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霸總、吸血鬼:美國的「微短劇」淘金熱,與一條卷起來的華人生產線

這波由中國模式撐起的淘金熱能維持多久?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豪宅,劇組正在拍攝主角在床上的戲份。攝影: Anita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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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 15 日夜晚 10 點,一輛黑色的瑪莎拉蒂跑車,安靜地停在東洛杉磯 Alhambra 社區一棟住宅小屋的停車道。一場拍攝正在進行。夏季的太陽幾乎九點才落山,現在天剛剛黑透,這個劇組要加班加點完成夜景的拍攝,預計要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

現場看似沒有特別之處。攝影、導演、燈光、聲音、妝造,一應俱全。十幾名穿着制服背心的工作人員前後穿梭,地面上有數不清的電線。

但視角拉近,會察覺一絲不同尋常:除了演員和導演是西方面孔,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華人面孔。對講機裏傳來普通話:把光往總裁臉上打。鏡頭外的台階上堆放着喝剩的飲料空瓶:珍珠奶茶、元氣森林、安慕希酸奶。第一副導演是現場最忙碌的人,他拿着一個 iPad 不斷跑前跑後,熟練地在普通話和英文間切換,催促拍攝的進程。

導演正通過兩個豎直的屏幕觀看拍攝畫面,不時和演員開着玩笑。畫面很窄,鏡頭又拉得極近,屏幕上幾乎只能看到演員的臉:男主角是白人,西裝革履,有《暮光之城》男主角愛德華風格的、棱角突出的五官;女主角則是有些混血的面孔,一頭棕褐色波浪卷長髮,眼睛很大,身型嬌小。

「I won’t let anything happen to her(女主)!」惡毒女配的計謀被男主角識穿了。這是一場綁架戲碼,男主與男配要開車前去英雄救美。

鏡頭裏,車輛顛簸,車窗外的路燈閃過,打在角色的臉上,再往後退去。鏡頭外,車輛停在原地,一名工作人員舉着一個巨大的燈筒,像馬路街角搖廣告牌的人那樣劃圈,晃動着燈光;另一個人坐在車前蓋上,奮力將車身向下壓再彈起。

每個鏡頭只有 3 到 5 秒。一個眼神,兩三句台詞,「卡!」。大部分鏡頭都是一遍就過,拍攝進行得順利且迅速。凌晨 12 點 45 分,劇組提前完成收工。今晚他們拍完了十幾頁的劇本。

2024年7月15日,洛杉磯一處民宅停車位。劇組正在進行夜景拍攝。攝影: Anita Zhang

種種細節透露,這裏正在拍攝一部「微短劇」。這意味着它將在手機上豎屏播放,且每集只有一到兩分鐘的時長,就像一條抖音或 TikTok 短視頻。60 到 80 條這樣的短視頻連貫起來,就組成了一部完整的劇集。目前在美國洛杉磯至少有 10 個這樣的劇組正在晝夜開工,出產微短劇。這些團隊全部都由中國人組成。

自 2023 年秋季以來,一股微短劇的浪潮湧入洛杉磯,在好萊塢的視野盲區瘋狂擴張。它用完全有別於本地原生影視工業的方式,極低的成本、超短的工期,還有千篇一律、塑料質感的狼人、吸血鬼或是億萬富翁愛上我的故事,批量生產了成百上千部微短劇。微短劇都有自己的網站平台,用訂閱制的方式進行收費。比如,在當前的頭部微短劇平台 ReelShort 上,你可以花 9.99 美金購買 1000 個金幣,這足夠觀看大概 21 集短劇,也就是大約半小時的內容。而在院線,10 美金已經足夠看一部完整的電影。

這股隱形的魔力將許多觀衆捲入其中。根據  Appfigures 的統計數據,2024 年第一季度,手機應用商店上 66 個最為活躍的微短劇 APP (應用)帶動了 1.46 億美元的全球消費,比去年同期增長 8000%,是收入最高的短視頻應用 TikTok 同期收入的約 9%,流媒體應用 Disney+ 的約 11%。截止八月的統計顯示,來自中國的短劇 APP 領跑市場,且大多數頭部應用下載量持續增長,最快的增幅超 4000%。ReelShort 母公司 Crazy Maple Studio 創始人近期對媒體表示,他們的用戶平均每週願意在平台上花費 5 到 10 美金。他預估,微短劇會在 2024 年成為一個 5 億元市場。

