人們對第二部的期待,就不只是再講一個「從一到二」的故事。但遺憾的是,《歡樂頌》第二部既沒能成為一部「成長型」作品,如美劇一樣讓幾個人物在生活的考驗中發現新的自我,也沒能成為一部「批判型」作品,反手解構自己塑造的形象,讓更為宏大和深刻的主題水落石出。這部長達55集的電視劇續集,如老驢推磨一樣,不厭其煩地在同一個平面上繞圈圈。不過,當安迪、曲筱綃、邱瑩瑩、關雎爾紛紛在這樣磨穀式劇情中「人設崩塌」,樊勝美這一角色反而被磨去外殼,顯示出中國當代社會語境下的堅硬內核。
就在早些日子,網友發現了微博上的「樊勝美一家」,ID 為「樊勝美媽媽」、「樊勝美哥哥」、「樊勝美嫂子」的微博,假裝自己就是劇中人物,將角色從熒幕延伸到網絡。樊母的經典台詞「小美啊,你無論如何幫幫你哥哥啊」被大家稱作「自帶聲音的微博」,其深入人心的程度可見一斑。每次電視中樊勝美的手機響起,顯示是家中打來,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氣,恨不得衝進電視機裏把樊家的兄嫂爹媽狠揍一頓,發泄自己的一腔義憤。但是,當現實中的電話聲響起,你我的親友來借錢找關係,或者催婚催生子,又很少有人可以理智冷靜地拿捏分寸。我們不免在抹不開的面子、放不下的親情中,感受到作為樊勝美的巨大壓力,感受到作為當代新中產的搖搖欲墜。
向上升的門緊閉着,向下滑的洞敞開着
當代社會的年輕新中產們,面臨的已經不再是向上攀爬的野心,而是對向下滑落的恐懼,或者說,歇斯底里的攀爬,是他們抵抗滑落、抵抗絕望的一種方式。
近來,隨着對「人大畢業生伍繼紅淪為赤貧」的討論,侯虹斌《中產階層迅速下滑的三種方式》給眾人灌了一口毒雞湯:誰說階層已經固化?「上升的通道固然非常狹窄,但下滑的通道始終是敞開的呀。」人們之所以對伍繼紅與樊勝美格外關注,正是因為在這一群體身上,他們有種感同身受的危機和焦慮:無論是名校畢業、白領工作、般配戀人還是人脈好友,都不能確保自身永遠待在「中產」的位置上。意外如同樊母的電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忽然降臨,將人一夜拉回原點。
如果說樊勝美家的兄嫂還屬極品,一般人輕易不會遇到這樣的親戚,那麼樊家的另外兩個困境——生病與養老,恐怕就是人人都會面臨的問題了。樊父突發中風,讓樊勝美借遍22樓,最終賣掉老家一套房產才維持住「只有眼珠子能動」的狀態。如果不是老家擁有兩套房產,樊勝美立刻就會因為父親的中風,在三十多歲無房無車的情況下,背上巨額的債務。即便是賣了房救父,此後樊家父母每月需要的生活費,也成為樊勝美償還不完的「無期貸款」。
隨着獨生子女一代成為當代社會的中堅力量,「兩個年輕人贍養四個老人」將看似同一群體的年輕中產,劃分為了涇渭分明的兩批。如果父母曾為中產或準中產,有充足的養老資本,那麼年輕一代尚可輕裝上陣,甚至父輩的隱形資源還能助攻;如果父母屬於家底單薄的「無產者」,那麼每月的固定開銷就會讓這些收入尚可的年輕中產成為「偽中產」。這種看不見的分割線,殘酷地證明了中產階級的「自我奮鬥」是個偽命題。對於很多人來說,實現與穩固中產身份的基礎,其實並不是希望上一代能施以援手,而是希望能「不拖後腿」就好。
然而即便是「不拖後腿」的好家庭,也架不住「一病返貧」的飛來禍。民眾普遍的健康知識匱乏與中國醫療體制的弊端,導致人們面對疾病與醫療,存在強烈的資訊不對稱,怕被壞人欺騙——怕莆田系、怕假中醫、怕劣質藥;人們更怕被好人欺騙——用藥是否受醫藥代表影響、治療方案是否牽扯好不好發論文、自己的身體要不要供實習生練手……各種問題歸根結柢,是一兩代人用命換來的錢,最終以各種人們沒想到、難理解又不可控的方式,被拿去換命,換得來換不來沒保證,但「一病回到解放前」卻是早已註定的了。
「向上升的門緊閉着,向下滑的洞敞開着」,當代社會的年輕新中產們,面臨的已經不再是向上攀爬的野心,而是對向下滑落的恐懼,或者說,歇斯底里的攀爬,是他們抵抗滑落、抵抗絕望的一種方式。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中產
對於樊勝美男友王柏川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即便家中既毋須操心養老,暫時也不必擔憂疾病,仍然免不了突然破產。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知道哪步走錯,就中了別人的圈套,結果血本無歸,創業失敗,宣告破產,披上馬甲就成了代駕,瞬間從老闆變成馬仔、金領變成藍領,真真讓觀眾傻眼。而在劇外,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將青春獻給企業的人們,在青春逝去後,發現效益至上的資本主義企業,已經悄悄設好了職業天花板。華為「辭退35歲以上員工」的冰冷語氣言猶在耳,主動或被動離開,不惑之年再就業,並非個例。即便平平順順留在公司,勤勤懇懇積攢點養老錢,股市一跌,投資完蛋,剛長出來的羊毛還是會被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手一把收割。
