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好壞,都構成現在的我」:五位太陽花學運參與者的十年轉瞬

「318是超出當時社會的事,它是社會運動,也不只是社會運動。」
五位在太陽花學運中的參與者:(左起) 吳易澄、黃燕茹、楊子瑄、魏揚、許恩恩、攝:陳焯煇/端傳媒
太陽花學運十週年 台灣 公民社會 政治 社會運動

【編者按】2014年3月18日晚間,一群不滿國民黨立委張慶忠以30秒通過「兩岸服貿協議」的學生及公民團體,衝進立法院癱瘓議事,並展開為期24日的公民運動,台灣社會也因著這種全面性的運動受到劇烈搖晃,那股盤據街道對峙的餘熱,依舊瀰漫至今。

一念之變,十年之途,當年的運動者如今有著截然不同的際遇,各自走出不同的人生,台灣政治版塊在太陽花學運後亦面臨重組洗牌,公民社會隨之興起、茁壯與健步邁前,持續在後太陽花時代吹拂台灣社會。如果記憶有期,十年之後,你還記得哪些?如果記憶無法抹消,參與者又如何與其相伴?端傳媒將自3月13日起,刊載太陽花學運十週年系列文章及特製頁面,向著記憶的碎片發出回聲。

以2014年3月18日抗爭者衝進立法院為座標的那日,到4月10日退場為止,為期24日的太陽花學運(亦稱318學運、反黑箱服貿佔領立法院行動)劇烈衝擊台灣社會,並為群眾運動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如今刻度將跨越十年。十年的跨距,在浩瀚星河中只是滄海一粟,但在人類有限的光譜中,卻足以留下物換星移的印痕。端傳媒深入訪談五位在運動中或遠或近的參與者,邀請他們探索記憶蟲洞,描繪彼時通往此刻的軌跡。

有人只是外圍的聲援者,卻因為一首歌留下創傷。有人被迫指揮現場,卻難以控制事態發展,進而陷入官司纏訟。但也有人在庶務中發展出互助的同儕情誼,有人在冗長的會議中習得某種生存技能,有人則是在場外打造了挑戰權威的電音基地,實踐公社精神。


這五篇生命故事,依照參與者的相對位置排序,包含他們於距離佔領現場的地理空間,還有人際關係的社會空間;描繪心靈地景的距離宛如地圖,讓我們得以在錯綜複雜的歷史現場,循線探查他們個人的行動抉擇以及自我定位。

透過他們的故事,我們可以重新理解這場運動之於台灣社會的意義,它與中國因素高度相關,但沒有停留在民族主義的情緒動員;它承載了台灣公民運動前幾年的能量,包含工運、環運、居住權的倡議,以及馬政府時期越演越烈的抗中行動,但卻從舊有的網絡中綻放出全新的群眾動能。我們看到被稱為「衝組」的當代青年行動者,在一波波抗爭中被磨練得剛強,面對分歧時也煩惱掙扎,又如何帶著傷痕仍需前行。

轉瞬十年彷彿須臾之間,那場運動後,他們開展了完全不同的人生。當時的經驗無論好壞,都構成他們在各自領域往下走的養份。

如同受訪者許恩恩所述:「318是超出當時社會的事,它是社會運動,也不只是社會運動。」在那短短24日,台灣社會被捲動/召喚/激發出來的豐沛能量,遠遠超過當時的想像。現在我們想邀請讀者一起,透過他們從跨越時空和人我之際折射出來的記憶碎片,一窺十年路徑間,個體生命和集體歷史交織的光影。

精神科醫師吳易澄。攝:陳焯煇/端傳媒
精神科醫師吳易澄。攝:陳焯煇/端傳媒

吳易澄,當時36歲,精神科醫師,外圍聲援者

那一夜,打開我對苦難的想像。

我是醫生,2013年看到大埔張藥房強拆事件的衝擊,改編了一首歌,變得好像明星一樣,到處被邀請上台唱歌。反服貿運動在3月23日佔領行政院那一晚,我也在現場唱歌。但我很少告訴別人,我後來不知道該怎麼談這首歌了。作為處理創傷的專家,這首歌卻成為我的創傷。

我在彰化出生長大,父親也是精神科醫師,從小我就對醫療不陌生,但在當醫師前,影響我更多的是大學學運社團,學長姐帶我們參加罷工、接觸各種議題。

在318運動之前,發生很多社會事件,包含大埔張藥房強拆、苑裡反風車、反媒體壟斷⋯⋯當時我在念清大人類所,很多學生也積極參與,所以我自然而然跟著朋友一起關心。我在醫療工作是處理比較後端,當人的受苦已經變成病痛的問題,但關心社會議題讓我發現,其實人的受苦是在很前端的「社會結構」。

當時的社會氣氛你會覺得,好像真的應該要說些或做點什麼。我很喜歡音樂,也很喜歡《悲慘世界》那首歌,我想:「如果用台語唱應該會很有感覺!」所以我把它改編成台語版。

3月18日他們衝進議場以後,裡面有人來問我:「可不可以進去帶大家唱歌?」那些年我被邀請去很多社運場合唱歌,已經有點疲憊了。我想我何德何能,對於服貿經濟民主的論述,我也不是最清楚的人。但很多朋友都在運動中,後來我被說服了。

