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落的天花板與抬頭的年輕人:塞爾維亞的社會抗議和「加泵」運動

一場基礎設施事故,燃起全民對腐敗政權的憤怒與抵抗。年輕人用社群媒體、語言幽默與共識民主開啓了一場關於秩序與自由的重構實驗。
2025年2月15日,塞爾維亞克拉古耶瓦茨,示威者在抗議活動中點燃照明火炬並揮舞旗幟,悼念並聲援火車站屋頂倒塌事故的死難者。攝:Alkis Konstantinidis/Reuters/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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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15日,32萬人在當天走上了貝爾格萊德的街頭,這是近來塞爾維亞歷史上最大的社會抗議。2024年11月1日,塞爾維亞第二大城市諾威薩德火車站天花板塌落導致15人死亡。事故引發了人們對政府系統性的腐敗和現狀的不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街頭遊行持續在城市之間蔓延和連接。

發生頂棚倒塌的諾維薩德火車站是匈牙利-塞爾維亞高鐵鐵路(下文簡稱「匈塞鐵路」)沿線一站。在中國發起的「一帶一路」匈塞鐵路的項目下,該車站於2021年開始全面重建翻新,2024年7月,剛剛重新開放。

塞爾維亞的學生們從高校發起「封鎖運動」和遊行接力,超過80所大學學院被「佔領」,運動逐漸蔓延到其他社會群體。中學教師、律師罷工,退伍軍人和農民和東正教宗教人士也表示支持。3月15日週六的抗議活動被稱為「15 for 15」,以紀念車站15名受害者。當晚7點,遊行的人群遭到某種超聲武器的襲擊。此後不到一週,超過五十萬人在網上發出請願書,要求調查遊行時安全部門是否對普通人動用武器。3月21日,一名因火車站屋頂倒塌而陷入昏迷的19歲少年最終不治而亡,事件死亡人數增加至16人。人們再次發起哀悼,重申尚未得到回應的訴求。3月24日,北約對南聯盟進行大規模空襲26週年紀念起始日,遊行持續在街道上進行。

面對塞爾維亞長期惡化的民主政治生態,學生和年輕市民開始另闢蹊徑,摒棄代議制民主,探索直接民主,以此來恢復和實踐政治參與的真實性。沒有領袖、沒有面孔、沒有署名,在網絡meme、諷刺玩笑和政治宣言的口號下,年輕人別具一格的遊行規則和「反政治」的抗議姿態,則成為本次抗議的一大標誌。

抗議運動明確表示,不會受塞爾維亞現有政黨體系和政治的束縛,提出了大衆(直接)民主的理念。學生運動通過社交媒體和直接民主發表聲明和組織運動,並且表示,直到政府滿足訴求以前,不會對話。運動同時與塞爾維亞反對派保持距離,不與任何政治團體或政黨產生任何聯繫。

2025年3月15日,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學生和反政府示威者亮起手機燈參與抗議行動。這場示威已演變成全國性的改革運動,起因是2024年11月諾維薩德火車站屋頂倒塌造成多人死亡的事件。攝:Stringer/Reuters/達志影像

PUMP AJ!為何年輕人發起泵業運動

「我參與運動的動機,是因為塞爾維亞是歐洲不平等最嚴重的社會之一。」

在此次抗議運動中,血紅色的手印是反政府抗議者的代表性標誌,它象徵着政客的腐敗雙手沾滿死者的血。PUMP AJ是整個運動的口號之一,它在賽語中就是「施壓」、「打氣」、「加泵」的意思,該口號意味運動希望向當局施壓,以謀求改變。3月15日的街頭,很多人拿出自家的自行車打氣筒、瑜伽球打氣筒,作為遊行的標誌舉在手上。我觀察隊伍在徒步過程中遇到一對老夫妻,在老式住宅的4層左右樓房。爺爺把打氣筒拿到窗戶前打氣,奶奶和大家招手,引起了人群陣陣歡呼的高潮。

「我們的訴求首先是讓真相大白,追究責任。」斯特凡是一位居住在在貝爾格萊德的31歲軟件工程師,除了多個近期由學生發起的抗議活動,他跨城參與了諾維薩德一個高速公路的「堵塞行動」以及3月15號的大遊行。他告訴端傳媒,悲劇發生之後,學生抗議運動最主要的訴求之一是公開諾維薩德的工程文件;但是專家委員會卻找藉口在三個月之後才公開,並且聲稱一部分文件遭到損害不完整。「而我參與運動的動機,是因為塞爾維亞是歐洲不平等最嚴重的社會之一。」斯特凡說。

