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個月,作家孟若(Alice Munro,又譯門羅)的幼女安潔雅・斯金納(Andrea Skinner)於媒體自白於1976年被繼父性侵,而母親作家在1992年知情後仍選擇保持沉默,這位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加拿大小說家在世界各地的書迷們,便陷入震驚、失望、憤怒,抑或混雜被背叛的情緒。
但事件後繼影響顯然不止區區一月。「我希望我的故事,成為人們講述我母親的故事的一部分。(I also wanted this story, my story, to become part of the stories people tell about my mother)」斯金納如此說,如今世人都記住了這個句子。
作家孟若常被稱為女性主義作家,儘管她曾表示其寫作並非按女性主義的標籤組合,這宗家庭悲劇使這位深受愛戴的小說家大受抨擊,也被形容為「失敗母親」。新聞初起之聲浪或暫告平靜,但此事件之後,人們該如何繼待、討論這位被奉為當代經典的作家,及那些被認為是深刻動人的作品,卻成為一道難題。
學生們在大學課堂上會繼續研讀、還是杯葛她的篇章?書店裡與之相關的書籍可會掀起一輪下架?取消文化會在此得到長足的討論?以及如何看待公共領域反響中「文學」乃至作家的角色?我們梳理事件發生後輿論表現,立場、批判、行動皆有之,但最棘手的,或許是此後的人們,要如何再度面對、解讀這些原本被認為閃耀著文學之光的文本,我們採訪了六位包括作家、譯者、創作人在內的華語文字工作者,聊聊事件之後她們眼中的孟若作品本身。
反響:文字、學院與書店
「如今我記着這痛苦的賬去教授她的作品,而我視之為責任。」文學教授Lorraine York
斯金納的自白發出後,無論西方英語或華語圈,主流意見普遍認為孟若在現實生活中並無實踐女性主義主張,針對「妻母非母」問題,許多討論認為孟若的選擇其實是強化了父權社會對女性角色的邏輯。英語媒體Vox於事後三日發布的文章(7月10日),認為孟若書寫在父權社會下受壓逼的女性故事,卻並未在現實生活實踐女權主張,可屬相當諷刺。
而西方活躍社交平台Reddit與X上,大部分網民和讀者同樣因為孟若的作品與現實中的落差表示失望。著名文學網站Literary Hub則刊登了主編Jonny Diamond一文,他對孟若文學原有很高的評價,他認為,孟若確實犯下嚴重錯誤,亦不能因而反對其文學成就,依然對讀者充滿意義。
華語圈中台灣社交媒體對孟若事件較多討論,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張君玫在臉書撰文以「小孩子成為大人關係和睦的祭品」來分析斯金納的故事:從斯金納於成長時接受自己的犧牲;母女、夫妻、家庭之間等等複雜關係;斯金納被母親「抹殺」的痛苦;以及她最後和兄長姐姐一起進行療癒和贖回。此文引來逾900則轉載,讀者認同對孩子角度的分析。
台灣出版人兼作家顏擇雅的帖文則引起不少迴響,包括提及「孟若當然有形象受損,被證明是個失敗母親,但其失敗主要在於不夠同理女兒」、「如果女兒認為媽媽應該為此離婚,我會認為她期待太高了。」等言論,部分讀者並不同意孟若只為母親失職,更是爲人的失敗。另一篇廣受轉載的是作家平路的帖文,表示「孟若本身,屬於把事情藏起來的一代」」,並探討不同時代下的「母職」「母性」的想像。
孟若在西方文學課程常佔一席,尤其是作為加拿大文學代表之一。但事件發生後,學術界對教授或研究其作品亦出現爭議,如孟若母校加拿大安省西安大略大學(Western University)於7月12日宣布暫停任命孟若創意計劃主席(Alice Munro Chair in Creativity);麥克馬斯特大學專研加拿大文學的教授Lorraine York表示事件無疑將影響學術界如何教授和撰寫關於孟若作品,「如今我記着這痛苦的賬去教授她的作品,而我視之為責任。」(I now need to teach her work with this painful reckoning in mind. I see it as a responsibility to do so.)