3月23日當天,我到了濟南路他們搭的台子上。一面唱歌,一面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喧嘩聲。當天主持人是林世煜先生,他馬上宣布:「先中斷一下!」他告訴大家,因為行政院有發生一些事情,有沒有人可以去行政院支援?但也需要有人留在濟南路,必須有人手牽手,把立法院的門擋著,免得立法院裡面的警察衝出來。後來募集到一些人,整完隊之後,他們就帶隊過去。

當時感受有點複雜,只是我還在台上,好像也必須鼓舞大家,所以我就還是繼續唱。唱完我就搭車回新竹了,所以後續的情況我不清楚。但回新竹以後,睡一覺醒來,卻發現有同學被打,還被打得很慘。

看到新聞時,我整個人非常崩潰。我問我自己,我昨天晚上在幹嘛?我昨天晚上在唱一首歌叫大家去被打!當天我走在路上,也有經過中正一分局、也看到警備車、也看到裡面有警察。但再怎麼樣,我也沒想到後來會這樣⋯⋯。

2014年3月23日,台北,防暴警察在行政院外與學生示威者發生衝突。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4年3月23日,台北,防暴警察在行政院外與學生示威者發生衝突。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我到現在還在接受精神分析的治療,也過了很久,我才能好好講這件事。即便我只是一個過水的人,我並不是直接在行政院前面被打的人,而且我在台上被大家鼓掌,可是那也是一種傷,那是一種倖存者的虧欠。

這種感覺我沒跟人家講過,這是我的創傷,很深很深,我甚至失去一部分記憶。那幾天我幫詩人朋友李長青寫過一篇書序,後來我卻完全忘記我做過這件事。我才意識到這真的是一個「傷」,我的大腦把一些不愉快的回憶潛抑(repress)掉了。

回新竹後還是陸續有人問我:「吳醫師,你可不可以去跟同學講一下怎麼面對心理創傷?」但我要說的是,沒人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創傷啊!創傷本來就很複雜,而且當下很多人還處在結構性的痛苦和暴力中。

這些過程讓我更深刻思考,什麼叫做心理創傷?到現在,我只要看到有人在社會事件隨便把 PTSD 拿出來講,我都覺得沒那麼簡單。運動傷害並不是扁平單一的,每個人所經歷的時空脈絡有不同的軸線。也沒有文獻告訴我們什麼是運動傷害 , 加害者也不一定是政府。有些人是面對警察,有人是在組織中的不信任,可能是各種煎熬,或是跟家庭關係的撕裂。

我也有進去議場,因為有醫師很熱心組織大家排班,只是比較像穩定軍心,因為你也不可能在裡面幹嘛。在那個當下,是一個集體無助的狀態,專業工作者並沒有多高明。

我後來訪談了很多當時在第一線的人,有些人在場邊開了小團體,透過訴說來彼此支持。我覺得他們做得非常好,反而是我這個臨床醫師,彷彿是協助大家處理創傷的專家,在真正遇到時,我根本不知所措。因為治療者要很清楚要治療什麼,但政治暴力不是專業工作者坐在診間裡就能清楚的。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318前,苗栗苑裡居民為了阻擋風機公司在他們村落裡面蓋基地,他們組成自救會,24小時輪班在那邊擋。地方政府也派警察去毆打他們,他們被圍起來打,也很慘烈,只是沒有像318變成頭條新聞被大家看到。

在3月24日行政院流血衝突事件後,苑裡鄉親雖然還在抗爭,但他們組隊到台北聲援學生。我看見他們拉了一張布條,上面寫:「互相來療傷」。我很震撼,也很感動,這就是一種能動性,甚至那意義大過於一個精神醫療專業工作者可以提供的東西。

十年後回顧,如果精神科醫師處理的是人的苦難,這過程也打開了我對苦難的想像。而實際上經歷政治暴力的人,也實踐了一種互相療癒的行動能力,在運動中受傷的人,也可以是治療者。這就是那場運動給我的反思。

曾在場外發起賤民解放區的楊子瑄。攝:陳焯煇/端傳媒
曾在場外發起賤民解放區的楊子瑄。攝:陳焯煇/端傳媒

楊子瑄,當時24歲,咖啡店店長,在場外發起賤民解放區

我想要的社群,是不會壓迫彼此的。

今日,我們這些彷彿被工具化來守護立院議場,卻被排擠在決策參與外的行動者──以濟南路上的台大校友會館及公廁之間的空間作為聚集地,正式成立「賤民解放區」。——節錄自《賤民解放區宣言》

3月23日晚上,我和朋友守在立院外當糾察隊,穩住動盪的群眾,也怕警察趁機闖進去。後來局面穩定了,我朋友火車說:「在外面守這麼多天,真的好想進去現在的議場看一下長什麼樣子喔!」我們就決定去參觀,結果發現要爬上城牆 、又規定很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很像在進京面聖。幸好我們有認識守城門的人,可以快速通關。

