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霸總、吸血鬼:美國的「微短劇」淘金熱,與一條卷起來的華人生產線

這波由中國模式撐起的淘金熱能維持多久?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豪宅,劇組正在拍攝主角在床上的戲份。攝影: Anita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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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 15 日夜晚 10 點,一輛黑色的瑪莎拉蒂跑車,安靜地停在東洛杉磯 Alhambra 社區一棟住宅小屋的停車道。一場拍攝正在進行。夏季的太陽幾乎九點才落山,現在天剛剛黑透,這個劇組要加班加點完成夜景的拍攝,預計要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

現場看似沒有特別之處。攝影、導演、燈光、聲音、妝造,一應俱全。十幾名穿着制服背心的工作人員前後穿梭,地面上有數不清的電線。

但視角拉近,會察覺一絲不同尋常:除了演員和導演是西方面孔,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華人面孔。對講機裏傳來普通話:把光往總裁臉上打。鏡頭外的台階上堆放着喝剩的飲料空瓶:珍珠奶茶、元氣森林、安慕希酸奶。第一副導演是現場最忙碌的人,他拿着一個 iPad 不斷跑前跑後,熟練地在普通話和英文間切換,催促拍攝的進程。

導演正通過兩個豎直的屏幕觀看拍攝畫面,不時和演員開着玩笑。畫面很窄,鏡頭又拉得極近,屏幕上幾乎只能看到演員的臉:男主角是白人,西裝革履,有《暮光之城》男主角愛德華風格的、棱角突出的五官;女主角則是有些混血的面孔,一頭棕褐色波浪卷長髮,眼睛很大,身型嬌小。

「I won’t let anything happen to her(女主)!」惡毒女配的計謀被男主角識穿了。這是一場綁架戲碼,男主與男配要開車前去英雄救美。

鏡頭裏,車輛顛簸,車窗外的路燈閃過,打在角色的臉上,再往後退去。鏡頭外,車輛停在原地,一名工作人員舉着一個巨大的燈筒,像馬路街角搖廣告牌的人那樣劃圈,晃動着燈光;另一個人坐在車前蓋上,奮力將車身向下壓再彈起。

每個鏡頭只有 3 到 5 秒。一個眼神,兩三句台詞,「卡!」。大部分鏡頭都是一遍就過,拍攝進行得順利且迅速。凌晨 12 點 45 分,劇組提前完成收工。今晚他們拍完了十幾頁的劇本。

2024年7月15日,洛杉磯一處民宅停車位。劇組正在進行夜景拍攝。攝影: Anita Zhang

種種細節透露,這裏正在拍攝一部「微短劇」。這意味着它將在手機上豎屏播放,且每集只有一到兩分鐘的時長,就像一條抖音或 TikTok 短視頻。60 到 80 條這樣的短視頻連貫起來,就組成了一部完整的劇集。目前在美國洛杉磯至少有 10 個這樣的劇組正在晝夜開工,出產微短劇。這些團隊全部都由中國人組成。

自 2023 年秋季以來,一股微短劇的浪潮湧入洛杉磯,在好萊塢的視野盲區瘋狂擴張。它用完全有別於本地原生影視工業的方式,極低的成本、超短的工期,還有千篇一律、塑料質感的狼人、吸血鬼或是億萬富翁愛上我的故事,批量生產了成百上千部微短劇。微短劇都有自己的網站平台,用訂閱制的方式進行收費。比如,在當前的頭部微短劇平台 ReelShort 上,你可以花 9.99 美金購買 1000 個金幣,這足夠觀看大概 21 集短劇,也就是大約半小時的內容。而在院線,10 美金已經足夠看一部完整的電影。

這股隱形的魔力將許多觀衆捲入其中。根據  Appfigures 的統計數據,2024 年第一季度,手機應用商店上 66 個最為活躍的微短劇 APP (應用)帶動了 1.46 億美元的全球消費,比去年同期增長 8000%,是收入最高的短視頻應用 TikTok 同期收入的約 9%,流媒體應用 Disney+ 的約 11%。截止八月的統計顯示,來自中國的短劇 APP 領跑市場,且大多數頭部應用下載量持續增長,最快的增幅超 4000%。ReelShort 母公司 Crazy Maple Studio 創始人近期對媒體表示,他們的用戶平均每週願意在平台上花費 5 到 10 美金。他預估,微短劇會在 2024 年成為一個 5 億元市場。