繼 TikTok 之後,又一超短視頻產品創造了出人意料的成績,在全球電影市場低迷的當下,彷彿一劑迎頭痛擊。Temu、Shein 所代表的,「中國製造」攻佔全球低端市場的神話似乎在影視行業也得到了驗證。神話背後是同一個故事:運用廉價的中國人工,壓縮成本到極致,無限內卷讓每一環節的參與者都愈加疲勞、回報更少。

豪門﹑吸血鬼﹑霸道總裁

「美國人寫不出這麼惡俗又讓人上頭的劇本」。

那個坐在車前蓋往下壓的人叫前前。他是影視公司 Production House 8 (PH8)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技術負責人。在拍攝現場,他就像排球隊裏的「自由人」,在任何地方需要人手的時候隨時頂上。

前前來自中國,此前在洛杉磯學習製片。2022 年快畢業時,他跟金融行業出身的哥哥合夥註冊了 PH8 ,承接各式各樣的拍攝業務。起初,他們承接的大多是商品廣告,直到 2024 年 4 月,他們通過朋友介紹,第一次接觸到了微短劇的項目。

對於前前,微短劇也是新鮮事,他特意跑去朋友的吸血鬼劇組打雜,觀摩學習。「感覺很新穎,主要是,從沒見過把屏幕豎過來拍的。」很快他就發現,屏幕豎過來改變的不僅僅是觀看設備。

過去,電影、劇集絕大多數是橫向拍攝。這更接近人眼的視覺範圍,左右比上下看到得更多,餘光範圍內可以容納大量的信息。歷史上,大熒幕也是往更寬的方向發展,從 4:3 到 16:9。這樣的畫面比例對布景布光的要求都很高,鏡頭語言也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而微短劇則把 16:9 變成了 9:16。豎向拍攝能包含的信息有限,基本上只能專注於人的身上。大多數微短劇也正是這樣,讓人長時間地佔滿整個屏幕。「所以短劇裏,人的品相要很高,就是要長得很好看。」前前這樣總結客戶的要求。

這種審美下,演技居於次要位置,俊男美女則成為吸引觀衆的核心賣點。微短劇演員有許多都是網紅或者模特出身,藉此突然獲得了擔任主演的機會——這次拍攝影片中的男主角與男二號就是如此,他們原本都是平面模特,在近幾個月才接觸到短劇。幾部戲之後,如今已經在行業內小有名氣。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豪宅,劇組導演正通過豎屏監視器,觀看兩個視角的拍攝畫面。攝影: Anita Zhang

這些演員大多演技平庸,讀詞生硬,表演看起來甚至有一絲尷尬的趣味。細膩表達並不是他們的特長,但這並不重要,反而,能夠演得很誇張才是微短劇所看重的。前前表示,「它很需要演員能過度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且要很願意去這樣表演。」

因為微短劇的精髓在於反轉。為了抓住觀衆的好奇心理,讓人們持續不斷願意為下一集付費,微短劇會在每一集都設置劇情的反轉。也就是說,每一兩分鐘,角色就會經歷至少一次情緒的劇烈起伏。故事因此被切得稀碎,幾乎全部劇情發展都是由對話來推動的。這些故事裏,轉折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留白和空鏡,即使是不直接對話的部分,也會讓人物通過大段的畫外音獨白,直接把內心活動念出來。

「它的目的就是要讓觀衆盡量少思考。」在前前看來,這就是微短劇想要達到的效果。如果說電影是要探究和表現真實的、深邃的情感,短劇就是完全的反面。它追求的是純粹的快感。「所有的故事點、人物內心都展現得淋漓盡致,就是為了讓你不需要再花任何心思,琢磨這個角色內心是在想什麼。」

它像是遊樂園裏的過山車,隨着車輛慢慢爬升,達至頂點,觀衆對即將到來的墜落有完全的預期,而他們也正是為了那個墜落和「爽感」而來的。復仇必然會成功,人物必定會相愛,誤會最終也會揭開。

這也被 Edyta 視為「中國模式」成功的原因之一:「美國人寫不出這麼惡俗又讓人上頭的劇本」。Edyta 是一名監製,去年她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來到洛杉磯讀研究生。她進入這個行業不久,此時正代表平台方跟進 PH8 這部新片的拍攝情況。

她表示,如今幾家頭部的微短劇平台,背後的企業大多原本就是中國的網文公司,有自己的 IP 庫。甚麼樣的故事已經在中國市場上經過驗證,可以成功,他們就把這些故事直接翻譯成英文,再將角色和設定做一些本地化改造。拍一拍就可以上線了。

