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散失已久曾並肩的我倆,寄封信,如為斷了線的點一柱香。」——《石沈大海》
【寫在前面】
2023年伊始那日,到2024年的4月5日,黃耀明分別在台北、高雄、曼徹斯特、倫敦、阿姆斯特丹、柏林、墨爾本、悉尼,最後又是台北,舉辦了共計十場演唱會。南北半球,走走唱唱,繞了一大圈之後,明哥又從那個廣闊世界,歸來香港。
這場大巡演叫「黃耀明邊走邊唱演唱會」。「邊走邊唱」來自他1993年的一首單曲。最初,明哥曾把演唱會叫做「一個人在途上」,後來覺得「邊走邊唱」更有一種行動感,好像可以令人拭目以待。
巡唱舞台上的黃耀明,時戴墨鏡或一頂華麗的帽子,T-shirt印著各種如「Imagine」、「My Energy Comes from Freedom」,或小說《發條橙》的文字。台上樂器不多,永遠只有兩個樂手傍著。有時是老拍檔李端嫻,有時是「絕命青年」的Soni,或「人山人海」的蔡德才。一切回到基本。
對上一次在香港舞台公開演出,是2021年12月,伊利沙伯體育館,「達明一派Replay Live 2021」演唱會。其後這些年,明哥一直嘗試申請香港不同的演出場地,但均無結果。2023年1月,他的團隊收到灣仔會議展覽中心回覆,說可於那年8月舉辦演唱會。但到了5月25日,又收到會展信件及退回訂金的支票,沒有給予理由之下,取消訂場申請。明哥的戰友何韻詩,也面對同樣問題。
聽眾離黃耀明下一場在香港的公開演出有多遠?無人知曉,遙遙無期。當然,中國內地演出就更不可能,雨傘運動十週年了,2014年黃耀明因參與那場運動已被內地封殺。十年來,中國內地的歌迷要漂流在外,來聽明哥;而自這兩年起,香港觀眾也同樣。
2019年前,何桂藍在演唱會上替中國內地歌迷向黃耀明獻花;2023年,在曼徹斯特,有來自內地的歌迷,代在獄中的何桂藍向明哥獻花。
明哥的舞台,不得不成為一艘大船,漂流、停泊又啟航。但他更喜歡自己是一條橋的意象,連著香港,也通向世界不同角落的歌迷,特別是離散港人。明哥的歌聲因應幻變時代,也因橫越香港變遷中最重要的四十年,折射的情感也更為複合。
他在不同時區的舞台上,也唱了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歌。他在台灣,第一次唱台語歌:《望你早歸》和《港都夜雨》。台灣作曲家楊三郎(1919-1989)寫於1946年的《望你早歸》,原來也是禁歌,1961年被台灣警備總部指為「過於悲哀,有失正常,使阿兵哥懷憂喪志」而被禁。
他在柏林又唱德文歌《Lili Marleen》,世界大戰時期從德國士兵傳遍不同陣營的歌,優美動人,但被納粹因歌曲回瓦解士兵意志而禁止播放。明哥在舞台上唱了它一半的德文版,另一半是黃霑填詞、林子祥主唱的廣東話版《莉莉瑪蓮》。
今次訪問中,他也談到近年新歌《石沉大海》,就彷彿港版的《望你早歸》、《Lili Marleen》,一首「我」與「你」之間的情歌,卻也超越一首情歌——在失聯、失散、及失落的時代,送予香港人以及香港。「給散失已久曾並肩的我倆,寄封信,如為斷了線的點一柱香。」歌曲填詞人黃偉文後來在倫敦場上台,說道《石沉大海》是寫信給真正下落不明的人,他自己希望終有一日收到回信。
「即使漂泊流離、世事多變,也要開心唱、笑著過。」
訪問這日,明哥一身清爽白衫白褲,像招呼完客人,回到家一樣。人山人海office一株靠窗的植物,生長了「心」的模樣,明哥回頭一望,又笑笑。明哥在這個小客廳,做過無數次訪問,窗外中環層疊的風景變幻最多。
「人山人海」office座落的小巷,旁邊就是前殖民地古蹟大館,石梯走下去就是燈紅酒綠的蘇豪區,再走下去就是金融商業中心一帶。如今卻有形在、神不在的既視感。眼前從外面繞過一圈回來的明哥,把一切變與不變的風景,都見證過。
「邊走邊唱演唱會」的海報,畫著塔羅牌裡的「愚者」(the fool)。一張沒有編號、代表「天真、自由、無拘無束」的牌,專程為明哥設計海報的漫畫家黎達達榮這樣講。明哥又希望海報加上小王子的「玫瑰」。「小王子」也是眾人對黃耀明的稱呼,他那不老、善感柔情的特質,大概是他讓我們見著的、不是尋常易見、而更應珍重的物事。
「走邊唱演唱會」的宣傳寫過一句:「即使漂泊流離、世事多變,也要開心唱、笑著過。」明哥提過,自己在演唱會上對著來自不同地方的聽眾,反覆唱到《天國近了》一句:「天國近了,你們應當遊戲。」
他喜歡這種快樂態度、Party精神。在此時此刻,提醒你末世到來,也提醒你要好玩,更要及時行樂,就像他自己小王子式的行走——「活在一個這樣的時代,在一個這麼繃緊、荒謬的時代,其實我們應該尋找一種comic relief。」「邊走邊唱」由此不盡然是歷史傷感的重複,而是加上「輕身上路、繼續唱下去」的深意,這也是他作為歌者的能量與信念。
以下是端傳媒對黃耀明的訪談。
「我只是miss我站在我的家鄉,唱歌給我的同鄉聽。以後沒有一萬人看我都不要緊,我能夠在這個地方公開唱歌,我希望有那一天,我在香港,講香港的故事。」
面向世界 但回不去香港
是我對你不起 是我愛你不起
但放棄我的始終都是你
其實我太留戀這禁地
而必須出走都只因為你
如若我再離不開這地
誰讓我將這首歌贈你
《邊走邊唱》
端:明哥你從2023年開始了不同的演唱方式,到世界各地包括台灣、英國、澳洲、德國、荷蘭等地,邊走邊唱。這種小型巡演方式對歌迷而言並不陌生,例如2018年你去過日本新宿Loft LIVE HOUSE;2019年「明曲晚唱」在美加巡演等等。但來到2023年,「邊走邊唱」的演唱形式有一部分應對港人離散時代而生嗎?這種形式對你或歌迷而言,有什麼特殊意義?
