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作家读孟若:容忍继父性侵女儿事件后,我们如何阅读一位文学“大师”?

“没有什么自我美化,可也谈不上忏悔,就是一种直白的‘我不行,做不到,离不开’的软弱。”
2009年6月25日,诺贝尔文学得主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出席布克国际奖的记者会。摄:Julien Behal - PA Images/PA Images via Getty Images

自从上个月,作家孟若(Alice Munro,又译门罗)的幼女安洁雅・斯金纳(Andrea Skinner)于媒体自白于1976年被继父性侵,而母亲作家在1992年知情后仍选择保持沉默,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小说家在世界各地的书迷们,便陷入震惊、失望、愤怒,抑或混杂被背叛的情绪。

但事件后继影响显然不止区区一月。“我希望我的故事,成为人们讲述我母亲的故事的一部分。(I also wanted this story, my story, to become part of the stories people tell about my mother)”斯金纳如此说,如今世人都记住了这个句子。

作家孟若常被称为女性主义作家,尽管她曾表示其写作并非按女性主义的标签组合,这宗家庭悲剧使这位深受爱戴的小说家大受抨击,也被形容为“失败母亲”。新闻初起之声浪或暂告平静,但此事件之后,人们该如何继待、讨论这位被奉为当代经典的作家,及那些被认为是深刻动人的作品,却成为一道难题。

学生们在大学课堂上会继续研读、还是杯葛她的篇章?书店里与之相关的书籍可会掀起一轮下架?取消文化会在此得到长足的讨论?以及如何看待公共领域反响中“文学”乃至作家的角色?我们梳理事件发生后舆论表现,立场、批判、行动皆有之,但最棘手的,或许是此后的人们,要如何再度面对、解读这些原本被认为闪耀著文学之光的文本,我们采访了六位包括作家、译者、创作人在内的华语文字工作者,聊聊事件之后她们眼中的孟若作品本身。

反响:文字、学院与书店

“如今我记着这痛苦的账去教授她的作品,而我视之为责任。”文学教授Lorraine York

斯金纳的自白发出后,无论西方英语或华语圈,主流意见普遍认为孟若在现实生活中并无实践女性主义主张,针对“妻母非母”问题,许多讨论认为孟若的选择其实是强化了父权社会对女性角色的逻辑。英语媒体Vox于事后三日发布的文章(7月10日),认为孟若书写在父权社会下受压逼的女性故事,却并未在现实生活实践女权主张,可属相当讽刺。

而西方活跃社交平台Reddit与X上,大部分网民和读者同样因为孟若的作品与现实中的落差表示失望。著名文学网站Literary Hub则刊登了主编Jonny Diamond一文,他对孟若文学原有很高的评价,他认为,孟若确实犯下严重错误,亦不能因而反对其文学成就,依然对读者充满意义。

华语圈中台湾社交媒体对孟若事件较多讨论,东吴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张君玫在脸书撰文​以“小孩子成为大人关系和睦的祭品”来分析斯金纳的故事:从斯金纳于成长时​接受自己的牺牲;母女、夫妻、家庭之间等等复杂关系;斯金纳被母亲“抹杀”的痛苦;以及她最后和兄长姐姐一起进行疗愈和赎回。此文引来逾900则转载,读者认同对孩子角度的分析。

台湾出版人兼作家颜择雅的帖文则引起不少回响,包括提及“孟若当然有形象受损,被证明是个失败母亲,但其失败主要在于不够同理女儿”、“如果女儿认为妈妈应该为此离婚,我会认为她期待太高了。”等言论,部分读者并不同意孟若只为母亲失职,更是为人的失败。另一篇广受转载的是作家平路的帖文,表示“孟若本身,属于把事情藏起来的一代””,并探讨不同时代下的“母职”“母性”的想像。

2013年12月10日,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获诺贝尔文学奖,由图中的女儿Jenny Munro代领。摄:Pascal Le Segretain/WireImage via Getty Images
2013年12月10日,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获诺贝尔文学奖,由图中的女儿Jenny Munro代领。摄:Pascal Le Segretain/WireImage via Getty Images

孟若在西方文学课程常占一席,尤其是作为加拿大文学代表之一。但事件发生后,学术界对教授或研究其作品亦出现争议,如孟若母校加拿大安省西安大略大学(Western University)于7月12日宣布暂停任命孟若创意计划主席(Alice Munro Chair in Creativity);麦克马斯特大学专研加拿大文学的教授Lorraine York表示事件无疑将影响学术界如何教授和撰写关于孟若作品,“如今我记着这痛苦的账去教授她的作品,而我视之为责任。”(I now need to teach her work with this painful reckoning in mind. I see it as a responsibility to do so.)