稍微一對比就會發現,當下流行的微短劇大多與十幾年前的中國網絡言情小說別無二致,同時又吸收了《暮光之城》、《吸血鬼日記》、《五十度灰》這類劇集的設定。只是形式變得更短了。

這樣套路化的霸總文學,給美國的觀衆市場造成了一定的「文化衝擊」。在微短劇的評論區和話題論壇下,人們感嘆「它們確實很糟糕,但我忍不住想一直往下看」,「這個愚蠢的故事沒有任何意義,但我還是看完了」,「天啊……為什麼我這麼愛看這個。」

2024年7月15日,洛杉磯一處民宅停車位。劇組正在進行夜景拍攝。攝影: Anita Zhang

Edyta 嘗試過找美國的編劇,按微短劇的標準來寫完整的劇本,均以失敗告終。她認為這是文化背景上的不同,「我們小時候天天就被這種瑪麗蘇(Mary Sue;指三流作者創作的,人設過於超能的角色)網文和韓劇洗腦的,大家都知道怎麼寫這個東西。你找個小學生或者高中生,天天給自己偶像寫同人文的,可能都能寫。」

有時候,這種劇本讓演員和導演都覺得荒謬。「他們會自己在 set 上玩起來。」加一些劇本裡本沒有的搞笑台詞,心裏知道最後不會被剪進去。「反正也是垃圾,乾脆就大家 have fun」。

Edyta 還看過一場戲,劇情是女主在豪宅中醒來,坐起身後就開始了一大段獨白:「不敢相信我竟然被嫁給了一個陌生人……」。結果講到一半,演員就實在講不下去了,「因為她覺得沒有人會這樣自言自語講一大堆的內心話。」

平台相信,當下微短劇的成功是因為它們滿足了一種幻想。它把爽文與短視頻邏輯糅合到一起,瞄準了一個好萊塢不屑一顧的「低端市場」——這些劇集的絕大多數受衆都是美國中部和拉丁美洲步入中年的女性。她們已經結婚,很多人是家庭婦女,平時呆在家中,但也有強烈的情感需求。就像 20 世紀下半葉的浪漫小說一樣,這個群體被言情文學的最新產物又一次俘獲。

這也是這些平台不遠萬里也必須來到美國進行製片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們需要美國的演員來給受衆群體代入感。雖然亞洲也有許多西方的平面模特,但他們大多為東歐面孔,很多人英語說得不好。

這種幻想當中,性別覺醒和政治正確的一套是沒用的。Edyta 記得,在某一次選角過程中,有人提議了一位拉丁裔的演員。結果高層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並且表示,「一定要白的」。他們相信,短劇的火熱正是因為它跟好萊塢反着來。好萊塢搞政治正確和多樣性,而短劇就「白得要死」,「極其惡俗」,且只用超級漂亮、身材火辣的人。不僅如此,很多劇集還包含了大量的擦邊畫面。

過去,Edyta 以為只有中年女性喜歡這套東西。直到有一次,她一個加拿大的朋友發私信來問,有沒有某個短劇平台的賬號,可以借來看某部短劇。「當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好像年輕人也會對這個東西上癮。」

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劇照。

搶灘攻佔低端市場

Edyta 2023 年來到美國讀研究生課程。她見證了這股「淘金熱」是如何涌入洛杉磯的。

2023 年年底,在一個業內人士的社交局上,她第一次聽說了微短劇。當時,一位與會的女生自我介紹說,自己在一家名為 ReelShort 的公司,做一種叫短劇的東西。「當時在場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Edyta 回憶。連那個女生自己都表示,這種瑪麗蘇套殼的故事,不明白美國人為什麼會喜歡,但總之它的反響很好。

在這僅一兩週之後,有關 ReelShort 的報道釋出,微短劇躍入大衆視野。報道中提及,在當月,也就是 2023 年 11 月,ReelShort 的 APP 登上了手機應用商店的榜首,半個月內收穫了190 萬下載。這是一個驚人的財富故事,自 2022 年 8 月推出截止當時,ReelShort 的總下載量達 1100 萬次,產生了 2200 萬美元的淨收入。

