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落的天花板与抬头的年轻人:塞尔维亚的社会抗议和“加泵”运动

一场基础设施事故,燃起全民对腐败政权的愤怒与抵抗。年轻人用社群媒体、语言幽默与共识民主开启了一场关于秩序与自由的重构实验。
2025年2月15日,塞尔维亚克拉古耶瓦茨,示威者在抗议活动中点燃照明火炬并挥舞旗帜,悼念并声援火车站屋顶倒塌事故的死难者。摄:Alkis Konstantinidis/Reuters/达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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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15日,32万人在当天走上了贝尔格莱德的街头,这是近来塞尔维亚历史上最大的社会抗议。2024年11月1日,塞尔维亚第二大城市诺威萨德火车站天花板塌落导致15人死亡。事故引发了人们对政府系统性的腐败和现状的不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街头游行持续在城市之间蔓延和连接。

发生顶棚倒塌的诺维萨德火车站是匈牙利-塞尔维亚高铁铁路(下文简称“匈塞铁路”)沿线一站。在中国发起的“一带一路”匈塞铁路的项目下,该车站于2021年开始全面重建翻新,2024年7月,刚刚重新开放。

塞尔维亚的学生们从高校发起“封锁运动”和游行接力,超过80所大学学院被“占领”,运动逐渐蔓延到其他社会群体。中学教师、律师罢工,退伍军人和农民和东正教宗教人士也表示支持。3月15日周六的抗议活动被称为“15 for 15”,以纪念车站15名受害者。当晚7点,游行的人群遭到某种超声武器的袭击。此后不到一周,超过五十万人在网上发出请愿书,要求调查游行时安全部门是否对普通人动用武器。3月21日,一名因火车站屋顶倒塌而陷入昏迷的19岁少年最终不治而亡,事件死亡人数增加至16人。人们再次发起哀悼,重申尚未得到回应的诉求。3月24日,北约对南联盟进行大规模空袭26周年纪念起始日,游行持续在街道上进行。

面对塞尔维亚长期恶化的民主政治生态,学生和年轻市民开始另辟蹊径,摒弃代议制民主,探索直接民主,以此来恢复和实践政治参与的真实性。没有领袖、没有面孔、没有署名,在网络meme、讽刺玩笑和政治宣言的口号下,年轻人别具一格的游行规则和“反政治”的抗议姿态,则成为本次抗议的一大标志。

抗议运动明确表示,不会受塞尔维亚现有政党体系和政治的束缚,提出了大众(直接)民主的理念。学生运动通过社交媒体和直接民主发表声明和组织运动,并且表示,直到政府满足诉求以前,不会对话。运动同时与塞尔维亚反对派保持距离,不与任何政治团体或政党产生任何联系。

2025年3月15日,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学生和反政府示威者亮起手机灯参与抗议行动。这场示威已演变成全国性的改革运动,起因是2024年11月诺维萨德火车站屋顶倒塌造成多人死亡的事件。摄:Stringer/Reuters/达志影像

PUMP AJ!为何年轻人发起泵业运动

“我参与运动的动机,是因为塞尔维亚是欧洲不平等最严重的社会之一。”

在此次抗议运动中,血红色的手印是反政府抗议者的代表性标志,它象征着政客的腐败双手沾满死者的血。PUMP AJ是整个运动的口号之一,它在赛语中就是“施压”、“打气”、“加泵”的意思,该口号意味运动希望向当局施压,以谋求改变。3月15日的街头,很多人拿出自家的自行车打气筒、瑜伽球打气筒,作为游行的标志举在手上。我观察队伍在徒步过程中遇到一对老夫妻,在老式住宅的4层左右楼房。爷爷把打气筒拿到窗户前打气,奶奶和大家招手,引起了人群阵阵欢呼的高潮。

“我们的诉求首先是让真相大白,追究责任。”斯特凡是一位居住在在贝尔格莱德的31岁软件工程师,除了多个近期由学生发起的抗议活动,他跨城参与了诺维萨德一个高速公路的“堵塞行动”以及3月15号的大游行。他告诉端传媒,悲剧发生之后,学生抗议运动最主要的诉求之一是公开诺维萨德的工程文件;但是专家委员会却找借口在三个月之后才公开,并且声称一部分文件遭到损害不完整。“而我参与运动的动机,是因为塞尔维亚是欧洲不平等最严重的社会之一。”斯特凡说。

