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案發現場的細枝末節,吳強總覺得,幾天前的血腥味好像還在流竄。
11月11日晚,一輛越野車強闖進入珠海市體育中心,隨機衝撞在跑道上徒步、健身的人群。在那個夜晚,有6隻徒步隊伍分散在跑道上,每隊40至60人,年齡大多超過40歲。「(車)幾乎是從健身隊伍尾巴撞過去,走在前面的根本來不及反應。」吳強是珠海體育中心的一名值守保安,案發時的畫面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當地警方次日發布通報:事件共造成35人搶救無效死亡,43人受傷住院治療。通報還指,「初步查明,此案系樊某對其離婚後財產分割結果不滿而引發」,但當時樊某仍在醫院搶救,無法被警方問訊。
中國今年發生多起隨機傷人事件,其中有些襲擊涉及外國人,也有多起事件發生在學校門口或人群密集的公共場所。官方通常會低調處理該類事件,並強調是「個例」。
珠海市民的恐慌和疑惑並未隨通報的發出而平息,圍繞「離婚」和「財產」,一些流言陸續在當地裂變式傳開。最多人提到的版本是:樊某好賭,欠下巨債,為轉移財產,和妻子假離婚,對方卻假戲真做找了下家,兩人都在當晚健身的隊伍中,樊某踩好點後,開車撞了進去。
珠海撞人事件翌日,兩年一度的中國航空航天博覽展在當地開幕。一些陰謀論逐漸佔據主流。一名司機稱:「我在珠海三十年了,都是平平安安的,就在航展前一天出了這個事,肯定是境外勢力在搞事。」
「白天還好,晚上誰敢過去?無緣無故死了這麼多人。」
車從後方撞過來的時候,張永華正和往常一樣,與徒步隊的其他夥伴三人並列一行在跑道上前進。忽然,不尋常的「咚咚咚」聲從後面傳來,他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便下意識躲避。一剎那,黑色越野車就從張永華身旁衝了過去。
急速行駛的越野車給前方的徒步隊頃刻開了個口子。人們邊跑邊叫,在哭喊和呼救聲中,一些人接連被撞倒、輾壓;車經過的路線上,躺著一地或已昏迷或在呻吟的傷者。
當時,跑道上共有6隻徒步隊,還有許多獨自鍛鍊和跟在徒步隊後面散步的市民——加入徒步隊需要繳費購買統一著裝,不交錢的人只能被安排在徒步隊後方跟著走。這些人也受到嚴重衝擊。
回過神,張永華立刻撥打了110電話。其他倖存者們亦紛紛報警、聯繫救護車。但越野車還在往前衝撞,轉彎時甚至加快車速。被撞倒的人越來越多,張永華顧不過來,只能照顧旁邊的人。
人們驚慌又焦急地等待了大約10至20分鐘,警車和救護車終於陸續趕來。越野車繞著跑道衝撞至少一圈後,終於被逼停在跑道北側的圍牆下。肇事司機隨後被警方控制,帶離現場。警方稱,發現司機時,他在車上割頸自殘。
隨著救援的增加,現場的傷者們被陸續分散送到中山大學附屬第五醫院、珠海市人民醫院、廣東省中醫院珠海醫院,以及距離體育中心最近的中西醫結合醫院。張永華沒走,他幫忙拿著重傷隊友的手機等物件,將其扶到車上。
中山大學附屬第五醫院的工作人員表示,事發當晚,9點後陸續有傷者被送過來,而後按科室分配治療。
與此同時,警察正在驅散案發現場的人群。在指令下,張永華離開了現場。他記得,事發時大概是夜晚7點50分左右,他家距案發地只有2公里,到家時已經快11點。
12日,張永華所在的徒步隊的成員們在微信群裏發起接龍,統計倖存人數。除去已經確認死亡的9人,還有5到6人聯繫不上。「大概就在那幾個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張永華覺得。