繼 TikTok 之後,又一超短視頻產品創造了出人意料的成績,在全球電影市場低迷的當下,彷彿一劑迎頭痛擊。Temu、Shein 所代表的,「中國製造」攻佔全球低端市場的神話似乎在影視行業也得到了驗證。神話背後是同一個故事:運用廉價的中國人工,壓縮成本到極致,無限內卷讓每一環節的參與者都愈加疲勞、回報更少。

豪門﹑吸血鬼﹑霸道總裁

「美國人寫不出這麼惡俗又讓人上頭的劇本」。

那個坐在車前蓋往下壓的人叫前前。他是影視公司 Production House 8 (PH8)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技術負責人。在拍攝現場,他就像排球隊裏的「自由人」,在任何地方需要人手的時候隨時頂上。

前前來自中國,此前在洛杉磯學習製片。2022 年快畢業時,他跟金融行業出身的哥哥合夥註冊了 PH8 ,承接各式各樣的拍攝業務。起初,他們承接的大多是商品廣告,直到 2024 年 4 月,他們通過朋友介紹,第一次接觸到了微短劇的項目。

對於前前,微短劇也是新鮮事,他特意跑去朋友的吸血鬼劇組打雜,觀摩學習。「感覺很新穎,主要是,從沒見過把屏幕豎過來拍的。」很快他就發現,屏幕豎過來改變的不僅僅是觀看設備。

過去,電影、劇集絕大多數是橫向拍攝。這更接近人眼的視覺範圍,左右比上下看到得更多,餘光範圍內可以容納大量的信息。歷史上,大熒幕也是往更寬的方向發展,從 4:3 到 16:9。這樣的畫面比例對布景布光的要求都很高,鏡頭語言也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而微短劇則把 16:9 變成了 9:16。豎向拍攝能包含的信息有限,基本上只能專注於人的身上。大多數微短劇也正是這樣,讓人長時間地佔滿整個屏幕。「所以短劇裏,人的品相要很高,就是要長得很好看。」前前這樣總結客戶的要求。

這種審美下,演技居於次要位置,俊男美女則成為吸引觀衆的核心賣點。微短劇演員有許多都是網紅或者模特出身,藉此突然獲得了擔任主演的機會——這次拍攝影片中的男主角與男二號就是如此,他們原本都是平面模特,在近幾個月才接觸到短劇。幾部戲之後,如今已經在行業內小有名氣。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豪宅,劇組導演正通過豎屏監視器,觀看兩個視角的拍攝畫面。攝影: Anita Zhang

這些演員大多演技平庸,讀詞生硬,表演看起來甚至有一絲尷尬的趣味。細膩表達並不是他們的特長,但這並不重要,反而,能夠演得很誇張才是微短劇所看重的。前前表示,「它很需要演員能過度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且要很願意去這樣表演。」

因為微短劇的精髓在於反轉。為了抓住觀衆的好奇心理,讓人們持續不斷願意為下一集付費,微短劇會在每一集都設置劇情的反轉。也就是說,每一兩分鐘,角色就會經歷至少一次情緒的劇烈起伏。故事因此被切得稀碎,幾乎全部劇情發展都是由對話來推動的。這些故事裏,轉折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留白和空鏡,即使是不直接對話的部分,也會讓人物通過大段的畫外音獨白,直接把內心活動念出來。

「它的目的就是要讓觀衆盡量少思考。」在前前看來,這就是微短劇想要達到的效果。如果說電影是要探究和表現真實的、深邃的情感,短劇就是完全的反面。它追求的是純粹的快感。「所有的故事點、人物內心都展現得淋漓盡致,就是為了讓你不需要再花任何心思,琢磨這個角色內心是在想什麼。」

它像是遊樂園裏的過山車,隨着車輛慢慢爬升,達至頂點,觀衆對即將到來的墜落有完全的預期,而他們也正是為了那個墜落和「爽感」而來的。復仇必然會成功,人物必定會相愛,誤會最終也會揭開。

這也被 Edyta 視為「中國模式」成功的原因之一:「美國人寫不出這麼惡俗又讓人上頭的劇本」。Edyta 是一名監製,去年她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來到洛杉磯讀研究生。她進入這個行業不久,此時正代表平台方跟進 PH8 這部新片的拍攝情況。

她表示,如今幾家頭部的微短劇平台,背後的企業大多原本就是中國的網文公司,有自己的 IP 庫。甚麼樣的故事已經在中國市場上經過驗證,可以成功,他們就把這些故事直接翻譯成英文,再將角色和設定做一些本地化改造。拍一拍就可以上線了。