不少书店仍如常陈列孟若的作品,加拿大连锁书店Indigo在事发后移除原本放在书店的孟若照片,但并无下架孟若著作。位于伯灵顿的书店A Different Drummer Books认为书店不应有审查,而渥太华书店Perfect Books则指由顾客自己决定是否购买,因此都未有下架孟若的作品。台湾出版社木马文化原定于7月举办三场孟若的讲座,但事件曝光后,出版社宣布余下两场讲座分别改为与读者讨论文本与新闻事件,以及直接取消活动的安排,以回应当下让幸存者诉说的时间点,此变更决定在社媒上受到大批读者支持。

主流意见普遍对孟若失望和愤怒,同时引起应否取消或下架孟若的著作等争论,这时,从文学本身来看又可以持有怎样的观点?读者是否可以继续阅读孟若,如何阅读,文学长久以来与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又当如何看待?

文学可以寻找遗漏线索?

“现在再来看这个故事,会觉得它简直就是门罗家庭丑闻的翻版,唯一的区别是小说里被性侵的女孩莱莎不是碧的亲生女儿。”张洪凌

“门罗属于我们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的那种大师。”孟若的简体中文版译者之一张洪凌这样形容她。

张洪凌欣赏孟若小说深刻的心理洞察力和独特新颖的叙事结构,尤其在翻译过程中体会更深。“她喜欢描写一些非常普通的女性,有些就是平凡的家庭主妇。她不仅写了她们的日常生活和冲突,还对她们丰富的内心生活和复杂的人物关系作了细致深刻的描写。”

“门罗笔下的人物不但真实,而且有很多层次的道德冲突和个人挣扎,时常通过小人物在生活中的非凡时刻来凸显他们面临的挑战和经历的变化。”她指,孟若在作品中展示了一个平等​​、谦和及对笔下的人物充满悲悯和包容的形象,“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女儿曝光家庭秘密之后,大家觉得受到如此冲击的原因之一。”

孟若生前作风低调,过往读者对这位小说家的真实生活了解不多,如今事件曝光,读者或评论人不免换上搜证目光从作品中比对种种家庭秘密,尤其母女、婚姻关系,以及性侵的书写。

张洪凌翻译的,正是孟若出版于1994年的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为今年初推出之新译简体中文版本。此书原本被认为自传色彩较少,如今它将成为重新脉络化地研究孟若文学的重要著作之一——据斯金纳所言,她在1992年向母亲孟若写信剖白遭弗雷姆林性侵的经历,即《公开的秘密》成书前两年。

由张洪凌翻译,2024年出版,孟若的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图:网上图片
由张洪凌翻译,2024年出版,孟若的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图:网上图片

“尽管在生活中没有做到,门罗在小说中从不自欺和欺人。她对笔下劣迹斑斑的人物总是抱著悲悯和尊重的态度,并且一次又一次宽恕了她们的软弱、自私、谎言和盲点。” 张洪凌

书中同名篇章〈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及末篇〈破坏者〉(Vandals)均讲家庭暴力及性侵问题,尤其后者描述少女莱莎闯入曾性侵自己的拉德纳及其妻子碧的房子并大肆破坏报复,使人联想到弗雷姆林反过来指控斯金纳为“家庭破坏者”(homewrecker)的角色。

张洪凌忆述,当初翻译〈破坏者〉时有很多不舒服和不理解的感觉,“比如性侵儿童的拉德纳,性格上反复无常,充满恶意,让人极不舒服,而他的妻子碧留在拉德纳身边并跟他一直过到死的选择也让人十分困惑。现在再来看这个故事,会觉得它简直就是门罗家庭丑闻的翻版,唯一的区别是小说里被性侵的女孩莱莎不是碧的亲生女儿。”

孟若在〈破坏者〉中写下这一段:“假如碧愿意,她是能够在周围营造安全感的。她当然可以。她只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那种坚定不移​​、界限分明的女人,行事果决​​、精力充沛​​、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张洪凌认为,莱莎和斯金纳都需要她们的母亲成为这种能保护她们的女人,“然而碧没有,门罗也没有。”