虽然斯特凡是本地人,但是在疫情前的俄罗斯生活过四年,在俄乌战争之前回到塞尔维亚。他说,他在俄罗斯亲身感受到了专制倾向如何愈演愈烈最终形成独裁的局面。他对塞尔维亚也持有类似的担忧。“我已经经历了一次这种趋势,知道它有多可怕。我认为当前的抗议是阻止塞尔维亚失去民主的最后机会。”

自从火车站天花板塌陷之后,大大小小的游行抗议活动持续至今。如今,抗议群体已经从学生蔓延到广泛的社会群体。“在塞尔维亚,人们已经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政客,不愿意玩政治游戏,但是人们信任他们自己的孩子。”斯特凡解释运动获得广泛支持的原因,因为这是关于普通人未来的生活,每个人都受到自身社交网络的影响。

实际上,学生运动的四大诉求非常的具体。除了公开诺维萨德火车站的相关文件,撤销对在抗议活动中被捕和拘留的学生的刑事指控,起诉殴打学生的人的身份,学生运动的诉求另外包括——高等教育预算增加20%。

在长达数月的抗议压力下,政府启动了反腐败行动。建筑、交通和基础设施部长戈兰·维西奇和其他10人因涉嫌对诺维萨德火车站倒塌事件负责而被警方拘留,多名高级官员辞职,诺维萨德市市长也在同一时期辞职。时任总理米洛什·武切维奇于2025年1月辞职, 3月议会正式接受了总理的辞职,从而触发了30天的组建新政府或提前举行选举的期限。根据宪法,塞尔维亚总统亚历山大·武契奇(Aleksandar Vučić)有30天的时间提名新总理候选人。如果武契奇未能在期限内任命新总理,则将在45至60天内举行选举。但是人们对此并不满意。斯特凡说,“这只是个换椅子的游戏,所有的政客都是这个系统的傀儡。他们今天从这个岗位上辞职,没多久你就会发现他们又在别的部分担任职务了。”

塞尔维亚政府在2025年2月25日,通过了一项修改《高等教育法》的法案,该法案规定,国有高等教育机构就读自费学生的学费将减少50%。根据政府新闻稿,《高等教育法》修正案将高等教育预算增加20%,并称这满足了第四项学生抗议诉求。此外,从今年3月份的工资开始,还额外拨款57亿第纳尔(约五千万美元)用于提高高等教育员工的工资。但实际情况是,支持学生游行的很多人,包括老师和教授,一直处于工资半停发的状态。

学生和抗议运动也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对抗议的回应。贝尔格莱德大学经济学院学生全体会议(plenum)在其官方Instagram,“学生封锁运动认为第四项要求尚未得到满足。要求的具体内容明确指出,必须修改《高等教育法》,以确保增加预算拨款不是一次性措施,而是一项永久性的解决方案。”

武契奇在3月15日后发表了讲话,他表示通过赦免满足了学生的第三个请求,但同时称“我非常后悔满足了这个请求。这是我最大的错误。”

2024年12月1日,塞尔维亚诺维萨德的一场抗议活动中,民众将象征鲜血的红色涂料涂在手上,并印在地面。摄:Darko Vojinovic/AP/达志影像

“黑帮共和国”,梗文化的政治讽刺与象征力量

“我无法想象没有Instagram,我们的游行会是什么样子。”

在3月15日的游行队伍中,我认识了曾经从事体育新闻记者的伊万。一辆骑着摩托的警车路过人群,鸣笛致敬。警察的背上也贴着一个标语。伊万告诉我那写的是“施压,但是缓慢的”(Pump it, but slowly)。实际上有不少警察是支持学生抗议运动的,甚至有小规模的联名,但是迫于职务压力,签字的警察数量非常少。不久之后,塞尔维亚政府宣布将提高警察的工资和补助

符号、俚语、梗,是此次塞尔维亚抗议运动的弹药。从Instagram到Reddit论坛,有关于这一次运动政治诉求,以及对批评反抗的语言的变体,新词的再造,模仿式的病毒传播充满诙谐巧思。一些“抗议黑话”直击人心,广受人们的欢迎,语言成为社会情绪换起政治行动的加速孵化器。