雖然斯特凡是本地人,但是在疫情前的俄羅斯生活過四年,在俄烏戰爭之前回到塞爾維亞。他說,他在俄羅斯親身感受到了專制傾向如何愈演愈烈最終形成獨裁的局面。他對塞爾維亞也持有類似的擔憂。「我已經經歷了一次這種趨勢,知道它有多可怕。我認為當前的抗議是阻止塞爾維亞失去民主的最後機會。」

自從火車站天花板塌陷之後,大大小小的遊行抗議活動持續至今。如今,抗議群體已經從學生蔓延到廣泛的社會群體。「在塞爾維亞,人們已經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政客,不願意玩政治遊戲,但是人們信任他們自己的孩子。」斯特凡解釋運動獲得廣泛支持的原因,因為這是關於普通人未來的生活,每個人都受到自身社交網絡的影響。

實際上,學生運動的四大訴求非常的具體。除了公開諾維薩德火車站的相關文件,撤銷對在抗議活動中被捕和拘留的學生的刑事指控,起訴毆打學生的人的身份,學生運動的訴求另外包括——高等教育預算增加20%。

在長達數月的抗議壓力下,政府啓動了反腐敗行動。建築、交通和基礎設施部長戈蘭·維西奇和其他10人因涉嫌對諾維薩德火車站倒塌事件負責而被警方拘留,多名高級官員辭職,諾維薩德市市長也在同一時期辭職。時任總理米洛什·武切維奇於2025年1月辭職, 3月議會正式接受了總理的辭職,從而觸發了30天的組建新政府或提前舉行選舉的期限。根據憲法,塞爾維亞總統亞歷山大·武契奇(Aleksandar Vučić)有30天的時間提名新總理候選人。如果武契奇未能在期限內任命新總理,則將在45至60天內舉行選舉。但是人們對此並不滿意。斯特凡說,「這只是個換椅子的遊戲,所有的政客都是這個系統的傀儡。他們今天從這個崗位上辭職,沒多久你就會發現他們又在別的部分擔任職務了。」

塞爾維亞政府在2025年2月25日,通過了一項修改《高等教育法》的法案,該法案規定,國有高等教育機構就讀自費學生的學費將減少50%。根據政府新聞稿,《高等教育法》修正案將高等教育預算增加20%,並稱這滿足了第四項學生抗議訴求。此外,從今年3月份的工資開始,還額外撥款57億第納爾(約五千萬美元)用於提高高等教育員工的工資。但實際情況是,支持學生遊行的很多人,包括老師和教授,一直處於工資半停發的狀態。

學生和抗議運動也並沒有認為這是一個對抗議的回應。貝爾格萊德大學經濟學院學生全體會議(plenum)在其官方Instagram,「學生封鎖運動認為第四項要求尚未得到滿足。要求的具體內容明確指出,必須修改《高等教育法》,以確保增加預算撥款不是一次性措施,而是一項永久性的解決方案。」

武契奇在3月15日後發表了講話,他表示通過赦免滿足了學生的第三個請求,但同時稱「我非常後悔滿足了這個請求。這是我最大的錯誤。」

2024年12月1日,塞爾維亞諾維薩德的一場抗議活動中,民衆將象徵鮮血的紅色塗料塗在手上,並印在地面。攝:Darko Vojinovic/AP/達志影像

「黑幫共和國」,梗文化的政治諷刺與象徵力量

「我無法想象沒有Instagram,我們的遊行會是什麼樣子。」

在3月15日的遊行隊伍中,我認識了曾經從事體育新聞記者的伊萬。一輛騎着摩托的警車路過人群,鳴笛致敬。警察的背上也貼着一個標語。伊萬告訴我那寫的是「施壓,但是緩慢的」(Pump it, but slowly)。實際上有不少警察是支持學生抗議運動的,甚至有小規模的聯名,但是迫於職務壓力,簽字的警察數量非常少。不久之後,塞爾維亞政府宣布將提高警察的工資和補助

符號、俚語、梗,是此次塞爾維亞抗議運動的彈藥。從Instagram到Reddit論壇,有關於這一次運動政治訴求,以及對批評反抗的語言的變體,新詞的再造,模仿式的病毒傳播充滿詼諧巧思。一些「抗議黑話」直擊人心,廣受人們的歡迎,語言成為社會情緒換起政治行動的加速孵化器。