不少書店仍如常陳列孟若的作品,加拿大連鎖書店Indigo在事發後移除原本放在書店的孟若照片,但並無下架孟若著作。位於伯靈頓的書店A Different Drummer Books認為書店不應有審查,而渥太華書店Perfect Books則指由顧客自己決定是否購買,因此都未有下架孟若的作品。台灣出版社木馬文化原定於7月舉辦三場孟若的講座,但事件曝光後,出版社宣布餘下兩場講座分別改為與讀者討論文本與新聞事件,以及直接取消活動的安排,以回應當下讓倖存者訴說的時間點,此變更決定在社媒上受到大批讀者支持。
主流意見普遍對孟若失望和憤怒,同時引起應否取消或下架孟若的著作等爭論,這時,從文學本身來看又可以持有怎樣的觀點?讀者是否可以繼續閱讀孟若,如何閱讀,文學長久以來與現實之間的複雜關係又當如何看待?
文學可以尋找遺漏線索?
「現在再來看這個故事,會覺得它簡直就是門羅家庭醜聞的翻版,唯一的區別是小說裏被性侵的女孩萊莎不是碧的親生女兒。」張洪凌
「門羅屬於我們稱之為『作家中的作家』的那種大師。」孟若的簡體中文版譯者之一張洪凌這樣形容她。
張洪凌欣賞孟若小說深刻的心理洞察力和獨特新穎的敘事結構,尤其在翻譯過程中體會更深。「她喜歡描寫一些非常普通的女性,有些就是平凡的家庭主婦。她不僅寫了她們的日常生活和衝突,還對她們豐富的內心生活和複雜的人物關係作了細緻深刻的描寫。」
「門羅筆下的人物不但真實,而且有很多層次的道德衝突和個人掙扎,時常通過小人物在生活中的非凡時刻來凸顯他們面臨的挑戰和經歷的變化。」她指,孟若在作品中展示了一個平等、謙和及對筆下的人物充滿悲憫和包容的形象,「這也是為什麼在她女兒曝光家庭秘密之後,大家覺得受到如此衝擊的原因之一。」
孟若生前作風低調,過往讀者對這位小說家的真實生活了解不多,如今事件曝光,讀者或評論人不免換上搜證目光從作品中比對種種家庭秘密,尤其母女、婚姻關係,以及性侵的書寫。
張洪凌翻譯的,正是孟若出版於1994年的短篇小說集《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s),為今年初推出之新譯簡體中文版本。此書原本被認為自傳色彩較少,如今它將成為重新脈絡化地研究孟若文學的重要著作之一——據斯金納所言,她在1992年向母親孟若寫信剖白遭弗雷姆林性侵的經歷,即《公開的秘密》成書前兩年。
「儘管在生活中沒有做到,門羅在小說中從不自欺和欺人。她對筆下劣跡斑斑的人物總是抱著悲憫和尊重的態度,並且一次又一次寬恕了她們的軟弱、自私、謊言和盲點。」 張洪凌
書中同名篇章〈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s)及末篇〈破壞者〉(Vandals)均講家庭暴力及性侵問題,尤其後者描述少女萊莎闖入曾性侵自己的拉德納及其妻子碧的房子並大肆破壞報復,使人聯想到弗雷姆林反過來指控斯金納為「家庭破壞者」(homewrecker)的角色。
張洪凌憶述,當初翻譯〈破壞者〉時有很多不舒服和不理解的感覺,「比如性侵兒童的拉德納,性格上反復無常,充滿惡意,讓人極不舒服,而他的妻子碧留在拉德納身邊並跟他一直過到死的選擇也讓人十分困惑。現在再來看這個故事,會覺得它簡直就是門羅家庭醜聞的翻版,唯一的區別是小說裏被性侵的女孩萊莎不是碧的親生女兒。」
孟若在〈破壞者〉中寫下這一段:「假如碧願意,她是能夠在周圍營造安全感的。她當然可以。她只需要把自己變成一個不同的女人,那種堅定不移、界限分明的女人,行事果決、精力充沛、眼睛裏容不下沙子。」 張洪凌認為,萊莎和斯金納都需要她們的母親成為這種能保護她們的女人,「然而碧沒有,門羅也沒有。」
