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青鸟:民主金孙与课金公妈,台湾反国会扩权行动的“金钱动员”

他说课金像是花钱让年轻人去郊游,但他觉得无所谓。过去的他在街头抗争因而认识了体制,现在的他希望年轻一代能看清体制的脆弱。
2024年5月28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立法院外有民众集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台湾 政治 选举

5月17日傍晚,宏杰的手机跳出一则则的讯息。点开脸书 Messenger,闲置了将近十年、早在太阳花学运(另称三一八运动)时期成立的聊天群组,这天忽然浮上水面。
“大家今晚青岛东见。”一句言简意赅的动员指令在群组放送。紧接著,随即在台湾的各大社群平台迅速扩散。

这天是立法院迳付表决“国会职权修法”草案的首日。上午9点开议后,蓝绿白三方即上演激烈冲突,提案的国民党、民众党立委挟著人数优势,频频突破民进党立委的杯葛,正反阵营从争论叫嚣升级至肢体冲突,甚至有多名立委受伤被送往医院。

临近半夜,越来越多人从四面八方聚集于青岛东路上,数百名群众在立法院外喊著“没有讨论,不是民主”、“我藐视国会”,要求立法院停止表决。有人在额头绑上写著“国民党不倒,台湾不会好”——太阳花学运最具标志性的黄色布条,警方也动用了拒马戒备,现场弥漫著太阳花的既视感。

宏杰观察,当晚就像太阳花的同学会。只是感慨的是,十年前,大伙们道别前还说著“愿下次见面不必在街头”,如今看来,显然是事与愿违。

同一时间,好不容易哄好五岁的女儿入睡,40岁的志斌在 Threads 上焦虑地看著讯息,查看修法进度。

作为受太阳花运动洗礼的一代,志斌感受到自己的政治经历几乎可以分为三一八前与三一八后了。但此刻的他,除了年龄上不再年轻,有了家庭,不再是那个说冲就冲,累了就睡在街头的自己了。现在,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他优先考量的绝对会是孩子。

然而,他感到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多。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蓝白国会改革提案,场外上万民众聚集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蓝白国会改革提案,场外上万民众聚集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干我都40岁了,还要被逼上街头喔”

人潮终随著立法院长韩国瑜在午夜11点59分宣布休会后,逐渐散去。但谁也没想到,青岛东路在七天之后的5月24日,迎来2014年太阳花学运以来,规模最大的社运行动,十万名公民集结在立法院外的道路上抗议。28日,街头上依旧站出了七万人,但蓝白两党仍以人数优势,通过此次争议的法案。

民进党团穷尽一切方法拦阻,宪法法庭在7月19日裁准暂时处分,修法将在释宪宣判前暂停执行。而公民集会仍随著国会议程时时跟行,他们被称为“青鸟”;至今,青鸟行动仍是进行式。

在此次反国会职权修法争议中,台湾的各大社群平台,包括脸书、Instagram、Threads、LINE 等,出现大量的资源媒合贴文。相较十年前的太阳花,青鸟行动亦有著这个时代的模样。

台湾的 Threads 热潮,约莫在今年1月总统大选后兴起。民进党虽然赢下第三届总统任期,但在国会席次上失去多数席次,也只能说是“惨胜”。焦急的支持者们受制于脸书对政治贴文的压抑,决定另辟战场,以“内容推荐”作为演算机制的 Threads,让选后的民进党支持者在平台上汇聚成同温层,让 Threads 在台湾开始主流化。

Threads 在2023年7月正式上架,据官方资料显示,台湾不管在用户数或流量上皆占据全球前排。

十年前的脸书之于太阳花,正如同十年后的 Threads 之于青鸟行动。甚至连“青鸟行动”这个运动名称,更是来自用户对脸书演算法的不信任——据一些网友质疑,脸书压抑立法院外的“青岛东路”的关键字,让许多人无从自社群媒体上得知修法议程,尽管这样的说法未经官方证实。

这些反对蓝白两党以修法遂行国会扩权的网友,在17日修法首日以文字在 Threads 上直播;在院长韩国瑜宣布议事延长到晚间后,Threads 上也开始贴出立法院外人潮聚集的照片,一则则文字写著:“越来越多人来了!”“十年后想不到还要冲立法院”“立法院外,快来!”一时之间,十年前的3月18日群众冲进立法院的画面,仿佛与十年后的这晚叠合,却又像是靠得过近的镜头般,始终难以准焦。