稍微一對比就會發現,當下流行的微短劇大多與十幾年前的中國網絡言情小說別無二致,同時又吸收了《暮光之城》、《吸血鬼日記》、《五十度灰》這類劇集的設定。只是形式變得更短了。

這樣套路化的霸總文學,給美國的觀衆市場造成了一定的「文化衝擊」。在微短劇的評論區和話題論壇下,人們感嘆「它們確實很糟糕,但我忍不住想一直往下看」,「這個愚蠢的故事沒有任何意義,但我還是看完了」,「天啊……為什麼我這麼愛看這個。」

2024年7月15日,洛杉磯一處民宅停車位。劇組正在進行夜景拍攝。攝影: Anita Zhang

Edyta 嘗試過找美國的編劇,按微短劇的標準來寫完整的劇本,均以失敗告終。她認為這是文化背景上的不同,「我們小時候天天就被這種瑪麗蘇(Mary Sue;指三流作者創作的,人設過於超能的角色)網文和韓劇洗腦的,大家都知道怎麼寫這個東西。你找個小學生或者高中生,天天給自己偶像寫同人文的,可能都能寫。」

有時候,這種劇本讓演員和導演都覺得荒謬。「他們會自己在 set 上玩起來。」加一些劇本裡本沒有的搞笑台詞,心裏知道最後不會被剪進去。「反正也是垃圾,乾脆就大家 have fun」。

Edyta 還看過一場戲,劇情是女主在豪宅中醒來,坐起身後就開始了一大段獨白:「不敢相信我竟然被嫁給了一個陌生人……」。結果講到一半,演員就實在講不下去了,「因為她覺得沒有人會這樣自言自語講一大堆的內心話。」

平台相信,當下微短劇的成功是因為它們滿足了一種幻想。它把爽文與短視頻邏輯糅合到一起,瞄準了一個好萊塢不屑一顧的「低端市場」——這些劇集的絕大多數受衆都是美國中部和拉丁美洲步入中年的女性。她們已經結婚,很多人是家庭婦女,平時呆在家中,但也有強烈的情感需求。就像 20 世紀下半葉的浪漫小說一樣,這個群體被言情文學的最新產物又一次俘獲。

這也是這些平台不遠萬里也必須來到美國進行製片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們需要美國的演員來給受衆群體代入感。雖然亞洲也有許多西方的平面模特,但他們大多為東歐面孔,很多人英語說得不好。

這種幻想當中,性別覺醒和政治正確的一套是沒用的。Edyta 記得,在某一次選角過程中,有人提議了一位拉丁裔的演員。結果高層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並且表示,「一定要白的」。他們相信,短劇的火熱正是因為它跟好萊塢反着來。好萊塢搞政治正確和多樣性,而短劇就「白得要死」,「極其惡俗」,且只用超級漂亮、身材火辣的人。不僅如此,很多劇集還包含了大量的擦邊畫面。

過去,Edyta 以為只有中年女性喜歡這套東西。直到有一次,她一個加拿大的朋友發私信來問,有沒有某個短劇平台的賬號,可以借來看某部短劇。「當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好像年輕人也會對這個東西上癮。」

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劇照。

搶灘攻佔低端市場

Edyta 2023 年來到美國讀研究生課程。她見證了這股「淘金熱」是如何涌入洛杉磯的。

2023 年年底,在一個業內人士的社交局上,她第一次聽說了微短劇。當時,一位與會的女生自我介紹說,自己在一家名為 ReelShort 的公司,做一種叫短劇的東西。「當時在場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Edyta 回憶。連那個女生自己都表示,這種瑪麗蘇套殼的故事,不明白美國人為什麼會喜歡,但總之它的反響很好。

在這僅一兩週之後,有關 ReelShort 的報道釋出,微短劇躍入大衆視野。報道中提及,在當月,也就是 2023 年 11 月,ReelShort 的 APP 登上了手機應用商店的榜首,半個月內收穫了190 萬下載。這是一個驚人的財富故事,自 2022 年 8 月推出截止當時,ReelShort 的總下載量達 1100 萬次,產生了 2200 萬美元的淨收入。