她续指,继续阅读孟若的人一定会有全新的眼光和视角,在字句中寻找以前疏忽和遗漏的线索。“尽管在生活中没有做到,门罗在小说中​​从不自欺和欺人。她对笔下劣迹斑斑的人物总是抱著悲悯和尊重的态度,并且一次又一次宽恕了她们的软弱、自私、谎言和盲点。”

被牺牲的孩子

“门罗作品里很恐怖的地方,就是在于孩子和大人力量的对比,孩子渺小而时常处于失语状态,因此轻易地就可以被大人牺牲掉。”蒋方舟

大陆作家蒋方舟知道斯金纳遭性侵后,再读了这一篇短篇。她同样认为这篇小说很大程度在写女人的软弱,“没有什么自我美化,可也谈不上忏悔,就是一种直白的‘我不行,做不到,离不开’的软弱。”她直言,虽然孟若笔下的女主角一直被冠以“逃离者”的称呼,作为对父权社会的一种反叛形象,然而“她小说里的‘逃离’要么是失败的,要么是迟到了几十年的。”

被牺牲掉的孩子——是蒋方舟归纳孟若多部作品所发现的重要命题。这点与上述提到张君玫谈及斯金纳的叙事中关乎“小孩子成为大人关系和睦的祭品”相似。过往蒋方舟读孟若作品,常常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后来明白是来自故事中孩子的命运在大人草率的冲动或是软弱的妥协下显得很脆弱。

例如〈多维的空间〉(Dimensions)里,年轻妻子试图逃离控制狂丈夫,愤怒的丈夫亲手杀了三个孩子来报复妻子的“背叛”,后来丈夫在狱中声称能看到异度空间里的孩子,结果妻子不断探监,依靠对方所“看到的”的孩子作为维系自己精神的养料;另一篇小说〈我妈的梦〉(My Mother's Dream)该小说主角同样是年轻母亲,每次她拉提琴,婴儿就大哭大闹,因此她给婴儿喂安眠药,并且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把婴儿留在雪地的森林里。“门罗作品里很恐怖的地方,就是在于孩子和大人力量的对比,孩子渺小而时常处于失语状态,因此轻易地就可以被大人牺牲掉。”蒋方舟说。

在孟若小说集《你以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里,〈野天鹅〉(Wild Swans)一篇讲述少女被牧师性骚扰。蒋方舟分析道,作者用漫长篇幅去写少女内心变化:紧张、羞耻、乃至欢愉,在性禁忌的年代,牧师行为带来一种刺激,而不是单纯的愤怒。“我认为这就是门罗把自己放置在遭受性剥削的环境下,更为贴近她本人的一种反应。当我们在阅读〈野天鹅〉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少女的反应是对于女性被压抑的性欲望的对抗性,放置在小说发生的背景下,反而是‘女性主义的’,非常讽刺。”

“我们虽然今天还在阅读和谈论门罗,好像她和我们同时代,但实际上门罗是一个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加拿大小镇的女性,年龄相当于我奶奶那一辈,所以她对于家庭、婚姻、性剥削的诸多想法自然带有环境的烙印,这其中存在了很多让人非常遗憾的局限性。”这一点与社交媒体平台Reddit上部分讨论相近,不少网民都表示,当孟若那一代女性遇到家庭里不公平对待事件,选择保持缄默,是十分常见的做法。

“这就是门罗把自己放置在遭受性剥削的环境下,更为贴近她本人的一种反应。当我们阅读〈野天鹅〉,反而会觉得少女的反应是对于女性被压抑的性欲望的对抗性,放置在小说背景下反而是‘女性主义的’,非常讽刺。”蒋方舟

孟若小说集《你以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图:网上图片
孟若小说集《你以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图:网上图片

“自私”是有迹可循的?