志斌看著 Threads 跳出的讯息,感到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看向妻子压低声音问到:“我可以去现场一下子吗?”妻子点点头,自认不再年轻的志斌嘀咕了句“都这么老了还搞这出”后,坐上机车,在浓浓夜色中上路,跨过台北桥后再继续往前就是立法院了。

停好机车,志斌徒步前往立法院,一名大学时代的学长远远看到他,隔著人群喊到:“韩国瑜都宣布散会啦你才来!”指针刚过午夜零时,韩国瑜已在11点59分宣布休会。

志斌一手抓著路上买来的槟榔,街道上的气氛让他想到十年前的太阳花运动,正计算著要决一生死的他,抵达时院会已结束,那包想用来刺激肾上腺素的槟榔暂时派不上用场。

他站在青岛东路上面对镇江街的路上,前方立法院的侧门已关上,他身前身后皆是人潮,盘旋在立法院外不肯散去。有民众挥舞起彩虹旗,还有自行车骑士不及脱下安全帽便已驻足人群中,另一些人低著头滑手机。他感觉还有人从各个方向前进,一些零零星星的口号被喊出,“没有讨论、不是民主”,还有民众轮流举起麦克风宣讲。好几队手持盾牌的警力迅速集结,并在群众聚集的道路上摆上路障,不再让车辆通行。
志斌在现场拍了照,上传社群媒体,他写下“干我都40岁了,还要被逼上街头喔”。他在青岛东路上绕了绕,没有停留太久,在人潮散场前他已先离开,沿著来时路上了台北桥,回到桥的另一边。

2024年5月17日,台北,国会改革法案在立法院力拼三读,国民党立委跟民进党立委于议场表决期间爆发冲突。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17日,台北,国会改革法案在立法院力拼三读,国民党立委跟民进党立委于议场表决期间爆发冲突。摄:陈焯煇/端传媒

太阳花以后,余下的怒

其实那晚志斌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一趟立法院。正确来说,他不确定妻子会不会让他去。

十年前的太阳花学运,刚满三十岁的他已经有份稳定的工作,在3月18日学生与公民团体翻墙冲进立法院并占领议场后的六天,志斌在隔著一条马路外的行政院中感受到他此生难忘的恐惧。

3月24日,志斌从网路上得知,占领立法院的行动因执政的国民党消极应对,有人主张要再攻下行政院,逼迫政府回应。志斌赶到时,行政院外已经有大批群众与警力对峙。他穿越人群向行政院建筑内走去,突然间,他已经一屁股坐在行政院的大厅地板上,跟著身旁的陌生人一起呼喊口号,要求警察后退。

后来的那晚,警方先是驱离现场驻守媒体,再请盾牌组成人墙,团团包围著志斌与抗议者。为了在警方采取驱离行动时不被打散,他与身旁的人手勾著手,勾得手臂发疼。志斌最终被拉起身,高大壮硕的他被员警以盾牌排除,再被粗暴地拉扯到一旁。

这是太阳花运动中最血腥的驱离行动,无数示威者遭警棍殴打,被盾牌剁脚,两辆镇暴水车对群众喷射强力水柱,许多人踉跄倒地后持续被水柱冲击。志斌的愤怒在十年后一样不被忘记。

志斌后来结婚生子。十年后的这一天,直到把孩子安顿好,他才像是探询般地问妻子,能否让他去一下,一下下就好。

志斌的妻子十年前也参与太阳花运动,据志斌的说法,是“非常热情的参与者”。但该不该冲的纠结,却在他内心挣扎了好一阵。他若去了,孩子势必得留给妻子照顾;又若这场行动演变成像太阳花历时超过一个月的大型运动,自己还有办法全心投入吗?太太想去怎么办?肠病毒此时正在流行阶段,把孩子带去现场会不会被传染,三十岁的志斌没想过的,却在四十岁时让他陷入焦虑。最后,他与妻子协议轮流去现场。