其中最著名的一個黑話,是「學生」這個詞的錯別字。在封鎖開始時,有人(受政府僱傭)在校園入口處塗鴉,意思是「學生(希望)回學校」,正確的拼寫為「Ђаци у школу」,但被拼錯成了「Ћаци у школу」。Ђ不是Ћ,於是它成了一個模因,一個新造的詞。所以現在,Ćaci即Ђаци的意思是——一些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被執政黨僱傭來與抗議者發生衝突。進而衍生出來更多的詞組,比如,Ćaciland,指的是為政府工作的黑社會和流氓的家園,「犯罪家園」。

注:塞爾維亞語有兩套官方字母:西裏爾字母(Ћирилица, Ćirilica)和拉丁字母(Latinica)。這兩套字母可以互相對應使用。

「塞爾維亞獨裁統治的傾向愈發明顯,裙帶政治橫行,早已不是一個正常的民主國家,而更像是一個被『犯罪組織』控制的國家。」伊萬說。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塞爾維亞國家治理混亂,腐敗橫行,法律和制度失效,官員濫用權力,大大小小的社會問題得不到解決,人們積累了大量的不滿。在社交網絡各處的meme,也諷刺着權貴政治、黑幫國家,以及家長式專制。「犯罪家園」,更直指塞爾維亞現任總統武契奇個人權力不斷擴張的情況。

在當晚的遊行活動現場,我與斯特凡恰好經過了總統府前的公園,它被拖拉機圍繞,是總統支持者安營紮寨的地方。斯特凡告訴我,這裏已經變成了大型的 「Čačiland」。因為政府調動便衣警察、黑手黨或者僱傭人僞裝成學生,混在遊行隊伍中,主動製造麻煩、破壞公物和挑起禍端,以讓政府的鎮壓獲得合法性。

「政客總是在玩弄文字遊戲,另有所指。而我們的梗,會倒轉他們攻擊的『道德焦點』。」 安娜是一位學生青年,在Instagram上給我發來大量的梗帖,有的來自ins,有的來自Reddit。「我無法想象沒有Instagram,我們的遊行會是什麼樣子,」她說,「社交媒體好像已經變成發酵各種俚語和諷刺笑話的語言麵包房,幾乎每天都會有新詞和諷刺從中誕生。」「『加泵』和『爹』是最受歡迎的兩個詞」,安娜笑着說。

把語言作為武器參與這一場抗議的不僅僅是年輕人。塞爾維亞社會學家,貝爾格萊德大學哲學院教授喬沃·巴基奇(Jovo Bakić)是最早聲援學生抗議的知識分子,並且對最近的議題保持高度活躍。在3月16日接受電視台採訪時,他說「要煮13歲的老牛肉,它仍然很硬很韌,必須再燉一下」,以諷喻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及其政黨已經在位13年,學生們面對頑固的局勢必須堅持下去。於是,「燉」成為「泵」之後的又一熱詞。年輕人為了表達對教授的熱情擁戴,甚至提議將一個專門紀念巴基奇教授的數字平台命名為「Dinstagram」(賽語中的「燉」為dinstaj)。

2025年1月12日,塞爾維亞貝爾格勒,學生聚集在憲法法院前抗議政府政策、貪腐與失職,並指其對火車站倒塌事故中的死難者需負責任。攝:Djordji Kojadinovic/Reuters/達志影像

回應威權主義:新青年的共識民主與非暴力反抗

2025年的遊行,不但勾起了人們對未曾實現的夢想的鎮痛和渴望,塞爾維亞社會對黑幫、流氓(holigan)的陰影也並沒有散去。

「學生們在運動一開始就堅持和平和非合作的方式,你會看到那些穿着反光黃馬甲的志願者,他們組織大家在規定的路線,保障安全,避免衝突。有人組織隊伍和路線,有人組織沿路的食物和水的補給,有人專門撿垃圾,讓遊行結束後的一切恢復原樣……我們儘可能讓遊行和示威以我們的方式進行。」安娜告訴端傳媒,遊行約定封鎖大橋24小時,但是隨後延長了很多時間,是為了清理垃圾,恢復大橋的乾淨和整潔。

伴隨着遊行抗議影響力的擴大,這種直接民主已經開始影響街頭社區,由公民直接參與的公民議會也嘗試步入運作。斯特凡參與了自己住所附近的一次投票。他向端發來現場的視頻,人們聚集在小型城市公園廣場,聽組織者發布消息,並且通過telegram進行投票。他參加的這一次活動的主要決議僅關於建立規則、組織安排和動員,暫時不涉及具體的行動。「但是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嘗試,我們在試圖重建規則,要真正的公民正義。」