她續指,繼續閱讀孟若的人一定會有全新的眼光和視角,在字句中尋找以前疏忽和遺漏的線索。「儘管在生活中沒有做到,門羅在小說中從不自欺和欺人。她對筆下劣跡斑斑的人物總是抱著悲憫和尊重的態度,並且一次又一次寬恕了她們的軟弱、自私、謊言和盲點。」
被犧牲的孩子
「門羅作品裏很恐怖的地方,就是在於孩子和大人力量的對比,孩子渺小而時常處於失語狀態,因此輕易地就可以被大人犧牲掉。」蔣方舟
大陸作家蔣方舟知道斯金納遭性侵後,再讀了這一篇短篇。她同樣認為這篇小說很大程度在寫女人的軟弱,「沒有什麼自我美化,可也談不上懺悔,就是一種直白的『我不行,做不到,離不開』的軟弱。」她直言,雖然孟若筆下的女主角一直被冠以「逃離者」的稱呼,作為對父權社會的一種反叛形象,然而「她小說裏的『逃離』要麼是失敗的,要麼是遲到了幾十年的。」
被犧牲掉的孩子——是蔣方舟歸納孟若多部作品所發現的重要命題。這點與上述提到張君玫談及斯金納的敘事中關乎「小孩子成為大人關係和睦的祭品」相似。過往蔣方舟讀孟若作品,常常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後來明白是來自故事中孩子的命運在大人草率的衝動或是軟弱的妥協下顯得很脆弱。
例如〈多維的空間〉(Dimensions)裏,年輕妻子試圖逃離控制狂丈夫,憤怒的丈夫親手殺了三個孩子來報復妻子的「背叛」,後來丈夫在獄中聲稱能看到異度空間裏的孩子,結果妻子不斷探監,依靠對方所「看到的」的孩子作為維繫自己精神的養料;另一篇小說〈我媽的夢〉(My Mother’s Dream)該小說主角同樣是年輕母親,每次她拉提琴,嬰兒就大哭大鬧,因此她給嬰兒餵安眠藥,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把嬰兒留在雪地的森林裏。「門羅作品裏很恐怖的地方,就是在於孩子和大人力量的對比,孩子渺小而時常處於失語狀態,因此輕易地就可以被大人犧牲掉。」蔣方舟說。
在孟若小說集《你以為你是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裏,〈野天鵝〉(Wild Swans)一篇講述少女被牧師性騷擾。蔣方舟分析道,作者用漫長篇幅去寫少女內心變化:緊張、羞恥、乃至歡愉,在性禁忌的年代,牧師行為帶來一種刺激,而不是單純的憤怒。「我認為這就是門羅把自己放置在遭受性剝削的環境下,更為貼近她本人的一種反應。當我們在閱讀〈野天鵝〉的時候,反而會覺得少女的反應是對於女性被壓抑的性慾望的對抗性,放置在小說發生的背景下,反而是『女性主義的』,非常諷刺。」
「我們雖然今天還在閱讀和談論門羅,好像她和我們同時代,但實際上門羅是一個出生於上世紀30年代加拿大小鎮的女性,年齡相當於我奶奶那一輩,所以她對於家庭、婚姻、性剝削的諸多想法自然帶有環境的烙印,這其中存在了很多讓人非常遺憾的局限性。」這一點與社交媒體平台Reddit上部分討論相近,不少網民都表示,當孟若那一代女性遇到家庭裏不公平對待事件,選擇保持緘默,是十分常見的做法。
「這就是門羅把自己放置在遭受性剝削的環境下,更為貼近她本人的一種反應。當我們閱讀〈野天鵝〉,反而會覺得少女的反應是對於女性被壓抑的性慾望的對抗性,放置在小說背景下反而是『女性主義的』,非常諷刺。」蔣方舟
「自私」是有跡可循的?