对志斌来说,2014年的太阳花几乎是他这一代人的政治启蒙。2016年,蔡英文第二度参选总统总算胜选上任,台湾迎来第三次政党轮替,虽然此后台湾的社会运动不再有太阳花的规模,但这场运动毕竟是扭转了彼时台湾的命运,也自此改变台湾的政治板块,志斌也希望这一代的年轻人有机会能够参与,“用眼睛去看,用亲身体验”、“去感受它最重要的”。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国会改革法案,场外上万民众聚集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国会改革法案,场外上万民众聚集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课金回馈社会,把民主金孙送到现场

志斌开始 Threads 上发文,一开始以抱怨文为主,“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来立法院”,但不管如何,志斌感觉到这个平台似乎随时会让贴文成为“爆款”。尤其那一阵子,大家都说 Threads 的演算法不像脸书会“压触及”,不但流量好、甚至会看到比脸书更多的陌生贴文,这些贴文有助于议题串连。一时间,几乎大家都上去 Threads 了,更多人享受到平台的流量红利,在脸书已不多见的“爆文”,却在 Threads 上活了回来。

17日的审议,仅有部分条文完成二读,这次的法案审议预计数十条条文草案欲修正,在民进党的全力杯葛下,国会职权修法至少还会延宕多时。Threads 上也接力号召,要在21日的院会审查上街抗议。

也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大选后开始热闹喧腾并渐显重要的社群媒体上,接连出现了几则关于“课金”的贴文。

有人发起集资,在各县市包游览车接驳声援者前往台北的立法院,或是团购瓶装水、雨衣、食品等物资;脸书还有人拿出新台币100万元,资助各地学生北上的高铁票与饭店住宿费用。来自四面八方、无法抵达的群众们,以“课金”、用自己的资源把人力输送至行动现场。

课金(かきん)一词来自日文,指的是收费、征收,在网路使用情境中,多指在线上游戏中购买道具或装备的消费行为。这些青鸟行动支持者们自称是“课金公妈”,无偿捐助资源在网路上认领自己的“民主金孙”,成为这次青鸟行动中相当另类的支持体系。

这些“公妈”有许多都曾是2014年太阳花运动的示威者,他们笑称自己经过十年后经济能力稍好、成为“课金战士”,那句“十年前睡马路,十年后睡饭店”传神地呈现出这十年间的转变。

例如,一位在南科任职工程师的“阿妈”就在 Threads 上表示,自己在半导体业赚了十年想回馈社会,要从台南搭高铁北上的可以找她,她会“长期赞助到岛屿天光”。

随著一则则贴文涌现,原先零星的课金文开始燎原,逐渐清晰“青鸟行动”的轮廓。

2024年5月28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民进党立委一起走入议场。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8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民进党立委一起走入议场。摄:陈焯煇/端传媒

课金非赎罪

志斌也迎上了 Threads 上的这股风潮。他忆及,十年前因为324的震撼,他买了人生的第一台专业相机,为的是为时代留下见证。那年,他还在公部门做基层派遣工,薪资不到三万,那年多数人过著压抑的生活,街头连年爆发抗争,志斌认为,那些运动描绘出他那一代人愤怒的形状,也才有太阳花的成功。

“如果你有参与过这场运动,你会知道为什么贱民解放区让人如此念念不忘,因为它从取名就直击了我们的心。”

那部买来记录时代的相机,催促著他走上影像工作,现在的志斌是一名影像工作者,十年前他亲身领略到社会运动的洗礼,十年后,另一场公民课在街头开课,他希望更多年轻人也能来到现场感受;“现场”,他在这两字加强了语气。

他试著在上头发文征求“金孙”。第一则贴文发出,但对 Threads 的操作不熟悉被误删。他又重新发文,说自己还没征求到“金孙”,他可以赞助一人高铁来回车票,并以自己的故乡高雄、以及求学成长的嘉义学生优先。

这则贴文获得数百个爱心,连志斌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高的流量,但演算法还是将金孙推送到他眼前。“神奇”,这是他对事态发展结果的注解。

类似的课金行为,早见于五年前香港爆发的反修例运动。

那年,勇武者、和理非,混杂成示威者的复杂面貌。但在前线的抗争行动背后,有一群感到歉疚的香港长辈。他们早年戮力拚经济,对香港政局的转变漠然,香港经济好了,政局却坏到令人不再熟悉,他们称自己为“家长”,提供金钱添购防毒面罩、防护装备给“小孩”,提供住所、交通甚至法律服务,让这些为香港民主抗争的青年不感孤独。