進去以後就發現,哇,真的是皇城,物資超多,比如說橘子就會有人剝好放在那裡,還有真正穿白袍的醫生說「我幫你量個體溫」,服務非常周到。當時我們在外面露宿很多天了,連便當都沒拿到過。我們才發現,原來在同一場運動裡面,他們是皇民,我們是賤民。

我從2008年開始參與社會運動,那是一場跟中國因素有關的大型集會,被稱為「野草莓運動」,很多人在自由廣場靜坐。當時我在念東吳大學社會系,每天在廣場找人聊天,我好奇大家來參加的動機,我會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也問「有沒有想一起幹嘛?」但當時野草莓就有一些奇怪的排除,包含拉出封鎖線,把學生跟其他人隔開。這種排除也跟我想的運動不同。

後來野草莓退場了,我們幾個廣場認識的人不想散掉,決定用公社的方式開一家店——直走咖啡。那時有十幾、二十人一起決定事情,小到怎麼打掃,大到為什麼要有這家店。開店之後就很不想去學校,以前念社會系是想改變社會,但學校提供的是書上的解釋,上課變成非常痛苦和無聊的事,反而在店裡,很多 NGO 會來辦活動,我們也號召大家投入反核,這家店變成我實踐的場域,也是當年台北運動圈的基地。

但後來鄰居覺得太吵,房東不續約,大家都有點內挫。結束營業後,我到處打工,參與劇場,用小卡車在反核遊行放電音。我還是關心社會,但那兩年陷入一種卡關的狀態。3月17日當天,反核電音陣線在小地方開會,有人突然說:「反服貿的人闖進去了! 要不要過去?」

2014年3月24日,台北,學生示威者佔領立法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4年3月24日,台北,學生示威者佔領立法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佔領立法院讓大家很雀躍,我心想:「讚欸!那我們進去立法院放歌!」但到了現場以後,發現沒有本來想的那麼簡單,有朋友勸我們不要放電音, 因為顧慮觀感問題。我們後來拉去外面台大校友會館的階梯放歌,那一區人越聚越多,多半是想做點什麼,但被議場「彈」出來的人。比如說有人想衝八巷(編按:即立法院外道路林森南路八巷,警方可從此巷通往立法院鎮江街側門),把警察全面趕出去。我也還是想做電音,因為電音有一種調性,可以打開那個場子,讓人變得比較鬆,就可以開始談話。

我們也曾試著跟議場內的決策者溝通,他們能不能理解外面有很多動力,像高壓鍋快炸掉了?大家已經不想坐在那裡聽演講,當沒有面貌的群眾了。在3月18日到3月23日之間,外面的衝突張力是很高的,多路人馬都在醞釀想幹嘛。但當我們這邊還在整合時,行政院那邊的壓力鍋就爆炸了。

23日當晚非常混亂,警察持續清場,很多人去了行政院。 我們這群相對有運動經驗的人,決定留守現場,意外成為當晚的總糾察,這位置讓我發現有超多不同糾察的複雜系統,消息雜亂。 整晚我們就是在街頭不斷篩選資訊,還要穩定群眾,幫大家做一些組訓,被警察抬時要怎麼作之類的。

一整夜後,隨著行政院的人被警察擊潰,士氣受到很大的打擊,但最雞巴是立法院那邊的態度是切割的。我開始覺得:「這一切真的是狗屎!」在那當下,我和我的朋友決定以後也不用顧慮議場了,我們要做自己的運動。

隔天我們重新回到一開始放電音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交換昨晚行政院發生的事,有一些新面孔加入,很多人第一次被警察暴力對待,大家都嚇到。但即使有運動經驗的人, 被打到這強度也是不常見。

後來又發現外面抗爭者跟議場內的差別待遇,我們覺得自己這區可以叫「賤民解放區」,因為我們駐紮在公廁旁。後來有人認真起草了賤民的宣言,有人掛起布條。有人進行論壇,但你聽一聽,不認同就可以去拿麥克風,任何人都可以發言。就這樣,從互相療傷開始,越來越多人加入,我們的社群慢慢誕生。

318退場後,賤民的社群也不想散掉,正好我稍早答應朋友的邀約,在台大附近開了「半路咖啡」,大家就繼續聚在這裡維持關係。我們分很多小組,比如說有一組叫「窮人生活地圖」,輪流去不同的成員家煮飯吃。當你進去別人的套房或雅房,你會更理解在台北租房的貧窮青年。還有一組是郭家穎醫師帶大家談各自生命跟運動之間的關係。

我們也有邀請香港安那其(編按:anarchism 中譯,無政府主義)和左翼社群的夥伴來交流,他們在旺角煮火鍋跟打乒乓球,做一些比較生活化或有趣的事,就被現場群眾或是網民大力指責,說他們破壞運動,或說他們只是來玩的,跟我們面臨到的處境有點像。

這十年來社會運動越來越少。很多年輕人沒有經歷街頭現場,跟我們的生命經驗差異很大。但我在意的還是社群,而且是有抵抗的社群,我們一起煮飯吃,節省開銷,也組織到一票夥伴。我們不直接做任何議題, 但我們在做的,我覺得還是社會運動。