張永華的身體不大好。三年前體檢時,醫生建議他多運動,因此張永華加入了現在的這個徒步隊,利用飯後一小時的時間和隊友一起鍛鍊。該徒步隊於2018年成立,吸納了和他一樣住在附近的市民,年齡均在40歲以上、70歲以下。
「老城區,我們這些快到退休和退休的人都沒什麼活動,徒步是挺好的。」張永華說。在珠海40多年,他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重大惡性事件」發生。
這起撞人事件發生在珠海體育中心西門旁的全民健身廣場。2024年8月23日,體育中心的體育場等主體設施因改造而關閉,保持開放的健身廣場是主城區健身人群最密集的場所之一。
廣場分布著健身路徑、健身舞場、露天乒乓球場、健走跑道、棋類活動區和綜合健身項目等六個功能區域。它的中間是一個足球場,又名「體育場副場」。為防止「飛球」砸人,足球場和「內圈」跑道外圍了一層高六米的鐵絲網,將健走跑道——徒步團的活動場地隔絕在了外面。
同時,「外圈」跑道的四周分布著不同建築,東、南、西、北依次是封閉體育場、封閉籃球場、西門、北側矮牆。這意味著,跑道外可供市民躲避的場地同樣極為有限。根據現場視頻與目擊者辨認,案發時,在面積相對狹小的西北、西南與東側的地面上,集中躺著許多未能躲避的傷者。
案發現場視頻在微信群傳播發酵後,一些網友提出了疑問:為何車子能駛進人群密集的跑道內?2022年2月珠海體育中心發布的《全民健身廣場管理辦法》明確嚴禁老幼病殘等特殊人群的代步輪椅車之外的其他車輛進入廣場。負責設計全民健身中心的建築師許承春在接受《聯合早報》採訪時也提到:「廣場是不允許車輛駛入的,周圍設置了石墩和圍欄。」
但有工作人員稱,這些路障並不能真的擋住越野車。記者結合實地調查與現場的工作人員的說法,確定了一條可能的路徑:越野車是從南門開進體育中心,闖過由石墩排出的車輛隔離帶,沿體育場東面一路開到北側,接著從廣場東北側入口闖閘進入跑道。
徒步團每晚七點半集合,在跑道上逆時針行進。越野車進入跑道後,同樣逆時針繞跑道行駛。前進的人很難留意到身後的情況。
體育中心保安吳強回憶,事發前,一位在廣場南邊打乒乓球的老兵出來撿球,剛好看到越野車衝向外圈跑道,他大喊著,「不好啦,車撞人了!」但廣場人多聲雜,徒步隊音箱裏的音樂聲蓋過了他的聲音,沒人聽到他的警告。
吳強介紹,體育中心每個出入口都有保安值守,還有流動巡邏的保安車。為了保障珠海國際航展,部分安保人員被抽調過去支援。他認為,即便所有保安人員都在崗,他們亦無手段阻止高速行駛的越野車強制闖卡。
有市民認為,體育中心本身規劃可以停車,南門處的停車位距離廣場僅有幾步之遙,對常來這裏鍛鍊的人來說,看到身邊有汽車並不是稀奇的事。
「現在都不敢過去了。」在體育中心附近小區散步的徐阿姨說,「白天還好,晚上誰敢過去?無緣無故死了這麼多人。」
11月15日,事發四天後,徐阿姨的女兒每晚開車經過體育中心時,仍會感到害怕。她們覺得,最終的死傷人數,並不停留在12日珠海警情通報中的35人和43人。
徐阿姨的幾個朋友就在當晚徒步的隊伍中。事發之後,她試著聯繫朋友,確定對方的平安。後來得知,在往後幾天裏,有兩三個人在醫院搶救無效去世了。同一天,記者探訪珠海市殯儀館,幾位工作人員在聊天時提到,還有3名傷者在ICU重症監護室。
人們惴惴不安。有現場目擊者稱,案發時還有一些人受到輕傷,沒有去醫院,自行回到家中。這些人沒有計入警通報中的傷亡人數。
「你能看到的,都是他們想讓你看到的。」一位珠海市民這麼說。
被統一安置的弔唁
事發後,廣場上各個門口處都有便衣、警察和工作人員值守,警惕地盯著靠近這裏的所有人群。