台湾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何明修指出这是一种复杂的赎罪情绪。他在2023年发表的论文〈金钱的运动意义:香港民主运动中的资金动员〉访谈多名以金钱支援示威者的港人,文中表示,“资金动员”来自强烈的愧疚情感,其象征性影响带来意想不到的经济结果,随著金钱的流入,捐款与消费、募款与盈利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随著流入的金钱愈多,参与者更加努力确保预期的关系不会被金钱动员所扭曲。

2024年5月24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立法院外的民众集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4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立法院外的民众集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志斌知道这段香港“父母与小孩”的故事。但他庆幸青鸟行动中的“课金公妈”不是以这样的赎罪心情提供金钱与物资。当年的太阳花运动不是没有物资援助,也不是没有包车北上的案例,更不是真的是很匮乏、很穷,“是因为我们当时的心理状况真的很饿,那种马政府执政底下的饿,不该再经历一次。”

在台湾社会,阿公、阿妈(台语:指祖父、祖母)经常予人一种“宠爱”儿孙的形象。举凡“阿妈养的狗”(指被养到白白胖胖)、“有一种饿,叫做阿妈觉得你会饿”的流行用语,皆在举例长辈对后辈的关爱,并以源源不绝的喂食作为关心的方式,就怕“金孙”饿著。这已是台湾人心领神会的符号。

即使公妈努力维护这段金钱动员的关系不致于变质,然而,金钱、权力、欲望,这些金流通过的暗管,仍无可回避地因著利益而滋生出欺骗与滥用。一名相信是课金风气起头的“阿奏”(编按:正体台语为阿祖,a-tsóo,祖父母的父母)、也是课金 LINE 群组发起人,遭指控以争议手段募款、帐目不清,遭质疑就以被抹黑回击,金流去向成为课金公妈议题中绕不过去的争议。同时,这名“阿奏”也被大学同学公开在脸书贴文控诉欠钱不还、搞消失等财务纠纷,随著社群媒体上一则则的指控激化对立、退群龃龉不断,加上媒体的助燃,一再打击课金公妈的集体形象。原先被称为“失控”的课金公妈,后头也因为金钱因素,让象征慷慨的课金符码,成为对手调侃嘲讽的素材。

Threads 上一则则呼吁与宣导文也提醒诈骗横行,助彼此守望课金的伦理。但志斌说自己不怕被骗,就算有人来骗取赞助只为了上台北玩一趟他也无所谓,“课金”是他用以满足自我对民主的想像。他说,台湾的历史、政治一直都是在这样重大的公民运动中推进,只要公民的力量还在,就可以改变一代人的思考方式,“我不是因为以前不努力所以才资助你,反而是希望你来看看,你们有这个权力上街反对不公不义的事情,无论未来是哪个党乱搞。”

2024年6月21日,台北,公民团体发起“青鸟行动”,号召支持者到立法院外声援。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6月21日,台北,公民团体发起“青鸟行动”,号召支持者到立法院外声援。摄:陈焯煇/端传媒

希望年轻人得到启蒙

“金孙”雯婷主动发讯到志斌的 Instagram,她说自己是在高雄读高中的学生,询问志斌是否征求到金孙了。志斌谨慎地询问她是否成年了,雯婷说自己只有16岁,“如果因为未成年不方便赞助也没关系的!”

志斌并不在意,他只问到,只要父母同意他也没问题。本来只是希望看个雯婷与父母同意的对话纪录,但萤幕的另一头,雯婷传送来一张母亲亲笔的“同意书”,说明自己同意女儿前往立法院,并留下落款日期5月23日。翌日,也就是24日这天,立法院周遭道路总共涌入逾10万人,创下公民运动纪录。

雯婷接受志斌资助后依约来到台北立法院外。志斌从雯婷的限时动态看到,她在主舞台前听讲,也有动态上写下自己的感受,他只有发给雯婷讯息告诉她,另一头的路权被国民党借走,要她不要过去,雯婷则回复“阿公”在主舞台这里,一切安好,与身旁的伙伴相互支持。就这样,志斌没见到雯婷,也未曾听过雯婷的声音,甚至雯婷的样子他也说不出个大概,他只有透过对方的 Instagram 知道她来过,离开前也发讯息给阿公说自己得赶高铁。

