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軟硬天師是香港二人娛樂組合,由主持電台節目而聞名,後涉足歌唱、演戲、創作等,成員分別為「軟天師」葛民輝及「硬天師」林海峰。軟硬天師對香港80、90年代文化有重要影響,《廣播道軟硬殺人事件》、《中國製造》等經典曲目都掀起一時風潮。曾被樂評人認為曲式、詞法、題材的觸覺,皆創新、大膽,出色地結合Rap與香港本地街頭文化,而其歌曲《川保久齡大戰山本耀司》是香港第一首Rap歌。今次曾經締造這一組合的香港商業廣播電台再次推出軟硬天師演唱會,對比曾經的嬉笑怒罵,再唱出《中國製造》的軟硬天師,如何適應新時代、新香港的舞台?
剛過去的又一個寂寞周末,林海峰和葛民輝這對香港「軟硬天師」,正式世紀重組,舉行了只此一場的《廣播道 3 號 Fans 殺人事件拉闊音樂會》。但與其寫一些款款深情的自high觀後感,不如先打個賭:如果這晚的歌單有大家在開Show前認定他們最不可能再擺上舞台的〈中國製造〉,那就把剩餘的周末時間都空下來,好好寫一篇吧。
結果,他們真的將經典回收重製,寫了另一首在紅線上低空飛過的潔淨版〈中國製造〉,歌詞如下:
炎明熹 有無Alipay 瘋傳視頻 滴滴出行 KK園電騙
支持港產片 光榮結業 大連鎖店
傲氣 傲氣
熱血 傲氣
嘟嘟二維碼 阿里巴巴 東張⻄望 中國有嘻哈
兩餸飯 亞洲超新星 何生何太聯合聲明
夾公仔 撤出香港 吹起奇蹟 回流香港
黃金週假期 小學升旗
Hong Kong is Back 李龍基
——〈中國製造〉(廣播道 3 號 Fans 殺人事件拉闊音樂會 2024 版)
演唱會結束不久,已有樂迷急不及待上載片段及改版歌詞,說是rap又好,港式「數白欖」(數來寶)也好,這首「新〈中國製造〉」是一如既往地連珠發炮,將香港年中熱話詞彙網羅其中。
當然,歌裡把「天安門事件、銀翹解毒片」唱成了「KK 園電騙、支持港產片」,「四個現代化、針灸神打」改為「嘟嘟二維碼、阿里巴巴」確是藏鋒斂鍔,和諧了不只一點,隨即亦有人揶揄,原版歌詞在今日香港哪有人敢唱,軟硬當然不會唱。
但我不是這樣想。把原版最後那句「一起來,來幹,幹,幹你的世界」變成了那麼偽歌舞昇平年的「一起來,來看,看,美麗的海港」,話裡仍然帶骨。2024 年,軟硬天師老而不廢,留給樂迷的inside joke,依舊毒舌妙趣。
於香港80、90年代流行文化品牌之中,軟硬至少成為了長期封印,如今尚未消失的少數例子。軟硬的那種有型,並不是一般流行文化所認知的有型,而是特別在於標奇立異,不守規矩。
不是霎眼嬌
曾為商台 903(香港商業電台第二台)鎮台孖寶(雙生兒)的軟硬天師,早在1990年代分道揚鑣。林狗(林海峰)留下繼續做資深唱片騎師,阿葛(葛民輝)則一度離開電台,另謀獨立發展。
拆夥反目、不歡而散的傳聞打從我小時候便有聽過,他們在我心目中跟英倫壞男孩天團Oasis一樣傳奇,大概是因為分開的時間早已遠比合體的時間還要久,卻又因為分開了那麼多年,逐漸成為了一個急速城市裡不被移動的不老傳說。
阿葛與林狗分開發展近 30 年,於商業合作以外幾乎不再同場出現,到底是否跟 Oasis 兩兄弟一樣關係惡劣就不得而知,但他們各自另有身份,都絕少再用當年商台掌門人俞琤所賜的「軟硬天師」名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於香港80、90年代流行文化品牌之中,軟硬至少成為了長期封印,如今尚未消失的少數例子。