“以前我们以为门罗是以悲悯之心俯视笔下的人物,现在意识到其实她是在平等地凝视她们。她把自己的嫉妒、自私、情欲和恐惧都写进了小说。”张洪凌

张洪凌试图把反复出现牺牲的孩子的原因连系到孟若的童年:年幼开始照顾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是付出和牺牲的一方”;到了二十岁结婚,后来成了三孩之母,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角色照顾孩子和家庭,只能在家务空隙中抽空写作,直到她四十岁和第一任丈夫离婚。

“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四十岁以前的生活并不是门罗想过的生活,会让她产生为母亲和孩子牺牲了个人生活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得知女儿被第二任丈夫性侵之后,她选择不否定自己的需求、不为了孩子牺牲自己、不让自己去弥补男人造成的过错等等。我这样说并不是为门罗的行为辩护,而是试图理解她做出那种选择的深层原因。”

“有些人指出,门罗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她内化了父权意识,这才是她在小说和现实中言行不一的原因。以前我们以为门罗是以悲悯之心俯视笔下的人物,现在意识到其实她是在平等地凝视她们。她把自己的嫉妒、自私、情欲和恐惧都写进了小说。甚至可以说,她早就预期到这一天的来临,因此在小说中提前为自己的行为做了辩解。”

“如果我是孟若,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孟若对安德里亚(斯金纳)的这些‘说法’,确实是她的某些小说的主旨。”伊格言

认同与理解,有本质上之分别,即使孟若在此事的处理饱受抨击,从作品“搜证”或对照现实经历,目的不为辩护,而是试图理解作家。台湾作家伊格言接受这次访问时,同样试图从孟若小说的主旨去理解她的作为。

他引述斯金纳在文章提及孟若为自己辩解的说法:“她(孟若)说,她太晚知道这件事,她已经爱得太深。而如果我期待她否认自己的需求、为了孩子牺牲,并要她弥补男人的过错,那就是我们文化中的厌女情节在作祟”、“她(孟若)很坚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和继父之间的事,一切都和她无关。”伊格言明言不赞同孟若在整件事的作为,“如果我是孟若,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孟若对安德里亚(斯金纳)的这些‘说法’,确实是她的某些小说的主旨。”

伊格言以〈家传家具〉(Family Furnishings)等篇章为例:“孟若专注于一个女人或一个人,如何摆脱家庭、传统观念、道德、习俗所加诸在他/她身上的枷锁或限制,回应天赋的召唤,或自由的召唤。简化地说,在这些作品中,孟若非常清楚、坚定,甚至动人地传达了一种价值:‘有的时候,请你为了自己,不得不如此地,勇敢地自私一点’。”

他曾著书《幻事录:伊格言的现代小说经典十六讲》,其中比较过孟若经历与〈家传家具〉里作家少女的情节,一样离开家乡、婚后边带小孩边写作;这次他在书面回复时以相似的段落回应:“但无论如何她必须离开,离开家乡,离开那些本然地笨重著,拖曳著她的灵魂的‘家传家具’,那众多令她在黑暗中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物事──她或许带著歉疚,但她必须如此。这篇小说的结尾,少女说,‘我就要我的生命像这样’。”

他指,一般而言不把小说角色的看法直接视为作者本人的看法。“但如果旁证很多,且作者曾重复了多次的类似主旨,那么我们确实可以以作品作为作者人生的参照。所以我认为孟若在面对女儿遭受性侵时所展现的‘自私’是有迹可寻的──尽管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自私。”

诺贝尔文学得主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的女儿Jenny Munro。摄: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诺贝尔文学得主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的女儿Jenny Munro。摄: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谈不上对读者的背叛

“是谁告诉你门罗就是那个谦逊、悲悯、完美的门罗?⋯⋯她讲故事的高超,或者打动你的地方,是在于她洞察人性的幽微阴暗。”林雪虹

孟若无法同理被性侵女儿、自私失败的母亲形象,甚至推向父权厌女文化的论调,使她从过去文坛巨擘的地位猛然跌下。此事曝光后,对不少读者而言是难以接受。种种震惊、失望、愤怒的情绪,说到底或归因于如何看待作者的身份和真实里作为人母的身份。

马来西亚作家林雪虹对事件感到非常震惊和遗憾,形容如同一场“成长教育”。过去,孟若在她心目中是谦虚低调、符合完美的女性写作者,非常有悲悯心和洞察力。她亦从作家经历和小说找到很多共同点,譬如逃离的成长轨迹、哥德式家庭,甚至其母亲也是无法离开她的丈夫⋯⋯对林雪虹来说,这些真实的人生如此契合,很轻易地引起共鸣。

然而,她如今也反问,是否把自己或理想的自己投射到孟若身上了?“我为安德里亚(斯金纳)感到遗憾、悲伤和不公。我也对门罗的抉择感到悲伤。她怎么会不对女儿的遭遇感同身受呢?突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问题:是谁告诉你门罗就是那个谦逊、悲悯、完美的门罗?”

