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很喜歡說,去日本旅行是「返鄉下」。鄉下在我們祖父輩那一代,是嚴肅而莊重的,是根之所在。香港人會這樣輕易戲言,是因為很多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如我,大多都覺得自己沒有鄉下。但我仍深刻記得,小學註冊資料時,是要填「籍貫」一欄的。我真正的鄉下是中山石岐,小時候覺得嫲嫲的廣東話很奇怪,睡覺她不說「瞓覺」,會說「眯覺」,她說鄉下是這樣講的。
為什麼我的父母會在香港生下我?而不是中山、台灣或東南亞?他們又為何離鄉別井來到香港?香港幾乎沒有這種尋根文化。最近,我因為拍攝紀錄片《尚未完場》,鑽進了一位五十代年叱咤一時的娛樂大亨家族史,我雖然跟他們毫無關係,卻看得津津有味。
主人翁歐德禮流着猶太人血統,但行事風格活脫脫是「香港仔乜都得」精神,因為營運的璇宮戲院蝕錢,所以要地盡其用:早上播黃飛鴻粵語片、下午是林黛、葛蘭的國語片、晚上則舉辦所謂高等文化的音樂會。我以為1949年後的香港只有落泊的難民、導致5萬人無家可歸的石硤尾寮屋區大火,但原來同一時空也有 Isaac Stern 和 Benny Goodman 一眾大師在香港演奏,怎不被震撼!雖然只是一個人的故事,卻提供了五十至七十年代香港文化生活的另類寫照,甚至牽扯出香港與世界關係的種種細節,顛覆了我以為「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認知。
紀錄片結尾有一句帶點狂妄但又很有志氣的話,由我的拍檔兼「首席」研究員祁凱達說﹕「自己歷史自己寫,話語權要靠自己爭取」。由細微的家庭史觀照過去,不只是重新挑戰主流論述,也將很多被忽視的人群,滿有生命力的故事重新呈現出來。可惜,香港人不太讀歷史。反正殖民地不談愛國與歸屬感,香港史從來不受重視。若要重構香港人的歷史意識,家庭史應該是最好的切入點,史料文獻就躺在那個十年沒翻過的抽屜裏,唾手可得,內容貼身易有共鳴,而且往往有驚人發現。
我和孫中山、胡適的距離
為了推廣香港人做家庭史,我乘着電影《尚未完場》的餘溫,於今年初開始,着力舉辦了好幾場「實戰式」的工作坊,包括口述歷史和資料搜集的心得。想不到這舉動,竟然引來相識多年的朋友陳彥楷,向我透露他曲折的尋根故事。
成長於八十年代,陳彥楷小時候在新蒲崗唐樓長大,父親做清潔,獅子山下典型的藍領家庭。辛勞了一天回家吃飯的父親,曾在飯桌上說過一個如傳說般的家族往事﹕「孫中山常常去太爺在文咸東街(註1)的銀匯打躉,有次見到孫中山把報紙倒轉來讀,太爺就問:『孫同志,有何煩惱搞到要倒轉張新聞紙嚟睇呀?』孫中山答 :『在煩惱革命的經費…』」
聽起來有點像周星馳電影橋段,但正因為父親說得風趣,陳彥楷一直記在心中,更促使他長大後整理家庭史。
他對這位借錢給孫中山的曾曾祖父最感興趣,但最初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直到找上了 106 歲的姑婆:「她一口台山話難以聽懂,不停跟我說她爺爺的名字是『富言公、富言公。』」後來幾經轉折找到鄉下族譜,才對上姑婆口中的名字,其實是「赴賢公」才對。
這位祖先、即陳彥楷的曾曾祖父陳赴賢,昔日由台山跑到舊金山做中醫,之後輾轉來了香港做生意,家勢顯赫,有兩個兒子在外國大學畢業。其中較有名的叫陳元英, 1916年愛丁堡醫學院畢業,是香港早期推動西方醫學的翹楚,常常跟同盟會中人交往。陳彥楷在多本革命歷史書(註2)中找到曾伯父的名字,還發現他兒子原來是香港青山醫院(註3)第一任院長。不過,陳彥楷那一支派,卻因祖父早逝,家產被瓜分:「反正去到阿爸一代已經很窮,小學畢業就要去搵食養家。」
