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魚,順着河水遊進湖中,見對岸丘陵上正着起野火。於是飛昇化成雲,朝着火山浮走。雲下有一隻孤獨的狐,我施雨澆滅它面前的焰火。但我只是一片孤獨的雲,救不了那座森林。我落在狐狸頭上附身於它,助它一程力量逃出火海⋯⋯
紀錄片遊戲「Atuel」(阿圖埃爾河)是一部交互電影,它讓玩家以超現實的的方式遊覽一條河的旅程。最開始,我們控制的是一股溪流,隨着地理環境和劇情的變化又輾轉附身於一條魚、一朵雲、一隻狐狸、一隻鳥、一滴雨……
「Atuel」由阿根廷獨立遊戲工作室 Matajuegos 開發。Matajuegos 注重藝術表達,探索具有拉丁美洲特色的批判性遊戲實踐,製作過不少融合本地與個人的社會、政治觀點遊戲,很多都深具諷刺性和實驗性。2021年,來自阿根廷、南非和英國的社會研究學者組成的環保紀錄片團隊12.01 Project ,聯繫到 Matajuegos,想使用一筆項目基金委託Matajuegos ,根據該團隊拍攝的阿圖埃爾河紀錄片製作一款電子遊戲。
阿圖埃爾河(Río Atuel)發源自安第斯山脈,流經阿根廷的門多薩省和拉龐帕省,河道全長790公里,流域面積39,904平方公里。Matajuegos 的主要成員之一 Santiago Franzani 一向關注水文、環境的話題,所以工作室欣然答應了這項委託。
合作初始,12.01 Project 分享了對沿河當地人的採訪等拍攝內容,在前期製作階段就為Matajuegos 提供了足夠的靈感,做好故事大綱的構思。在 Matajuegos 負責敘事設計的設計師 Pablo Quarta 說,12.01 Project 給予了設計師們充分的呼吸空間,因為這個項目的是公益性質,非營利也非商業,所以工作室在製作過程中不需要刻意保護所謂的品牌形象。
一條河不僅是一灘水的集合,它可以是一個人,更是一個生態系統。它承載岸邊百姓的記憶,成為了人們基因的一部分。它甚至記錄了跨紀元的生物數據——阿圖埃爾河是安第斯山脈的延展,千百年來它沿途搬運了山巒的碎片,記錄下史前海床的歷史信息。遊戲中有這樣一幕,玩家化身的小魚遊過村莊,空中迴盪婦人的歌聲;接着,畫面拉遠,魚與現世的河變成蒼悠海溝幻影裏很小很小的一部分,遠古的龍魚在上方遨遊。河流穿越時空地,甚至與周圍生物群系的靈魂交織,組成複雜的生命網絡。
生靈的集群本應得到敬畏。曾經,當地人在跨越河流前先需要卜問,徵求神靈的許可。這類對河流的擬人化在世界上很多古老的文化裏普遍存在——《千與千尋》中,來湯婆婆浴池裏洗去滿身污穢的河神,就是吉卜力工作室對現代工業垃圾污染環境的嘲諷。而現在,阿圖埃爾河面臨著全球淡水體都躲不掉的氣候變暖危機。河水徑流隨着山頂冰川和積雪的薄弱而減少,導致流域乾旱。河流岸邊的阿根廷門多薩省失去了河水滋養,多片綠洲開始萎縮,農業也在衰退;而當地政府應對水資源短缺的配給政策又加劇了地方居民與大企業之間的經濟差距。至此,許多世世代代靠着阿圖埃爾河經營的葡萄酒莊和橄欖油農場皆已關閉,工人們紛紛離開,去其地區尋找工作。