「以前我們以為門羅是以悲憫之心俯視筆下的人物,現在意識到其實她是在平等地凝視她們。她把自己的嫉妒、自私、情慾和恐懼都寫進了小說。」張洪凌
張洪凌試圖把反復出現犧牲的孩子的原因連繫到孟若的童年:年幼開始照顧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母親,「是付出和犧牲的一方」;到了二十歲結婚,後來成了三孩之母,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角色照顧孩子和家庭,只能在家務空隙中抽空寫作,直到她四十歲和第一任丈夫離婚。
「我們似乎可以認為,四十歲以前的生活並不是門羅想過的生活,會讓她產生為母親和孩子犧牲了個人生活的感覺。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在得知女兒被第二任丈夫性侵之後,她選擇不否定自己的需求、不為了孩子犧牲自己、不讓自己去彌補男人造成的過錯等等。我這樣說並不是為門羅的行為辯護,而是試圖理解她做出那種選擇的深層原因。」
「有些人指出,門羅也是父權制的受害者,她內化了父權意識,這才是她在小說和現實中言行不一的原因。以前我們以為門羅是以悲憫之心俯視筆下的人物,現在意識到其實她是在平等地凝視她們。她把自己的嫉妒、自私、情慾和恐懼都寫進了小說。甚至可以說,她早就預期到這一天的來臨,因此在小說中提前為自己的行為做了辯解。」
「如果我是孟若,我絕對不會這麼做。但孟若對安德里亞(斯金納)的這些『說法』,確實是她的某些小說的主旨。」伊格言
認同與理解,有本質上之分別,即使孟若在此事的處理飽受抨擊,從作品「搜證」或對照現實經歷,目的不為辯護,而是試圖理解作家。台灣作家伊格言接受這次訪問時,同樣試圖從孟若小說的主旨去理解她的作為。
他引述斯金納在文章提及孟若為自己辯解的說法:「她(孟若)說,她太晚知道這件事,她已經愛得太深。而如果我期待她否認自己的需求、為了孩子犧牲,並要她彌補男人的過錯,那就是我們文化中的厭女情節在作祟」、「她(孟若)很堅持,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我和繼父之間的事,一切都和她無關。」伊格言明言不贊同孟若在整件事的作為,「如果我是孟若,我絕對不會這麼做。但孟若對安德里亞(斯金納)的這些『說法』,確實是她的某些小說的主旨。」
伊格言以〈家傳家具〉(Family Furnishings)等篇章為例:「孟若專注於一個女人或一個人,如何擺脫家庭、傳統觀念、道德、習俗所加諸在他/她身上的枷鎖或限制,回應天賦的召喚,或自由的召喚。簡化地說,在這些作品中,孟若非常清楚、堅定,甚至動人地傳達了一種價值:『有的時候,請你為了自己,不得不如此地,勇敢地自私一點』。」
他曾著書《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其中比較過孟若經歷與〈家傳家具〉裏作家少女的情節,一樣離開家鄉、婚後邊帶小孩邊寫作;這次他在書面回覆時以相似的段落回應:「但無論如何她必須離開,離開家鄉,離開那些本然地笨重著,拖曳著她的靈魂的『家傳家具』,那眾多令她在黑暗中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的物事──她或許帶著歉疚,但她必須如此。這篇小說的結尾,少女說,『我就要我的生命像這樣』。」
他指,一般而言不把小說角色的看法直接視為作者本人的看法。「但如果旁證很多,且作者曾重複了多次的類似主旨,那麼我們確實可以以作品作為作者人生的參照。所以我認為孟若在面對女兒遭受性侵時所展現的『自私』是有跡可尋的──儘管我並不贊同這樣的自私。」
談不上對讀者的背叛
「是誰告訴你門羅就是那個謙遜、悲憫、完美的門羅?⋯⋯她講故事的高超,或者打動你的地方,是在於她洞察人性的幽微陰暗。」林雪虹
孟若無法同理被性侵女兒、自私失敗的母親形象,甚至推向父權厭女文化的論調,使她從過去文壇巨擘的地位猛然跌下。此事曝光後,對不少讀者而言是難以接受。種種震驚、失望、憤怒的情緒,說到底或歸因於如何看待作者的身份和真實裏作為人母的身份。
馬來西亞作家林雪虹對事件感到非常震驚和遺憾,形容如同一場「成長教育」。過去,孟若在她心目中是謙虛低調、符合完美的女性寫作者,非常有悲憫心和洞察力。她亦從作家經歷和小說找到很多共同點,譬如逃離的成長軌跡、哥德式家庭,甚至其母親也是無法離開她的丈夫⋯⋯對林雪虹來說,這些真實的人生如此契合,很輕易地引起共鳴。