為何要花那麼多精力追尋今天跟自己再無瓜葛的親戚?陳彥楷打趣回應:「有個朋友研究人類圖,說我是圖譜中的『家族人』,又喜歡講故事。」事實上,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一頭裁進這個無底深潭,家中長老隨機說一點回憶,他便要花上好幾天找資料佐證:「最初去尋親,其他人都奇怪我是否有什麼企圖,是否想找出未分的家產。我只是覺得家族的過去很神秘,想拼湊未完整的故事。說得偉大一點,我家的故事正是一部華人百年近代史呀!」
十多年前我認識陳彥楷時,他在搞社運,這跟他祖上搞革命,可有什麼神秘的血脈相連?當然這也太穿鑿附會了,有天他把家族史考究完,自有他的啟示吧。
陳彥楷家中長輩喜歡話當年,但不是人人都這般幸運。回說我舉辦的家庭史工作坊,很多參加者都遇上同一個困惑,就是好難打開長者們的口;問到家中往事,往往被敷衍過去,祖父輩的事蹟在父母那一代已經斷層。
這時,那些舊信件、出世紙、工作證等便成為家庭史的研究起點。每次工作坊,我都會邀請大家帶一樣「文物」來分享,其中 Winnie 的家傳之寶令大家印象非常深刻。
30多歲的 Winnie 有次回內地探望祖母,不知說起什麼,老人家突然在一堆雜物中,找出一張受潮發黃的「廢紙」,上面是四個毛筆手寫大字: 「獻金救國」。那是七七事變三周年,加拿大安大略省華僑統一抗日救國總會,發給她曾祖父的證書。更驚人的是,題字人是胡適。
活了三十多年,突然發現自己跟有名的歷史人物繫上,她頓時驚呼起來﹕「胡適?教科書上五四運動那個胡適嗎?有那麼誇張嗎?還是手寫的哦!」多年後說起,Winnie 眼睛仍是瞪得大大的,震憾猶存。「但內地的家人竟然沒聽過胡適是誰,我馬上取了這份文物回來把它裝裱好。」
托賴曾祖父名字獨特,也多得資訊科技發達,她在網上一查,就找到加拿大圖書館數碼化了的舊報紙檔案,得知他在唐人街頗有名氣,也捐款無數。「我姐姐對這段歷史無感,只是納悶,要是太爺不愛國,我們現在就發達了。但歷史沒有如果,富家小姐是做不成了,我反而很想理解,太爺當年的愛國情懷是怎樣來的。」
Winnie 很想探究當年家人的生活狀況: 「他們為何來了香港又要回去國內,畢竟這些決定最後影響了我的人生佈局、我與香港的關係。」
在 Winnie 追問之下,堂哥傳來祖父的畢業證書。她一直聽聞阿爺在香港就讀共產黨開辦的達德學院,僅此而已,直到望見真本又心頭一震﹕「媽呀!原來我跟阿爺讀同一個系!都是法政!世事兜兜轉轉,竟然有這種不約而同。」
祖父在解放後回國報效,後來因為地主出身成分不好,被派到北方去,據說捱壞了身子英年早逝。這段家庭史Winnie 還是一知半解,但她想繼續發掘下去﹕「太爺和阿爺都對國家貢獻良多,但結局都不好。我覺得重新找尋真相,可以還他們一個公道。」
家族史中,未被記錄的一面
有人基於「致命的認真」鑽研家庭史,更多人因為好奇而成為工餘興趣。家庭史在外國很盛行,過去廿年衍生了一個成熟而龐大的市場,有業界人士預計這個產業在2026年的收益高達 80 億美元。 其中龍頭 Ancestry.com 是一個網上資料庫,靠電腦掃描人口統計調查及各類型的政府文件,幫顧客以姓名尋找家族淵源。
華人世界做得較好的有「中華家脈」,靠族譜、出入境檔案和墓碑製作資料庫。免費的史料也數之不盡,例如 newspaperobituaries.net 就搜羅了英美加各大訃聞平台,百年前離世的平民百姓都有機會找到,是非常重要的資料來源。
我也見過外國出版「追蹤你的 xx 祖宗」系列,xx 包括以地區劃分,例如蘇格蘭、威爾士、倫敦、列斯各地祖先;以職業劃分的有空軍、海軍、打過一戰二戰的、從事醫護、開礦、鐵路的祖先;獨特一點的以貴族及教區 (parish) 作切入點;當然少不了以種族區分的專書,針對不同家庭特性,引導你使用不同資料庫或關鍵詞去尋人。
這系列叢書已經出版了五十多本,試想我們華人世界,要是有專書教大家追尋五邑各區的氏族歷史,或是指導如何從文革文獻、革命史料中找祖宗,實在功德無量,甚至會成為一門生意?有沒有人坐言起行?