11月12日晚,外賣員楊峰接到一筆送往珠海體育中心的弔唁訂單。到達後,他捧著花準備從南門進入,周邊卻已有人值守,並設立了圍擋。他繞道前往距離案發現場最近的西門,那裏同樣暫停開放,楊峰只好將花放在寫有「珠海市全民健身廣場」的門匾處。
給顧客拍照確認後,楊峰長長鞠了一躬。從當天上午,在城市的遊走中,他就陸續聽說,有不同地區的市民前往體育中心獻花,許多同行也接到了送達這裏的訂單。
體育中心西門不遠處有3家花店,其中一家店主說,大概是從12日晚間開始,前來買花悼念的人變多。「最遠的有澳門來的。」花店店主說。花保持著原本的價格,沒有因為需求大增而加價。花店老闆特意把原本的黑色花束紙換成淡粉色,「黑色看起來太過悲傷,想盡可能換下心情。」
弔唁的花束並沒能留存太久。鮮花放下後,不到3分鐘,就有工作人員前來取走,理由是:這兩日弔唁的人較多,花會被集中擺放在廣場西北側的矮牆處。「請放心,我們都會安置好的。」
到了11月14日,這些花又有了新去處。工作人員說,會放在「裏面」統一安置,接著拿起花往辦公樓走去。「裏面」具體指哪裏,為何要換個地方擺放,沒人能解答。唯一清楚的是,民眾無法進入,也無法看到「裏面」的場景。
有人開車繞著體育中心轉了一圈,都沒發現其他人放的花,只能在南門下車,步行進入體育中心四處尋找,最後被值守在案發現場附近的工作人員勸了回來,花還在手上。
同樣保持警惕的,還有駐留門口的警察。一位值守交警每看到有人拿起手機等帶有鏡頭的設備拍攝,會立刻起身上前詢問。他表示,自己接到的工作任務包含「輿論引導」:「現在媒體也好,手機(互聯網)也好,發酵很快。正面還好,他媽的搞負面這些……」
一名社區工作人員打斷他,「不是不讓獻花,這是人家最簡單的一個訴求,我們肯定不會阻攔,就是要快點。」
不只警方在控制輿情。11月13日,BBC記者在現場報導時,不斷受到一名男性打斷和阻撓。日媒TBS記者發推特(現名X)稱,在珠海體育中心現場拍攝時,被自稱當地居民的人包圍,帶到警局,被要求刪除所有影像資料。
同樣在13日夜晚,數十名遇難者家屬來到體育中心內祭奠。一排人站在火堆前,雙手合十、鞠躬致敬,祭奠大約持續了1小時,工作人員全程在旁陪同。結束後,工作人員又將家屬們挨個送離。
記者走訪體育中心附近的商戶,對於前幾天的兇案,他們大多不肯透露更多消息。據大陸自媒體「水瓶紀元」報導,附近便利店的工作人員曾對警察再三保證:「放心,我們肯定知道不能亂傳的。」
距離體育中心20分鐘車程的珠海市殯儀館,警戒氛圍更濃郁。門口支著幾個亭子,坐著不下10個安保、警察和工作人員。想進入殯儀館,需要登記身分證、手機號等個人信息。各個場館前,也都有工作人員值守。對於前幾天發生的兇案,以及遇難者的祭拜地點,各個區域的保潔人員都搖手表示毫不知情。
13日晚, 一位遇難者家屬正在殯儀館守夜。記者詢問家屬是否願意受訪,這位家屬稱,接受媒體採訪要和家人及政府相關部門的人溝通,具體的情況無法透露。
珠海市殯儀館建在鳳凰山風景旅遊區附近,前往主城區的路只有一條,走很遠,才能看到一些小吃攤位。這裏也有安保人員值守,一有人靠近小吃攤和攤主交流,哪怕只是問價格,安保人員也會立刻起身,來到其身後。
這些安保人員的衣服背後印著「中保國安」字樣,其官網首頁寫著:中保國安集團是經區、市、省三級公安機關批准,以公安部改制企業為主成立的保安服務企業。
封鎖從現場一直蔓延到了網絡。11月11日事發後,微博網友很快發現,案發現場的相片和視頻很快就被封禁。許多人在搜索撞人事件,但相關詞條幾乎沒能在熱搜上出現,反倒是珠海航展長期高掛在熱搜榜單上。
長期關注社會事件的媒體人方赫發現,雖然幾個月前的海南颱風災情等「負面新聞」無法登上微博熱搜,但還能通過輸入關鍵詞的方式,搜索出相關內容。這一次的珠海事件卻完全不同,大數據在此時好像失靈了。搜索關鍵詞,出來的大多或是官方通報,或是和獻血有關的帖子。