其中最著名的一个黑话,是“学生”这个词的错别字。在封锁开始时,有人(受政府雇佣)在校园入口处涂鸦,意思是“学生(希望)回学校”,正确的拼写为“Ђаци у школу”,但被拼错成了“Ћаци у школу”。Ђ不是Ћ,于是它成了一个模因,一个新造的词。所以现在,Ćaci即Ђаци的意思是——一些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被执政党雇佣来与抗议者发生冲突。进而衍生出来更多的词组,比如,Ćaciland,指的是为政府工作的黑社会和流氓的家园,“犯罪家园”。

注:塞尔维亚语有两套官方字母:西里尔字母(Ћирилица, Ćirilica)和拉丁字母(Latinica)。这两套字母可以互相对应使用。

“塞尔维亚独裁统治的倾向愈发明显,裙带政治横行,早已不是一个正常的民主国家,而更像是一个被‘犯罪组织’控制的国家。”伊万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塞尔维亚国家治理混乱,腐败横行,法律和制度失效,官员滥用权力,大大小小的社会问题得不到解决,人们积累了大量的不满。在社交网络各处的meme,也讽刺着权贵政治、黑帮国家,以及家长式专制。“犯罪家园”,更直指塞尔维亚现任总统武契奇个人权力不断扩张的情况。

在当晚的游行活动现场,我与斯特凡恰好经过了总统府前的公园,它被拖拉机围绕,是总统支持者安营扎寨的地方。斯特凡告诉我,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型的 “Čačiland”。因为政府调动便衣警察、黑手党或者雇佣人伪装成学生,混在游行队伍中,主动制造麻烦、破坏公物和挑起祸端,以让政府的镇压获得合法性。

“政客总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另有所指。而我们的梗,会倒转他们攻击的‘道德焦点’。” 安娜是一位学生青年,在Instagram上给我发来大量的梗帖,有的来自ins,有的来自Reddit。“我无法想象没有Instagram,我们的游行会是什么样子,”她说,“社交媒体好像已经变成发酵各种俚语和讽刺笑话的语言面包房,几乎每天都会有新词和讽刺从中诞生。”“‘加泵’和‘爹’是最受欢迎的两个词”,安娜笑着说。

把语言作为武器参与这一场抗议的不仅仅是年轻人。塞尔维亚社会学家,贝尔格莱德大学哲学院教授乔沃·巴基奇(Jovo Bakić)是最早声援学生抗议的知识分子,并且对最近的议题保持高度活跃。在3月16日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他说“要煮13岁的老牛肉,它仍然很硬很韧,必须再炖一下”,以讽喻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及其政党已经在位13年,学生们面对顽固的局势必须坚持下去。于是,“炖”成为“泵”之后的又一热词。年轻人为了表达对教授的热情拥戴,甚至提议将一个专门纪念巴基奇教授的数字平台命名为“Dinstagram”(赛语中的“炖”为dinstaj)。

2025年1月12日,塞尔维亚贝尔格勒,学生聚集在宪法法院前抗议政府政策、贪腐与失职,并指其对火车站倒塌事故中的死难者需负责任。摄:Djordji Kojadinovic/Reuters/达志影像

回应威权主义:新青年的共识民主与非暴力反抗

2025年的游行,不但勾起了人们对未曾实现的梦想的镇痛和渴望,塞尔维亚社会对黑帮、流氓(holigan)的阴影也并没有散去。

“学生们在运动一开始就坚持和平和非合作的方式,你会看到那些穿着反光黄马甲的志愿者,他们组织大家在规定的路线,保障安全,避免冲突。有人组织队伍和路线,有人组织沿路的食物和水的补给,有人专门捡垃圾,让游行结束后的一切恢复原样……我们尽可能让游行和示威以我们的方式进行。”安娜告诉端传媒,游行约定封锁大桥24小时,但是随后延长了很多时间,是为了清理垃圾,恢复大桥的干净和整洁。

伴随着游行抗议影响力的扩大,这种直接民主已经开始影响街头社区,由公民直接参与的公民议会也尝试步入运作。斯特凡参与了自己住所附近的一次投票。他向端发来现场的视频,人们聚集在小型城市公园广场,听组织者发布消息,并且通过telegram进行投票。他参加的这一次活动的主要决议仅关于建立规则、组织安排和动员,暂时不涉及具体的行动。“但是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尝试,我们在试图重建规则,要真正的公民正义。”