當年卡住的我,318讓我重新找到了對社群的想像。回顧當年對抗的事情,我更清楚了,我想要的社群,是彼此是不壓迫彼此的。

曾在議場內擔任秘書組的許恩恩。攝:陳焯煇/端傳媒
曾在議場內擔任秘書組的許恩恩。攝:陳焯煇/端傳媒

許恩恩,當時21歲,大學生,在議場內擔任秘書組

「對話」本身就是意義。

我的工作是專門幫別人「開會」——設計會議、工作坊,再引導大家討論。但如果沒有318的經驗,我不會長出這種能力。因為我人生開過最可怕的會,就是當年在立法院裡討論「退場」的會。

那真是個 nightmare,好像永遠不會結束。有天晚上我還夢到我在議場裡面,拿著小白板,在寫隔天的 run down。

我在高雄出生長大,18歲之後才來台北,念台北大學社會系,加入學運社團「翻牆社」,2014年3月18日,剛好是翻牆社社課,應該是探討土地議題,所以晚上社課完,有人滑臉書,說「立法院外面的群眾要衝了!」我們就一群人浩浩蕩蕩,從三峽搭著台北客運去聲援。

那裡人潮洶湧,我從長老教會爬樓梯進去,濟南路群眾正在推門,停車場那邊也傳來消息說想要衝,聲東擊西,真的非常混亂,我也不能保證自己記得的版本,但這就是當時的真實狀況。

我跟著人潮進到議場,一開始很興奮:「耶!佔下來了!」但大家都抱持著一種幾小時後要被清場的心情。第一次身處立法院的空間,感覺很新鮮,現場有些人一直拿麥克風咆哮,指揮大家守這邊守那邊。

第二天,呂家華來找我,我們在青年運動者培力交流《庶人之亂》一起合作過,她說暫時不會被清場,既然佔領了這裡,要不要找點事情做?她跟一些學者和 NGO 夥伴想透過一些設計帶議場裡的人討論議題,他們覺得我很適合加入。

我答應幫忙,這樣的活動需要很多桌長來帶小組討論,我就出去外面找其他學生。直到4月10日退場前,我每天都在做這件事,有時我紀錄,有時我主持,請大家講話,再拋出問題「這要怎麼執行?」或「有沒有不同意的地方?」

每天都睡在議場地板上,睡醒就是開會。洗頭可以在二樓廁所洗手台彎腰洗,有髮型師來義剪,食物也很多,三明治、排骨便當,什麼都不缺。好像也沒有什麼需要出去,外面濟南路 NGO 棚子,我也沒有熟到可以加入,學校也停課了。所以就算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議場已經成為我新的人際圈,雖然我社團朋友大部分都在社科院那邊,但因為324行政院流血事件很多人受傷,團體之間互相猜疑,我作為「裡面」的人就不好意思過去,也怕自己白目說錯什麼。

可能我也很需要分散注意力,318前一年,我處在一段很不穩定的親密關係中,當時的男朋友在某次爭吵後,對我動粗。我逃離了那段關係,卻面臨要不要提告的掙扎。我記得318那段期間,剛好是告訴期六個月的屆滿,我告訴自己,我放棄提告是因為投身這場運動更重要,但我可能是在逃避。也幸好在忙這些,才不會那麼痛苦。

 2014年3月27日,台北,學生示威者繼續佔領立法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4年3月27日,台北,學生示威者繼續佔領立法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3月30日應該是一個轉折點,那是動員的最高峰,4月慢慢開始走向下坡,在議場裡面確實出現了疲累的氣氛, 開始討論「退場」。

關於退場的會議很冗長,因為參與者邊界很鬆,只要有輪值的人都可以講話,很多人不滿,他們覺得怎麼莫名其妙退場了?不管是守著門的、還是守著二樓的,他們說:「為什麼我們明明在這裡,卻是不在這裡的人決定這裡要退?」

有人提出要全國公投,有人說要讓外面的人民一起來決定、還有人說要做劇場收尾⋯⋯等等,而我就是一直拿個白板站在那裡, 紀錄、整理這些意見。雖然很多意見不可行,因為大家都很崩潰,講出來的話都很激動。中間我還喊暫停,大家需要冷靜一下。

後來還是退場了。每組人對退場都有自己的儀式,比如說二樓的人就決定要從他們的天梯那裡退。我則是回到學校、念了研究所,畢業後曾在唐鳳辦公室工作(編按:唐鳳為現任台灣數位發展部部長),後來跟前同事一起出來開了一個小工作室,幫人「開會」。

這確實是我在議場學到的技能,而且是以前沒有想過的技能。318之前,沒發現開會如此重要,因為其他抗爭不會這麼長時間共處一個封閉空間、跟異質性這麼高的一群人進行這麼大量的討論。那時才會被迫思考,人們怎麼討論事情?侷限在哪裡?