明:這不過是我的另一個演唱會,這個演唱會在全世界都可以做到,除了香港。故事是這樣的,演唱會不能在香港搞,只能去其他地方。Concert tour叫「黃耀明邊走邊唱」。
《邊走邊唱》寫在1993年,三十幾年前,靈感來自中國大陸的傷痕文學《苦戀》。林夕把靈感變成一首歌,講一個人對國家的愛、忠誠。Concert tour不一定關於這種情感,更多是關於為什麼在這個歷史時刻,一個人可以在其他地方唱歌,但無法在自己出生的城市唱歌?
我們的樂隊編制很小,一或者兩個人,加上我只有三人。幸好我的音樂比較注重電子。早在「邊走邊唱」演唱會之前,我們已經做過這種細小形式,例如日本,當時日本不是香港人熱門演出的地方,但這是當年的我的心願,很想到日本演出。
今天我也覺得日本是個選擇,很多香港人都在當地讀書、工作。最近日本所謂五一黃金周,我去看李志的演唱會,他是中國大陸的歌手,情況和我有點相似。原來日本那邊有非常多華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來自香港、台灣,還是其他華語地區,當中我想很多來自中國大陸。李志演出第二日,我才知道張惠妹也在那邊開演唱會,結果在黃金周我看了李志,又看了張惠妹。
2014年以前,我的工作很大部分都在內地,過去十年我已經沒有再回內地了,而最近這兩三年,連在香港演出也不行了。正因為這樣,我們開始探索另外的地方。有時焉知非福,當然觀眾量很不同,在柏林和在大陸的觀眾量相差很遠,但這是很好的經驗,以前從來沒想過。我常回頭看,發生這樣的事,反而令我有新的Adventure。
端:這一個怎樣的狀態?對比以往明哥你在香港的演唱會,美學呈現與主題的論述之廣,自成舞台風格。現在一切要從簡,創作部分怎樣轉變?
明:因為那個tour的方式、觀眾的數量,都不容許我們成本增加很多、帶很多東西過去。基本上是一個strip down、還原基本的一個演出。我很享受,就是邊走邊唱,很輕鬆。嗯,應該怎麼說呢?舊時你好像規劃得太多,想太多才做,現在輕裝上路,因為人少一點,我可以隨時調整或者改變,再不需要由頭改變所有的燈光或影像,很靈活。去到那個城市,我可以唱另一set歌。回到音樂最基本,不靠其他東西,就只靠音樂。
未來一些地方如果有多點的投資,我們會做多一點。我在構想「邊走邊唱」之後,下一次可以做多一點規劃,或複雜一點的演出?譬如英國,今次我第一次去演唱,而英國是比較多觀眾的市場,或者下次我們嘗試做多一點。
端:明哥你這幾年都在海外演出,掛住香港的舞台嗎?
明:那是一種很抽象的東西。其實外面也有舞台,當然可能你在香港,觀眾多一點,可以做複雜一點的演出。但比較複雜、或者用很多錢才做到的演出,我不是很miss,因為我已經做過。所以我才說很抽象的,我只是miss我站在我的家鄉,唱歌給我的同鄉聽。
我不是一定要再回到紅館,或者回到伊館,要有一萬人來看我。以後沒有一萬人看我都不要緊,我能夠在這個地方公開唱歌,我希望有那一天,我在香港,講香港的故事。但現在我不能在香港講香港的故事,這是很諷刺的事。
記者手記:明哥提到的小說《苦戀》裡,有一對父女的對話。父親忠誠熱愛著自己的國家,而女兒覺得要離開。女兒問父親:「你苦苦留戀這個國家,但這個國家有沒有愛過你?」已移居台灣的填詞人林夕在後來台北場「邊走邊唱演唱會」上,聽著這首自己填詞的歌,接受傳媒訪問,他特別講到這句歌詞,像應驗更多人的命運般,包括自己的命運:「是我對你不起,是我愛你不起,但放棄我的始終都是你。」
「我常和觀眾說,希望去到不同地方,那裡有老移民或新移民,甚至有的人在那邊出生,有些是外國人,我希望他們重新認識一個我覺得很值得留住的香港。」
老歌的時間循環
闖一番新世界 挺身發奮圖強
要將我根和苗 再種新土壤
就算受挫折也當平常 發揮抉擇力量
再起我新門牆 勝我舊家鄉
《抉擇》
端:大家一聽完你的演唱會,都在Facebook立刻分享你的歌單,歌單很直接變成你的言說。你怎樣鋪排?不同城市有沒有不同的主題?