然而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塞尔维亚政府对平民的暴力威胁。除了此前可疑背景的汽车冲撞和平游行的学生群体,3月15日晚上7点,前南斯拉夫广场所在的游行现场,本应该持续15分钟的正式默哀被骚乱提前打断。很快,同行的朋友就向我展示他的朋友发来的视频,离我不远的街道,人群受到一种“冲击波”的干扰,被震倒在地。此后媒体和社会广泛地怀疑国家安全部门对人群采取了某种类似超声武器的攻击。但武契奇否认。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只好讽刺说,“是摄魂怪来了”

伊万向端解释说,除了近年来塞尔维亚代议制民主的失效,公众对传统政治结构的不信任,实际上,这是也与自南联盟解体,塞尔维亚过去数十年的民主转型的政治背景联系深厚。

回顾历史,上一次塞尔维亚发生大规模的抗议和社会运动恰在2000年的民主革命,又称为10月5日革命,彼时的抗议者反对长期执政的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Slobodan Milošević),这拉开了塞尔维亚开始向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过渡的序幕。

米洛什维奇虽然下台,但是国家的安全部门并没有受到影响。由于制裁以及制裁导致的社会犯罪化,塞尔维亚的普通人不得不诉诸半犯罪活动才能生存,因此国家安全部门与组织犯罪团伙之间存在模糊的灰色地带,或者说共生关系。

在2000年左右,自由派中左翼政客左兰·金吉奇(Зоран Ђинђић)作为反对派领袖之一带领反对选举舞弊的群众示威,最后成功推翻米洛舍维奇。2001年,他出任塞尔维亚总理。上任后,他试图打击犯罪并且清理与国家安全部门勾连的犯罪组织。2003年,金吉奇遭到暗杀身亡,这对塞尔维亚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冲击。

历史留下了它的烙印,伤疤并没有完全愈合。2025年的游行,不但勾起了人们对未曾实现的梦想的镇痛和渴望,塞尔维亚社会对黑帮、流氓(holigan)的阴影也并没有散去。《卫报》转引法新社报道,总统支持者中有一些已知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包括与2003年刺杀时任总理金吉奇有关的前民兵组织成员。正是22年前的本周,他被一支非正式名称为“红色贝雷帽”的准军事警察组织暗杀。

斯特凡同样对端谈起了金吉奇的遇刺:“那一刻,塞尔维亚的国家命运被改变了。他曾经是塞尔维亚进一步改革的希望。”而这一次,未能保住塞尔维亚民主的上一代人,在2025年的大游行中,被再次唤醒了。他说:“3月15号的大游行之所以获得如此广泛的支持,反映了这一点。”

《巴尔干主义者》杂志主编莉莉·林奇(Lily Lynch)在半年前接受采访时,也评价了金吉奇的遇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哲学教授和开明人物,并且受到邻国的欢迎。“金吉奇的遇刺引发了一种在塞尔维亚社会流传已久的神话,根据这种神话,如果他没有杀,这个国家可能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但是历史现实不容这样的假设。现任总统武契奇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崛起。他的政治生涯起始于一个极端右翼政党,并且与半黑帮半国家安全部队关系密切。随着国际外部压力的攀升,托米斯拉夫·尼科利奇(Tomislav Nikolić)与武契奇分裂党派,脱离激进党,打造了一个亲欧盟的右翼保守政党,成立了今天的执政党塞尔维亚进步党(SNS)。武契奇从其党派的得力助手,在2014年成为总理,2017年当选总统,连任至今,在过去数年主导塞尔维亚政坛。

尽管今天的塞尔维亚仍然存在选举和多党制,但制度偏向执政党,进入了实际上的竞争性威权主义状态。塞尔维亚的主要国家级电视台和媒体机构,几乎都被SNS控制或影响,反对派声音极难传播。在任何选举周期都听不到反对派的声音。

塞尔维亚的选民登记长期以来也存在漏洞。死者和非本地居住的人仍然在选民名单上,成为舞弊的潜在途径;公职人员及其家人经常受到来自政府或所在单位领导的压力;对于农村、小城镇和处于社会边缘群体的塞尔维亚罗姆人(即吉普赛人),SNS经常利用发放基本生活物资(食物、日用品等)换取选票。亦有说法,SNS政府鼓励塞尔维亚裔的波斯尼亚居民跨国投票,虽然他们拥有塞尔维亚护照,但无权参加地方选举。尽管政府否定了这些说法,但是人们已经无法相信现有的塞尔维亚代议制民主可以反应真正的人民民意。