所以十年後回看,318對我來說是什麼呢?是野外求生,也是開會大賽、開會馬拉松,是超現實的、我人生不會再發生一次的事情,是超出社會的事,是社會運動,但也不只是社會運動。整體來說,這十年我過得比上個十年快樂。

後來我主持了很多場共識營,最後通常都沒有共識,但即使如此,有幾小時,讓大家說出一些話,你就可以了解別人、了解自己。我發現我喜歡看到這個過程,如果本來對話的品質是10分、20分,透過一些設計,不可能到滿分,但以讓對話提升50到60分之間。如果有衝突,就爆發出來,總是有方法處理的。

這就是我在議場裡面學到的,「對話」本身就是意義,而不是產生的結論才有意義,開會的重點就是要「讓大家好好講話」,不要把別人排除在外。

曾擔任行政院佔領現場指揮的魏揚。攝:陳焯煇/端傳媒
曾擔任行政院佔領現場指揮的魏揚。攝:陳焯煇/端傳媒

魏揚,當時24歲,研究生,擔任行政院佔領現場指揮

我也有點懷念慷慨激昂的自己。

2014年3月23日晚上,我從新竹要搭車回台北,原本要回佔領立法院的現場,但聽說行政院也有行動,客運下車後就立刻趕去行政院,當時裡裡外外,人已經超級多,還有人不斷要從大門或是圍牆翻進去。

進去卻發現沒有什麼熟面孔,大家互不相識,也沒有很明確的指揮體系,現場一團混亂。我看到有人拿麥克風,就上前問:「要不要幫忙?」他說:「太好了!」 馬上把麥克風給我。

我所處的位置,是行政院大門前面的廣場,但圍繞行政院的幾個門,也都塞滿了群眾。我整晚拿著麥克風,忙著處理各種消息,比如說有人受傷了,就要問:「現場有沒有醫師?」有媒體距離太近,跟群眾衝突,就要呼籲大家保持距離。還有爸爸媽媽來到現場說:「我的小孩有沒有在這裡?他還是高中生!」 我們就要幫他協尋。

剛進來時很興奮,雖然這不是我發起的,但大家真的滿了不起的,佔領立法院之後又佔領了行政院,感覺運動很有希望。那時,我還沒想到後面會發生的事。

上大學之前,我都不算是憤青,不像陳為廷(編按:太陽花學運領袖之一)高中就會參加社運,我的興趣是寫小說、寫劇本,我本來有推甄台大戲劇系,只是後來沒上,但我的夢想是當作家。後來在清大搞社團,我的參與也不是第一線,比較是寫論述,打筆戰的腳色。

但後來到了2013年,社會各界對政府的不爽已經到了極致。發生了苗栗大埔兩次強拆,洪仲丘事件,全國關廠工人連線也臥軌抗爭。那一年大家都在多頭作戰,我們雖然在清大,也越來越常去參加校外的社運衝場,只是要搭末班車回新竹。

所以服貿對我來說,也只是很多議題當中的一個。

直到某天,當時負責串聯的台大歷史博士生周馥儀問我,可否去賴中強律師抗議服貿的活動當糾察?那時我也不清楚服貿是什麼,還去找郝明義(編按:台灣出版人)的文章來看。那年代,我們講「糾察」,意思就是要跟警察推擠。立法院抗爭也差不多長那樣,就是在中山南路集合,講幾句話,搖一下柵欄,翻進去躺在地上,然後警察就會說:「好啦,同學可以了。」就請你出去,這就是一個 Pattern。

先是在3月17日發生張慶忠的30秒事件(編按:指國民黨立委張慶忠透過自備的無線麥克風,以30秒的時間通過服貿協議),大家決定要再衝一場,有小道消息說18日當天警力好像會比較薄弱,所以我們規劃了一個「三面進攻」。濟南路就是主舞台,再請台派去撞一下康園(編按:康園位處濟南路上,為國會餐廳)的鐵門,應該可以吸引一些警力,這時候社運幹部就從青島東路快速衝進去。雖然這樣規劃,也沒想過會成功。

當時我跟曾柏瑜(編按:曾於2022年11月遞補上新北市議員)在濟南路舞台上當主持人,我們一邊推擠啊,喊啊喊的,突然聽到「有人進去了!」大家就士氣大振, 還在觀望的人就一擁而上,後來就是勢如破竹,意外地佔領了議場。 所以我連換洗衣服都沒帶,這就是歷史吧,機緣巧合就發生了。

佔領後我也去裡面看了一下,大家都很興奮,混亂中我還把手機弄不見了,要跟別人借手機傳訊息給我爸媽 。到了18日早上,議場跟警察對峙的關係就僵持下來,沒有太多變化。

但場外的群眾一直很躁動,大家不知道這場運動下一步要走去哪?所以社科院的幹部,也包含我,還把林飛帆、陳為廷從議場裡面叫出來,進行了冗長的討論,問他們到底要不要進一步行動?不然我們自己動也可以。

中間我回了新竹一趟,準備發表 STS 年會。 結束後,回家餵了貓,再搭車北上。當時我已經聽說有人準備要衝一波。客運開到台北時,看網路才發現行政院已經被占領了。

2014年3月23日,台北,示威者佔領立法院和行政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4年3月23日,台北,示威者佔領立法院和行政院。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到了行政院廣場上,混亂中我拿起麥克風主持,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安撫大家,因為很多人還想往裡面衝,但我覺得很危險,又不確定現在的狀況是什麼。中間民進黨的政治人物有來現場,我有猶豫,還是讓他們講話,因為當時已經傳出要清場的風聲,我本來期待他們可以嚇阻一些警察的鎮壓。