在 2006 年,軟硬天師重出江湖,在我的大學時代第一次世紀復合,就曾經轟動一時,記得連手辦模型公仔都炒到天價。如果不計 2012 年的草蜢跟軟硬的聯名演唱會以及其他擔任特別嘉賓的玩票演出,就要等到 2024 年的今日,挾著商業電台 65 周年的紀念名義,他們才快閃於巴黎奧運進行得如火如荼期間,復合了這麼一晚。
事實上,我對奧運盛事沒多大感覺,特別是近日因為運動員的政治立場與體壇成就而掀起的爭議,這些霎眼嬌的讚美與唾罵顯得很廉價,反之,軟硬兩子的離離合合,從昔日的大癲大肺到今日的細水長流,真的令人感觸更甚。
他們的歌詞卻偏偏對準了當時一些潮流文化現象,小至落 Disco、出尖東,流連機舖,炒Nike波鞋、追星,大至拿九七回歸來開玩笑,對中國大陸既不屑又恐懼的某種集體意識。
收音機年代
其實,我自己太年輕,沒真的聽過阿葛做馬路天使報道交通消息,也錯過了軟硬的整蠱電話節目,只是剛剛好趕上了收音機年代的尾班車,聽過不少廣播劇。也可能因為這一晚本身並不似軟硬演唱會,更似是商台懷舊之夜(?),軟硬兩子翻唱了不少商台節目歌、廣告歌,以至廣播劇主題曲,我想,都應該只有憑藉昔日軟硬的號召力,及物以罕為貴,才能夠把一場公司周年派對辦得那麼像演唱會。
對我來說,最深感受是林狗翻唱偶像廣播劇主題曲,而阿葛扮苦榮唱〈魚蛋歌〉,鏡頭則移向坐在俞琤旁邊的卓韻芝(苦榮的原聲者),實在勾起了很多收音機年代的寶貴記憶。
陳奕迅也是我這80後於收音機年代裡一把很熟悉的聲音,有些香港樂迷已不像以前那麼喜歡陳奕迅,你知我知,軟硬也知。
尚未有網絡的日子裡,商台廣播劇盛行,有些同學們會用錄音帶錄下每一集廣播劇(當然音質不好,也夾雜其他——主要是母親叱責的聲音),這些錄音帶就像某類小眾宗教信物,長期在班裡互傳。那時候亦有很多中學開始籌辦校園電台、電視台,我的第一部編劇及剪片作品,就是一部廣播劇。也沒學過什麼技巧,其實大部份都是從商台節目——那些錄音帶學回來。
這一晚的世紀重組,跟 2006 年那一次復合有很大分別,畢竟軟硬真的老了,林狗還笑言這不是演唱會,是 30 年後期間限定只做一晚的〈老人院時間〉,自嘲兩人加起來差不多 120 歲,是真的老人院時間了。
兩子成為一直讓出主角位置的舞台主角,邀請了很多嘉賓,包括草蜢、陳奕迅和幾位年輕唱作歌手,甚至花時間介紹軟硬兩位幕後功臣。陳奕迅的出現,並且由他演唱重新改編的〈Gala Gala Happy〉,反而成為了這一晚的高潮。是的,陳奕迅也是我這80後於收音機年代裡一把很熟悉的聲音,有些香港樂迷已不像以前那麼喜歡陳奕迅,你知我知,軟硬也知。
有意無意之中,林狗好幾次誠懇地感謝陳奕迅抽空回來做嘉賓,提到他幾日之後就要趕返內地開演唱會,陳奕迅只好尷尬迴避,顧左右而言他。你說軟硬是否圓滑世故識做人?當然不是,至少他們故意不是。
什麼是有型
你看 你看夜景多漂亮
海底撈 樓市創新高 盛事之都 Art Basel
魚蛋 蛋撻 香港特色 乘風破浪 披荊斬棘
歡迎你來一起感受璀璨城市魅力
月月放煙花 HELLO HONG KONG
萬重浪 萬重浪 紅日光 萬重浪
這個 盛事之都