“人们厌倦了这一切。够了就是够了。”伊万摊开手掌。

2025年3月6日,塞尔维亚贝尔格勒,示威者朝市政厅投掷鸡蛋与红色油漆,保安人员在现场自我防卫。摄:Djordje Kojadinovic/Reuters/达志影像

外部势力?颜色革命?塞尔维亚新自由主义发展的代价

实际上这是近代历史上塞尔维亚唯一一次不受到外部势力、尤其是西方大国外交政策压力的游行。

过去的半年内,武契奇也持续地回应游行和抗议,他多次称学生抗议运动受到外部势力的影响,并且认为这是“颜色革命”,且这一说法在最初抗议爆发时就被中国《人民日报》、观察者网采纳。

颜色革命往往具备西方的资金和道义支持。为了转移焦点,塞尔维亚警方在今年2月初突袭了贝尔格莱德四个NGO的场所,并称,这是贝尔格莱德高等检察官办公室对涉嫌滥用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资金进行调查的一部分。武契奇暗示游行受到了这些机构的影响。然而,塞尔维亚透明组织的Nemanja Nenadic告诉媒体N1,实际上塞尔维亚的政府机构,也获得了美国国际开发署的资助,并且占不少份额。

同样参加游行并且正在罢工的律师马尔克对这种说辞耸了耸肩。他说,回想2000年10月的政变有诸多外部因素引发,西方主要大国通过外交压力,情报和利益对反对派进行了很多支持,但是今天并不存在这些因素。实际上这是近代历史上塞尔维亚唯一一次不受到外部势力、尤其是西方大国外交政策压力的游行。

“我们希望获得国际声援和支持。但是与人们期望的恰恰相反,这一次,美国、欧盟,那些一贯秉持价值观的西方国家,让我们感到失望。尤其是欧盟,非常虚伪地对塞尔维亚的游行保持谨慎和冷漠。直到今天,欧盟声称要捍卫乌克兰的价值观,但是对塞尔维亚,欧盟主席冯德莱恩至今没有任何表示。”

“利益和价值观当然是如影相随的,美国和欧洲已经在武契奇身上投入了太多。”马尔克细数武契奇的平衡外交,认为过去数年,在美国影响和压力下,武契奇在科索沃独立的事件上做了巨大的让步,虽然未承认其独立国家地位,但明确了科索沃北部的塞尔维亚族占多数的城市的法律地位和法定权益;更不要提川普的儿子在这里的生意,“美国人投资了武契奇,这种利益往来对他而言是一种保护。”

根据路透社报道,川普的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Jr)3月11日刚刚来到塞尔维亚会见了武契奇,此行的目的,是讨论特朗普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Jared Kushner's)的美国投资公司Affinity Global Development的一笔交易,该交易允许该公司对前南斯拉夫人民军总部所在的两座建筑进行翻修,这些建筑在1999年北约轰炸前南斯拉夫期间遭到损坏,但即将会成为川普女婿的豪华住宅开发。

“前南斯拉夫人民军总部在塞尔维亚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而这笔交易对普通人而言充满了羞辱的意味。”马尔克说。

“武契奇不顾污染和本地人的反对,把锂矿卖给欧洲的公司,让欧盟国家可以在不遵守他们自己的环保标准的同时,在新能源行业与中国竞争。塞尔维亚又同时把铜矿交给中国,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由中国完成;贝尔格莱德最新的开发“水上贝尔格莱德”也是以富有争议的方式,甚至特地修改了法律,把土地交给迪拜的财团。更重要的是,乌俄战争之后,塞尔维亚暗中支持乌克兰,但同时是27个欧盟候选国中,唯一不制裁俄罗斯的国家。”马尔克说。

倘若不是“拿了钱”受到外国势力的影响,人们到底为什么走上街头?马尔克回答,“塞尔维亚取得了一些经济增长,但我们牺牲了民主,并且普通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中国、美国、欧盟都在武契奇名下的塞尔维亚进行了大量投资。各个主要大国都在他的任期内与塞尔维亚存在不同程度的利益往来。所以,如果说谁得到了‘外部势力’的支持,那最应该是现任政府,而不是上街的民众。”