就这样。简短的对话内容,不若网路上自称的“公妈”形象般疯狂追逐著金孙要认养,虽然公妈与金孙的组合以长辈与晚辈作为关系的建立,但金钱不只是动员的功利手段,也不仅仅是资源分配,更蕴含了强烈的政治情感,更像是维护道德边界与重建伦理的手段。

但志斌清楚知道,自己只是出了一次钱,虽然自称阿公,但没必要对金孙情绪勒索。他们透过金钱作为政治情感的宣泄,但没必要因此让爷孙关系成为继绊,甚至继承了情绪勒索的传统。

志斌与雯婷这对线上课金阿公与金孙,两人的关系因为青鸟行动有了交集,志斌一样会看到她的 Instagram,知道她后来还去过高雄场的反国会职权修法活动现场。
虽然就这样,但也不止就这样。

在太阳花运动时长成自己政治观的志斌,知道自己对政治的底线在哪;这次的修法,他的底线被明明白白地越过了,他在自己有了经济基础后,希望将这样的启蒙传递给下一代的年轻人,不用彻底复制他看待政治的方式,但希望他们可以认识到,政治如何影响到国家,决策如何影响一代的人。

他怀著抗争的心情在十年前的夜晚被警力强力驱离,现在他更希望把年轻人拉进来,让他们知道:民主就是这样运作的,民主危机不是困难的事,他甚至是民主社会的常态,但当你们觉得权益受损,当你们发现民主体制危殆的时候,你们可以挺身而出。
志斌说课金行径像是花钱让年轻人去郊游,但他觉得无所谓。过去的他在街头抗争因而认识了体制,现在的志斌则希望年轻一代能看清楚体制的脆弱。

在雯婷回到高雄后,志斌仍在转贴各种“认养”文,虽然后续他没有再课金,但这些媒合的金孙们,一路上则是不断拍照传给志斌、或是回报状况让他安心。“Threads 的流量超怪,我这边突然流量拉得很高,就有很多人来问我这里有没有金孙可以认养,另一些人则是问有没有公妈需要金孙。”他因此回了好几封金孙的来信,义务联系了好几位公妈。“一直转发啦,干有够烦的。”志斌笑盈盈地说。

2024年6月21日,台北,公民团体发起“青鸟行动”,号召支持者到立法院外声援。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6月21日,台北,公民团体发起“青鸟行动”,号召支持者到立法院外声援。摄:陈焯煇/端传媒

年过七旬的金孙

类似志斌的故事在网上流传许多,但金孙未必就是年纪小,提供资源的“公妈”也未必只能是长辈。其中,轩羽的父亲,就是此次受到帮助的“民主金孙”中最为年长的一位。

5月24日,轩羽在 Threads 上发了一张照片,当天就在社群上沸腾了。照片的主角是轩羽的父亲,一位年过七旬、灰白华发的老伯伯,一早背著书包,从新竹前往台北参加青鸟行动。

轩羽站在家中窗台,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她说,前一天晚间父亲告诉她,自己也想尽一分力去立院陈抗,只是父亲年事已高、她一个人又得在家带孩子,便突发奇想,在 Threads 上征求新竹地区的“脆友”(指 Threads 网友)带自己的父亲北上青岛东路现场。

这篇“征才帖”瞬间收到上百次转发,当晚,一位二十多岁的清大学生自告奋勇接下这项任务。隔日上午,学生依约开著车、接送轩羽的父亲,直到行动夜深,他举著自制字条写著“李阿公跟我回家”,护送轩羽的父亲安全返回家中。

这个故事在 Threads 上获得超过三万个按赞数、上千次的转发。轩羽的父亲甚至成为一日网路红人,她拿出与网友的对话纪录,许多陌生网友在现场拍下父亲在立院周边的身影,主动向她回报父亲的位置与状况。

“当爸爸跟我说想去青岛东路时,本来还担心会不会造成困扰,感觉那是年轻人的场子。”轩羽说,没想到,最后反而是父亲成了受年轻人照顾的“民主金孙”,才能一圆他的民主之行。