事發當晚,珠海市幾個獻血點附近排起長隊,直到凌晨三點,工作人員看到現場排隊的人過多,讓大家先行回家。此後,許多市民發帖稱,「珠海是一座有愛的城市」「相信我的家鄉」。兇案的更多資訊和細節仍未能浮現。
「不但沒有信息的流通渠道,也實現不了真實的集體情緒的互相交換。」方赫感嘆,「李文亮醫生微博這樣的哭牆,現在是不存在了。」
「通報都這樣講,那肯定是真的啦。」
小區裏的人從沒像現在這樣多。
徐阿姨帶著剛滿三歲的孫子,勉強找到一處空地,和鄰居聊起天。出事以後,體育中心就封閉了,全城的體育活動也暫時推遲,連孫子要參加的平衡車比賽也得延後至下個月。
徐阿姨居住的小區,和體育中心只隔一條馬路,網上流傳的疑似肇事者病歷單顯示,樊某就住在這裏。但徐阿姨的同伴說,早在幾年前,樊某就已經搬走了,現在房子是「空著的」。熬過了剛開始的恐慌,大家的生活恢復正常,沒別的去處,只能在樓下散步、鍛鍊,聊著關於這件事的八卦傳言。
雖然官方有意在壓制信息的流通,但當地市民中很少有人不知道這件發生在周圍的事。很多人提到,「習近平都批復了,這是大事。」
「他就是想撞他老婆。」徐阿姨小聲說。旁邊有三個小區居民步行經過,也在聊同一個話題,「這個女的假戲真做,騙了男的財產。」在不同居民的講述中,這個說法的細節逐漸變得豐富。
很多人相信,是肇事司機樊某好賭,欠下一大筆錢,為了保留財產,簽訂財產轉讓協議,和妻子假離婚。沒想到妻子假戲真做,而由於協議在,法官也不支持樊某討要回財產。於是,樊某提前踩點,撞了當晚在徒步隊裏的前妻。
在小區居民的討論中,沒人能確定這位「前妻」究竟是否在當晚被撞的人群裏,也沒人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關於她的說法,卻不斷衍生。
多位司機都提到,「前妻」拿著樊某的錢,在徒步隊裏找了個「小白臉」。還有人說,是找了「小白臉」後一起來到徒步隊。二人當晚都在跑道上,為了報復他們,樊某才無差別撞人。更有人提出,當時這起官司是「女法官」來判的,司法不公才導致了現在樊某的惡行。
一位市民慷慨激昂:「這種事情是男人怎麼能受得了。」
他們的說法雖在細節上有些出入,但整體一致。這些從追究原因上升到私域審判的傳言,大多都來自於事發之後,從一個微信群漫到另一個微信群的聊天截圖。有些截圖已經因多次轉載而變得畫質模糊,但對話中的言之鑿鑿仍能透屏而出:大多都是一個句式——我有內幕消息/我有朋友在公安/工作人員透露的。
不過,之所以能讓許多市民深信不疑,並不只是因為有「內部人士」背書。這些流言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離異後財產分割結果的不公。這正是珠海市公安局在12日的通報中給出的初步調查結果。
「通報裏都這樣子講,那肯定是真的啦。」徐阿姨堅信。
事實上,11月12日當天,珠海市公安局曾先後發出兩份通報。第一份通報中寫道:近年樊某與前妻因離婚後財產分割糾紛,先後到基層人民法院和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不服判決結果提起再審。第二份通報則將整段刪除,只保留了後面的「系樊某對其離婚後財產分割結果不滿而引發」。
據多位市民回憶,11日至12日當天,微信群裏流傳的更多是現場視頻,那些繪聲繪色的流言,則更多在12日晚至13日間,通報發出後,才在各個群組中出現。
通報給出的案發原由,不但成了流言的底本,也為它們增添了許多可信度。也有市民質疑:通報中寫了,樊某揮刀自殘後始終昏迷不醒,這個情況下,是怎樣調查出他的作案動機,又如何一錘定音地寫在通報裏呢?