然而與此相對應的,卻是塞爾維亞政府對平民的暴力威脅。除了此前可疑背景的汽車衝撞和平遊行的學生群體,3月15日晚上7點,前南斯拉夫廣場所在的遊行現場,本應該持續15分鐘的正式默哀被騷亂提前打斷。很快,同行的朋友就向我展示他的朋友發來的視頻,離我不遠的街道,人群受到一種「衝擊波」的干擾,被震倒在地。此後媒體和社會廣泛地懷疑國家安全部門對人群採取了某種類似超聲武器的攻擊。但武契奇否認。在社交媒體上,人們只好諷刺說,「是攝魂怪來了」

伊萬向端解釋說,除了近年來塞爾維亞代議制民主的失效,公衆對傳統政治結構的不信任,實際上,這是也與自南聯盟解體,塞爾維亞過去數十年的民主轉型的政治背景聯繫深厚。

回顧歷史,上一次塞爾維亞發生大規模的抗議和社會運動恰在2000年的民主革命,又稱為10月5日革命,彼時的抗議者反對長期執政的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šević),這拉開了塞爾維亞開始向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場過渡的序幕。

米洛什維奇雖然下台,但是國家的安全部門並沒有受到影響。由於制裁以及制裁導致的社會犯罪化,塞爾維亞的普通人不得不訴諸半犯罪活動才能生存,因此國家安全部門與組織犯罪團伙之間存在模糊的灰色地帶,或者說共生關係。

在2000年左右,自由派中左翼政客左蘭·金吉奇(Зоран Ђинђић)作為反對派領袖之一帶領反對選舉舞弊的群衆示威,最後成功推翻米洛舍維奇。2001年,他出任塞爾維亞總理。上任後,他試圖打擊犯罪並且清理與國家安全部門勾連的犯罪組織。2003年,金吉奇遭到暗殺身亡,這對塞爾維亞而言是一個巨大的社會衝擊。

歷史留下了它的烙印,傷疤並沒有完全癒合。2025年的遊行,不但勾起了人們對未曾實現的夢想的鎮痛和渴望,塞爾維亞社會對黑幫、流氓(holigan)的陰影也並沒有散去。《衛報》轉引法新社報道,總統支持者中有一些已知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包括與2003年刺殺時任總理金吉奇有關的前民兵組織成員。正是22年前的本週,他被一支非正式名稱為「紅色貝雷帽」的準軍事警察組織暗殺。

斯特凡同樣對端談起了金吉奇的遇刺:「那一刻,塞爾維亞的國家命運被改變了。他曾經是塞爾維亞進一步改革的希望。」而這一次,未能保住塞爾維亞民主的上一代人,在2025年的大遊行中,被再次喚醒了。他說:「3月15號的大遊行之所以獲得如此廣泛的支持,反映了這一點。」

《巴爾幹主義者》雜誌主編莉莉·林奇(Lily Lynch)在半年前接受採訪時,也評價了金吉奇的遇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是哲學教授和開明人物,並且受到鄰國的歡迎。「金吉奇的遇刺引發了一種在塞爾維亞社會流傳已久的神話,根據這種神話,如果他沒有殺,這個國家可能會走向另一個方向。」

但是歷史現實不容這樣的假設。現任總統武契奇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崛起。他的政治生涯起始於一個極端右翼政黨,並且與半黑幫半國家安全部隊關係密切。隨着國際外部壓力的攀升,托米斯拉夫·尼科利奇(Tomislav Nikolić)與武契奇分裂黨派,脫離激進黨,打造了一個親歐盟的右翼保守政黨,成立了今天的執政黨塞爾維亞進步黨(SNS)。武契奇從其黨派的得力助手,在2014年成為總理,2017年當選總統,連任至今,在過去數年主導塞爾維亞政壇。

儘管今天的塞爾維亞仍然存在選舉和多黨制,但制度偏向執政黨,進入了實際上的競爭性威權主義狀態。塞爾維亞的主要國家級電視台和媒體機構,幾乎都被SNS控制或影響,反對派聲音極難傳播。在任何選舉週期都聽不到反對派的聲音。

塞爾維亞的選民登記長期以來也存在漏洞。死者和非本地居住的人仍然在選民名單上,成為舞弊的潛在途徑;公職人員及其家人經常受到來自政府或所在單位領導的壓力;對於農村、小城鎮和處於社會邊緣群體的塞爾維亞羅姆人(即吉普賽人),SNS經常利用發放基本生活物資(食物、日用品等)換取選票。亦有說法,SNS政府鼓勵塞爾維亞裔的波斯尼亞居民跨國投票,雖然他們擁有塞爾維亞護照,但無權參加地方選舉。儘管政府否定了這些說法,但是人們已經無法相信現有的塞爾維亞代議制民主可以反應真正的人民民意。