然而,她如今也反問,是否把自己或理想的自己投射到孟若身上了?「我為安德里亞(斯金納)感到遺憾、悲傷和不公。我也對門羅的抉擇感到悲傷。她怎麼會不對女兒的遭遇感同身受呢?突然我的腦海裏出現了這個問題:是誰告訴你門羅就是那個謙遜、悲憫、完美的門羅?」
林雪虹為了是次訪問,匆匆重讀書架上那本《公開的秘密》,翻閱時還是沉浸在故事當中。「她講故事的高超,或者打動你的地方,是在於她洞察人性的幽微陰暗。是一個掙扎,沒有那麼容易說逃離就逃離,那不只是肉身的逃離而已,有沒有過上你想要的生活?然後你後悔了,怎麼承擔?都是關乎人性的。這還是很可貴,因為她告訴你,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是非常難的。」
「Munro在真實中的平庸之惡是無容置啄,但人們對她的懲罰,也許不應包括我們嘗試在她的作品中讀出對應的『惡』來。」Emily
類似對作家身份的想像及其後引發的失望,亦發生在與孟若及其作品背景不盡相似的香港自由撰稿人Emily身上。她閱讀不少孟若的原文著作,對於大部份設於安大略省或類似的近郊小鎮的作品,屬於人際網緊密的社群,與Emily的成長環境完全不相似。她之所以喜歡孟若,因為她擅長書寫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女性之間——的幽微處境,「女性之間的嫉妒、比較、傷害、戲仿,她都能捕捉到。她總是能捕捉到那些你一度以為無法用文字呈現的東西。」
當Emily知道關於斯金納的事件時,除了難過,甚至還覺得被背叛,突然發現孟若很陌生之際,卻又反問「陌生」一說成立嗎?「這是我天真的部分。在閱讀她(孟若)的時候,將她作者的身份和真實裏作為人母的身份混淆了。其實本來也談不上背叛,因為一個作家書寫的目的,本來就並不是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
她指,讀者總是傾向相信作家對世間人事有着超越一般人的理解以及關懷,也假設這一種敏銳度會套用在他們的真實生活中。「Munro寫的不是科幻小說、不是歷史小說,我不是說寫這些類型就比較可以被原諒,而是,因為她書寫的基石並不是world-building,或是很深厚的資料搜集,而是她那種對人性驚人地敏銳的觀察。所以這讓我特別惘然若失:書中的她能夠看見這些脆弱與無助,為什麼現實的她卻對這種脆弱與無助視若無睹?」
幾乎絕大部份孟若書迷都不認同她對女兒斯金納的所作所為,Emily也不例外,她更欲質問的是讀者應否由小說出發理解作者的真實形象。「例如其中一個是講述女兒小時候目睹母親曾經嘗試自殺不遂、一個是說女兒為了背叛學者母親而去追求身心靈、一個是說女主角長大後意識到母親的懦弱,厭母而愛父,等等。但不論是直接觸碰性侵犯主題的作品,或是寫及母女關係的作品也好,我們多大程度可以藉著作品來閱讀作者本身的行徑?如果作品本身是一種虛構、掩飾、辯解、表演、謊言,那麼我們更不應該嘗試從中獲得一種作者的真實形象。」
她重讀孟若的作品時,也有下意識尋找她究竟內心如何處理女兒經歷的蛛絲馬跡,但Emily亦知道,可以被詮釋的篇章太多了,幾乎是任人說什麼都可以。「Munro在真實中的平庸之惡是無容置啄,但人們對她的懲罰,也許不應包括我們嘗試在她的作品中讀出對應的『惡』來。」她續道。
內心邊界地帶糾纏不清的紗線
「我願意懷著哀悼和惋惜回到她的作品之中,同時也帶著一顆質樸跳動的心臟,返回我必須身處的歷史和人間中去。我們讀到的,仍比門羅寫出的要少;而我們能寫的,其實要遠比門羅要多。」萬戶
Emily主動談論斯金納選擇等在孟若離世後才向大眾揭發事實的決定:「在為自己討回公道的同時,她依然不忍心傷害自己的母親。Andrea的兄弟姊妹在此事上斥責Munro,但也從不否定她的才華和成就,因為他們看到她為寫作畢生盡瘁。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溫柔,和愛。」
作為讀者,Emily感覺大家都在搖頭嘆息,心裏很難過很迷惘。「Munro也不在了,不能給出一個說法,我們就身陷於這種不斷藉由互相討論來嘗試接近她心理的討論之中。是一種在困局不斷徘徊的感覺,不斷往黑洞裏拋石頭而得不到任何回音。」