明:「邊走邊唱」第一場,2023年1月1日由台北開始,之後是高雄。在台北和高雄,我都選了一些台語歌。(選歌)過程很organic,一直生長。還記得,1月1日唱了台語歌,到1月7日演出之前收到消息,顧嘉煇去世。當時我人在高雄,開始把一部分顧嘉煇的歌放在演出裡,當時我想起,顧嘉煇的去世象徵香港很多的東西也會逝去,想起早一兩年,黎小田的去世。
我在不同時間,分別向他們做了tribute,錄了整張向他們致敬的專輯,甚至整個演出都唱他們的歌(註,指2004年致敬專輯《明日之歌》、2011年《明日之歌廳─黃耀明唱顧嘉煇》、2016年《美麗的呼聲聽證會》)。「邊走邊唱」歐洲部分,我索性在演出加一個section ,唱黎小田的歌,另一個section唱顧嘉煇的歌,一頭一尾。
他們都是香港流行音樂、粵語流行音樂裡重要的大師。我常和觀眾說,希望去到不同地方,那裡有老移民或新移民,甚至有的人在那邊出生,有些是外國人,我希望他們重新認識一個我覺得很值得留住的香港。所以我將黎小田和顧嘉煇,放在演出很重要的部分。
去年年底 ,因為我經常去台灣,和喜歡黎小田、顧嘉煇的原因一樣,我開始也喜歡台語老歌,發現作曲家楊三郎。最初我只是選一首歌(《望你早歸》),然後選另一首歌(《港都夜雨》),發現咦?為什麼兩首歌都是他寫?後來我找來他的作品列表,一聽,非常喜歡他寫的旋律。必須講,我選這些歌基於它們的旋律多過內容 。
很有趣,老台語歌產生於所謂悲情一點的時代。無論作曲人、歌者,都有一種辛酸在裡面,很容易投射。很多離散的香港人,因為各種原因不在自己的城市居住,我亦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在自己的城市唱歌。我們都投射某一種感情在這些老台語歌裡,最後我選了這兩首歌錄製推出。
譬如《望你早歸》,是台灣戒嚴時期的禁歌。當時的台灣是不自由的威權社會,很多不能做,不能說,甚至連歌也不能唱 。後來也很多人唱過這首歌,我在齊秦的專輯,見到一段文字講它的背景。日本帝國掀起二次世界大戰後,在戰爭末期,他們徵召一些台灣人充當軍伕,軍伕是幫手,不是真的打仗那班。送那些人去南洋,要他們出生入死。所以有很多台灣人,因為這場大戰而葬身異地。很多去了戰場的人,他們的家人,或者情人,日夜思念他們,希望他們回來。
《望你早歸》正是此大時代的歌。為什麼去到戒嚴年代要禁?戒嚴之下,有很多政治犯被抓了。這首歌,他們容易將那種希望犯人早日回家的感情產生投射,所以那時的政府就不讓他們唱,電台也不準播放。時代一直在變,本來那首歌是寫在二戰時,誰知道50年代、60年代,台灣社會也有很多政治犯。
你問我,為什麼選擇它?我覺得背後那個故事,我想在香港,今天的人,都有某一種共鳴,有一些我們身邊的人,我們愛的人,我們的家人,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在我們身邊。我們都希望可以早日和他們相聚。
我去到每個城市,就選那個城市的歌來唱。在台灣,我選台語歌。但去到歐洲,例如柏林,我選了一首等於是柏林版《望你早歸》,叫《Lili Marleen》,我嘗試在柏林唱德文,我本來不懂德文,但自學唱德文。Lily Marleen的故事好像《望你早歸》,寫在二次大戰,一個歌女希望上了戰場的情郎早日回來見面。
「我唱顧嘉煇的《忘盡心中情》,也是武俠片插曲,好像突然間在這個時代,對上了,很奇怪。對於所發生的事、那些記憶,我們全部都要丟掉,我們要孤身地向前走 ,這件事是很多現在的人的景況。」
那個時代很簡單,他們唱一些很直接、很簡單的情感,類近何日君再來、望你早歸之類。我在柏林唱《Lili Marleen》,就有很多新發現,原來林子祥在80年代,將這首歌改編為廣東話,所以我在柏林,將這首歌用德文和廣東話一起唱。
舊時我只在香港或大陸演出,會少一點這些新發現、這些adventure。以前我們慣性只是唱流行曲,頻密去不同地方巡演。現在反而有多點時間沉澱,究竟你希望帶給每一個城市的人一個什麼訊息,跟他們分享一些什麼故事。
端:去到新北,見到明哥你Encore的歌單,有《楚留香》、《啼笑姻緣》,想像到香港人在台灣聽到這些香港經典金曲,生出因熟悉感而來的亢奮。你以前做過向顧嘉煇或者黎小田致敬的演唱會,但在「邊走邊唱」再度致敬,意味有點不同嗎?
明:很有趣,歌有自己的生命。我唱譬如顧嘉煇、黎小田寫的歌,那些武俠片或電視劇,很多我都沒看過,我投射了另一種感情。譬如《天蠶變》,我不知道武俠片《天蠶變》是什麼劇情,但歌詞講了另一種fearless的心境,我就放在setlist裏面。當然我玩的版本,一點都不武俠片,那個版本似現代音樂、一個鋼琴的piece。
我唱顧嘉煇的《忘盡心中情》,也是武俠片插曲,那些歌好像突然間在這個時代,對上了,很奇怪。對於所發生的事、那些記憶,我們全部都要丟掉,我們要孤身地向前走 ,這件事是很多現在的人的景況。譬如我唱顧嘉煇的《決擇》,不是武俠片,應該80年代初的一個電視劇,講當時的移民,所以我也想唱給在外面的新移民聽。
「闖一番新世界,挺身發奮圖強,再起我生活牆,勝我舊家鄉。」那些歌詞很有趣。寫在70、80年代的歌,過了50年之後,原來可以幫你抒發感情。音樂是很奇妙,所以我在演出裏,一路見那些離開了香港的人,同時我亦因為去不同的地方,嘗試理解不同地方的文化和音樂。
端:你年輕時主要接觸外國音樂,你怎樣看當時的粵語流行音樂?特別由影視文化生產出來的經典金曲,包括黎小田、顧嘉煇等人的作品?