「人們厭倦了這一切。夠了就是夠了。」伊萬攤開手掌。

2025年3月6日,塞爾維亞貝爾格勒,示威者朝市政廳投擲雞蛋與紅色油漆,保安人員在現場自我防衛。攝:Djordje Kojadinovic/Reuters/達志影像

外部勢力?顏色革命?塞爾維亞新自由主義發展的代價

實際上這是近代歷史上塞爾維亞唯一一次不受到外部勢力、尤其是西方大國外交政策壓力的遊行。

過去的半年內,武契奇也持續地回應遊行和抗議,他多次稱學生抗議運動受到外部勢力的影響,並且認為這是「顏色革命」,且這一說法在最初抗議爆發時就被中國《人民日報》、觀察者網採納。

顏色革命往往具備西方的資金和道義支持。為了轉移焦點,塞爾維亞警方在今年2月初突襲了貝爾格萊德四個NGO的場所,並稱,這是貝爾格萊德高等檢察官辦公室對涉嫌濫用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資金進行調查的一部分。武契奇暗示遊行受到了這些機構的影響。然而,塞爾維亞透明組織的Nemanja Nenadic告訴媒體N1,實際上塞爾維亞的政府機構,也獲得了美國國際開發署的資助,並且佔不少份額。

同樣參加遊行並且正在罷工的律師馬爾克對這種說辭聳了聳肩。他說,回想2000年10月的政變有諸多外部因素引發,西方主要大國通過外交壓力,情報和利益對反對派進行了很多支持,但是今天並不存在這些因素。實際上這是近代歷史上塞爾維亞唯一一次不受到外部勢力、尤其是西方大國外交政策壓力的遊行。

「我們希望獲得國際聲援和支持。但是與人們期望的恰恰相反,這一次,美國、歐盟,那些一貫秉持價值觀的西方國家,讓我們感到失望。尤其是歐盟,非常虛僞地對塞爾維亞的遊行保持謹慎和冷漠。直到今天,歐盟聲稱要捍衛烏克蘭的價值觀,但是對塞爾維亞,歐盟主席馮德萊恩至今沒有任何表示。」

「利益和價值觀當然是如影相隨的,美國和歐洲已經在武契奇身上投入了太多。」馬爾克細數武契奇的平衡外交,認為過去數年,在美國影響和壓力下,武契奇在科索沃獨立的事件上做了巨大的讓步,雖然未承認其獨立國家地位,但明確了科索沃北部的塞爾維亞族佔多數的城市的法律地位和法定權益;更不要提川普的兒子在這裏的生意,「美國人投資了武契奇,這種利益往來對他而言是一種保護。」

根據路透社報道,川普的兒子小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Jr)3月11日剛剛來到塞爾維亞會見了武契奇,此行的目的,是討論特朗普的女婿賈裏德·庫什納(Jared Kushner's)的美國投資公司Affinity Global Development的一筆交易,該交易允許該公司對前南斯拉夫人民軍總部所在的兩座建築進行翻修,這些建築在1999年北約轟炸前南斯拉夫期間遭到損壞,但即將會成為川普女婿的豪華住宅開發。

「前南斯拉夫人民軍總部在塞爾維亞有着特殊的歷史意義,而這筆交易對普通人而言充滿了羞辱的意味。」馬爾克說。

「武契奇不顧污染和本地人的反對,把鋰礦賣給歐洲的公司,讓歐盟國家可以在不遵守他們自己的環保標準的同時,在新能源行業與中國競爭。塞爾維亞又同時把銅礦交給中國,大量的基礎設施建設由中國完成;貝爾格萊德最新的開發「水上貝爾格萊德」也是以富有爭議的方式,甚至特地修改了法律,把土地交給迪拜的財團。更重要的是,烏俄戰爭之後,塞爾維亞暗中支持烏克蘭,但同時是27個歐盟候選國中,唯一不制裁俄羅斯的國家。」馬爾克說。

倘若不是「拿了錢」受到外國勢力的影響,人們到底為什麼走上街頭?馬爾克回答,「塞爾維亞取得了一些經濟增長,但我們犧牲了民主,並且普通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中國、美國、歐盟都在武契奇名下的塞爾維亞進行了大量投資。各個主要大國都在他的任期內與塞爾維亞存在不同程度的利益往來。所以,如果說誰得到了『外部勢力』的支持,那最應該是現任政府,而不是上街的民衆。」