林雪虹为了是次访问,匆匆重读书架上那本《公开的秘密》,翻阅时还是沉浸在故事当中。“她讲故事的高超,或者打动你的地方,是在于她洞察人性的幽微阴暗。是一个挣扎,没有那么容易说逃离就逃离,那不只是肉身的逃离而已,有没有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然后你后悔了,怎么承担?都是关乎人性的。这还是很可贵,因为她告诉你,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是非常难的。”

“Munro在真实中的平庸之恶是无容置啄,但人们对她的惩罚,也许不应包括我们尝试在她的作品中读出对应的‘恶’来。”Emily

类似对作家身份的想像及其后引发的失望,亦发生在与孟若及其作品背景不尽相似的香港自由撰稿人Emily身上。她阅读不少孟若的原文著作,对于大部份设于安大略省或类似的近郊小镇的作品,属于人际网紧密的社群,与Emily的成长环境完全不相似。她之所以喜欢孟若,因为她擅长书写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女性之间——的幽微处境,“女性之间的嫉妒、比较、伤害、戏仿,她都能捕捉到。她总是能捕捉到那些你一度以为无法用文字呈现的东西。”

当Emily知道关于斯金纳的事件时,除了难过,甚至还觉得被背叛,突然发现孟若很陌生之际,却又反问“陌生”一说成立吗?“这是我天真的部分。在阅读她(孟若)的时候,将她作者的身份和真实里作为人母的身份混淆了。其实本来也谈不上背叛,因为一个作家书写的目的,本来就并不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

她指,读者总是倾向相信作家对世间人事有着超越一般人的理解以及关怀,也假设这一种敏锐度会套用在他们的真实生活中。“Munro写的不是科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我不是说写这些类型就比较可以被原谅,而是,因为她书写的基石并不是world-building,或是很深厚的资料搜集,而是她那种对人性惊人地敏锐的观察。所以这让我特别惘然若失:书中的她能够看见这些脆弱与无助,为什么现实的她却对这种脆弱与无助视若无睹?”

几乎绝大部份孟若书迷都不认同她对女儿斯金纳的所作所为,Emily也不例外,她更欲质问的是读者应否由小说出发理解作者的真实形象。“例如其中一个是讲述女儿小时候目睹母亲曾经尝试自杀不遂、一个是说女儿为了背叛学者母亲而去追求身心灵、一个是说女主角长大后意识到母亲的懦弱,厌母而爱父,等等。但不论是直接触碰性侵犯主题的作品,或是写及母女关系的作品也好,我们多大程度可以藉著作品来阅读作者本身的行径?如果作品本身是一种虚构、掩饰、辩解、表演、谎言,那么我们更不应该尝试从中获得一种作者的真实形象。”

她重读孟若的作品时,也有下意识寻找她究竟内心如何处理女儿经历的蛛丝马迹,但Emily亦知道,可以被诠释的篇章太多了,几乎是任人说什么都可以。“Munro在真实中的平庸之恶是无容置啄,但人们对她的惩罚,也许不应包括我们尝试在她的作品中读出对应的‘恶’来。”她续道。

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摄:Reg Inn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摄:Reg Inn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内心边界地带纠缠不清的纱线

“我愿意怀著哀悼和惋惜回到她的作品之中,同时也带著一颗质朴跳动的心脏,返回我必须身处的历史和人间中去。我们读到的,仍比门罗写出的要少;而我们能写的,其实要远比门罗要多。”万户

Emily主动谈论斯金纳选择等在孟若离世后才向大众揭发事实的决定:“在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同时,她依然不忍心伤害自己的母亲。Andrea的兄弟姊妹在此事上斥责Munro,但也从不否定她的才华和成就,因为他们看到她为写作毕生尽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温柔,和爱。”

作为读者,Emily感觉大家都在摇头叹息,心里很难过很迷惘。“Munro也不在了,不能给出一个说法,我们就身陷于这种不断借由互相讨论来尝试接近她心理的讨论之中。是一种在困局不断徘徊的感觉,不断往黑洞里抛石头而得不到任何回音。”

综观当代文学以至所有艺术的发展趋势,虚构和真实的界线愈来愈模糊,Emily说,即使是最诚实的作品,也是一种再现。“尽全力去做一个知情的读者,是我们最起码的义务。在阅读时抱有对叙事的独立思考以及批判,而不是一味沉迷于作者的神话,这也是义务。”