民主,是课金公妈经常提及的修词。在四场大规模公民集会中,南来北往的流动金孙,不只依附在金钱动员的物质基础上,也不仅仅只有北上抗争的表面结果:“课金”让台湾几代公民的情感紧密联系起来,借由公民运动形式完成代际传承的政治情感与认同,并在金钱动员中呵护著那份建立在认同政治上的物资与金钱流向的正当性。最终,呈现在政治实践的结果上,则是再一次地清晰了公民社会的底线。

那条不可逾越的道德边界,由民主宪政构筑,并搭建台湾认同的屋瓦,承袭了太阳花运动的旨趣;青鸟行动的“课金公妈”宛如太阳花运动“民主包车”的具象化。在情感政治的认同纽带上,彼时的金孙与今昔的公妈,仅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太阳花与青鸟,更像是十年前的“出关播种”后,由青鸟飞返衔来的果实。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国会改革提案,场外上万民众集会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1日,台北,立法院继续处理国会改革提案,场外上万民众集会抗议。摄:陈焯煇/端传媒

时代的青鸟

这样的承继,宏杰也有深刻体悟。他感觉到,青鸟行动有相当大程度继承了太阳花的基因。他说,这两次的导火线,皆涉及主权、程序正义与代议政治的争议,使得动员而来的群众会出现高度重叠;这次反国会扩权行动的各组工作成员,有超过半数都是当年三一八运动的干部。

宏杰观察,青鸟行动相对于三一八,其实是不连续的三天陈抗行动(编按:5月21日、5月24日及5月28日),但协作的形式仍复制了三一八的架构,并在细部进行调整与优化。

事实上,宏杰所提的,与台湾社会学学术社群“巷仔口社会学”调查小组与政大社研所博士生李俊颖、清大社研所博士生张仁玮、中山大学社研所硕士生陈家平等人共同完成的〈十年一瞬:2024立法院集结运动的参与者速写〉吻合。

该调查在521的晚间6点至12点,以及524的上午11点至晚间12点,依照不同时间、不同路段(青岛东路、济南路、中山南路)、不同地点(座位区、济南教会、移动者等),抽样调查立法院周边逾200位参与者,其中有50%的受访者表示曾参与过反黑箱服贸运动(即太阳花运动)。若从年龄分层来看,参与者平均年龄约35岁,十年前的太阳花学运则为28岁,平均年龄大幅提高七岁,换言之,太阳花世代及其参与群众,与青鸟行动的参与群众相当程度的重叠。

不过,在宏杰眼中,即使青鸟像是从太阳花脱胎换骨而来,两场运动如同孪生兄弟,但两者最大的分别,以他的话来说,即是:没有人居功。没有人有成功必须在我的执念。

本来,过去十年公民运动沉寂的台湾,一度被错认尚未建立起真正的公民社会,但四场的青鸟行动,或许可以肯认的是,公民社会的红线的确存在,只待被碰触、被践踏。

“有段时间,我对于台湾能够再有像野百合、太阳花这样撼动社会的大规模群众运动是悲观的。”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梅君原以为,社群媒体的同温层效应、演算法极化了社会对立,过去十年社会争议没有少,但公众讨论却难有火花。

“但是我错了。”李梅君说,即便过去十年少见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但对于行动能量的积累一直持续著。社群平台虽然有讯息零碎化、娱乐化的状况,但 Threads 仍在重要时刻成为凝结行动的媒介。

2024年5月24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民进党立法院党团释放蓝、白、黑三色气球,气球留在立法院的天花板。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4日,台北,立法院审议国会改革法案,民进党立法院党团释放蓝、白、黑三色气球,气球留在立法院的天花板。摄:陈焯煇/端传媒

没有大台、不再造神,太阳花运动的政治明星,反成为前次运动参与者甩不开的创伤。取而代之的,青鸟行动中,不同世代、不同族群、不同主张的人,都在几场的公民集结中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声音。

宏杰说,台湾历经每一次大型社会运动后,运动的形式与策略都在进化。前次的记忆与经验并未归零或重洗,反而成为省思与优化的依据。

从民主包车到课金公妈,将共同的政治情感伦理化,十年前后只是用著不同的语言述说著。志斌的政治情感,轩羽父亲的政治情感,以货币进行的动员,不仅仅是金钱上的馈赠与支援,也在监督货币的使用上,透过社群的守望与警示,让“课金”在道德层面上更符合运动的期许。