而在通報之外,「境外勢力」又一次在民族情緒亢奋的當下,成為許多人堅信的另一個案發事由。據「水瓶紀元」報導,案發後,多個業主群裏發布了相似的通知:請各位黨員在群裏正面引導,全世界都在關注珠海⋯⋯不排除有境外勢力故意作亂⋯⋯不轉發就是我們市民對國家最大的支持。
在社交平台上,有網友在事件相關帖文下留言,若發帖人的IP地址在海外,便會回應「你人都不在,憑什麼發表言論」。還有人認為發布事發地相片是在炒熱度,「美國給你發台幣了?」(註:今年9月,《環球時報》發布微博稱「美國將砸16億美元在全球抹黑中國」,該話題登上熱搜後收穫1.5億閱讀量。一些網友認為,發布中國負面消息的個人帳號或自媒體大多受到美國指示,很可能是來自台灣、西方國家等地的境外勢力。)
有關「境外勢力」的關鍵詞似乎在珠海出租車司機群體內蔓延。一位司機說,外界傳言的「報復社會」「濫殺無辜」等說法都意有所指,「什麼叫報復社會?這都是他們(境外勢力)說的。」也有司機表示,他和同行私下聚會時會討論該事件,覺得有「外面的人」買通疑犯,讓他做「綠林好漢」(註:指除暴安良、劫富濟貧的英雄人物)。
一名參觀航展的遊客聽說這起撞人事件後,也覺得這「很正常」,在他的印象裏,每次中國有重大活動,西方都會來「搞事情」。
從「關愛」到「防範」,能重建公共安全嗎?
珠海撞人事件很快被官方定性為「嚴重惡性事件」。習近平在11月12日就對事件作出批示,要求各地區從源頭加強風險防控、及時化解矛盾糾紛、嚴防極端案件發生。廣東省委隨後立即召開會議,要求強化「重點人群管理服務與社會面治安防治」。中國公安部則在13日表明要「快偵嚴懲」,深化「楓橋經驗」以做源頭防控。
「楓橋經驗」來自毛澤東時代,是中國浙江省諸暨市楓橋鎮實施的一種基層社會治理經驗,官方定義其特點是「通過發動和依靠群眾,實現矛盾糾紛的源頭解決和多元化解」。習近平在2013年就任國家主席時就曾強調堅持「楓橋經驗」。
所謂的重點人群畫像,很快流傳在網絡中。他們被簡稱為「四無五失」或「八失」「三低三少」。「四無」是指「無配偶無子女、無工作無穩定收入、無法正常溝通交流、無房子車子等資產」,「五失」則指「投資失敗、生活失意、關係失和、心理失衡、精神失常」。
這並非是此次撞人事件發生後首次提出的概念。早在2020年,就已有不少地區開展對「四失五類」人員(失獨、失業、失意、失常和低保戶、低收入家庭、失獨人員、殘疾人員、疫情受損人員)的排查。
這些概念並未在國家級別的文件中得到統一的定義,即使字面上看來一摸一樣,作用到不同的地區,其內涵也可能天差地別:2015年,四川省關愛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最早提出的「五失」指的是「失學、失親、失管、失業、失足的青少年」。
全國各地區排查時參照的概念範圍亦有所區別。2023年,天津開展「四失」人員排查時,陝西省定邊縣摸排的只有「三失」。
政治研究者八貓認為,雖然每次重大事件後,針對排查人員都有新的名詞出現,但像這樣將人群按類歸納,且以類別數量為其命名的邏輯,其實並不新穎。「它是有延續性的。珠海事件當事人是離異狀態,當地就在參考其他城市做法的基礎上,把離異人群融入這個概念。」
和2020年的「四失」相比,此次珠海事件後當局重點排查的「五失」人員的確有一些變化:「失獨」變為了「關係失和」,同時新增「心理失衡」。而這兩個描述,剛好符合肇事司機樊某的畫像。
這些概念指向的具體人群並不完全重合,但映照的卻是同一類群體:在生活、工作、情感等層面有「失敗」經歷的人員。他們統一被政府視為重點關注對象。
值得留意的是,近年政府對這些重點關注對象的態度有所變化。
2020年,天津多個市轄區先後在排查總結中提到,要「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關於人民至上的重要指示精神,通過走訪把黨的政策和關愛送到家」,同時,「切實把四失五類人員排查關愛工作作為一項重要任務來完成」。