果然到了午夜,警察就開始驅離,他們從北平東路那一側開始。有人跑來廣場回報,說警察會直接用槌子捶你,不然就是用盾牌剁你的腳,或是把你拉進去盾牌之後,人就不見了。

一直聽到這些消息,我好幾次跑去北平東路,試圖勸退大家,我大聲疾呼:「我們是非暴力抗爭,如果警察攻擊,大家可以退回到行政院中央的廣場!」

但我每次講完,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起來撤退,大家都很悲憤坐著,很堅定地看著他們的夥伴被拖到盾牌後面消失。我只好回去廣場,改成募集安全帽:「現在如果有人手上有安全帽的,我們就送到前面去!」現在想想也沒什麼用,也是杯水車薪。整晚疲於奔命,還是難以力挽狂瀾。

後來中山北路那側,也開始有警察把防線往內推,鎮暴水車也從那邊開過來。沒過多久,我的麥克風也沒電了,只能改用大聲公,不停對大家喊話,不久後大聲公也沒電了。警察慢慢逼近,他們已經把北平東路清掉了,逼到了廣場中間。我默默看著魔幻寫實的這一切,水一直在噴,警察一直在打人。我甚至跟我旁邊的夥伴說:「我決定了,今天之後我就要退出社運。」因為這場面實在太震撼了。

突然有兩三個全身黑衣黑帽、俗稱黑龜的鎮暴警察,一擁而上,直接把我壓在地上,反手扣在背後,用膝蓋壓著背,把我上銬。

我心想:「大勢已去。」但我還是想耍個嘴皮子,看警匪片不是都會宣讀權利嗎,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跟壓住我的警察說:「我的權利呢!」 他也愣住,回嗆我:「你現在不配擁有權利啦!」

我被壓在地上,聽著警察整齊畫一的腳步聲,還有他們喊:「整-隊!」的口號,搭配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到近,聽著整個廣場從原本很吵雜,後來只剩下警察整隊的聲音,最後趨於寂靜。

後來我被抓到保安大隊,顧立雄和尤伯祥律師來幫我。檢察官沒辦法證明我有預謀,最後我被無保請回。但為了避免被抗告,我還是先回到新竹避避風頭。我情緒上也想休息一下,因為行政院那晚發生的事情,搞得我對大家的信任度有點低——立法院裡的人第一時間是切割,所以我很不爽。

我對社科院也不爽,快被驅離前,我接到那邊打來的電話,叫我把現場的群眾撤回立法院。但我光是去勸群眾撤退到廣場他們都不願意,何況是叫大家離開,我又不是在玩世紀帝國那種模擬戰略遊戲,滑鼠滑一滑人就會動。

在318結束後,生活很忙碌,很多年輕人加入,黑島青變得很大。我們後續還發動很多行動,但我怕大家變成無腦衝組,便試著帶讀書會,應該是說我一廂情願地希望大家讀些政治經濟的書。

但後來成效不佳,我只好接受現況,雖然一開始是對中國不滿才吸引到這麼多人,但大家也不是對於這些論述很有興趣才加入我們,很多人當初踏入運動走上街頭,都是嚮往那種血氣方剛的衝撞。

我常在想,從大學弄基進筆記,後來弄黑島青,我總是被推到這位置上,不論是社長、主編或總召,都沒有很成功,總覺得自己組織做失敗,但我也沒看到組織真的做得很好的人或團體,是不是這本來就很難?  因為做組織很累,你又要對人的狀態很敏銳,我不擅長這個,他們吵架也好,或是路線問題,或是他們動力很低,我都覺得好煩。

後來我離開了組織,出國念書又回來,一邊幫環境 NGO 工作,一邊念博班,這選擇可能也跟年紀有關,至少不用再處理人的問題,真是太好了。現在上了年紀有點社交恐懼,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有更多時間,好好把一些問題想清楚。

至於佔領行政院的官司,去年(2023)我們「煽惑罪」不受理那次之後,案件就全部結束。現在心情當然是有比較輕鬆,可是也有點惆悵,因為好像倡議了六七年,法律上也沒有突破,好像就不了了之了。但一起被告的大家可以平安無事,就太好了。(編按:魏揚因佔領行政院事件遭檢方以煽惑犯罪、入侵建築物等罪遭起訴,經歷纏訟7年,於2021年獲判無罪定讞。)

回看這十年,如果要比較,我還是會喜歡做研究的自己多一點 ,但運動也有很多讓人慷慨激昂、腎上腺素爆發的時候,我也懷念這樣子的自己。這可能是三十幾歲的我,對二十幾歲的自己一種緬懷的濾鏡 。那些熬夜開會,在街頭颳風下雨、大聲疾呼的感覺真的滿好的。事後回想,當時喊的東西很多都站不住腳。 但我想,就是那股素樸的情感、那股激動憤怒的感覺,如此深刻,並讓人成癮。其實研究和運動都很像是鴉片,都有讓人著迷的地方。

318打亂了我人生的規劃,但我也從來不會後悔當時做了這些事吧!因為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如果沒經過這些事情,無論是好的壞的,我也無法想像自己會變成甚麼樣子 。

曾任議場糾察組組長的黃燕茹。攝:陳焯煇/端傳媒
曾任議場糾察組組長的黃燕茹。攝:陳焯煇/端傳媒

黃燕茹,當時26歲,研究生,議場糾察組組長

如果我再堅強一點,是不是可以容納更多人的聲音?