更重要的,货币在金孙与公妈间流动,也在伦理与道德上描绘出公民社会的边界:他们共同落下民主宪政与台湾认同的底线,以十年作为公民社会的检证。

或许,课金公妈不仅仅在于课金,也不意在于突出个体的十年之变。青鸟仍在飞翔,在四场集会后,行政院就国会职权修法提出覆议、反对核三延役、反对选罢法提高罢免政客门槛,青鸟持续盘旋在青岛东路上。

青鸟行动和课金公妈的运动仍在继续,就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尽管民主宪政满是坑洞,但青鸟依然衔著砾石,一颗颗地将石块投下,尽管还不够多,但它们已足够坚固。

(宏杰、志斌、雯婷为化名)

读者评论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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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民主運動的經驗在累積、轉化、再前進,民主參與的精神是傳給眾人從共同參與!

  2. 其實這樣願意為自己相信的民主付代價去實踐本身有值得欽佩的地方,可惜青鳥運動在許多台灣人(包括我)眼中恰恰是一個很反民主的行動
    都希望台灣好的一群人,被政黨激化成如此彼此對立,這是現在民主政治的一種悲哀吧

  3. @Weber 至於距離感的問題。端之前一篇採訪在立法院前抗爭的香港人的訪問就做得很好。

  4. @Weber 無大台和境外勢力/政黨勢力操控又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呢?境外勢力的操控也不一定要經過大台。證明了無大台就可以說明抗爭運動背後沒有某個政黨或者勢力操弄嗎?
    至於你說我是要文章篇篇都客觀和保持距離云云。我心想本文這種風格已經在端台灣組反國會修法都是用這種風格把目光聚焦在抗爭者上的視角,同樣的文風在寫了。對比反修例運動時期的報導還涵蓋了包括前警員,議會中的「忠誠反對派」的自白,對於不同陣營的採訪與分析。在國會修法事件中的報導里視角就是太過於單一,很容易就陷在同溫層里。

  5. @Weber 你發的這段文字可讀性很差。既然你都說了青鳥行動在各縣市都有活動,那麼為什麼一定要通過資助的方式到台北立法院?這不是一句「這不一樣」就可以解釋。當然我認同這個說法,立法院是抗爭的最前線,但我的問題是有什麼必要呢?這個並非一個反問句,它是能有一個很好的答案的,但這篇文章並沒有回答。

  6. @Weber 所以這群民族金孫是為什麼需要課金公媽的支持才能到台北參加青鳥行動?我看不到這篇文章有任何描述。

  7. @EricChan 『一位貴州青年去北京參加天安門六四紀念活動』這個比喻不現實,但如果成為現實,就有很多意義,甚至是可以批判的地方。
    但你拿六四事件當時有多地發生來否定這個比喻,反而不適當。青鳥運動也不是只有台北的立法院外才有,多縣市各地同時都有匯聚之處,何以需要特別資助遠赴台北呢?
    位在台北的立法院,是不一樣的。
    至於香港無大台跟跟青鳥行動的關係,一直以來很多中國人都說反送中運動是境外勢力在背後操控,在反送中時期討論區也有不少中國端友質疑。我個人並不這麼認為,但今天如果有香港端友願意認真看待大陸人的觀感,那我相信必然存在一套『解釋』可向大陸人證明香港是『真正的無大頭』。
    要真正存在一個客觀、有距離的、專業的,而非基於某個抗爭者、某個參與者、甚至是某個香港人,這樣一篇文字,它可能有著一個完美的標題,讓讀者、尤其是大陸讀者,能真正認同、而無庸置疑。