此後,《經濟學人》、《紐約時報》先後報道了 ReelShort 的爆火,並無一例外地強調了一件事:ReelShort 背後的投資方是一家中國公司。

一時間,洛杉磯所有學影視的華人都開始討論微短劇。連國內久未聯繫的本科同學、老師、創業的朋友,都跑來問 Edyta 有關微短劇的事情。

此時,Edyta 在北京的一位師哥入職的遊戲公司也開始布局短劇,開始尋找合適的劇本與製片團隊。他邀請她加入,一面幫助公司監督製片公司的拍攝狀況,一面尋覓自己喜歡的劇本,從頭打造劇集。能夠拍自己選擇的劇本,這一點深深地吸引到了 Edyta,她開始邊讀書邊做這份監製短片的工作。在片場上,她需要跟進拍攝進度,監督拍的內容是否夠用,質量如何,有沒有按照劇本走,然後反饋給平台。

2024 年五六月份是她眼中整個洛杉磯短劇行業最為蓬勃的時候。中國企業傾巢而出,不論原本是做什麼產業的,如今都想在微短劇上分一杯羹。他們瘋狂尋找製片公司,出產劇集。那時,只要打開應用商店,輸入短劇,一時間會蹦出無數名稱與商標極其相似的平台,讓人眼花繚亂。

「就在現在這間酒吧。」 Edyta 指向身後。這是一家唱片雞尾酒吧,空間不大,隱匿在西好萊塢一間披薩店的二樓。當時她就坐在這裏,與一位朋友吐露做短劇的壓力,突然留意到身後坐了一整桌中國人。仔細一聽,發現他們都是國內各個企業,比如優酷,派來洛杉磯做短劇的。他們在公司的要求下顯得焦頭爛額,其中一個人表示,自己最近忙的要死,一個月要上線 15 部新片。

上線於 2020 年的短視頻內容平台 Quibi 常被拿來與 ReelShort 相對比。同樣是提供手機端的視頻娛樂,Quibi 大張旗鼓地從好萊塢產業、各大影視娛樂公司籌集了 17.5 億美金投資,試圖用一線的演員和製片,好萊塢級別的影片質量打入移動設備的內容市場。結果下場慘烈。上線不到一年,Quibi 就崩盤倒閉,宣布關停。

與之相比,以 ReelShort 為代表的這一波新的短視頻平台,則選擇了完全相反的一條路:廉價不知名的演員、套路化的劇本和粗濫的製作。這些平台的最核心戰略是節約成本,以量取勝。

他們並不指望這些短劇每一部都成為精品,他們賭的是其中一部能夠成為爆款,帶來遠超成本的收益。

2024 年4月,前前所在的 PH8 拍攝的第一步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在微短劇平台 DramaBox 上線。這部劇集有 78 集,總時長一個半小時,花費九天拍攝完成,總製片成本不到 14 萬。「片子講述了女主 Isabel 被家庭安排與一個名叫 Jared 的男人結婚,婚後二人從未直接見面,無法認出彼此相貌。過程中,她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億萬富翁老闆。而她的老闆,竟然就是她未曾謀面的丈夫……」。

這部劇集在上線後獲得了驚人的成績,平台在 YouTube 上釋出的 20 分鐘片段迄今已經收穫超 500 萬的點擊。劇集在各大影視評分網站上都擁有條目,在 IMDb 上有 17000 多人標記了收藏。出演該劇集的男女主演也因此聲名大噪,成為了短劇行業的明星,此後又出演了多部微短劇。「身價提高了兩三倍吧。」前前估計。

在此之後,PH8 在短短四五個月內又拍了六部片子,其中四部是「是你多好」風格的浪漫喜劇,還有一部的題材是虐戀,一部是復仇。他們乘上了這股製片熱潮,不斷地有平台來找到他們,想要拍「跟『是你多好』 一樣的東西」。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民宅,一天的租金為 3000 美金。豪宅是微短劇中最常見的場景之一,佔據劇組預算重要的一部分。攝影: Anita Zhang

紙箱造夢

一部微短劇的總時長通常能達到一個半小時,接近一部長篇電影。但它的成本還不到後者的十分之一。每部劇的預算大約僅 15 到 20 萬美金不等,有的甚至能達到 10 萬以下。「你根本想象不出來說,這個預算怎麼能把一部劇給拍出來。」Edyta 對此也感到難以置信。

這道出了中國企業通過微短劇在這個市場真正開創的東西,不是狗血劇情,而是遠低於行業標準的生產模式。

壓縮工時是最簡單的壓縮成本的方法。以往一部長篇的製作週期都是以季度甚至以年為計算,而微短劇從籌劃到出片,大部分只有兩個月。

微短劇平均一天拍攝的劇本在十頁以上,多的甚至可以達到十四到十五頁。這對影視拍攝是難以想象的。前前表示,「比如我們拍短片,一天可能拍三頁就已經很多了。」每一天的拍攝都十分緊湊,沒有來回調整演技的時間。很多時候,演員能把台詞說完整,一條就算過了。