明:我出道的80年代,張國榮和梅艷芳有一部分歌,都是黎小田寫和監製,所以我和他有overlap。如果沒記錯,達明一派第一個紅館演唱會,黎小田好像有份幫忙找投資者,我跟他多多少少有點淵源。我怎麼看黎小田?我必須說,我不是最喜歡當時他們製作出來那些歌曲。我對當時主流的所謂廣東音樂、Canto Pop——-當時沒有這個字,我覺得不夠有趣,所以我和劉以達才想做出新的品種。
顧嘉煇其實在我出道時,已開始沒那麼活躍。70年代、80年代初他最活躍,而我們出道在80年代後期。直至1997年,你開始要回望香港的歷史,當時我們為香港藝術節做一個舞台演出,叫「人山人海」(注:這也是人山人海公司成立的源起,明哥說,演出後,覺得這班人很適合一起工作,就說,不如開公司囉!1999年6月16日,也是明哥生日當日,他們成立「人山人海公司」)。
其實藝術節想叫我們做一個黃耀明演唱會,我們想,在這一刻的香港,只做一個黃耀明的演唱會,夠不夠?不如我們做一個講香港歷史的演唱會?結果我們演出這麼多年來的香港流行音樂,變成了「黃耀明演唱會」裡沒有唱黃耀明的歌。我們唱了很多顧嘉煇、梅艷芳的歌,將幾十年香港流行音樂的歷史,唱出來。唯一唱了一首黃耀明的歌,就叫《人山人海》。
正是那個時候,我們開始回看香港的流行音樂歷史,覺得顧嘉煇的歌很有趣,萌生了我以後要做顧嘉煇的專輯。2004年我開始做顧嘉煇的致敬專輯,做完我開始想,下一個要做黎小田。直到2016年,我才做了「美麗的呼聲演唱會」,致敬黎小田,因為2016年亞視結束,黎小田大部分的歌都是亞視電視和麗的電視的劇集主題曲。歷史是這樣一直走下來。
1986年,我和劉以達做音樂時,顧嘉煇或者黎小田我們都不理,覺得這是舊時代的東西,我們要做新時代的東西。當你活到、工作到不同年代,或者在歷史不同轉折點時,你回頭看,才發現這些人很重要,他們值得我們好好記住和保留。
你問他們代表怎樣的香港流行音樂歷史、怎樣的香港聲音?我和他們一樣,我們既中又西,或者不中不西。一個不中不西的香港才孕育了顧嘉煇、孕育了黎小田,孕育達明一派,我覺得這樣很好。
記者手記:80年代中出道,明哥及達明一派走前衛與另類路線,甚至離經叛道。訪問時,明哥說一出道時,懶理所謂主流樂壇的粵語流行音樂。若干年後他再說反而懂得欣賞,希望用音樂做香港流行文化歷史的存檔。這最早發生在上文提到的1997年「黃耀明人山人海演唱會」,張學友、梅豔芳、鄧麗君、汪明荃、關菊英、鄭少秋等人的歌都被他唱出,當中不少是顧嘉煇、黃霑的作品,如《輪流轉》、《倚天屠龍記》、《狂潮》等。明哥當年接受傳媒訪問,講到:「我唱回別人的時代流行曲,正是說着香港的歷史,我們的生活,是大眾的文化。」如今他在台灣重唱楊三郎的台語老歌等等,也是一樣。
「我們既中又西,或者不中不西。一個不中不西的香港才孕育了顧嘉煇、孕育了黎小田,孕育達明一派,我覺得這樣很好。」
末世離散
當掛牽如石沉大海的信仰
要堅信
還未說再見的終可以補上
《石沉大海》
端:你自己的歌呢?很多人都覺得你的音樂作品也有這種特性,永遠不過時,永遠都可以對應到當下時代、人的心境。這次演唱會,你的歌為離散港人帶來什麼訊息?
明:唱了快40年歌,我自己的歌也已經是老歌了,所以找回自己的舊歌出來唱,譬如《邊走邊唱》。這首歌超過30年,我覺得驚訝,30年前寫的歌,為什麼這麼生動地講到這一刻我們的狀態呢?
除了其他人或我自己的老歌外,也希望帶來新作品給觀眾。在倫敦,我第一次在台上唱今年推出的《石沉大海》。新歌針對了很多香港人現時的境況而寫,我去到每個城市,都會碰到一些原來認識的人,啊?原來你都移居了這裡?原來你來了這裡?
有些是他們自己決定離開香港;有些是不情願,不想離開,但一定要離開。所以心中有很多感觸,為什麼我們的家園、故鄉變成這樣?我希望他們建立新的家園,有新的朋友,希望他們好好地生活,建立一個新的社群。希望偶爾我們還會見面,如果他們懷念家鄉,我們會去見他們,帶來一些家鄉的消息、家鄉的歌。
端:你和移居了的朋友在異鄉見面,彼此有沒有一些難忘的對話?
明:有些不能說(笑)。當然,大家永遠都有一個說不完、討論不完的話題,就是為什麼他要離開?為什麼我又要留下?這是一個永遠都講不清的問題。每次見面都會再說一次,仍然說不清楚。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理由、他的權利,選擇過他們想過的生活,去他們想去的城市。
「有些是他們自己決定離開;有些是不情願,但一定要離開。所以很多感觸,為什麼我們的家園、故鄉變成這樣?我希望他們建立新的家園,有新的朋友,好好生活,建立新的社群。希望偶爾我們還會見面,如果他們懷念家鄉,我們會去見他們,帶來一些家鄉的消息、家鄉的歌。」
端:《今天應該很高興》及《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兩首歌,分別屬於1989、2020年兩個離散時代,對於香港一再出現的移民潮,你的音樂作品也橫跨這些時代,你自覺怎樣歷經這種時間線?