有從事華人家庭史研究的,都知道中國人家族文獻,相比西方的準確度明顯不足,甚至為了光宗耀祖,族譜有杜撰成分。撰寫《葉:百年動盪中的一個中國家庭》的 Joseph Esherick 就提到,在二十世紀以前的中國個人書信紀錄少之又少,正式的家族紀錄大多只有男性角度,選材狹窄,流於歌頌和強調忠孝之道,難以讓人了解家族中人的關係與矛盾。
因此,跟長輩做口述歷史,顯得更為重要。工作坊參加者袁慧筠說,萌生訪問爸爸的念頭,是源於一個迫切需要——因為他患上柏金遜症。
袁爸爸年輕時在虫鼠隊當公務員,那時候廉政公署還未成立,貪污成風﹕「上司叫我收黑錢,我不做,他們便調我去港督府,守了九年,很可憐。」但袁爸爸沒有因此選擇「躺平」,每天辛勤打理港督府花園,有空便躲在茶水部讀英文自修。
他在錄音訪問中回憶,港督麥理浩每天晨運都遇見他,有次主動打開對話:「小朋友,你幹嘛天天都在這裡工作?」袁爸爸答:「因為怕蚊咬到你,所以天天都來。」麥理浩後來給他寫了兩封表揚信,還一年加了他三次工資。
到入住長沙灣公屋,袁爸爸見當區治安不好,自告奮勇上任第一屆居民協會。我一面聽着袁家的故事,一面在腦海重組香港公民社會發展史:廉潔的價值是怎樣在袁爸爸那代人心中植根,成為香港人傲視亞洲的一項美德?自助居民組織逐一成立,當年社區領袖如何為居民爭取更好的生活?沒有民主制度下的充權過程是怎樣?「公僕」概念是怎樣在官僚體系中成形?袁慧筠也同意,當中可伸延的研究好多,但她最念茲在茲的,卻不是這些宏大議題。
「父親一生正直,樂於助人,而且堅持靠一己之力,推動改變。我在大學研究政策,也是想為社會帶來結構性的改變。我回望人生有條軌跡,就是隨着爸爸的腳步走。」剛退休的袁慧筠,打算未來專心整理爸爸的錄音,好好書寫他的故事。
「我生於十號颱風溫黛(註4)襲港之時,有時我想,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日子來到世上,好像生來有種責任,要把一些重要的東西記下來。」袁慧筠在工作坊上說這句話時,有點盪氣迴腸的感覺,此時另一位參加者突然舉手,說自己有位親戚也在同一天出生,長大後甚至改了個英文名做 Wander,大家笑作一團。我突然看到一條無形的線,因着大家開始講述自己家庭的故事,將很多不同的人生連結起來。
超越慎終追遠的尋根之旅
上文提到曾曾祖父經常借錢給孫中山的陳彥楷,留意到台灣民間有很多家族史的工作坊。他提到,不少台灣人是靠日治時期的戶口調查,追溯自己祖先的過去。市民只需到戶政事務所,付費台幣15元便可以查看。
這份戶籍文件是個寶,有一欄叫種族,有人看到才駭然發現自己有原住民血統!除了職業及出生年月等一般資訊,以仔細見稱的大和民族,還註明戶主有否吸食鴉片、纏足、身心障礙、接種疫苗等。陳彥楷說,台灣近年也冒起尋找自己身世的熱潮﹕「政府大力推動,因為要建構台灣人的主體性嘛。」
回顧家庭史,在我看來跟孝道和血緣沒有關係。親情這回事,在很多破碎家庭中是過譽的,但我們可以透過認識家族的起跌,了解自己和身處的社會是怎樣一路走來。
記錄家庭史也不止於保存集體記憶,更在於建構身份認同。香港家庭其中一種共同經歷,是海外華僑背景。但如擁有「獻金救國」家傳之寶的 Winnie 一樣,這個記憶遙遠而朦朧,有個海外僑領曾祖父也不得而知。當我們這一代以為自己出身平凡時,其實不然。原來才兩代前的人,已經越洋過海見過世面,也側寫了香港跟世界各地的緊密關係,香港一直都是一個開放包容的國際城市,為何今天漸漸變成只向北望?透過重新整理家中的華僑身份,在今天要面對去留抉擇的子孫,會得到什麼新啟示嗎?