對於前前這樣的製片方,節約成本是製片工作最核心的一部份。

好在對於爽文劇本,鏡頭需要表達的信息通常非常簡單:一個人說話,緊接着另一人開口。鏡頭打向他,再反打到另一人的臉上。而且兩個畫面常常是一起拍攝的。

第一次看到時,Edyta 覺得很驚訝,「天吶還能這麼拍」。傳統橫屏因為角度限制,為了避免機器入鏡,一般會先拍攝一個角度再拍另一個,有時還加個遠景,加個特寫,演員就得跟着演很多次。豎屏則脫離了這種限制,「兩台機器同時拍,然後所有素材一遍過,最多兩遍過」。

拍攝時的布光是達成畫面效果的關鍵。微短劇有一套自己的審美原則,打光的時候要打得很亮,像是人像攝影一樣;妝容上,女主的膚色要偏白且柔和,不能看起來尖銳硬朗。前前研究出一套打光的套路,不管怎樣的場景都可以套用:沿着一百八十度的軸線三點曝光,左前、左、右後,這樣能讓人凸顯出來,看起來又很明亮柔和。「就可以拍了」。

布景則沒有那麼重要,因為畫面很窄,工作人員站得離鏡頭很近也不會穿幫——在夜景戲三天後的一場拍攝中,惡毒女配要把一杯水潑到女主的身上。開拍時,一個工作人員蹲在一旁,等台詞到了,就把水遞上去——鏡頭只要稍加轉動,就能看到這個客廳裏其實根本就沒有可以放置水杯的地方。

在微短劇的拍攝現場,這樣「偷樑換柱」的操作比比皆是。

有一些微短劇劇本裡十分常見的經典橋段,並不符合劇組的實際拍攝條件,「比如車輛墜崖,重大車禍什麼的,經常會出現在這些故事裏。」這時,他們也要研究如何使用一些手段將它們表現出來。

他們拍攝的第一部劇中就有這樣的橋段,女主在過馬路時被車撞到。他們採取的方法是用長焦鏡頭拍攝,讓女主站得離鏡頭很近,而車子則在遠處。這樣一來,兩者在同一平行線時,畫面中就看起來彷彿離得很近,「其實是有五十米開外」。此外,在她轉頭看到對面的車燈時就切掉畫面,緊接着加入一些剎車、車輛碰撞的聲音,通過剪輯來暗示表示車禍已經發生。

劇組還經常將一個地點作為多個場景來使用。比如,一家餐館,臨街的座位可以作為咖啡館,屋內光線較昏暗的卡座可以當高級餐廳,門口的人行道則能拍一條街道戲。製片會盡量把一個地點的用途角度使用殆盡,「前期安排劇本的時候,會盡量保證每個地點最少有十頁劇本的量,這樣才能保證這一天是不被浪費的。」

那場夜景戲的跑車也被用於拍攝了好幾個不同的車內場景。「車的內飾都是黑色,你其實看不出來是誰的車,那輛車,或是什麼時間。」前前表示。唯一不同的,只是更換了掛在後視鏡上的車載香氛片,來示意地點的轉換。

低預算讓他們無法負擔最先進的特效手段。「好萊塢這邊,只要你想要,爆炸、打戲,什麼樣的場景都能做,但特效設備都是天價。所以我們就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技巧去儘量滿足甲方的要求。」

比如那場開車戲,對於預算充足的劇組,拍攝行駛中的車輛通常會選擇在棚內進行,用三面 LED 屏幕來模擬室外環境,不斷後退的街景。車輛的顛簸也會用一個更省力的槓桿設備來進行,而不是活人。但由於微短劇的鏡頭拉得夠近,就可以巧妙地用人工打光和壓車前蓋的方式來達成相似的效果。

用一些「土辦法」來實現場景效果,某種意義上似乎回歸了電影業徒手造夢的本質——但稍有觀影經驗的觀衆一下子就能辨識出質量上的差距:女主被綁架的車與男主前去營救所坐的實際上是同一輛車,人臉上閃過的「街燈」晃得十分生硬,鏡頭角度大多時候都固定不動,顯得很死板。