“发展优先”的经济策略引发了其他诸多社会矛盾。包括可疑的国家资产私有化、疫情期间的不力管理、激进的城市化,政治管理权力扩张对普通人权利的侵占,公共开发项目过高的采购价格,对自由媒体的打击等等。

然而其中最触及塞尔维亚普通人敏感神经,并成为近年来社会中最具冲击力的批评之一,是公共福利的萎缩导致的“孩子靠短信治病”的事件,以及对比之下的政府资金滥用。

在塞尔维亚,许多重病儿童罕见病儿童无法获得国家医疗体系的足够支持,只能依靠民众捐款来支付治疗费用。与此同时,政府却投入大量资金到看似不必要的项目。2017年,首都贝尔格莱德市政府为了庆祝圣诞,购买价格高达8万欧元的新年圣诞树,明显高于市场价格,引发了广泛的公众批评和媒体报道。这起事件被视为政府滥用资金并存在腐败的一个典型例子。

2024年11月2日,塞尔维亚诺维萨德,救援人员在火车站屋顶坍塌现场进行勘查。摄:Marko Djurica/Reuters/达志影像

倒塌的火车站,和中国企业在塞尔维亚

直到今天,关于火车站工程的信息文件,仍然是一团迷雾。人们都在追问,为什么后来的价格高企?并且,倒塌的屋顶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

此次出事的诺维萨德火车站,在工程竞标和采购价格上也不透明——人们还在要求政府公开关于这一项目的基本文件,而采购价格是其中的一个关键数据。马尔克说,“政府花了这么多钱,远远超过它应用的成本,但它还塌了”。

早在2013年,匈塞铁路在中国、匈牙利、塞尔维亚之间作为“一带一路”项目提上日程。 2015年12月23日,在诺维萨德正式启动,其中中国联合体占85%的股份。根据新华网,“匈塞铁路改造项目是中国-中东欧国家合作的标志性项目”。而塞尔维亚境内,首都贝尔格莱德至诺维萨德段(贝诺段)在2022年3月19日正式开通运营。在不同场合,匈塞铁路都被认为是中国“高铁外交”的典范。

建设、交通和基础设施部长戈兰·韦西奇部长曾经对媒体表示,该工程总计投资6500万欧元,其中包括修建了新的站台,并将轨道数量从9条增加到12条。

诺维萨德火车站实际上在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时期的1964年建成,并年久失修。根据塞尔维亚本地报纸N1的消息,中国铁路国际有限公司和中国交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完成了诺维萨德车站的翻修工程。最早在2022年塞尔维亚总统选举前先象征性地开放,但最终在2024年7月才正式开放。

塞尔维亚透明组织Nova ekonomija发布的消息称,2024年7月,诺维萨德火车站建筑部分工程投入使用时,诺维萨德火车站工程估价一开始签订的合同是一次性金额,包括外部工程在内的建筑工程总价值最初估计约为300万欧元。后来才对车站的工程做出初步估算,而最终却超出了估算的许多倍,仅这座建筑就已累计投资1600万欧元。

直到今天,关于火车站工程的信息文件,仍然是一团迷雾。人们都在追问,为什么后来的价格高企?并且,倒塌的屋顶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

根据塞尔维亚透明组织的整理,虽然火车站改造的承包商是中国公司的联合体,但合同同时规定了需要雇用本地分包商。至少46%的工程、货物和服务价值将来自塞尔维亚,或中国以外的国家。分包商由中国公司在发布公开招标后选定,招标“不得限制竞争”并且“必须确保选定过程公开透明”。但合同也规定,“若分包商未能履行其义务,承包商(中国联合体)则需承担责任”。

近年来,中塞关系持续升温,两国外交往来密切。对中国而言,塞尔维亚是最坚定支持“一带一路”项目的欧洲国家之一。而塞尔维亚政府最关注的聚焦点,正是基础设施投资大型项目。除了铁路,中国特产“铁公基”中的公路、机场、水利等重大基础设施建设尽数在塞尔维亚开展。匈塞铁路路段也已经于2023年向南延伸,塞尔维亚南部城市尼什和北马其顿首都斯科普里的高速铁路提上议程。希腊也已正式加入布达佩斯南向高铁项目,计划将现有的雅典至塞萨洛尼基铁路进行现代化改造。