318運動,我在立法院24天,擔任糾察組長,很多人說我是警總,但他們沒辦法看到我在保護什麼。其實我也太晚才發現,真正該保護的是什麼。

我在高雄左營的一個眷村長大,大家後來都說我是衝組,但念社工系的我是個書呆子,因為我需要獎學金,所以大學四年就是瘋狂念書,我要求自己平均成績要85分以上,每科課本都會念三次,也幾乎不缺席任何一堂課。後來考上輔大社工所,我才到北部生活,但人生地不熟,生活變得更封閉。

有一次我學妹李佳庭約我出去,她告訴我現在外面學運正夯,她很興奮:「那兩個帶頭的陳為廷、林飛帆很萌耶!他們可能會有一些 BL 之愛!」我就被她約去濟南路看 BL,當時是媒體併購案要送去公平委員會,公民團體大動員,結果我都到了,她卻沒來,我只好留在現場聽演講,聽一聽,事情好像有點嚴重,那我關注一下好了。隔幾天我又去聲援記者會,現場只有八個人,記者會結束後林飛帆就宣布:「我們回去開會!」我也莫名其妙跟去開會。

從那天起,我人生就整個歪掉,我自願加入草根組,幫忙畫圖、做懶人包,串聯組織,去校園宣講。我還發現,原來這個社會的問題,比我想得更大,那是烽火連天的時代,有迫遷、勞權的抗爭,還有土地正義的問題,每個團體最缺人手的時候就是跟警察對峙,願意在前線衝撞的人很少,我是其中一個,所以還要到處跑去相挺別人。

很多人會關心我有沒有運動傷害或暴力陰影,我是沒有這一塊,我的傷口都是皮肉傷,常常舊傷口沒好,又有新傷口,手臂上也都是磨擦、破皮,我也沒感覺害怕。從小我的原生家庭每天吵吵鬧鬧,父母間衝突的張力很高,所以我一直就很習慣空氣中有壓力的生活。再加上抗爭現場就是任務取向,你沒時間思考,只想達成目標。

後來社運動員越來越難,我們再怎麼衝,現場都才五六十人。那時我的收入很慘淡,要參與社運,只能彈性打工,我到處借住朋友家,有一陣子還住在倉庫,以定義上來說,那時我就是個街友。後來我加入了一個提供住宿的工運團體,當時已經搬去他們宿舍,準備要投入職場了。

但318爆發後,我很難不關心,對我來說,反服貿那些團體是我的娘家啊!大家又一直呼喚我,說需要衝撞的人,我忍不住跑去現場。進去以後,反而要先面對,這麼多人怎麼一起工作?有人要做資訊組,有人想當翻譯,有人想修水電,有人可以去拉網路⋯⋯我成名得比較早,大家都說:「我認識燕茹!」我就幫這些人協調、互相介紹,在現場你認識越多人,會越有話語權,最後我成了糾察組長。

佔領前幾天陷入僵局,因為江宜樺和馬英九都不回應,或是回應得很糟,只會叫學生回家,後來外面就爆發了行政院的事情。糾察組就要關注警察動向,因為警察會挑釁,會突然逮捕學生,或是在交班時趁機擴張他們的領域,我們就要再把警察推回去。

除了突發狀況,還有一堆庶務,我早上忙記者會,下午開聯席會,發早餐午餐晚餐,還要把前一天決策小組開會的內容通知給80個組員 ,這就耗費了我一整天。除此之外 ,每天都會有新的人進來靜坐,就要清點人數,還要資源回收、物資盤點、發工作證、如果有人遺失還要補發⋯⋯每天都很多拉哩拉扎的事情。然後參與者對於佔領行動也很焦慮,有人跟女朋友分手,有人跟家裡吵架 ,有人趕不及考期中考被當又怎麼辦?我花很多時間聽每個人說話。

有人說我在議場裡面的權力很大,但信服我的人也很多,因為議場裡的人對於決策小組完全不熟,我是他們唯一會看到的幹部,其他學運明星都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但每天跟他們一起工作的,只有我。我也每天都在處理組員的心情,怕他們被決策小組甩出去,也不能讓他們覺得被利用。

我記得有一天我昏倒了,昏倒前想的是:「千萬不能被媒體拍到!」所以硬撐著走出議場門口才倒下。真的太累了,好險我沒暴斃,但其他人都沒發現,他們還以為我睡著。

2014年4月10日,台北,示威者列隊離開立法院。攝:Pichi Chuang/Reuters/達志影像
2014年4月10日,台北,示威者列隊離開立法院。攝:Pichi Chuang/Reuters/達志影像

但對我來說最辛苦的一刻,就是退場。很突然地我們就被告知,決策組已經決定了日期,我只能轉身說服組員。但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退場?我要怎麼做到讓每個人接受?有點像是公司倒閉,要關廠了,我是資方代表,只能宣布「上面」的決定。