現代香港作為一個移民社會,幾乎人人家裏都有一個由內地走難或偷渡來港的故事,那主要是發生在四十年代末期國共內戰,直至1980年取消抵壘政策(註5)之間的日子。香港人口由戰後60萬,幾年間翻了幾倍,1950年中已達220萬,當中每三人就有一人是難民(註6)。除了由上海、廣州等地南來的人,香港同時收容了大批在東南亞經歷排華的華僑。
這兩批移民帶着強橫的開墾性格,在當時兼容並蓄、不問身世的香港落地生根,創造香港日後的經濟奇蹟(註7)。在家庭歷史工作坊上,大部分參加者就是這批移民的後代,大家莫不因為談到家人這段大同小異的經歷而產生共鳴,一班本不相識的陌生人,頓時因為「命運共同體」而熟絡起來。
一個家庭的走難故事或許與你無干,但若能好好梳理無數家庭的走難故事,就能重構一個時代的面貌,見證社會變遷。這種大視野由小歷史(microhistory)形塑,一方面保持了敍事的多元性,另一方面強調了香港本位的視覺,見樹又見林。雖然此刻我不知道整理上世紀的香港家庭移民史,可以帶來什麼新的論述,但一定會比官方的史觀有趣,也是「話語權要自己爭取」的體現。
遲來的本土意識,源於獨特的人口結構
香港歷史研究近年在民間冒起,各種舊照片專頁、研究二戰、殖民史的、地方誌的組織如雨後春筍。有說是紅線處處難以談論當下,唯有回首前塵;也有說是近年本土意識抬頭,香港人終於認真看待我們獨特的歷史。
與其歸咎政治原因,我更覺得這股本土意識覺醒,註定是在2000年後發生,而且牽頭的大多是七十後、八十後一代,這跟香港移民社會的特殊人口結構有重大關係。正如前文所講,戰後香港收容了大量南來移民,要直到七十年代,本地出生的居民人數才首次超越非本地出生的,也即是說,直到40多年前,一大批「鄉下就是香港」的人才正式出現。
那批人,也包括我在內。我們從小視香港為家,見識過末代的殖民地統治,跟走難南來的祖父母還有一面之緣,能夠追蹤到華僑或內地的連繫。若要訴說近代香港家庭最曲折的往事,以及體會到其中迫切性的,必然是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
其中一位對記錄香港歷史很有觸覺的,是我認識多時的一位同輩記者鄭美姿。她最近幾年致力採訪和記錄香港長者的生命故事,去年策展了一場展覽會,展出逾百位香港平凡長者的生命故事,每個公公婆婆的人生皆獲獨立製作成一本「小書」。小書裏面刊登了「那些年」的泛黃老照片、富殖民色彩的英屬香港證件,以及約二三千字有關他們逃難來港、落地生根的文字故事。
展覽中那些充滿溫度的文字非常動人,所以鄭美姿被我拉去家族史工作坊當講者,分享做口述歷史的技巧。這次我邀請她為此文撰寫一個小段,讓大家、也讓我自己,可從另一對眼睛回看書寫家庭對社會的意義:
記錄消失中的香港——鄭美姿
直到我真真正正用NGO的身份,蒐集了香港逾百位「無名無姓」長者的生命故事,並且於深水埗一個很草根的地區為其生命舉行了展覽會之後,我才倏地意識到,這些公公婆婆的人生並不只屬於他們,他們的經歷、他們一路走過來的路,原來也一併屬於香港的。說得「悲情」一點,是屬於正在消失的一種香港想像。
在他們已經過去的人生旅程中,我重組了一批人如何攀山涉水、在險要的走難路途上目睹同伴或遇溺或跌死,九死一生終於來到香港境內,因着「抵壘政策」而成為了香港人。在他們口中,還重組了各式各樣的畫面,例如九龍城寨、填海前的維多利亞公園,以至在殖民地時代遍地插滿「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的調景嶺。對於香港來說,由於經濟的發展、政治主權的更迭、意識形態的改變,當下的香港,跟前述的香港,幾乎是完全扣不上來的,中間的斷裂鋒利而且不可癒合。如果沒有口述文字粗疏的接連,我們簡直不可能想像那個時空所發生過的事情。
可惜那種由 NGO 所進行的縫補工作,只是杯水車薪。訪問垂垂老矣的長者,試圖從他們口中得見歷史的做法,是注定跑輸時間的一場無情競賽。因此當《尚未完場》導演徐岱靈告訴我其團隊正在計劃「家庭歷史自己寫」的一系列講座時,我覺得異常振奮。始終我們那種 NGO 式針對陌生長者所進行的「生命故事」記錄,需要 funding 的支持,隨時話停就停,並且無可避免跌入「跑數」的輪迴,做出來的故事雖能拼湊成一部份的香港的歷史,但由於這種形式的生命故事蒐集,欠缺了長者家人的主動付出和參與,因此在鞏固家庭關係上,根本遠遠不如「家庭歷史自己寫」的那種層次。
《尚未完場》團隊所推廣的個人家庭歷史探查,是一場關於家庭歷史價值觀念的大幅重塑和改變;香港長久以來的家庭文化,更着重於對長輩的身體照料,其人生經歷以至富有歷史意義的文件,下一代似乎更習慣用「斷捨離」的方法去面對和處理。
如果能讓更多人意識到家中長輩可能埋藏着有如電影一樣的經歷,如果讓更多人能得到共鳴而開始追查自己家庭的歷史,那將會是一趟何等有意思的全民「自己歷史自己寫」旅程。
家庭史終歸是人生的故事
鄭美姿對平凡家庭的故事,有着義無反顧的肯定,不過在工作坊上,曾仲堅卻存疑:「除非有天我成名了,否則實在價值不大,也沒有人有興趣看。」作為一名社會學系學者,他早就把家中的文獻翻個透,畢業證書啦、1909年清朝還在時的出世紙啦,全部保存得宜,看得我們嘩嘩叫,他家是個博物館嗎?