2024年11月1日,塞尔维亚诺维萨德,救援人员在火车站屋顶坍塌现场工作,事故已造成多人丧生。摄:Zorana Jevtic/Reuters/达志影像

2024年,《中国化工报》报道,武契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目前塞尔维亚最大的三家出口公司都是在塞运营的中国企业。他们分别是塞尔维亚紫金矿业、紫金博尔铜业,以及河钢集团有限公司斯梅代雷沃钢厂。中国民营企业玲珑轮胎有望成为塞尔维亚的第五或第六大出口商。

然而早在2022年,《纽约时报》就报道了玲珑轮胎工厂严重的劳工问题,工厂仅仅给来自东南亚贫困国家的劳工监狱般的工作条件,并且破坏本地环境。尽管有一些报道和反对的呼声,但项目得到了武契奇坚定不移的支持,认为这些公司对于创造就业和经济发展不可或缺。

另一些情况却带来了更加严重的赔偿和矛盾。塞尔维亚在科斯托拉茨B3火电厂建设的项目上与中国国有企业中国机械设备工程集团公司(中文简称“中设集团”,CMEC)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该项目工期比预期的交付期延长四年,双方正在就各自的经济损失交锋,中设集团正在申请仲裁,要求塞方支付高达7.95亿美元的罚款。同时,塞尔维亚电力公司和塞尔维亚政府将提出反诉,要求中方赔偿数亿欧元,赔偿未按时完工而导致的电力进口损失。

被问及对中资企业的印象,尤其是诺维萨德火车站涉及中国的施工方,是否认为其应该承担责任时,斯特凡说,塞尔维亚面临着再工业化、再城市化的进程,国家在进行各种基础设施工程,不仅仅有中国承建方,也有很多别的国家的公司。对于中国企业是否应该负责,学生们要求公开文件,就是为了评估技术性问题和真相,并且要求政府应该承担起管理和监督的职责,“我不会泛化对所有中国公司的看法,我认为更多是我们的政府没有做他们的本职工作。”

“学生爱“——中东欧的民主抗议和塞尔维亚的运动接力

“这是一种与周围的人产生强烈、温暖的联系感。我们重新发现了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无可挽回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情感区。”

3月15号最大规模的抗议后,塞尔维亚政府称全市参与人数为10.7万,但根据独立监测机构公共集会档案(Arhiv javnih skupova)的估算,有27.5万至32.5万人参与抗议,这占到总人口的5-10%。更重要的是,这些是真正采取行动走上街头的人,而不仅仅是“选民名单”。在默哀的当晚,人们举起手机电筒,照向各自的头顶,传递哀思。而一则航拍视频记录下那一瞬间,拥挤在广场上的人群沿着街道,举着电筒,一直向天界线延伸。

这次游行之后,武契奇的态度有所缓和,一方面感谢警察没有举起警棍,另一方面隐晦地认可学生要求反腐的诉求。3月23日,塞尔维亚政府致信所有塞尔维亚驻欧盟成员国大使馆,表示所有学生的要求都已得到满足。但这并没有得到学生团体的认可,游行活动继续。3月24号,恰逢北约对南联盟进行大规模空袭26周年纪念起始日,贝尔格莱德再次出现大规模抗议集会,人们不但继续坚持抗议此前的议题,也抗议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设立的投资公司开发豪华住宅区,在该地点的街口目测就有数千人聚集。

2025年2月22日,塞尔维亚弗尔沙茨,来自兹雷尼亚宁的学生完成抗议长征后抵达当地,居民点燃照明火炬表示欢迎。摄:Marko Djurica/Reuters/达志影像

对于未来抗议和政治运动的走向,人们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一直对骚乱和混乱保持警惕。斯特凡承认,当局依然严格控制着军队和政府,这是一个顽固的系统,但是他仍然希望抗议运动能够促进选举公平,尽管眼下这不可能——这甚至不是学生的直接要求。他也希望直接民主能够在更长期更深入的政治生活中得到实践,让公共集会投票决定人们的生活。

“我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改变。这一次游行唤醒了很多人,而且它的影响超出了塞尔维亚,得到了很多兄弟国家的呼应。”斯特凡说。在近期学生组织官方Instagram账号的帖子留言中,确实有很多来自带有克罗地亚、黑山和波黑国旗的留言贴,“支持赛族兄弟——在巴尔干,不论什么民族,都饱受腐败的侵蚀,这是我们共同的创伤。”