一開始我的組員沒人要退場,大家都很難接受。我們糾察組承受了運動的罵名,以前的朋友說我是警總 ,又說我們人身控管、排外、說我們軍隊, 核心決策圈也對我不爽,覺得我意見太多。但到最後,這些付出,也沒看到訴求達成,就跟我們說結束了。最後我們決定,既然這場運動不需要我們了,我們就提早離開。

其實也是在同一日的白天,4月10日, 我從青島東路側門走出去的。我們是最後一批糾察,沒有任何歡呼、 感謝,也沒有說再見。我們很像一群路人,就這樣走了。晚上我回到借住的朋友家,在電視裡面看著他們的退場晚會。

我回到日常生活,思考自己以後要幹嘛,但我發現當時退場得太快,很多人無法適應,還是有5、600人在立法院周圍遊蕩。我也擔心我的組員,每天都會回去一下看看狀況。後來我聯絡那些糾察組的,我說:「大家各帶一道菜,我們來濟南路上圍爐吧!」這個一人一菜的聚餐維持了好幾個月。

十年後的我,又回到了社工的位置。我曾在政黨和國會工作幾年,2022年工人作家林立青(編按:著有《做工的人》等暢銷書)找我去他新創的「友洗」上班,這是一家由無家者組成,承攬洗地、清理遺屋、垃圾屋的社會企業。我除了在現場工作,每天還要幫街友申請社會福利,買日用品,帶他們看醫生。很多時間也要跟其他人溝通街友就業的狀況,要解釋「為什麼給弱勢者好的設備,工作對他們來說還是那麼困難?」幾乎每一刻都在溝通,其實跟當年在議場裡做的事,也很像。

回頭看,318運動讓我了解,反對的聲音很重要。當年我聽到很多不滿我們作為的聲音,我也很生氣,我想「我這麼累了,為什麼沒辦法體諒我再多一點?」但是如果這場運動一定要有人做壞人,怎麼有制度化地去把議場管理做得更包容一點?以前一起抗爭的朋友,當他們對決策有質疑時,我可以怎麼調整?可能當時我盡力了,但沒有做好。

如果再來一次 ,如果我再堅強一點,是不是可以容納更多人的聲音?所謂的堅強不是強勢,我希望有更多的能量,來捍衛當初跟我們不同的意見。我們太晚發現,要保護的不是決策小組,而是這場運動。

楊子瑄的咖啡店內,掛著昔日賤民解放區的照片。攝:陳焯煇/端傳媒
楊子瑄的咖啡店內,掛著昔日賤民解放區的照片。攝:陳焯煇/端傳媒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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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更正留言,是魏揚~~~過了一個十年連名字都會記錯,是真的老了啊

  2. 回望十年前,有非常多複雜跟難言的心情,吳醫師改編的歌、魏維324那日拿著麥克風喊請大家聽他的指令、一日一日的在立法院附近遊走,得到一些什麼聽到一些什麼,但十年後這些又是什麼呢?
    我很喜歡魏維說「事後回想,當時喊的東西很多都站不住腳」,但持續溝通對話,或許是邁向一個更好的社會的唯一解方吧
    謝謝這些受訪者,也謝謝這篇文章,真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且過得好

  3. 感谢这么好的文章,看到了这些故事和鲜活的人的经历

  4. 謝謝作者
    太陽花對我們這年紀的人有非常深遠的影響

  5. 我个人最有感触的是楊子瑄和许恩恩的部分,一位说的是社运的意义在于彼此联结,让不被看见的人被看见,而不是在反结构性压迫的运动中创造新的压迫性结构,一个是践行聆听和沟通,让人均有机会发声。其实每位被访者所传达的都不外如是:运动的意义在于打破遮掩,让不被看见的人被看见,实践出沟通的方式。真的非常感谢。

  6. 这样的回顾太难得了,非常感谢策划与写作,以及接受采访的当事人。没有一场抗争是不存在争议的,如果想要“不做错”就只有什么都不做,任凭权力意志的摆布。能够相对心平气和地回顾并提供属于自己记忆中的片段,并且可以看到当事人的人生并没有因为参与社运而遭到打击性的毁灭,真的给人很大的安慰。对抗争运动的不满,往往基于对人的不了解:人的声音就是天然嘈杂不一的,能够摸索出一个具备弹性沟通机制很不容易

  7. 謝謝作者。除了魏揚之外,其他幾位的故事比較不熟悉,也才知道吳醫師有這麼嚴重的運動創傷⋯⋯這五位的故事也挑選的很有意思,除了空間的遠近,也有情感聯繫的距離拿捏。沒想到太陽花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來不知道台灣公民社會有沒有更成熟,但顯然沒有太陽花,台灣也許無法更為全面打開公民社會的想像吧。

  8. 無知何妨,至少那遠勝過於無所不知的坐以待斃。

  9. 十年一個世代,回望當年,就算是無知也有價值,只是這種價值已經不是台灣主流論述所需要的了…
    甚至延伸閱讀中,五年時劉華真教授的訪談,現在來看也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