  8. @Weber,又在那里一大段话扯东扯西。别忘了你上次对我这么做被我一条条KO后居然敲键盘和我说投降时的样子。

  9. @Allen2018。其实我不太理解,那个Weber为什么搜出来的东西是大陆金灿荣的?我一搜就是天下杂志上台湾学者的文章。只能说那个weber闲得发慌。

  10. @weber 至於香港的無大台抗爭跟青鳥行動是否是民進黨主導操作也沒有邏輯上的關係。

  11. @Weber 你打的這一段抒情文邏輯很混亂,以致於我完全不懂你想要表達什麼?
    首先,評論區里哪一位對於青鳥行動是否獨立於執政黨,不受執政黨影響有所質疑,不太懂你在反駁什麼?
    其次,評論區里反對的是端的報導跟青鳥行動的距離拉得太近。跟青鳥行動本身以及你是不是認同他們干屁事啊?
    至於你所謂的眾籌到北京紀念64求打賞的比喻也是不倫不類。64事件並不只是發生在北京,全國各地的大城市,大學校園都有響應的運動。貴州的首府貴陽在衝突中就有29人死亡。為什麼一定要去北京悼念?套用你這套邏輯,假如一名住在江原道的少年,開直播說要到光州紀念光州事件,網上求打賞沒人管,是不是就是韓國民主已死,反過來就是就是美好的畫面。
    你提到香港當時的地鐵留下錢的情況就更是用想像取代現實了😅。當時之所以會留下錢不是因為活動的年輕參加者沒錢,而是因為年輕參加者不少用的是記錄有大量個人資料的學生八達通,即使是另外買一張不記名的。八達通(等同台灣悠遊卡)記錄下的公共交通工具搭乘記錄會成為他們參加暴動的佐證。所以抗爭者會用現金購買不記名的單程票,但是售票機是只收零錢不收從atm取出的100 500現金的。抗爭者不是在資助年輕人,是為其他人予以方面,提供零錢。怎麼能相互比較?

  12. @万里云 老實說我覺得很困惑,即使好幾年前香港已經實證過了多次『無大頭』的大規模遊行,之前許多端友仍然信誓旦旦地認為青鳥運動是由執政黨主導操作的。
    我之所以認同參與者的獨立性跟主體性,是因為在當下、是網路上認識的這個人、這群人們,參與其中,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我在這裡寫下的文字,是因為我跟這些參與者「太過親近」才有意義,還是因為「太過親近」而毫無意義?
    也罷,或許對某些人來說,台灣人是沒資格『無大頭』的。

  13. 看到這篇報導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一名貴州青年為了去北京參加天安門六四紀念活動,上網尋求打賞支持。
    真有這麼一天的中國,又會是什麼樣貌?
    但在現實中的當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針對特定議題發聲的中國NGO,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在今天的中國,不論是社運人士、律師、記者,發聲的方式,就是將自身投入其中,直到血肉粉碎。
    五年前的香港人(已經五年了!?),還能把多餘零錢放在車站上,讓那些年輕抗爭者使用。
    今天的台灣人,可以讓年少者在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不至於無賺錢能力又要自行掏付金錢。
    今天,2024年的當下,台灣人還可以這麼做。
    @Allen1018,我也不是第一次在這裡看到你的評論了,如果你認為朱學者的對台灣民主的評論有一分道理,哪怕只是“一分”,你都可以寫出來引用、讓大家公評。

  14. 回复楼上关于金灿荣的言论,如果你真要反驳,你应该去认真研读一下你们台湾学者朱云汉先生关于反思台湾民主的文章,而不是因为金灿荣这样的人提到过朱先生,所以就因此连带着否定朱先生,提醒一下,这样的思维方式是货真价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五毛粉红们的思维方式。不应该是民主台湾的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国民应该有的

  15. 这篇报道的确不太好,但当然不是所谓劣质民主之类的指责,报道问题就在于和抗议者们走得太近了,没有保持一点距离感,专业性缺乏了一些。

  16. 是有多活在自己的同溫層里才會整出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標題😓

  17. @Weber,怎么又开始莫名其妙讲些其他东西了?人家Allen讲的是台湾民主,你怎么又开始讲东讲西了?

  18. 丢不丢人,花钱让年轻人去示威……这在任何西方国家都会引起巨大争议。要靠花钱补贴学生们去示威抗议,那真系民主已死了。

  19. 好奇樓下Allen1018寫的是什麼東西,結果查到這篇:
    『金灿荣最新视频连线台湾政论节目 谈亚投行与台湾民主』
    https://m.guancha.cn/video/2015_04_05_314873.shtml
    中國學者在公視『有話好說』上這種表現,也確實是值得記上一筆了。

  20. 无怪乎台湾学者朱云汉认为台湾是劣质民主,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