明:《今天應該很高興》應該是1988年,六四事件發生前的半年,1988年的聖誕節推出。那個歌講1984年中英草簽、塵埃落定之後香港的移民潮。當然1989年之後,又有另一個移民潮。其實幾好笑,無論我或達明一派的歌,基本上都是不斷講末世,譬如我們有首歌叫《末世情》,《世紀末顏色》,基本上我們描繪很多末世的情況。
1989年之後,即1990年初,我們創作了一張唱片,達明一派最後一張唱片《神經》,裡面都有直接講移民的歌,叫《你情我願》。很有趣,那個歌沒有主打。那是一首情歌,直接講我想和你結婚,如果你給我一本護照的話。
情歌裡,感覺很溫馨,說我願意,即是Yes, I do。「願意跟你朝夕/願意跟你經歷/兩心齊和愛歌。」因為我希望得到另一個國籍,結婚之後,我們一起和唱一個新的國歌,最後響起英國國歌。因為在1989年之後,英國推出一個叫居英權計劃(British Nationality (Hong Kong) Act 1990),很多朋友申請居英權,移民英國。那首《你情我願》用另一個方法講移民,幾好笑,總之我希望和你一起,但最重要你給我護照,我們一起去唱新的愛歌,就是一首新的國歌。所以香港經歷了很多個「這樣」的時代。
回望接近四十年,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活在這四十年,是香港最重要、風起雲湧的四十年,而我一直在做音樂,用音樂去記錄香港的歷史。縱使現在這一刻,我不可以在這個地方公開演唱,但這四十年,我在香港,和香港人一起經歷很多的歷史轉變,給了我很多的創作泉源。
端:2024年推出的《石沉大海》,也是一首離散的歌,對比你的前作《今天世上所有地方》、《今天應該很高興》,狀態更纏綿孤寂,也應對當前晦暗不明的景況,你覺得情感上有分別嗎?這首歌是在英國倫敦舞台上,首次演出?
明:是,當時黃偉文剛剛寫好詞,他也身在英國。我記得在英國第一次演出的時候,很emotional,因為那裡是這麼多的站當中,最多香港人。其實很多地方我都很emotional,譬如第一場在台北,經過疫情,台北封關很久,很多人艱難地特別來台北看我。接著去到英國,收到一首新歌,寫歌給我的那個人,正好坐在下面,而這首歌是關於大家的歌,所以也一樣很emotional。
「為什麼他要離開?為什麼我又要留下?這是一個永遠都講不清的問題。每次見面都會再說一次,仍然說不清楚。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理由、他的權利,選擇過他們想過的生活,去他們想去的城市。」
兩首歌我也有多感觸,《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是達明一派的舊歌,《今天應該很高興》的續篇,旋律和音樂當然很不同。但《石沉大海》比較personal,好像暗暗地其實是一首情歌,像是《望你早歸》、《何日君再來》。這些歌可以寫一千首——我們曾經愛過,但是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在一起、不再見到大家,希望有一天我們會再見。你也可以講它more than一首情歌。《今次世上所有地方》比較是跳出來,客觀講一個很多人的reality,多於是我和你之間。
記者手記:達明一派在80年代中出道,前後正值香港前途談判時期,後來歷經八九六四、香港九七回歸等香港歷史轉捩點,「移民」、「家國」、「身份認同」等成為達明音樂中反覆出現的題材。明哥說,達明一派的音樂一向充滿了末世情懷,概也源自那種「大限將至」的歷史氛圍。「邊走邊唱」演唱會上,《今天應該很高興》及其續集《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兩首歌接連著唱,都是潘源良所寫,分別寫於1984、2020兩次移民潮之後。明哥提及的達明《你情我願》,則寫於1989年後英國推出「居英權計劃」之時。
周耀輝在2024年《台灣香港的文化跨域交流:回望與前行》的演講中,引用達明一派的作品,強調有時政治不是一般認為的集體化,公眾化,反而是個人,私密,甚至是模糊的。這也是達明一派扣連政治的音樂作品特色,不少是藉由情歌、我與你之間的關係,側寫政治隱喻、性別或社會議題。2024年《石沉大海》,離散、期待重逢的纏綿情感,始於戀人之間,也更為私密及普世。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活在這四十年,是香港最重要、風起雲湧的四十年,而我一直在做音樂,用音樂去記錄香港的歷史。縱使現在這一刻,我不可以在這個地方公開演唱,但這四十年,我在香港,和香港人一起經歷很多的歷史轉變,給了我很多的創作泉源。」
必須要留下來的香港
認真的嬉戲 快樂到死
從今天開始相信天國近了
是再會無期 仍滿心歡喜
遊遍快樂場地 從此插翼難飛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變遊戲
《天國近了》
端:這幾年社會大變,對人山人海這團體有沒有影響?聽說,人山人海成員李端嫻已移居台灣?
明:沒什麼影響。人山人海不是有很多人,名字就很厲害,人山人海(笑)。其實李端嫻很早就離開了人山人海,但她是人山人海創始人之一,所以我們感情很好,這次tour 她回來幫我手。至於其他人,據我所知都沒有移民。譬如蔡德才,陳浩峰,何秀萍等等,他們都仍在香港。于逸堯是加拿大人,但他生活在香港。梁基爵就很活躍,現在做很多藝術的installation,接下來鄭秀文演唱會,他做樂隊的band leader。很多我的夥伴還在香港,所以有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我會還留在香港?你看我很多夥伴都還在,我不捨得他們。
有趣的是,幫我寫歌詞的人,基本上全部都不在這裡(包括移居台灣的林夕、潘源良;移居英國的黃偉文)。除了一位詞人,剛剛掉轉,就是周耀輝,因為他很早就移民荷蘭,現在在浸會大學教書,反而生活在香港。周耀輝住過荷蘭,住過英國,又住過東南亞某些地方,他以前大部分歌詞都不是在香港寫的。我經常問他,這首歌你在哪個國家寫的?