其中一張文物級孤本,是祖父母的結婚證書,上面列有「介紹人」名字,一查不得了,竟然是國民黨的少將。再鍵入曾祖父名字,還牽扯出跟大白兔糖工廠創辦人的私人恩怨。手握眾多線索,但他始終不太信服自己一家的歷史,能有多大作為。
但他明明講得眉飛色舞。
其中他姑媽的故事,跟社會結構或任何大歷史瞬間都沒有關係,卻最說到我心坎處。曾姑媽人生大起大跌,曾經擁有一幢樓,最後竟被男人騙了。許多年後,那男人從國外寄了一個包裹來。曾仲堅以說書人的語氣賣了一下關子﹕「你猜她如何反應?姑媽恨意未忘,望也不望就把箱子退走。我們家裏人有時都會提起,很好奇那箱子裏放了什麼。」
我也不禁想,曾姑媽一生都活在悔恨中嗎?她臨終前有沒有放下?我道﹕「這個很有畫面,可以拍電影了。」曾眨眨眼說﹕「而那個箱子被退回的門口,我是去過的。」
家庭史的意義,其實很多學者早有專書論述,其私密之處對家人有特別意義,其公共性也是無可置疑。除了抗衡或補充主流大歷史,當中跨越時間地域的情感共性,才是我覺得最珍貴之處。在大時代下,即使沒有家國情仇,也有兒女私情,我們當下無法釋懷的糾結,有誰沒經歷過?回顧當年祖父輩為何流落到香港,如何重新生活,最後牽引到我們為何存在於此時此刻。這是一趟令人感到安頓的旅程。
光說其他人的家庭史,那麼我自己呢?媽媽說祖先在清朝當官,但文革後什麼都沒有了,跟內地親屬也沒有聯繫,很難追溯。爸爸那邊是農民出身,十多歲時經澳門來港,並沒有偷渡游水被鯊魚追殺的驚心動魄,然後做了大半生的士司機,似乎沒有轟烈的大事可記。但最近香港鬧哄哄在追討的士司機沒禮貌又拒載,我才突然驚醒,的士人生也很好看呀,也可以側寫一個行業由盛入衰的轉變。最重要的是,快將移民的兩歲小姨甥,長大了只能靠我的記錄,憶記那遙遠的公公婆婆和香港。
註:
1. 文咸東街位於上環,商舖大多跟東南亞、新舊金山經商,或稱南北行,現時還留有很多賣參茸海味的店。有說當年的銀匯也會買賣軍火。
2. 包括馮自由的《革命逸史》及《成露茜論文集》
3. 香港首間現代化的精神科醫院
4. 溫黛1962年襲港,釀成183人死、388人傷、7萬人無家可歸。
5. 抵壘政策為港英政府對來自中國內地非法入境者的難民政策,於1974年11月實施。由中國內地偷渡到香港市區的界限街以南,即能獲取香港居民身分; 但若在其他地方被截獲,即被遣返。由於非法入境問題嚴重,此政策於1980年底取消。
6. Gatrell, Peter. 2013.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Refuge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及 香港年報
7. 此論點參考了紀錄片《尚未完場》,吳俊雄博士訪問中的觀點。
好看,謝謝
好看,謝謝
好喜歡這篇報導,十分慶幸能讀到,謝謝
奇怪。這題材很有趣,但文章寫得很悶。
寫自己的家族史很有意義。記得某次去日本的交流團,到了當地某家寄宿。那家主人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原來就是自己家長輩的口述歷史!很驚訝,這種對歷史的敬意、家人的溫情,很值得在香港推廣。
另外還認識不少日本的老人家,會寫作個人史,回顧自己的一生。這也是幫助一個人在晚年回顧、整理自己生命的好方法呢。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