「發展優先」的經濟策略引發了其他諸多社會矛盾。包括可疑的國家資產私有化、疫情期間的不力管理、激進的城市化,政治管理權力擴張對普通人權利的侵佔,公共開發項目過高的採購價格,對自由媒體的打擊等等。

然而其中最觸及塞爾維亞普通人敏感神經,併成為近年來社會中最具衝擊力的批評之一,是公共福利的萎縮導致的「孩子靠短信治病」的事件,以及對比之下的政府資金濫用。

在塞爾維亞,許多重病兒童罕見病兒童無法獲得國家醫療體系的足夠支持,只能依靠民衆捐款來支付治療費用。與此同時,政府卻投入大量資金到看似不必要的項目。2017年,首都貝爾格萊德市政府為了慶祝聖誕,購買價格高達8萬歐元的新年聖誕樹,明顯高於市場價格,引發了廣泛的公衆批評和媒體報道。這起事件被視為政府濫用資金並存在腐敗的一個典型例子。

2024年11月2日,塞爾維亞諾維薩德,救援人員在火車站屋頂坍塌現場進行勘查。攝:Marko Djurica/Reuters/達志影像

倒塌的火車站,和中國企業在塞爾維亞

直到今天,關於火車站工程的信息文件,仍然是一團迷霧。人們都在追問,為什麼後來的價格高企?並且,倒塌的屋頂到底應該由誰來負責?

此次出事的諾維薩德火車站,在工程競標和採購價格上也不透明——人們還在要求政府公開關於這一項目的基本文件,而採購價格是其中的一個關鍵數據。馬爾克說,「政府花了這麼多錢,遠遠超過它應用的成本,但它還塌了」。

早在2013年,匈塞鐵路在中國、匈牙利、塞爾維亞之間作為「一帶一路」項目提上日程。 2015年12月23日,在諾維薩德正式啓動,其中中國聯合體佔85%的股份。根據新華網,「匈塞鐵路改造項目是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的標誌性項目」。而塞爾維亞境內,首都貝爾格萊德至諾維薩德段(貝諾段)在2022年3月19日正式開通運營。在不同場合,匈塞鐵路都被認為是中國「高鐵外交」的典範。

建設、交通和基礎設施部長戈蘭·韋西奇部長曾經對媒體表示,該工程總計投資6500萬歐元,其中包括修建了新的站台,並將軌道數量從9條增加到12條。

諾維薩德火車站實際上在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時期的1964年建成,並年久失修。根據塞爾維亞本地報紙N1的消息,中國鐵路國際有限公司和中國交通建設股份有限公司完成了諾維薩德車站的翻修工程。最早在2022年塞爾維亞總統選舉前先象徵性地開放,但最終在2024年7月才正式開放。

塞爾維亞透明組織Nova ekonomija發布的消息稱,2024年7月,諾維薩德火車站建築部分工程投入使用時,諾維薩德火車站工程估價一開始簽訂的合同是一次性金額,包括外部工程在內的建築工程總價值最初估計約為300萬歐元。後來才對車站的工程做出初步估算,而最終卻超出了估算的許多倍,僅這座建築就已累計投資1600萬歐元。

直到今天,關於火車站工程的信息文件,仍然是一團迷霧。人們都在追問,為什麼後來的價格高企?並且,倒塌的屋頂到底應該由誰來負責?

根據塞爾維亞透明組織的整理,雖然火車站改造的承包商是中國公司的聯合體,但合同同時規定了需要僱用本地分包商。至少46%的工程、貨物和服務價值將來自塞爾維亞,或中國以外的國家。分包商由中國公司在發布公開招標後選定,招標「不得限制競爭」並且「必須確保選定過程公開透明」。但合同也規定,「若分包商未能履行其義務,承包商(中國聯合體)則需承擔責任」。

近年來,中塞關係持續升溫,兩國外交往來密切。對中國而言,塞爾維亞是最堅定支持「一帶一路」項目的歐洲國家之一。而塞爾維亞政府最關注的聚焦點,正是基礎設施投資大型項目。除了鐵路,中國特產「鐵公基」中的公路、機場、水利等重大基礎設施建設盡數在塞爾維亞開展。匈塞鐵路路段也已經於2023年向南延伸,塞爾維亞南部城市尼什和北馬其頓首都斯科普里的高速鐵路提上議程。希臘也已正式加入布達佩斯南向高鐵項目,計劃將現有的雅典至塞薩洛尼基鐵路進行現代化改造。