3月16日,在北马其顿,一个夜店出现火灾,导致60人死亡,一些伤者被运往塞尔维亚治疗。然而,武契奇为了政治作秀,在未经其家人允许、未符合卫生标准的情况下走入ICU病房与病人合影。这一事件再次引起了社交网络上对“政治作秀”的嘲讽。“塞尔维亚的同胞们,老大又搞砸了。”北马其顿的人们除了在网络上支持塞尔维亚的游行,也走上街头用相同的手机亮灯的方式纪念死者默哀,同时表达政治作秀的不满。

虽然规模不能与塞尔维亚游行抗议的规模同日而语,但是东欧和中欧最近的抗议活动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并且绝非偶然地拥有统一的主题:社会公平、民主自由,廉洁政府。在斯洛伐克,人们抗议总理罗伯特·菲佐(Robert Fico)及其政府的削弱民主的政策。在匈牙利,总理维克托·欧尔班(Viktor Orbán)控制着司法、媒体和安全机构等关键权力部门,也被认为是独裁选举,而抗议活动正在对此表达不满;3月17号,匈牙利颁布法律禁止LGBTQ游行,也遭到社会反对。在格鲁吉亚,抗议甚至发生得更早,2024年10月持续至今,人们反对选举中的舞弊行为,并对其政治体制中日益专制的倾向表示担忧。​

新的连接或许在以微妙的形式重新发挥情感政治的作用。作家Lazar Džamić分享了他在游行抗议中所获得的情感经验:“抗议活动带来的所有新的创意的词汇中,有一种广泛的感情是不可否认的:‘学生爱’(studentoljublje)……我们想拥抱周围的每一个人,一起跳舞……这是一种与周围的人产生强烈、温暖的联系感。我们重新发现了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无可挽回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情感区。”

巴基奇教授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学生能够唤醒普遍的团结,这是抗议活动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成果。在此,我要强调东正教徒、穆斯林和非信徒之间曾经存在、后来被遗忘了几十年、现在重新发现的团结。这一点不能被低估,因为它使我们在未来成为一个团结和宽容的开放社会,更看重人的品质而不是种族或教派归属。”

2025年2月2日,塞尔维亚诺维萨德,学生持心形气球参与抗议,悼念混凝土雨棚倒塌造成多人丧生的悲剧,并准备结束对自由大桥的封锁行动。摄:Armin Durgut/AP/达志影像

在塞尔维亚的历史之河里,每一个世代都曾在危机中寻找希望的曙光。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战争爆发,当时的学生们上街,反对米洛舍维奇政府、反战与制裁抗议。1996-1997年,学生走上街头反对政府通过操纵选举结果窃取反对派的胜利。此后,2000年推翻米洛舍维奇的“十月革命”;2008年的科索沃独立与民族主义抗议;2017间,武契奇在总统选举中胜出,人们走上街头指控其操纵选举,武契奇:即使有500万人上街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2017年到2019年间“500万分之一”的抗议持续不断。

面对持续的抗议,塞尔维亚政府的反应仍然充满不确定性。在学生和市民持续的施压下,政府虽在部分政策上作出让步,但抗议者对这些举措的诚意存疑。真正的制度性变革远未到来,而现有的政治体系仍在维持原有的权力结构。

然而,不论抗议最终能否带来真正的政治变革,这场运动已在塞尔维亚社会留下深刻的烙印。它不仅重新激活了公众的政治参与意识,也促使年轻一代探索新的民主实践方式。从网络meme到街头共识决策,从拒绝政治人物的介入到坚持非暴力原则,这场运动正在挑战传统政治框架,试图在代议制民主之外寻找新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个月,将是决定性的一段时间。如果政府无法有效回应抗议者的核心诉求,抗议的规模和强度或将进一步升级。而与此同时,抗议运动本身也面临挑战——如何在持久对抗中保持团结,如何在没有传统政治领导的情况下维持有效运作,以及如何在抗议之外推动更长期的社会变革。

(本文感谢塞尔维亚朋友多伊契诺维奇的帮助,所有的受访者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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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条狗的生活意见_我代为打字说道:

    祝所有塞族人好运!又:犯罪家园一节,“...更直指塞尔维亚现任总统武契奇个人权利不断扩张的情况。...”,若指向总统这一政府机关的职能范围,“权利”应为“权力”。

    1. 多謝指出!已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