工期過短導致的另一結果是,劇組可以找到的場地非常有限。洛杉磯電影協會對拍攝場地有嚴格的使用規範,涉及公共場合的拍攝需要去跟當地政府辦理許可證。這個過程既需要金錢,也很耗費時間。以短劇的籌備週期,能申請到的許可證很少。因此,一些在中國影視劇中很常規的場景,比如說商場,洛杉磯的劇組卻很難拍到。

如果看的夠多,觀衆就會發現,同樣的酒店、醫院或是公寓的場景會在不同的短劇劇集中反覆出現。洛杉磯中國城一帶有一家喜來登酒店,就在短劇圈內出了名,由於經理好溝通又價格合適,很多劇組都會選擇在那裏的大堂拍攝酒店相關的劇情。

這樣的場地可遇不可求。網絡上有從業者評價,「整個洛杉磯物美價廉的大城堡、大豪宅都被短劇劇組訂完了。」

2024年7月19日,微短剧拍攝現場,髮型師替演員整理造型。攝影: Anita Zhang

中國從業者撐起的廉價生產線

加班加點一天工作16小時,似乎是「中國人之間才能默許流通的工作方式」。

微短片產業的崛起時間,恰逢好萊塢自 1960 年以來最大的一場行業罷工。這場曠日持久的罷工自 2023 年年中一直持續到年末,行業內的編劇、演員聯合起來,與影視公司展開薪酬談判,爭取自身權益。

這是美國近年來勢頭上漲的勞工運動的一部分,越來越多人選擇站出來爭取薪資合理、可持續的工作環境,且獲得了一系列勝利。

但微短劇沒有受其影響。不僅如此,許多工會外的從業者因影視行業停擺,而不得不選擇接微短劇的工作中來維持收入。Bridget Ling 就是那時候接觸到微短片的。她是一名自由職業剪輯師。2023 年年底以來,她總共經手過六部微短片的後期工作。她代表了一大類在這個時間進入到微短劇行業的從業者,中國人,大多剛畢業不久,沒有全職工作和與之而來的穩定簽證,在物價飛漲的洛杉磯嘗試維持著收支的平衡。

她表示,從一開始,微短片的工作相較於正常的影視製作就給得更少——大概只有普通電影的十分之一。但由於對製作的要求也更低,一些人仍然認為這是具備性價比的工作。但如今,這種性價比對普通從業者越來越不具備吸引力。

首先,Bridget 很快意識到,微短片雖然要求簡單卻很棘手。由於前期製作的低質量,演員「演得稀爛」,素材的文件格式也時常不遵循行業上下游的交付標準,導致後期工作變得更加困難費時。

大多情況下,洛杉磯影視工業的排期會跟着工作日的時間走,一天 8 小時工作量,並繞開週末和假期。合同約定之外的工作量,則會被視為加班支付相應的報酬。「美國人是很守規矩的,他讓你改,一定會給你錢。而且這邊加班費是 1.5 (倍)。」

但微短片的工作環境似乎默認加班加點才是常態。在給微短劇做後期時,Bridget 經常被要求義務加班,週末加班。「他認為你就該一天工作 16 個小時。」

由於其週期性,洛杉磯的影視行業基於海量的流動用工來運行,工會的抗爭與長久以來形成的工作共識讓從業者可以受到保護,並且擁有一定的話語權。

2023年8月18日,美國影視行業員工罷工,在Warner Bros、Discovery和Netflix辦公室外高喊口號。攝:Mary Altaffer/AP/達志影像

但微短劇的模式是存在於這種共識之外的。Bridget 曾在深夜凌晨收到過來自甲方的改動要求,並被要求立刻執行,不回覆對方就直接打過來,連撥數個電話。她直言,「幹微短片幹得我心臟病都要犯了」。

她感覺到,這似乎是一種在中國人之間才能默許流通的工作方式。「外國人不吃這一套」。Bridget 曾與外國人室友共同為一部劇集工作。對於加班趕工做改動的要求,她發現,製片從未向她的室友提出過,而是每次都直接來找她。有時她會去劇組現場跟組,她也觀察到,面對無理要求,本地的工作人員也會直接提出來,甚至選擇走人。

沒有行業標準導致競爭越激烈,從業者的處境就越艱難。「比如說我這次這個工作提前完成了。製片方不會覺得,哇你很厲害,然後很感激你。他們會覺得,原來可以這麼快,那你下次可以更快。結果整個流程都砍得更短了。」Bridget 說。