2024年11月1日,塞爾維亞諾維薩德,救援人員在火車站屋頂坍塌現場工作,事故已造成多人喪生。攝:Zorana Jevtic/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中國化工報》報道,武契奇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目前塞爾維亞最大的三家出口公司都是在塞運營的中國企業。他們分別是塞爾維亞紫金礦業、紫金博爾銅業,以及河鋼集團有限公司斯梅代雷沃鋼廠。中國民營企業玲瓏輪胎有望成為塞爾維亞的第五或第六大出口商。

然而早在2022年,《紐約時報》就報道了玲瓏輪胎工廠嚴重的勞工問題,工廠僅僅給來自東南亞貧困國家的勞工監獄般的工作條件,並且破壞本地環境。儘管有一些報道和反對的呼聲,但項目得到了武契奇堅定不移的支持,認為這些公司對於創造就業和經濟發展不可或缺。

另一些情況卻帶來了更加嚴重的賠償和矛盾。塞爾維亞在科斯托拉茨B3火電廠建設的項目上與中國國有企業中國機械設備工程集團公司(中文簡稱「中設集團」,CMEC)發生了嚴重的衝突。該項目工期比預期的交付期延長四年,雙方正在就各自的經濟損失交鋒,中設集團正在申請仲裁,要求塞方支付高達7.95億美元的罰款。同時,塞爾維亞電力公司和塞爾維亞政府將提出反訴,要求中方賠償數億歐元,賠償未按時完工而導致的電力進口損失。

被問及對中資企業的印象,尤其是諾維薩德火車站涉及中國的施工方,是否認為其應該承擔責任時,斯特凡說,塞爾維亞面臨着再工業化、再城市化的進程,國家在進行各種基礎設施工程,不僅僅有中國承建方,也有很多別的國家的公司。對於中國企業是否應該負責,學生們要求公開文件,就是為了評估技術性問題和真相,並且要求政府應該承擔起管理和監督的職責,「我不會泛化對所有中國公司的看法,我認為更多是我們的政府沒有做他們的本職工作。」

「學生愛「——中東歐的民主抗議和塞爾維亞的運動接力

「這是一種與周圍的人產生強烈、溫暖的聯繫感。我們重新發現了那些我們以為已經無可挽回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的情感區。」

3月15號最大規模的抗議後,塞爾維亞政府稱全市參與人數為10.7萬,但根據獨立監測機構公共集會檔案(Arhiv javnih skupova)的估算,有27.5萬至32.5萬人參與抗議,這佔到總人口的5-10%。更重要的是,這些是真正採取行動走上街頭的人,而不僅僅是「選民名單」。在默哀的當晚,人們舉起手機電筒,照向各自的頭頂,傳遞哀思。而一則航拍視頻記錄下那一瞬間,擁擠在廣場上的人群沿着街道,舉着電筒,一直向天界線延伸。

這次遊行之後,武契奇的態度有所緩和,一方面感謝警察沒有舉起警棍,另一方面隱晦地認可學生要求反腐的訴求。3月23日,塞爾維亞政府致信所有塞爾維亞駐歐盟成員國大使館,表示所有學生的要求都已得到滿足。但這並沒有得到學生團體的認可,遊行活動繼續。3月24號,恰逢北約對南聯盟進行大規模空襲26週年紀念起始日,貝爾格萊德再次出現大規模抗議集會,人們不但繼續堅持抗議此前的議題,也抗議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女婿庫什納設立的投資公司開發豪華住宅區,在該地點的街口目測就有數千人聚集。

2025年2月22日,塞爾維亞弗爾沙茨,來自茲雷尼亞寧的學生完成抗議長征後抵達當地,居民點燃照明火炬表示歡迎。攝:Marko Djurica/Reuters/達志影像

對於未來抗議和政治運動的走向,人們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一直對騷亂和混亂保持警惕。斯特凡承認,當局依然嚴格控制着軍隊和政府,這是一個頑固的系統,但是他仍然希望抗議運動能夠促進選舉公平,儘管眼下這不可能——這甚至不是學生的直接要求。他也希望直接民主能夠在更長期更深入的政治生活中得到實踐,讓公共集會投票決定人們的生活。

「我認為這是一個有意義的改變。這一次遊行喚醒了很多人,而且它的影響超出了塞爾維亞,得到了很多兄弟國家的呼應。」斯特凡說。在近期學生組織官方Instagram賬號的帖子留言中,確實有很多來自帶有克羅地亞、黑山和波黑國旗的留言貼,「支持賽族兄弟——在巴爾幹,不論什麼民族,都飽受腐敗的侵蝕,這是我們共同的創傷。」