他們寫詞,哪裡都寫到。周耀輝給我的很多歌詞,都在歐洲寫的。世界很不同,那個運作方式,令他們去到哪裡都可以創作。例如《今日世上所有地方》,潘源良也是疫症時滯留加拿大寫的。
端:明哥你自己呢?自覺這幾年,有沒有一種情緒或者狀態比較強烈?
明:這幾年,反而見多了朋友,這一刻我其實淡定一點。我想,國安法推出時,身邊很多朋友都走了,那時我有一點點沉重。有些朋友離開後才告訴你,我走了。靜靜地走。我覺得那個時代很荒謬,連我們想講一聲再見,也不敢說,所以每一次聽到,或者唱《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其中一個歌詞,我都很感觸。
「你說你擁有是無限量荒涼,照片都不想讓我看一看。」他們離開的時候,甚至不想告訴你。明明我們那麼喜歡用Instagram,那麼喜歡自拍,但他們甚至照片都不想讓你看一看,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不想讓你知道我的境況。我一唱那句歌詞,覺得崩潰,因為有很多朋友真的說:「你不要問,我日後再告訴你。」或者「到埗我才告訴你。」當我收到這句歌詞,每次唱這一句,我都很不開心,當然我唱了那麼多次,現在心態調整了。
過了三、四年,有些朋友在異地安定下來,也有些朋友陸續離開。我已經接受了我的朋友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當然我很幸運,經常見面的朋友,很多仍留在香港。朋友是我最大的資產,沒有錢,沒有房子都不要緊,朋友是最重要。
你問我,這幾年最大的感觸,是看到香港越來越陌生,我愛的香港有些東西不見了。就算每天你叫香港人要說好香港的故事,我想有很多的人不知道怎樣講這個故事,不知道怎樣可以講好一點這個故事。我也想講好這個「香港故事」。
「有些朋友離開後才告訴你,我走了。靜靜地走。我覺得那個時代很荒謬,連我們想講一聲再見,也不敢說,所以每一次聽到,或者唱《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其中一個歌詞,我都很感觸。」
端:你和那些移民了的人,經常都討論:你為何走,你又為何留下?這問題我想你一定答過很多次。但也想再問,你留下的原因?
明:很簡單,我留下,是因為我還留戀這個城市某些的事,某些的物及某些的地方,然後最重要是那些人。這裡有那些我愛的人,他們很多都仍在香港,所以為了這些人,我會繼續在這裡。當然這不是一個promise,我也不需要向別人promise。可能有一天,我都會完全對這個地方沒有愛?那一天可能我會離開?但是這一刻,我對這個地方和這裡的人,有我的愛。
我是一個創作人,如果我能夠繼續經歷著這裡的生活、這裡的歷史,我盡量留在這裡,因為我希望繼續用我的創作,記錄這個城市。
端:明哥你剛剛講到,你的音樂和香港歷史緊緊扣連。我們透過你的音樂作品了解香港的大時代。而以往你和達明一派,以反叛、顛覆介入這些歷史敘述。這個禁言、大變的時代,你會怎樣重新思考這兩者的關係?這是一個再難顛覆、反叛的時代?
明:不一定,我會向那些我很尊敬、一些在中國大陸的創作人、歌手,向他們借鏡,他們怎樣在隙縫裏面創作,找到空間演出。我希望我有一天可以繼續在香港演出,現在暫時不可以,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現在我仍然可以寫歌、可以創作,香港立了很多新的法例,變成了一些紅線,我們要很小心,你要變得更聰明,比審查你的人更聰明。
早幾天看到一個我很喜歡的大陸電影導演婁燁,他拍過非常多電影,如《頤和園》等,最近有一套戲,叫《一套未完成的電影》,在康城首演,據說疫情時候在上海封城時拍的。而他上一套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很厲害,一開場就講廣州城中村的拆遷。這些藝術創作者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之下,沒有停止創作,給了我很多啟發。我這一刻還在香港生活,我不會停止創作。
「我留下,是因為我還留戀這個城市某些的事,某些的物及某些的地方,然後最重要是那些人。這裡有那些我愛的人,他們很多都仍在香港,所以為了這些人,我會繼續在這裡。」
端:你自覺以什麼態度面對眼下這個末世?
明:你不可以只是很肉緊,被時代逼得緊,然後變成瘋狂。我覺得你可以將那種瘋狂,或者憤怒,變成音樂。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種comic relief,活在一個這樣繃緊、荒謬的時代,其實我們應該尋找一種comic relief,人才可以生存下去。幽默感很重要,幽默感給你活下去的力量。
也不是個個認為我帶出積極、鼓勵的一面。有些人覺得你很悲觀,你的歌很消極。我覺得有兩面,我自己也經常呈現那個黑暗、或者憤怒,在音樂裡。其實你藏起來,或者遮住它,才有問題,才叫消極。當你呈現出來,其實是將問題挖出來、講出來,這是一個積極的行動。兩面我都會做。
記者手記:2021年,廉政公署起訴黃耀明涉嫌違反選舉舞弊條例,其後撤控。2021年8月5日他步出法庭後,唱出《問我》:「無論我有百般對,或者千般錯,全心去承受結果。面對世界一切,哪怕會如何,全心保存真的我。」這首由黃霑填詞、1976年面世的作品,根據學者吳俊雄的說法是香港粵語流行歌首次提出「我係我」,並把本土香港人對自己負責一事提出。
明哥總是在各種訪問、音樂演出,為香港人加油、打氣,他的道德、勇氣和風骨,給予眾人力量。甚少見到明哥「放負」,他一直靜默消化著自己的困難與憂慮,然後才告訴大家,他已經度過那些情緒的難關。他沒有認為自己是只背負著公眾形象的黃耀明,只是談起沉重的事,也是輕描淡寫,那些他已經默默地消化了。特別他說到這一句,留在香港,他是一個不完全、也不自由的人,而他理想中的香港人不是這樣。仍然是輕輕一句,沒有放上再多的重量。
「現在我仍然可以寫歌、可以創作,香港立了很多新的法例,變成了一些紅線,我們要很小心,你要變得更聰明,比審查你的人更聰明。」
一個靜默的願望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手牽手
往歷史下流
往歷史下流
往歷史下流
往歷史下流
往歷史下流
往歷史下流
《下流》
記者手記:臉書專頁「AnthonyWong Archive」有著非常多明哥的舊訪問、舊剪報,及最新動態等,由一班明哥的歌迷設立,為了「不甘心他被如此打壓、抹殺和改寫。」事實上,也類同於明哥在不同領域做的「文化行動」、「流行文化的歷史保育」。專頁也是預備是次明哥專訪的重要資源庫,包括何桂藍曾寫過的一個與盧凱彤有關的片段,其中盧凱彤跟明哥說的一段話,當令不少香港人共鳴。
端:劉以達的自傳《方丈尋根記》講到,達明一派一唱一彈的二人結構,靈感來源來自Pet Shop Boys,IG見到最近你雀躍地買了他們最新的一張album《Nonetheless》。你們出道的年代都在80年代,Pet Shop Boys的Chris Lowe、Neil Tennant都是50後,大你幾歲。四十幾年來,兩隊組合一同變老。當你聽他們最新的album,最大的感覺是什麼?