隨着更多平台湧入,製片預算也變得比起初更低。Edyta 表示,高壓之下,很多平台已經無所謂製片能力,只是把洛杉磯所有的製片公司放到一起,誰的報價最低就選誰。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人擠破了頭想要進入到微短劇的賽道上,有的製作團隊甚至寧願自己墊錢也要拍一部出來,好在市場上有個履歷。

成本變得更低,對劇集質量卻更加苛刻,要求後期翻來覆去地改動。起初一部片為後期預留的時間一般為一個月到六週,現在普遍是兩週。

與 ReelShort 的全職僱傭模式不同,後起的平台絕大多數委託製片公司製作,人員均為合同工,按件計費,一口價而非按照時薪。這意味着像 Bridget 這樣的剪輯必須找他人共同分擔工作才能在要求時間內完成,平攤下來,一個項目的收入比之前更少。剪輯一部片子的收入從起初的 2000 美金降到如今的 1500 美金左右。

逐漸地,一些無法負擔好萊塢影視行業的正常薪資的製作公司,轉而開始到大學裏僱傭廉價的學生工,其中有大量來自中國的留學生或是新晉畢業生。他們難以進入真正的好萊塢世界,但亟需作品來獲得 O1 簽證。與需要雇主擔保的 H1B 不同,O1 是針對創意行業從業者的特殊工作簽證,需要通過工作成果作為申請的依據,並且這些工作必須與他們所學專業一致。

好萊塢是美國夢的一種,它吸引人們前赴後繼地來到洛杉磯逐夢,追尋在影視行業有所作為。但這同樣是個門檻很高的行業。對於本地人,即便找不到影視劇行業的工作,也可以先打別的工,像 Lalaland 裏 Emma Stone 飾演的女主角一樣,邊在咖啡店兼職邊去試鏡。但對於留學生,時間就像沙漏裏的沙子,每一天都是倒計時。

尤其是在罷工的影響下,畢業生普遍找不到工作。微短片的工作成為了這些學生的救命稻草,因為它的製片速度遠超常規制作,這讓他們可以輕鬆在一年內就有三五部作品產出。但這也意味着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議價能力,不得不接受很低的薪酬。

「土生土長在這裏的人,很明顯就會知道這個價錢太低了。但留學生,大部分是華人留學生,不會因此就拒絕掉。」Cynthia Chen 說道。她是一名調色師,已經在行業內有八年的工作經驗,如今在洛杉磯擁有自己的後期工作室,為許多獲獎影片做調色、剪輯等工作。「但我能理解。我也是華人,(以前)也是留學生,從語言、身份到社會關係,(留學生)本身就是弱勢的。」

從去年到現在,Cynthia 陸陸續續接過一些微短片的後期工作,有一些是出於朋友幫忙。很快她就發現包攬後期「太虧了」,開始只接調色的工作。同時,她會跟對方設置界限,設定好調色與修改的次數,「因為他們預算少,就沒有辦法給他太多的精進的空間。」

有多少錢,做多少事,這是這個行業內的規則,也是保護雙方的權益。但對於一些剛畢業的學生來講,他們沒有這個周旋的能力,「他沒有能力判斷說,是不是我被壓榨了。所以說直白點說,就是會改到死。」

「我看好幾個項目,他們為了趕 deadline,五六個剪輯同時在微信裏面,工作到凌晨三點五點,然後我隔天早上起來,一開微信發現這幾個小孩還醒着,沒有睡。」

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海報。

這波淘金熱帶來了什麼

微短劇的這場旋風來得快,降速得更快。

幾個月前 Edyta 在酒吧遇到那群中國人,當時她還上前自我介紹,雙方加了聯繫方式,互相寒暄,期待有未來合作。結果過去沒多久,她就得知,優酷放棄做短劇了。她能感覺到,在最初的試水後,大家都在重新考慮短劇這件事,「現在這些平台,我估計到年底百分之七八十要倒掉。」

Bridget 看到一些團隊,尤其是成本預算在 10 萬內的片子,已經開始轉回亞洲製作,選擇讓演員飛到亞洲來節省成本;Edyta 則知道,在洛杉磯之外,紐約、亞特蘭大,甚至澳洲,現在都有拍微短劇的團隊,「總之就是哪兒有中國人去哪兒。」