此後,《經濟學人》、《紐約時報》先後報道了 ReelShort 的爆火,並無一例外地強調了一件事:ReelShort 背後的投資方是一家中國公司。

一時間,洛杉磯所有學影視的華人都開始討論微短劇。連國內久未聯繫的本科同學、老師、創業的朋友,都跑來問 Edyta 有關微短劇的事情。

此時,Edyta 在北京的一位師哥入職的遊戲公司也開始布局短劇,開始尋找合適的劇本與製片團隊。他邀請她加入,一面幫助公司監督製片公司的拍攝狀況,一面尋覓自己喜歡的劇本,從頭打造劇集。能夠拍自己選擇的劇本,這一點深深地吸引到了 Edyta,她開始邊讀書邊做這份監製短片的工作。在片場上,她需要跟進拍攝進度,監督拍的內容是否夠用,質量如何,有沒有按照劇本走,然後反饋給平台。

2024 年五六月份是她眼中整個洛杉磯短劇行業最為蓬勃的時候。中國企業傾巢而出,不論原本是做什麼產業的,如今都想在微短劇上分一杯羹。他們瘋狂尋找製片公司,出產劇集。那時,只要打開應用商店,輸入短劇,一時間會蹦出無數名稱與商標極其相似的平台,讓人眼花繚亂。

「就在現在這間酒吧。」 Edyta 指向身後。這是一家唱片雞尾酒吧,空間不大,隱匿在西好萊塢一間披薩店的二樓。當時她就坐在這裏,與一位朋友吐露做短劇的壓力,突然留意到身後坐了一整桌中國人。仔細一聽,發現他們都是國內各個企業,比如優酷,派來洛杉磯做短劇的。他們在公司的要求下顯得焦頭爛額,其中一個人表示,自己最近忙的要死,一個月要上線 15 部新片。

上線於 2020 年的短視頻內容平台 Quibi 常被拿來與 ReelShort 相對比。同樣是提供手機端的視頻娛樂,Quibi 大張旗鼓地從好萊塢產業、各大影視娛樂公司籌集了 17.5 億美金投資,試圖用一線的演員和製片,好萊塢級別的影片質量打入移動設備的內容市場。結果下場慘烈。上線不到一年,Quibi 就崩盤倒閉,宣布關停。

與之相比,以 ReelShort 為代表的這一波新的短視頻平台,則選擇了完全相反的一條路:廉價不知名的演員、套路化的劇本和粗濫的製作。這些平台的最核心戰略是節約成本,以量取勝。

他們並不指望這些短劇每一部都成為精品,他們賭的是其中一部能夠成為爆款,帶來遠超成本的收益。

2024 年4月,前前所在的 PH8 拍攝的第一步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在微短劇平台 DramaBox 上線。這部劇集有 78 集,總時長一個半小時,花費九天拍攝完成,總製片成本不到 14 萬。「片子講述了女主 Isabel 被家庭安排與一個名叫 Jared 的男人結婚,婚後二人從未直接見面,無法認出彼此相貌。過程中,她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億萬富翁老闆。而她的老闆,竟然就是她未曾謀面的丈夫……」。

這部劇集在上線後獲得了驚人的成績,平台在 YouTube 上釋出的 20 分鐘片段迄今已經收穫超 500 萬的點擊。劇集在各大影視評分網站上都擁有條目,在 IMDb 上有 17000 多人標記了收藏。出演該劇集的男女主演也因此聲名大噪,成為了短劇行業的明星,此後又出演了多部微短劇。「身價提高了兩三倍吧。」前前估計。

在此之後,PH8 在短短四五個月內又拍了六部片子,其中四部是「是你多好」風格的浪漫喜劇,還有一部的題材是虐戀,一部是復仇。他們乘上了這股製片熱潮,不斷地有平台來找到他們,想要拍「跟『是你多好』 一樣的東西」。

2024年7月19日,洛杉磯荷里活地區一棟別墅民宅,一天的租金為 3000 美金。豪宅是微短劇中最常見的場景之一,佔據劇組預算重要的一部分。攝影: Anita Zhang

紙箱造夢

一部微短劇的總時長通常能達到一個半小時,接近一部長篇電影。但它的成本還不到後者的十分之一。每部劇的預算大約僅 15 到 20 萬美金不等,有的甚至能達到 10 萬以下。「你根本想象不出來說,這個預算怎麼能把一部劇給拍出來。」Edyta 對此也感到難以置信。