3月16日,在北馬其頓,一個夜店出現火災,導致60人死亡,一些傷者被運往塞爾維亞治療。然而,武契奇為了政治作秀,在未經其家人允許、未符合衛生標準的情況下走入ICU病房與病人合影。這一事件再次引起了社交網絡上對「政治作秀」的嘲諷。「塞爾維亞的同胞們,老大又搞砸了。」北馬其頓的人們除了在網絡上支持塞爾維亞的遊行,也走上街頭用相同的手機亮燈的方式紀念死者默哀,同時表達政治作秀的不滿。

雖然規模不能與塞爾維亞遊行抗議的規模同日而語,但是東歐和中歐最近的抗議活動此起彼伏,遙相呼應,並且絕非偶然地擁有統一的主題:社會公平、民主自由,廉潔政府。在斯洛伐克,人們抗議總理羅伯特·菲佐(Robert Fico)及其政府的削弱民主的政策。在匈牙利,總理維克托·歐爾班(Viktor Orbán)控制着司法、媒體和安全機構等關鍵權力部門,也被認為是獨裁選舉,而抗議活動正在對此表達不滿;3月17號,匈牙利頒布法律禁止LGBTQ遊行,也遭到社會反對。在格魯吉亞,抗議甚至發生得更早,2024年10月持續至今,人們反對選舉中的舞弊行為,並對其政治體制中日益專制的傾向表示擔憂。​

新的連接或許在以微妙的形式重新發揮情感政治的作用。作家Lazar Džamić分享了他在遊行抗議中所獲得的情感經驗:「抗議活動帶來的所有新的創意的詞彙中,有一種廣泛的感情是不可否認的:『學生愛』(studentoljublje)……我們想擁抱周圍的每一個人,一起跳舞……這是一種與周圍的人產生強烈、溫暖的聯繫感。我們重新發現了那些我們以為已經無可挽回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的情感區。」

巴基奇教授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學生能夠喚醒普遍的團結,這是抗議活動迄今為止最重要的成果。在此,我要強調東正教徒、穆斯林和非信徒之間曾經存在、後來被遺忘了幾十年、現在重新發現的團結。這一點不能被低估,因為它使我們在未來成為一個團結和寬容的開放社會,更看重人的品質而不是種族或教派歸屬。」

2025年2月2日,塞爾維亞諾維薩德,學生持心形氣球參與抗議,悼念混凝土雨棚倒塌造成多人喪生的悲劇,並準備結束對自由大橋的封鎖行動。攝:Armin Durgut/AP/達志影像

在塞爾維亞的歷史之河裏,每一個世代都曾在危機中尋找希望的曙光。1992年南斯拉夫解體戰爭爆發,當時的學生們上街,反對米洛舍維奇政府、反戰與制裁抗議。1996-1997年,學生走上街頭反對政府通過操縱選舉結果竊取反對派的勝利。此後,2000年推翻米洛舍維奇的「十月革命」;2008年的科索沃獨立與民族主義抗議;2017間,武契奇在總統選舉中勝出,人們走上街頭指控其操縱選舉,武契奇:即使有500萬人上街也改變不了什麼。於是2017年到2019年間「500萬分之一」的抗議持續不斷。

面對持續的抗議,塞爾維亞政府的反應仍然充滿不確定性。在學生和市民持續的施壓下,政府雖在部分政策上作出讓步,但抗議者對這些舉措的誠意存疑。真正的制度性變革遠未到來,而現有的政治體系仍在維持原有的權力結構。

然而,不論抗議最終能否帶來真正的政治變革,這場運動已在塞爾維亞社會留下深刻的烙印。它不僅重新激活了公衆的政治參與意識,也促使年輕一代探索新的民主實踐方式。從網絡meme到街頭共識決策,從拒絕政治人物的介入到堅持非暴力原則,這場運動正在挑戰傳統政治框架,試圖在代議制民主之外尋找新的可能。

接下來的幾個月,將是決定性的一段時間。如果政府無法有效回應抗議者的核心訴求,抗議的規模和強度或將進一步升級。而與此同時,抗議運動本身也面臨挑戰——如何在持久對抗中保持團結,如何在沒有傳統政治領導的情況下維持有效運作,以及如何在抗議之外推動更長期的社會變革。

(本文感謝塞爾維亞朋友多伊契諾維奇的幫助,所有的受訪者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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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条狗的生活意见_我代为打字表示:

    祝所有塞族人好运!又:犯罪家园一节,“...更直指塞尔维亚现任总统武契奇个人权利不断扩张的情况。...”,若指向总统这一政府机关的职能范围,“权利”应为“权力”。

    1. 多謝指出!已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