明:影響達明一派,或者影響我們的人,有很多,Pet Shop Boys是其中一隊。在某些形式上大家都是兩人,就會參考他們著衫,或者拍照,其實音樂方面,劉以達不是很Pet Shop,他音樂影響來自搖滾音樂或者日本譬如YMO,坂本龍一,甚至是David Bowie。他和我都喜歡David Bowie,而Pet Shop Boys的偶像也是David Bowie。所以一切都是來自David Bowie。
但我可以說,到今天我都很喜歡Pet Shop Boys,他們很有時代的觸覺,亦都是很有歷史的觸覺,反而是他們的觸覺影響我,多過是他們的音樂影響我。他們怎樣將最摩登、最有時代感的東西玩出來,將思想的潮流和歷史的改變放在很摩登的音樂裡,那樣東西才是最常青。流行音樂可以水過鴨背,但我覺得Pet Shop Boys 厲害的一件事,是將歷史很多的哲學或者思想,放在流行音樂裡,這件事影響我多一點。他們歌充滿了歷史感,他們講社會、講政治,所以我覺得他們的歌more than流行音樂。
他們最新一張album,我覺得沒有新鮮的感覺,但是他們將最好的東西再次呈現,例如他們從來沒有試過這麼「不電子」,因為他們是電子,這次反而用了很多管弦樂,那種編排,其實很舊,他們將很舊的東西拿回來這個時代,就變得新。我很享受,因為他們將一些很vintage的東西,值得留念、復刻的東西,他們復刻了。
他們甚至曾經在社交媒體表態,關於香港2019年發生的事情。甚至早兩年出了一張EP,裡面有提及到香港,所以不枉我喜歡他們。
端:何桂藍曾寫過一個小片段,盧凱彤經常都聽到明哥講, David Bowie怎樣影響自己,怎樣神級。但盧凱彤當時心中默然,想:明哥你經常講誰誰影響你,誰誰是你的偶像,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我心中的David Bowie。我想,何桂藍寫的這個小片段,令不少香港人有共鳴,因為你的音樂深刻地影響了香港人、以及香港。
明:我不敢這樣講,我希望,如果我的音樂仍然有存在的價值,給到他們某一種共鳴,某一種啟發,或者是某一種安慰,音樂有很多時候扮演的角色都是這樣。我的存在,希望可以陪伴到香港,無論你是在香港,還是在外地,我都希望可以提供剛才我講的價值。
作為一個創作人,我希望盡了我那一點點的責任,其實這個不是責任,沒有人需要負這個責任,是我自己喜歡而已,貢獻了我一點點的一部分,留下香港某一點的歷史,某一點的故事。我希望我的存在可以是這樣。
端:明哥你是一個相信音樂、或者相信創作力量的一個人,以往你接觸的音樂,包括David Bowie的音樂,怎樣令到黃耀明成為今天的黃耀明?