這道出了中國企業通過微短劇在這個市場真正開創的東西,不是狗血劇情,而是遠低於行業標準的生產模式。

壓縮工時是最簡單的壓縮成本的方法。以往一部長篇的製作週期都是以季度甚至以年為計算,而微短劇從籌劃到出片,大部分只有兩個月。

微短劇平均一天拍攝的劇本在十頁以上,多的甚至可以達到十四到十五頁。這對影視拍攝是難以想象的。前前表示,「比如我們拍短片,一天可能拍三頁就已經很多了。」每一天的拍攝都十分緊湊,沒有來回調整演技的時間。很多時候,演員能把台詞說完整,一條就算過了。

對於前前這樣的製片方,節約成本是製片工作最核心的一部份。

好在對於爽文劇本,鏡頭需要表達的信息通常非常簡單:一個人說話,緊接着另一人開口。鏡頭打向他,再反打到另一人的臉上。而且兩個畫面常常是一起拍攝的。

第一次看到時,Edyta 覺得很驚訝,「天吶還能這麼拍」。傳統橫屏因為角度限制,為了避免機器入鏡,一般會先拍攝一個角度再拍另一個,有時還加個遠景,加個特寫,演員就得跟着演很多次。豎屏則脫離了這種限制,「兩台機器同時拍,然後所有素材一遍過,最多兩遍過」。

拍攝時的布光是達成畫面效果的關鍵。微短劇有一套自己的審美原則,打光的時候要打得很亮,像是人像攝影一樣;妝容上,女主的膚色要偏白且柔和,不能看起來尖銳硬朗。前前研究出一套打光的套路,不管怎樣的場景都可以套用:沿着一百八十度的軸線三點曝光,左前、左、右後,這樣能讓人凸顯出來,看起來又很明亮柔和。「就可以拍了」。

布景則沒有那麼重要,因為畫面很窄,工作人員站得離鏡頭很近也不會穿幫——在夜景戲三天後的一場拍攝中,惡毒女配要把一杯水潑到女主的身上。開拍時,一個工作人員蹲在一旁,等台詞到了,就把水遞上去——鏡頭只要稍加轉動,就能看到這個客廳裏其實根本就沒有可以放置水杯的地方。

在微短劇的拍攝現場,這樣「偷樑換柱」的操作比比皆是。

有一些微短劇劇本裡十分常見的經典橋段,並不符合劇組的實際拍攝條件,「比如車輛墜崖,重大車禍什麼的,經常會出現在這些故事裏。」這時,他們也要研究如何使用一些手段將它們表現出來。

他們拍攝的第一部劇中就有這樣的橋段,女主在過馬路時被車撞到。他們採取的方法是用長焦鏡頭拍攝,讓女主站得離鏡頭很近,而車子則在遠處。這樣一來,兩者在同一平行線時,畫面中就看起來彷彿離得很近,「其實是有五十米開外」。此外,在她轉頭看到對面的車燈時就切掉畫面,緊接着加入一些剎車、車輛碰撞的聲音,通過剪輯來暗示表示車禍已經發生。

劇組還經常將一個地點作為多個場景來使用。比如,一家餐館,臨街的座位可以作為咖啡館,屋內光線較昏暗的卡座可以當高級餐廳,門口的人行道則能拍一條街道戲。製片會盡量把一個地點的用途角度使用殆盡,「前期安排劇本的時候,會盡量保證每個地點最少有十頁劇本的量,這樣才能保證這一天是不被浪費的。」

那場夜景戲的跑車也被用於拍攝了好幾個不同的車內場景。「車的內飾都是黑色,你其實看不出來是誰的車,那輛車,或是什麼時間。」前前表示。唯一不同的,只是更換了掛在後視鏡上的車載香氛片,來示意地點的轉換。

低預算讓他們無法負擔最先進的特效手段。「好萊塢這邊,只要你想要,爆炸、打戲,什麼樣的場景都能做,但特效設備都是天價。所以我們就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技巧去儘量滿足甲方的要求。」

比如那場開車戲,對於預算充足的劇組,拍攝行駛中的車輛通常會選擇在棚內進行,用三面 LED 屏幕來模擬室外環境,不斷後退的街景。車輛的顛簸也會用一個更省力的槓桿設備來進行,而不是活人。但由於微短劇的鏡頭拉得夠近,就可以巧妙地用人工打光和壓車前蓋的方式來達成相似的效果。

用一些「土辦法」來實現場景效果,某種意義上似乎回歸了電影業徒手造夢的本質——但稍有觀影經驗的觀衆一下子就能辨識出質量上的差距:女主被綁架的車與男主前去營救所坐的實際上是同一輛車,人臉上閃過的「街燈」晃得十分生硬,鏡頭角度大多時候都固定不動,顯得很死板。