百花齊放 希望 愛 信心 天下太平 好
來 一起來 來看 看 美麗的海港
——〈中國製造〉(廣播道 3 號 Fans 殺人事件拉闊音樂會 2024 版)
一軟一硬的處事作風有時並不得體,甚至不識抬舉,但是機智聰明、刁鑽玩嘢,很認真去玩搞笑的事,同時很搞笑去包裝一些認真的事,這也是我在成長歲月裡所接觸到的所謂香港精神。
演唱會之前,友人談起昔日的軟硬天師,說到他們很夠膽,有批判性、有型,但這跟我的認識有點落差。平心而論,我覺得軟硬天師不是崔健,他們並不特別尖銳敢言,作風和作品都不是特別有意識地挑釁和帶有批判性,反而流露一種肆意的無的放矢,代表著玩世不恭、胡鬧但無畏的香港精神。
坦白說,這幾天因為香港在奧運場上連奪兩金,突然出現一些打出不畏失敗、刻苦迎難的香港精神之類的說法,其實只是來自每個運動員的勝利慾,不是真的什麼香港精神。所謂香港精神,在阿葛、林狗身上反而就見一斑。
林狗素來寸嘴毒舌,阿葛則貪玩不正經(如果做過記者面對他們就知道有多痛苦)。一軟一硬的處事作風有時並不得體,甚至不識抬舉,但是機智聰明、刁鑽玩嘢,很認真去玩搞笑的事,同時很搞笑去包裝一些認真的事,這一點大概沒有偏離「軟硬天師(兼施)」這個名號的原意,也是我在成長歲月裡所接觸到的所謂香港精神,也曾經是商台有別於廣播道上彼鄰的香港電台及無綫電視的最大原因。
追聽商台,曾經在香港年輕人眼中是一種有格調、有型的事情,我成長於軟硬拆夥之後的千禧年代,仍然深深體會到往後許多廣播劇、電台歌及 DJ 作風,於大氣電波裡秀異的品味,多多少少都是模仿或是受到軟硬的影響。
軟硬的那種有型,並不是一般流行文化所認知的有型,而是特別在於標奇立異,不守規矩。譬如說,討論香港流行文化時,經常會說廣東歌難填詞,或者流於硬塞老派雅詞的套路,軟硬的歌詞(雖然作品不多)就是打破這些詞牌慣例的異端之一:
不合音、無厘頭、無語法,兼且無意思,在收音機年代甚至被批不雅、教壞孩子(他們在自己的歌詞裡就有自嘲這一點)。
然而幾十年後,過去所謂的雅詞逐漸不敵潮流,反而顯得俗氣,從文化研究角度,倒又覺得軟硬的作品無厘頭得來,歌詞卻偏偏對準了當時一些潮流文化現象,小至落 Disco、出尖東,流連機舖,炒Nike波鞋、追星,大至拿九七回歸來開玩笑,對中國大陸既不屑又恐懼的某種集體意識。
事隔三十多年,演唱會上林狗笑言自己當年都不知為何會填這些看似亂七八糟的歌詞,又感慨軟硬其實真的沒什麼拿得上檯面的作品,來來去去就是三首 ——〈廣播道 fans 殺人事件〉,〈川保久齡大戰山本耀司〉和〈Gala Gala Happy〉。軟硬電台年代最經典的三首作品,但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裡,我想當時很多年輕潮童都是因此而認識川久保齡和山本耀司(而且背錯川久保玲的名字)。
而我是很後期(有互聯網)才知道〈Gala Gala Happy〉是日文改編歌,而且Gala Gala Happy是一個原創的noun phase,來自「ガラガラヘビ」(響尾蛇)的廣東話諧音,要數一個改編歌比原曲更有香港特色的例子,首推〈Gala Gala Happy〉。
或者他們的斷點,就是一個香港集體回憶的signifier,呼喚著一個百無禁忌、美好的黃金年代。
如何抓到「新時代」的癢處?