劇烈轉型、飛速發展的社會,對幾十年前一無所有的無產者來說,是機遇,但對幾十年後有了些許小業的有產者來說,則是不安。如同《歡樂頌》第二部中一個頗有意味的細節,樊勝美與王柏川因囊中羞澀,看中的房子是個商住兩用房,但最終因公司破產沒能買下。播出之時,正值上海住房政策再次調整,商住兩用房斷氣限水、不許居住,也就是說,即便兩人買下了這套房子,最終還是會賠得血本無歸。這種黑色幽默的現實,讓樊勝美對在上海落戶、有一處自己的房子的願望,成了新時代的《李順大造屋》:任憑如何目標明確、竭盡全力,你也無法預知明天會發生什麼阻撓讓你一切歸零。
遺留的包袱,迷亂的誘惑,變幻莫測的經濟,時常調整的政策,造就了最缺乏安全感的當代中國中產。他們可能今天還是中產,明天就掉落成底層,可能粗粗看去是中產,仔細算帳就成了底層。這種「薛丁格式的中產」並非地位穩固的中產,也不是難以翻身的底層,只能以「偽中產」的面貌,成為中國獨特的產物。
農業血緣文明與城市新秩序
「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
為了減輕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不安全感,當代都市人努力營造秩序、遵守規則。我能控制的只有我自身,於是,減弱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將他人對我的影響降至最低。「秩序至上」帶來的「都市冷漠」,背後正是每個接受了現代文明、進入城市進程的人對個體位置的惴惴不安。從未有哪個時代,像今天這樣厭惡兒童、厭惡老人、厭惡親戚。兒童還未接受現代文明教育,老人遊離於現代秩序之外,親戚則成為農業血緣 — 地緣文明的代表,他們都被視為「非現代」、「不文明」、「未開化」的不可控因素,離他們越近,冷不防被一把拽落的可能性越大。
人們恨不得衝進電視,替樊勝美掛斷電話、暴揍家人,甚至在第一部樊父中風時,恨不得替她決定見死不救,這種「弒父」的衝動,正是中國社會在經濟的城市化進程中,整個思想觀念從基於血緣、地緣的農業文明,向基於趣緣、財緣的城市文明轉型的一種表徵。從理智上看,地市人都渴望一把斬斷與傳統農業文明的聯繫,成為資本主義經濟秩序中完全「自由」的勞動資源,但是人們自幼以來接受的教育、形成的意識形態認知,又是深深紮根於農業文明之中,如同《葵花寶典》「欲練此功,必先自宮」,想要切斷這種聯繫,一方面必須挖掉自身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必須形成新的話語方式。這正是其中的艱難之處。
中國社會的混雜之處在於,當年輕人激烈地希望與父母(兼具老人與親人)劃清界限,但在買房與育兒上,又不得不打着「血緣」的旗號索求資助。於是,房屋首付、育兒勞動折算的資本,成為農業文明寄生於城市秩序中的「股份」,強勢多樣的婚戀擇偶意見,則以對所投資本的「風險監控」為合法起點,而從年輕人身上獲得的養老資金與情感投入,則是連本帶利的「投資回報」。當農業文明與城市秩序以這種詭異的方式扭結在一起,誰又能完全分辨清楚?
在種種岌岌可危的邏輯中攀爬的中國新中產,只能在擔憂中走一步看一步。他們傾盡全力向上仰望,將有限的剩餘資源投入給自己的孩子,希望在自身下滑之前,能將下一代送得更高一點。然而殘酷的是,「中產」的地位,從未允諾傳承。但是,如同樊勝美式的新中產,還是一刻不停地向前,因為他們不敢回頭,怕看到那附着農業文明的沉重的翅膀,怕看到自身「薛丁格式的中產狀態」忽然坍縮為零。如同《大亨小傳》中的那句經典台詞:「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
(薛靜,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從事大眾文化、網路文學與新媒體研究)
文中提及的三種階層滑落:
1. 因病致貧
2. 婚姻的下行模式
3. 對社會發展的估計嚴重不足
中產階層迅速下滑的三種方式,是哪三种啊?
按中等收入者理解会好点,中国的所谓中产和西方公民社会中的中产阶级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中国这类人模糊的设定就是按收入来定义的,给底层收入高一点,有机会受到一定的教育,有一份看上去体面一点的工作,但仅此而已,在其他的方方面面他和所谓的底层并无不同。这个中间位置在中国社会中并不是代表稳固,也不代表中间力量,只是岁月静好的自欺欺人
喜欢后面那一大段。
说的很对的一句话是:我们既想跟父母划清界限,但又想他们帮我们买房养儿。而父母又想通过以这种方式来,来换取养老与晚年亲情寄托。
亲情更多时候像是一种交易,或者是一旦“麻烦”到了双方的时候,彼此间真正的面孔就会显露出来。
中國哪有真正的中產階級?叫作「中等收入者」還差不多。
@Colorzebra 不一樣的情況呢,政策改變的影響沒有那麼巨大⋯ 你從哪邊得到你的結論呢
中国的中产焦虑啦,中国中产倒逼体制改革啦,从xxx电视剧看薛定谔的中国中产
把中国替换成台湾和香港,再看发生的种种,是不是觉得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