工期過短導致的另一結果是,劇組可以找到的場地非常有限。洛杉磯電影協會對拍攝場地有嚴格的使用規範,涉及公共場合的拍攝需要去跟當地政府辦理許可證。這個過程既需要金錢,也很耗費時間。以短劇的籌備週期,能申請到的許可證很少。因此,一些在中國影視劇中很常規的場景,比如說商場,洛杉磯的劇組卻很難拍到。

如果看的夠多,觀衆就會發現,同樣的酒店、醫院或是公寓的場景會在不同的短劇劇集中反覆出現。洛杉磯中國城一帶有一家喜來登酒店,就在短劇圈內出了名,由於經理好溝通又價格合適,很多劇組都會選擇在那裏的大堂拍攝酒店相關的劇情。

這樣的場地可遇不可求。網絡上有從業者評價,「整個洛杉磯物美價廉的大城堡、大豪宅都被短劇劇組訂完了。」

2024年7月19日,微短剧拍攝現場,髮型師替演員整理造型。攝影: Anita Zhang

中國從業者撐起的廉價生產線

加班加點一天工作16小時,似乎是「中國人之間才能默許流通的工作方式」。

微短片產業的崛起時間,恰逢好萊塢自 1960 年以來最大的一場行業罷工。這場曠日持久的罷工自 2023 年年中一直持續到年末,行業內的編劇、演員聯合起來,與影視公司展開薪酬談判,爭取自身權益。

這是美國近年來勢頭上漲的勞工運動的一部分,越來越多人選擇站出來爭取薪資合理、可持續的工作環境,且獲得了一系列勝利。

但微短劇沒有受其影響。不僅如此,許多工會外的從業者因影視行業停擺,而不得不選擇接微短劇的工作中來維持收入。小奧就是那時候接觸到微短片的。她是一名自由職業剪輯師。2023 年年底以來,她總共經手過六部微短片的後期工作。她代表了一大類在這個時間進入到微短劇行業的從業者,中國人,大多剛畢業不久,沒有全職工作和與之而來的穩定簽證,在物價飛漲的洛杉磯嘗試維持著收支的平衡。

她表示,從一開始,微短片的工作相較於正常的影視製作就給得更少——大概只有普通電影的十分之一。但由於對製作的要求也更低,一些人仍然認為這是具備性價比的工作。但如今,這種性價比對普通從業者越來越不具備吸引力。

首先,小奧很快意識到,微短片雖然要求簡單卻很棘手。由於前期製作的低質量,演員「演得稀爛」,素材的文件格式也時常不遵循行業上下游的交付標準,導致後期工作變得更加困難費時。

大多情況下,洛杉磯影視工業的排期會跟着工作日的時間走,一天 8 小時工作量,並繞開週末和假期。合同約定之外的工作量,則會被視為加班支付相應的報酬。「美國人是很守規矩的,他讓你改,一定會給你錢。而且這邊加班費是 1.5 (倍)。」

但微短片的工作環境似乎默認加班加點才是常態。在給微短劇做後期時,小奧經常被要求義務加班,週末加班。「他認為你就該一天工作 16 個小時。」

由於其週期性,洛杉磯的影視行業基於海量的流動用工來運行,工會的抗爭與長久以來形成的工作共識讓從業者可以受到保護,並且擁有一定的話語權。

2024年7月19日,微短剧拍攝現場的劇組人員。攝影: Anita Zhang

但微短劇的模式是存在於這種共識之外的。小奧曾在深夜凌晨收到過來自甲方的改動要求,並被要求立刻執行,不回覆對方就直接打過來,連撥數個電話。她直言,「幹微短片幹得我心臟病都要犯了」。

她感覺到,這似乎是一種在中國人之間才能默許流通的工作方式。「外國人不吃這一套」。小奧曾與外國人室友共同為一部劇集工作。對於加班趕工做改動的要求,她發現,製片從未向她的室友提出過,而是每次都直接來找她。有時她會去劇組現場跟組,她也觀察到,面對無理要求,本地的工作人員也會直接提出來,甚至選擇走人。

沒有行業標準導致競爭越激烈,從業者的處境就越艱難。「比如說我這次這個工作提前完成了。製片方不會覺得,哇你很厲害,然後很感激你。他們會覺得,原來可以這麼快,那你下次可以更快。結果整個流程都砍得更短了。」小奧說。