但2024年起,在全國各地的文件中,和這類人群密切聯繫的字眼從「關愛」逐漸變為了「防範」與「監管」。撞人事件後,珠海市委常委會在11月16日晚間召開會議提出:「要開展風險源頭治理,全面加強社會面治安防控,扎實開展拉網式排查打擊整治行動。」
現在,這些「重點人群」或已被官方與今年頻發的隨機傷人事件聯繫在一起。
根據《南華早報》今年10月的報導,浙江省一位官員稱,在9月進行新一輪「有心理和精神健康問題、人際關係困難、投資失敗」等人群的調查前,警方向他們簡報了最近發生的隨機襲擊事件,警方稱,如果可以篩查和監視這些「失敗」人士,可以降低他們在街頭隨機傷人的機會。這位官員還稱,此前已在監視一些有前科的人士。報導還寫到,天津的官員也有在做類似的篩查。
有市民相信這些排查能起作用。「珠海一直是很安全的城市,安保排查做得很好。」在珠海待了30年的潮汕司機吳建偉感慨。
和他一樣,日夜在城市各個角落穿梭的司機們,總能最早把關於這個城市的最新消息匯聚起來。吳建偉聽說,事發之後,多個社區都在重點統計「四無五失」人員。「現在就是要排查這些危險,有犯罪可能的人。」
「極端犯罪分子的犯罪原因是由於社會狀況的急速惡化,通過排查監管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政治研究者八貓認為,之所以用貼標籤的方式將人分類,是為了好進行宣傳,從而動員大眾,但這個做法實際上效率極低:「比如說只排查精神病,全部排查完,都要耗費非常多的精力。你能監控住他們的行為嗎?」八貓續指,「就算政府夠狠,把他們都關進精神病院,政府也沒這個錢。除非全國都像烏魯木齊一樣,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這種現象,但顯然國家負擔不起(如此高的治理)成本。」
尾聲
「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肯定是不給你說的。」司機陳作福擺擺手,「珠海工商業都不行,只有旅遊業,就是要趁航展賺錢。」他指著剛經過的一棟賓館,這裏平時只有八十元一晚,現在漲到了三四百。「航展附近的更誇張,百分之幾百的漲,要好幾千。」
位於廣東省東南部的珠海市是中國最早實行開放政策的經濟特區之一,也是「粵港澳大灣區」的涵蓋城市。但其經濟卻未如隔壁深圳一樣發展迅猛,2023年GDP總量在全省僅排第六。據官方數據,其服務業的比值達到了54.1%。
珠海近來正蓄力發展「新質生產力」。在今年珠海兩會上,珠海市市長黃志豪作報告時強調,要將航展打造為「中國最硬核的展會」,並藉此發展「低空經濟」。
航展的確給當地帶來了肉眼可見的收益。這幾天,陳作福在線上打車平台接的單子比往常要多一倍。他回憶,航展舉辦後,附近的高速公路每次堵車基本都是兩個小時起步。
對於這次的體育中心撞人事件,陳作福和許多當地市民都堅定地表示,是偶然個例,絕不會影響到當地的旅遊業發展。
隨機撞人事件在珠海發生後,一週內,中國大陸多地接連發生隨機傷人事件。焦點逐漸從珠海轉移,這座小城漸漸安靜了下來。
11月16日,一些居民區的運動場所重新對外開放。珠海體育中心體育館東側,一名教練正帶著小孩子們練習跆拳道,大家挨個比翻跟頭,家長坐在椅子上欣慰地看。
樊某曾住過的小區裏,走出來鍛鍊的人漸漸變多,「那能怎麼辦嘛,你還是要生活,廣東人都很注重養生,一定要在飯後走一走的。」小區居民說。
一同鬆動的,還有體育中心西門處的封鎖。安保人員較之前少了很多,工作人員也不急著把花收走了,哀悼的花束終於聚合在一起。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感謝林樹姿、藍雨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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