綜觀當代文學以至所有藝術的發展趨勢,虛構和真實的界線愈來愈模糊,Emily說,即使是最誠實的作品,也是一種再現。「盡全力去做一個知情的讀者,是我們最起碼的義務。在閱讀時抱有對敘事的獨立思考以及批判,而不是一味沉迷於作者的神話,這也是義務。」
另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作家萬户,則在閱讀中感受到孟若很享受虛構,而矛盾之處在於其虛構方法論常常是在「非虛構」的基礎之上進一步挖掘真實。談及美國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評價孟若不是幻想或幻想主義者,也幾乎不是象徵主義者;孟若的藝術嚴格來說是模仿性的,而她模仿的是我們驅動在內心邊界地帶的糾纏不清的紗線(Alice Munro’s art is strictly mimetic yet what it imitates is the tangled yarn of that border area where our drives live us.)。
萬户試圖理解,孟若曾經予人平凡的天才、廚房裏的大師等等印象,「但我們已經發現,這個刻意的頭銜被輕而易舉地推翻了:門羅的生活藏著我們從未想到過的暗流、風波和罪惡。這讓我們警惕,曾企圖把作者個人生活與其作品建立強力聯繫的習慣:它往往只帶來虛化(平凡化也是另一種神化),而非更清晰的理解。所以『重新閱(解)讀』既是對作者的祛魅,也是接受層面的一種修正:後來我們再想起門羅,老太太的那一頭白髮也許不會是那麼純粹的,而是混入了她故事中那些紗線般的灰色。」
身為修讀創意寫作的學生,孟若吸引萬户的地方恰巧是她「可能是最不創意寫作的那類作家」。他解釋:「在某種意義上,門羅是一個古典作家。她能讓後來者重獲一種寫作的古老尊嚴:從『創新』的才華、前沿的寫作、時髦的理論中後撤,回到更基本的對人的情感、思想與內在經驗的理解與書寫。」
不過,這次事件並不比其他國內大小新聞對萬户造成更多震動,「我願意懷著哀悼和惋惜回到她的作品之中,同時也帶著一顆質樸跳動的心臟,返回我必須身處的歷史和人間中去。我們讀到的,仍比門羅寫出的要少;而我們能寫的,其實要遠比門羅要多。」
「但門羅事件的出現讓我們一下子意識到,也許我們並沒有走得太遠。它迫使我們重新審視女性主義的邊界和應用範圍,它的複雜性和多樣性。」張洪凌
說到底,討論文學與現實的距離,從不只停留在小說技巧創作,這次事件折射更多龐雜的社會文化問題,同樣不能忽視。正如張洪凌提到,女性主義在過去幾十年裏有顯著進步,成為日常重要議題,「但門羅事件的出現讓我們一下子意識到,也許我們並沒有走得太遠。它迫使我們重新審視女性主義的邊界和應用範圍,它的複雜性和多樣性。」
去年台灣Metoo事件爆發,加上早前台北幼兒園性侵案再度引爆輿論,尤其關注性暴力、兒童性侵的議題,台灣文字工作者吳曉樂也比較台灣metoo運動的女性與斯金納極其相似的處境:「她們對女性親友吐實遭遇家內性暴力的痛苦,卻得到不以為然、持續靜默,甚至驅逐的回應。」大眾對性侵受害者及其行為的理解與保護,張洪凌坦言這是最大的挑戰,特別是在複雜的社會和個人背景下,涉及個人隱私、家庭秘密、對母親形象的重新審視、對受害者的支持以及對社會文化背景的理解。
「成人社會如何保護孩子們的人身安全,或者在他們受到性侵後如何給予他們愛護和支持,這是整個社會都需要思考的問題。」孟若終其一生書寫人性,直到最後,我們也該試着從她的真實個人故事中,讀出更多她筆下沒有寫出來的人性善惡美醜。
那张坐在窗前的照片里的是Andrea, not Jenny.
那麼到底取不取消?當要選擇取消不想取消的人,卻不停去尋找不取消的論述,不覺得很虛偽及雙重標準嗎?
就表面可見的訊息,孟若就是一個自私、失敗的母親,社會並不接受一個不保護及不站在子女一邊的母親,用渣宰去形容她也不為過。
但是見不到的,你們會知嗎?如果她不選擇出來澄清,大家有可能知道她選擇的真正原因嗎?
從來都不支持取消文化,那種對道德高地的完美追求真的令人很嘔心,人渣藝術家、作家、演員、導演比比皆是,人格真的不可跟他們的作品分開評價嗎?難得要奪回孟若的文學獎,否定她的作品對女性主義的建樹?
尝试着去理解,却仍旧不禁唏嘘,作者身负的时代所带的局限性真的可以令做母亲的包容此等程度的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