隨着更多平台湧入,製片預算也變得比起初更低。Edyta 表示,高壓之下,很多平台已經無所謂製片能力,只是把洛杉磯所有的製片公司放到一起,誰的報價最低就選誰。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人擠破了頭想要進入到微短劇的賽道上,有的製作團隊甚至寧願自己墊錢也要拍一部出來,好在市場上有個履歷。

成本變得更低,對劇集質量卻更加苛刻,要求後期翻來覆去地改動。起初一部片為後期預留的時間一般為一個月到六週,現在普遍是兩週。

與 ReelShort 的全職僱傭模式不同,後起的平台絕大多數委託製片公司製作,人員均為合同工,按件計費,一口價而非按照時薪。這意味着像小奧這樣的剪輯必須找他人共同分擔工作才能在要求時間內完成,平攤下來,一個項目的收入比之前更少。剪輯一部片子的收入從起初的 2000 美金降到如今的 1500 美金左右。

逐漸地,一些無法負擔好萊塢影視行業的正常薪資的製作公司,轉而開始到大學裏僱傭廉價的學生工,其中有大量來自中國的留學生或是新晉畢業生。他們難以進入真正的好萊塢世界,但亟需作品來獲得 O1 簽證。與需要雇主擔保的 H1B 不同,O1 是針對創意行業從業者的特殊工作簽證,需要通過工作成果作為申請的依據,並且這些工作必須與他們所學專業一致。

好萊塢是美國夢的一種,它吸引人們前赴後繼地來到洛杉磯逐夢,追尋在影視行業有所作為。但這同樣是個門檻很高的行業。對於本地人,即便找不到影視劇行業的工作,也可以先打別的工,像 Lalaland 裏 Emma Stone 飾演的女主角一樣,邊在咖啡店兼職邊去試鏡。但對於留學生,時間就像沙漏裏的沙子,每一天都是倒計時。

尤其是在罷工的影響下,畢業生普遍找不到工作。微短片的工作成為了這些學生的救命稻草,因為它的製片速度遠超常規制作,這讓他們可以輕鬆在一年內就有三五部作品產出。但這也意味着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議價能力,不得不接受很低的薪酬。

「土生土長在這裏的人,很明顯就會知道這個價錢太低了。但留學生,大部分是華人留學生,不會因此就拒絕掉。」Mona 說道。她是一名調色師,已經在行業內有八年的工作經驗,如今在洛杉磯擁有自己的後期工作室,為許多獲獎影片做調色、剪輯等工作。「但我能理解。我也是華人,(以前)也是留學生,從語言、身份到社會關係,(留學生)本身就是弱勢的。」

從去年到現在,Mona 陸陸續續接過一些微短片的後期工作,有一些是出於朋友幫忙。很快她就發現包攬後期「太虧了」,開始只接調色的工作。同時,她會跟對方設置界限,設定好調色與修改的次數,「因為他們預算少,就沒有辦法給他太多的精進的空間。」

有多少錢,做多少事,這是這個行業內的規則,也是保護雙方的權益。但對於一些剛畢業的學生來講,他們沒有這個周旋的能力,「他沒有能力判斷說,是不是我被壓榨了。所以說直白點說,就是會改到死。」

「我看好幾個項目,他們為了趕 deadline,五六個剪輯同時在微信裏面,工作到凌晨三點五點,然後我隔天早上起來,一開微信發現這幾個小孩還醒着,沒有睡。」

微短劇 「是你多好」(I Wish It Were You)海報。

這波淘金熱帶來了什麼

微短劇的這場旋風來得快,降速得更快。

幾個月前 Edyta 在酒吧遇到那群中國人,當時她還上前自我介紹,雙方加了聯繫方式,互相寒暄,期待有未來合作。結果過去沒多久,她就得知,優酷放棄做短劇了。她能感覺到,在最初的試水後,大家都在重新考慮短劇這件事,「現在這些平台,我估計到年底百分之七八十要倒掉。」

小奧看到一些團隊,尤其是成本預算在 10 萬內的片子,已經開始轉回亞洲製作,選擇讓演員飛到亞洲來節省成本;Edyta 則知道,在洛杉磯之外,紐約、亞特蘭大,甚至澳洲,現在都有拍微短劇的團隊,「總之就是哪兒有中國人去哪兒。」