Cynthia 認為,微短劇能在短時間內崛起,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罷工讓市場上有大量的閒置廉價勞動力。但隨着工會與企業達成協議,影視產業重新開始投入運作,更多工作機會讓從業者的選擇更多,議價能力更高,這樣的低成本製作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微短片的熱潮席捲而過。在以零工為主的市場內,它對於焦慮的從業者曾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它從未被視為真正的作品,「只是我用來付房租的工具」,「我都是化名來做」,「如果有人把它放上我的 IMDb,我會把它刪掉」。

在 Bridget 看來,微短劇從未真正地衝擊到這個行業,受到負面影響的只是產業內的邊緣人,尤其是中國學生。他們在一開始享受到了這波風口帶來的紅利,似乎非常幸運,在實習經驗都沒有的時期,已經有了收視百萬的微短片作品。但她看來,這些小作坊履歷並不受到傳統影視行業的認可,他們也並不具備真正的工作經驗,風口過去,隨着從業者回去參與行業內更受認可的項目,但這些學生會處境艱難。

「履歷一看,之前都是拍豎屏的,大家就懂了。如果是我的公司在招聘,我不會面試他。」Cynthia 直言不諱。

因為工資太低,產業內有資歷的人不會去做微短片,導致畢業生一開始就沒有處於正常的產業環境中,從這些工作中獲得的經驗受質疑;與此同時,微短劇製作還時常會缺漏環節,或是流程倒置,導致用工成本增加。「比如特效永遠是要在調色前面做,但他們的流程是反過來的。」在 Digital Domain 供職的資深特效師老孟這樣表示,「我跟他們說這樣行不通,會出問題,他們還不願意(改)」。

2024年7月19日,微短剧拍攝現場。攝影: Anita Zhang

Cynthia 沒有武斷地否定豎屏短片的未來前景。她感到影視市場正在震盪,人們因為新技術和媒介的出現而感到不安很正常——去年的大罷工就很大程度上源於對 AI 參與產業的焦慮。更重要的可能是,一個新媒介出現後能否向上發展,並帶來穩定的、長期的工作崗位。

因為影視產業是一個創意行業,「能做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替代,議價能力就越高,這是最基本的」。這需要建立在行業整體要求高的基礎上,如果甲方本身對質量標準很低,換誰都能做,又沒有行業標準的保護,從業者就會處於一個很脆弱的境地。

但現在看來,絕大部份平台都只是想複製 ReelShort 的成功,賺個快錢就走。

在 Edyta 的理想中,短劇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它永遠不會替代長篇,但有可能成為很好的零食。她也正是因此被吸引到短劇行業。那時,帶她入行的師哥告訴她,同質化的內容觀衆總有一天會厭煩,他想要用短劇的形式去講述一些新的題材,比如恐怖、懸疑,甚至是同性。「那時候我還是很憧憬的。跟身邊的人說,大家也都覺得很興奮。」

但現在看來,更多的資金投入、平台試錯的意願、更精良的團隊,這些讓行業向上發展的必要條件都不具備。「後來發現,哎,還真沒有人願意嘗試新的東西。這麼大一個市場,其實就是一個類型,就是浪漫愛情。不管是狼人、吸血鬼、豪門,本質是一樣的。因為只有這個套路是經過驗證的。大家不願意去冒險,跳出這個類型。」

後來, Edyta 的師哥在內部競爭中失利,被迫離開了這家公司。而她也從原本的部門被調離到另一個部門。之前她一直忙於開發自己的本子,聯繫導演、編劇,構思故事,如今的工作只剩下跟組。「我還挺懷念以前忙的那段日子,能發揮一下我的創意,其實有幾個本子我都覺得不錯,但後面都沒有做起來。」

對於微短劇的形式,前前抱有更樂觀的期待。相比於做廣告,拍微短劇的回報率並沒有那麼高。他們願意接這麼多項目,「是因為我們相信這是有未來的一個產業」。在未來,他們還希望能夠自制微短片,放到平台上賺取廣告收入。

今年三月以來,市場上對微短劇的需求變得更大,要求也更高,不過內容仍非常缺乏多樣性。但他也看到,一些平台正在零星嘗試新的東西。除了吸血鬼、狼人、黑手黨、浪漫愛情這四個大類,「現在多了一個,穿越。還有耽美。」

閒餘的時候,前前會寫寫自己的劇本,未來他想要做導演,拍自己的長篇。他十分清楚,微短片對他的導演能力不會有任何的幫助,迄今為止他都沒有作為導演,參與過公司的任何製作。「可能大家的職業發展都有一個常規的軌道,(做短片)多少會有點把你拉離開。所以不能一直拍短劇。拍一陣就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想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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