明:應該這樣講,是香港令到我成為今天的我。香港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我來自那個年代的香港 ,沒有什麼國家觀念,因為香港是殖民地。對我來說,我可以很坦白說,這不是一件壞事,我是相信John Lennon說:「Imagine there is no country. Imagine there is no heaven. Imagine there is no religion.」
「如果我的音樂仍然有存在的價值,給到他們某一種共鳴,某一種啟發,或者是某一種安慰,音樂有很多時候扮演的角色都是這樣。我的存在,希望可以陪伴到香港,無論你是在香港,還是在外地,我都希望可以提供剛才我講的價值。」
我希望沒有這些界限,這些boundaries,所以我是一個沒有國家觀念的人,因為我來自一個被殖民的地方,而我們不特別愛我們的殖民者,我只愛在我身邊的鄰舍和朋友。這很奇特,其他地方的人都有嚴重的國家觀念,但香港人沒有,至少我來自的那個香港沒有。
我沒有受過國民教育,所以我覺得我是global citizen,而我來自那個香港,也是一個很cosmopolitan,很國際化的香港。那個國際化的香港養了一個這樣的我,我有很多西方的養份,但我又不完全當自己是一個西人,我也不當自己是中國人,因為我們從小的教育裡,沒有告訴你,你是一個中國人。所以我既不是一個英國人,又不是一個中國人。不是一個哪裏的人 ,我只能夠identify我生活的那個城市。
對我來說,我望向世界,我的養份是英國音樂,德國、法國電影,我聽顧嘉煇,聽英國的流行音樂,也聽台灣的國語時代曲,香港是一個很混雜的地方,我們比西方人更容易接觸到日本文化,小時候會有很多日本歌、日本劇集,這在西方沒有。
所以這不是一個笑話,香港人去日本像回鄉下,香港人就是這樣,香港是一個melted pot,一個熔爐,將愛的東西都掉入去,可能愛某一種英國人留下的司法制度,掉入去;愛某一種日本的流行文化,掉入去;愛一些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掉入去。我覺得這個就是香港。而這個香港養大了我,變成今天的黃耀明。
「我高興我在這裡,就算我不能完全自由地生活,或工作,我都高興,因為我正經歷這一部份的香港。現在是不完整的,作為一個不完全、不自由的人,我理想中的香港人不是這樣。但幾好(蠻好的),我有份經歷這件事,你可以說我是阿Q。」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很多都是這樣。我爸爸媽媽可能不是,他們在中國大陸出生,移民過來,下一代在香港出生。現在這一代是97之後,不是在殖民地之下的香港出生,可能他們的身分也不同了。我們那個年代是很不一樣的年代,但是我必須說一句,我不是戀殖,我不喜歡被人殖民,不過殖民者曾留下某東西有價值,值得學習而已。
我由1986年出第一張唱片,已經開始編寫香港的故事,已經寫了38年,我覺得還沒寫完,會繼續寫下去。如果大家想知道我的香港故事,從我的音樂裏面,從我的演出,看到點點滴滴的香港的故事。
端:你和何韻詩在2012年同一年出櫃之後,並肩作戰了很長時間。最近見到你們有音樂上的合作,你為她的新歌任監製。這幾年,你們是怎樣一同走著這條難路?
明: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這從來沒有想過的。我們的出發點不同、起步點不同。我是80年代出道,而她在2000年代開始。我們的音樂也不一樣。但過去這10年我們走在一起,雨傘運動讓我們走得更近,變成這兩個人不只是好朋友,更是兩個戰友。
2012年之後我們兩個一起經歷了很多事,不同的社會運動,無論是同志平權,還是雨傘運動。我們也共同經歷過2019年,互相一起嘗試理解,究竟發生在我們身邊的,發生在我們香港的這些事,互相解釋給大家聽。突然間在這10年,這位小姐成為我最親密的戰友,很有趣,我們一起走著這條路。
過去在音樂上,我們很少有交集,因為我們玩的音樂很不同,當然曾在大家的演出做過嘉賓,點到即止而已。直到今年,之前我從沒有幫她監製過。這次真是將大家的心挖出來,你想做一個什麼音樂?你想做一個怎樣的東西?我又將我懂的東西、好的東西拋出來給她,幫她發展一個新的、不同的音樂領域,所以很開心,我們不單一起參加社會運動,原來還可以一起創作,重新在音樂那裡,有多一點在一起的感覺。
端:在這個地方,一個歌手不可以開演唱會,沒有主流傳媒敢訪問,很多工作機會都失去,身處於反常的狀態。明哥,你如何感受到作為表演者、歌手,某一部分的失落?
明:你說我是阿Q也好,或者自我安慰也好,剛才我說,留在香港,我經歷了香港最重要的四十年,就算這一刻,對我來說是一個這麼奇怪、這麼陌生的香港。我都高興我在這裡,就算我不能完全自由地生活,或工作,我都高興,因為我正經歷這一部份的香港。現在是不完整的,作為一個不完全、不自由的人,我理想中的香港人不是這樣。但幾好(蠻好的),我有份經歷這件事,你可以說我是阿Q。
端:明哥,今年你的生日剛好在台北過?你是一個會許願的人嗎?
明:剛好因為(台灣)有人請我在那一天做演出,其實那一天不是我的生日,那一天是6月15號。但那個音樂節很有趣,是一個半夜音樂節,由晚上8點做到黎明,至早上6點,我出場的時候,正正是6月16號,剛剛跨過了我的生日,你的生日跟很多人一起過,其實更加開心。
我想,年輕一點的時候會許願,但現在都一把年紀,大部分我願望其實都達成了。我不會特別說現在有什麼願望。或者,現在都應該只留在心底裏面,有些願望,或者終有日會成真。
作为一个漂泊在外的中国人,明哥对我的影响已经超出音乐欣赏的范畴了,明哥的思想、处事之道给我带来很大的力量,觉得有人在这个黑暗的时代并肩前行
「其實音樂方面,劉以達不是很Pet Shop,他音樂影響來自搖滾音樂或者日本譬如YMO,版本龍一,甚至是David Bowie。」这里的「版本」应为「坂本」吧
精彩的人物專訪,非常深入。
厲害。
其实像李志一样在日本开开演唱会也挺好的
看到明哥还在创造和表演,很高兴。时世艰难,大家多保重。
香港也有很多別的寶藏的,例如MLA、黃衍仁、盧凱彤、Serrini, 值得翻唱的歌很多,而明哥能演出的機會卻越來越少,需要合理分配一下。靠唱大灣區歌曲是無法吸引新歌迷的。
不要因人废言,顾嘉辉的作品无论如何是香港文化的宝藏(明的原话)
不過希望明哥還是快點唱些蔡德才梁基爵的遺珠,因為歌迷群體如果能喜歡顧嘉煇這種紅色音樂家的話根本不會聽起人山人海⋯⋯
顧嘉煇去世前幾年搞傳記、還特別要求一定要先在牆內出版,因為他是中國人。結果因為內地審核太嚴,把愛國老音樂家的傳記審了幾年都通不過,搞不搞笑啊。
「走邊唱演唱會」的宣傳寫過一句:
~~~~少一個「邊」
很精彩的訪談。但後面很多問題其實已經是非常記者個人色彩,是否應算是以端的名義在提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