Mona 認為,微短劇能在短時間內崛起,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罷工讓市場上有大量的閒置廉價勞動力。但隨着工會與企業達成協議,影視產業重新開始投入運作,更多工作機會讓從業者的選擇更多,議價能力更高,這樣的低成本製作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微短片的熱潮席捲而過。在以零工為主的市場內,它對於焦慮的從業者曾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它從未被視為真正的作品,「只是我用來付房租的工具」,「我都是化名來做」,「如果有人把它放上我的 IMDb,我會把它刪掉」。

在小奧看來,微短劇從未真正地衝擊到這個行業,受到負面影響的只是產業內的邊緣人,尤其是中國學生。他們在一開始享受到了這波風口帶來的紅利,似乎非常幸運,在實習經驗都沒有的時期,已經有了收視百萬的微短片作品。但她看來,這些小作坊履歷並不受到傳統影視行業的認可,他們也並不具備真正的工作經驗,風口過去,隨着從業者回去參與行業內更受認可的項目,但這些學生會處境艱難。

「履歷一看,之前都是拍豎屏的,大家就懂了。如果是我的公司在招聘,我不會面試他。」Mona 直言不諱。

因為工資太低,產業內有資歷的人不會去做微短片,導致畢業生一開始就沒有處於正常的產業環境中,從這些工作中獲得的經驗受質疑;與此同時,微短劇製作還時常會缺漏環節,或是流程倒置,導致用工成本增加。「比如特效正常來說是要在調色前面做,但他們的流程是反過來的。」在好萊塢頂尖特技公司供職的資深特效師老徐這樣表示,「我跟他們說這樣行不通,會出問題,他們還不願意(改)」。

2024年7月19日,微短剧拍攝現場。攝影: Anita Zhang

Mona 沒有武斷地否定豎屏短片的未來前景。她感到影視市場正在震盪,人們因為新技術和媒介的出現而感到不安很正常——去年的大罷工就很大程度上源於對 AI 參與產業的焦慮。更重要的可能是,一個新媒介出現後能否向上發展,並帶來穩定的、長期的工作崗位。

因為影視產業是一個創意行業,「能做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替代,議價能力就越高,這是最基本的」。這需要建立在行業整體要求高的基礎上,如果甲方本身對質量標準很低,換誰都能做,又沒有行業標準的保護,從業者就會處於一個很脆弱的境地。

但現在看來,絕大部份平台都只是想複製 ReelShort 的成功,賺個快錢就走。

在 Edyta 的理想中,短劇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它永遠不會替代長篇,但有可能成為很好的零食。她也正是因此被吸引到短劇行業。那時,帶她入行的師哥告訴她,同質化的內容觀衆總有一天會厭煩,他想要用短劇的形式去講述一些新的題材,比如恐怖、懸疑,甚至是同性。「那時候我還是很憧憬的。跟身邊的人說,大家也都覺得很興奮。」

但現在看來,更多的資金投入、平台試錯的意願、更精良的團隊,這些讓行業向上發展的必要條件都不具備。「後來發現,哎,還真沒有人願意嘗試新的東西。這麼大一個市場,其實就是一個類型,就是浪漫愛情。不管是狼人、吸血鬼、豪門,本質是一樣的。因為只有這個套路是經過驗證的。大家不願意去冒險,跳出這個類型。」

後來, Edyta 的師哥在內部競爭中失利,被迫離開了這家公司。而她也從原本的部門被調離到另一個部門。之前她一直忙於開發自己的本子,聯繫導演、編劇,構思故事,如今的工作只剩下跟組。「我還挺懷念以前忙的那段日子,能發揮一下我的創意,其實有幾個本子我都覺得不錯,但後面都沒有做起來。」

對於微短劇的形式,前前抱有更樂觀的期待。相比於做廣告,拍微短劇的回報率並沒有那麼高。他們願意接這麼多項目,「是因為我們相信這是有未來的一個產業」。在未來,他們還希望能夠自制微短片,放到平台上賺取廣告收入。

今年三月以來,市場上對微短劇的需求變得更大,要求也更高,不過內容仍非常缺乏多樣性。但他也看到,一些平台正在零星嘗試新的東西。除了吸血鬼、狼人、黑手黨、浪漫愛情這四個大類,「現在多了一個,穿越。還有耽美。」

閒餘的時候,前前會寫寫自己的劇本,未來他想要做導演,拍自己的長篇。他十分清楚,微短片對他的導演能力不會有任何的幫助,迄今為止他都沒有作為導演,參與過公司的任何製作。「可能大家的職業發展都有一個常規的軌道,(做短片)多少會有點把你拉離開。所以不能一直拍短劇。拍一陣就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想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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