另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年轻作家万户,则在阅读中感受到孟若很享受虚构,而矛盾之处在于其虚构方法论常常是在“非虚构”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挖掘真实。谈及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评价孟若不是幻想或幻想主义者,也几乎不是象征主义者;孟若的艺术严格来说是模仿性的,而她模仿的是我们驱动在内心边界地带的纠缠不清的纱线(Alice Munro's art is strictly mimetic yet what it imitates is the tangled yarn of that border area where our drives live us.)。

万户试图理解,孟若曾经予人平凡的天才、厨房里的大师等等印象,“但我们已经发现,这个刻意的头衔被轻而易举地推翻了:门罗的生活藏著我们从未想到过的暗流、风波和罪恶。这让我们警惕,曾企图把作者个人生活与其作品建立强力联系的习惯:它往往只带来虚化(平凡化也是另一种神化),而非更清晰的理解。所以‘重新阅(解)读’既是对作者的祛魅,也是接受层面的一种修正:后来我们再想起门罗,老太太的那一头白发也许不会是那么纯粹的,而是混入了她故事中那些纱线般的灰色。”

身为修读创意写作的学生,孟若吸引万户的地方恰巧是她“可能是最不创意写作的那类作家”。他解释:“在某种意义上,门罗是一个古典作家。她能让后来者重获一种写作的古老尊严:从‘创新’的才华、前沿的写作、时髦的理论中后撤,回到更基本的对人的情感、思想与内在经验的理解与书写。”

不过,这次事件并不比其他国内大小新闻对万户造成更多震动,“我愿意怀著哀悼和惋惜回到她的作品之中,同时也带著一颗质朴跳动的心脏,返回我必须身处的历史和人间中去。我们读到的,仍比门罗写出的要少;而我们能写的,其实要远比门罗要多。”

“但门罗事件的出现让我们一下子意识到,也许我们并没有走得太远。它迫使我们重新审视女性主义的边界和应用范围,它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张洪凌

说到底,讨论文学与现实的距离,从不只停留在小说技巧创作,这次事件折射更多庞杂的社会文化问题,同样不能忽视。正如张洪凌提到,女性主义在过去几十年里有显著进步,成为日常重要议题,“但门罗事件的出现让我们一下子意识到,也许我们并没有走得太远。它迫使我们重新审视女性主义的边界和应用范围,它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去年台湾Metoo事件爆发,加上早前台北幼儿园性侵案再度引爆舆论,尤其关注性暴力、儿童性侵的议题,台湾文字工作者吴晓乐也比较台湾metoo运动的女性与斯金纳极其相似的处境:“她们对女性亲友吐实遭遇家内性暴力的痛苦,却得到不以为然、持续静默,甚至驱逐的回应。”大众对性侵受害者及其行为的理解与保护,张洪凌坦言这是最大的挑战,特别是在复杂的社会和个人背景下,涉及个人隐私、家庭秘密、对母亲形象的重新审视、对受害者的支持以及对社会文化背景的理解。

“成人社会如何保护孩子们的人身安全,或者在他们受到性侵后如何给予他们爱护和支持,这是整个社会都需要思考的问题。”孟若终其一生书写人性,直到最后,我们也该试着从她的真实个人故事中,读出更多她笔下没有写出来的人性善恶美丑。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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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张坐在窗前的照片里的是Andrea, not Jenny.

  2. 那麼到底取不取消?當要選擇取消不想取消的人,卻不停去尋找不取消的論述,不覺得很虛偽及雙重標準嗎?
    就表面可見的訊息,孟若就是一個自私、失敗的母親,社會並不接受一個不保護及不站在子女一邊的母親,用渣宰去形容她也不為過。
    但是見不到的,你們會知嗎?如果她不選擇出來澄清,大家有可能知道她選擇的真正原因嗎?
    從來都不支持取消文化,那種對道德高地的完美追求真的令人很嘔心,人渣藝術家、作家、演員、導演比比皆是,人格真的不可跟他們的作品分開評價嗎?難得要奪回孟若的文學獎,否定她的作品對女性主義的建樹?

  3. 尝试着去理解,却仍旧不禁唏嘘,作者身负的时代所带的局限性真的可以令做母亲的包容此等程度的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