當然,所謂的玩嘢出格,都隨著軟硬的分開而定格在 90 年代。是否不和也好,軟硬兩子聰明,或者說幸運的地方是他們早已「休團」,不再以軟硬的名義發展。阿葛離開商台之後自組公司,偶然拍拍電影;林海峰步入中年,變成很有規律的商台員工,幾乎每天準時開咪(開麥克風)做節目。
軟硬天師從此走向了兩種生活態度,兩種漸行愈遠的人生際遇。軟硬名義上雖然一直健在,但無的放矢的香港精神大抵已經所剩無幾,三十年後可一未必可再的軟硬演唱會,其實懷舊居多。是年紀,也是時代的改變。
他們確實少了以前的前衛輕狂、玩世不恭,也知道有人揶揄他們是扮後生的過氣老人組合,復出為商台「撲水」等等,正如商台近年也常被批評保守脫節,不復過去那麼前衛開放。我不否認自己內心都有這個想法,也知道歌詞裡一些敏感踩界的玩笑,以軟硬和商台的名義,都已經不會再拿出來。
再者,電台對年輕人的影響力早已大不如前了,說前衛大膽,網台網紅早已超前了昔日這兩位獨領一時風騷的唱片騎師。譬如說,雖然阿葛仍有棱角,演唱會上重演當年的電台節目「馬路天使」,也偶然嘲笑了幾句周末福田旺過旺角——香港人情願回內地消費都不出香港市區,又諷刺快富街因為小紅書效應很多內地遊客打卡而塞車云云⋯⋯但感覺真的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抓不著癢處了。
軟硬之中,我一直喜歡阿葛多過林狗,然而,這一晚的世紀復合,最讓人看得感慨反而是林狗的轉變。軟硬拆夥之後的個人發展年代,林狗逐漸有了他的名嘴氣焰,但這一張機智過人的嘴臉,近年已收斂不少,甚至令人覺得他轉死性。難得與阿葛合體演出,演唱會上林狗主動多謝了很多人,包括商台,包括提拔他們的俞琤、演唱嘉賓,甚至其他電台幕後同事,不只圓滑客套,老男孩不時流露出一種年華漸去的嘆謂。
他嘴巴不說,但其實最感謝的人大概是老拍檔阿葛。林狗愈老愈年輕,阿葛反而年紀大、身體差,其實唱歌已不夠氣,兼且甩beat忘詞,林狗卻經常在背後拍拍他,給他打個眼色,這些畫面看在眼裡特別感觸,過去很多不和傳聞以及兩人的際遇可能都已雲淡風輕。林狗形容草蜢是香港唯一明明經常吵架但不會拆夥的組合,意思也很明題了,而一向毒舌的他,終於在演唱會的尾聲時感慨很想回到二十歲,重新再玩一遍,但人生即使再來一遍,卻無幾可能夠再遇到阿葛。
軟硬這對青春小鳥已經一去不返,或者他們的斷點,就是一個香港集體回憶的signifier,呼喚著一個百無禁忌、美好的黃金年代。但時代已去,陪著上一代香港人成長的軟硬天師,以及他們年輕時那歌舞昇平的香港玩世,終究也成為了兩個相擁而唏噓的老男孩。
軟硬未必再有下個十年,但願十年之後,香港會有下一個有型、有格調的玩世。
hello testing
@kes 说得很对, 小众文化相关的报道应该考虑到受众背景, 至少在文章开头简单介绍一下背景知识
@kes 说得很对, 小众文化相关的报道应该考虑到受众背景, 至少在文章开头简单介绍一下背景知识
假設讀者是台灣人或大陸人,看完這篇報導會明白「軟硬」在香港90年代的重要性嗎?
謝謝意見與鞭策!相關議題方面,文化版也即將刊出「1990年代三地文化對談」及「1990年代華語文化小辭典」,敬請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