2020年德國新媒體藝術中心 (ZKM) 的「思想展覽」《關鍵帶:地球政治的觀測站》中,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提到「關鍵帶」是從地質學挪用的名詞,指的是地表及其上下百米範圍的一層「薄薄的皮膚」,這是地球上最鮮活、瑰麗的圈層。人類自從出現以來便逐漸頻繁地影響這個圈層。英國科學家詹姆斯·洛夫洛克 (James Lovelock) 與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Jozef Crutzen) 據此先後提出了蓋亞假說 (Gaia Theory) 和人類世(Anthropocene)概念。在蓋亞假說中,地球與棲於其內的整個生物圈構成能夠自我調節的「超級有機體」。蓋亞假說後來又被琳·馬古利斯 (Lynn Margulis) 的內共生學說 (Symbiogenesis) 完善——馬古利斯用苔蘚的例子來比喻,如今的地表景觀是地球上有機物和無機物互相作用的結果,而人只是有機物中的重要一員。
「安第斯山脈-阿圖埃爾河」以及隨水流盈虧而生長、縮減的植被也是一個共生系統,是全球淡水水域的代表。事實上,「Atuel」裏的遊戲地圖並不是基於阿圖埃爾河渲染的,建模過程中工作室甚至沒有參考任何一條阿根廷的河。據遊戲設計師 Pablo Quarta 介紹,河流模型來自於英國某地,因為在遊戲設計師的創作理念裏,遊戲裏的「河」是世界上所有河的縮影,而全球變暖的許多論證都來自英國氣象局的觀測數據,所以團隊才有了這個取材想法。
「全球變暖」之外,河流還要面對河流與人、人與人之間的權力爭奪。遊戲中有這樣一段畫外音:「從發源地到水壩,這段河流自然流淌。一旦進入水壩,並分流到運河、灌溉渠或支流……[它] 不再是自然的,而是被人類左右着。」
在阿根廷,阿圖埃爾河附近的門多薩和和拉龐帕兩縣,在全國經濟排名中分別為第五和倒數第三,它們圍繞河水資源分配和管理的爭論歷時已久達百年。阿圖埃爾河的大部分河段位於門多薩,最後一截則在拉龐帕消逝。過去,它一直是兩地的重要灌溉水源,支持着地方農業與經濟。然而,在環境問題影響水流時,門多薩實施了遷移河水的水利項目和大壩建設,以滿足省內的用水需求。此舉犧牲了拉龐帕下游居民和企業的利益,加劇了流域社區之間的緊張關係。
現實中,門多薩政府對沖突的回應是強調氣候變化對河水的影響,將「過錯」推到阿圖埃爾河的身上,弱化水利項目對徑河水流量的竊取與消耗,使河水衝突變成了難以解決的問題——衝突涉及到多個利益相關者之間的競爭,而現有的社會系統難以通過單一的程序調整任何一方,維持水資源獲取、使用權的可持續性和公平性。兩省懸殊的經濟實力更讓人聯想到羅布·尼克松(Rob Nixon)在《慢性暴力與窮人的環保主義》一書中介紹的,被貧窮催化的「逐漸形成且隱形的暴力,一種分散在時間與空間中且破壞性滯後的暴力「。
缺少資源的貧窮者無權決定資源分配,就像是被強行改道的河流、失去了流水無奈空等的河床、被野火攔路眼見家園化為菸灰的無助狐狸,也像是山火和乾涸峽谷上空形單影隻的小云朵——它盡力擠出了幾滴雨水,而它們在浸入草木之前就已經蒸發了。
12.01 Project 最初的構想是製作一個強系統性的遊戲,比如通過管理資源的數值去改變河水與流域的環境狀態,但限於預算和時間,Matajuegos 提出了類步行模擬器的方案。簡單的移動機制允許團隊將更多時間投入到材料挖掘和編劇創作上,這遵循了 Matajuegos 受託的初衷——他們在現有的拍攝材料裏看到了幻想再創作的潛能,團隊成員 Franzani 的幻想美術風格也可以浪漫地融入大地主題裏。
遊戲使用紀錄片的採訪音頻,這些聲音來自阿圖埃爾河沿岸的地質學家、生物學家、陶工、活動家和歷史學家。設計師們不想在作品中輸出新的人聲,但在非人的部分植入了自己對於自然界中動植物群間關係的解讀。花鳥魚蟲得到了河的潤澤又將營養回饋河流;水汽蒸發又凝聚成甘霖賜予兩畔更豐富的生命力。在移形幻化的設計裏,被附身的物象皆來自本地的生靈——工作室甚至考慮過讓鮮活植物作為某階段的附體。負片般色彩的環境裏點綴着被鮮豔對比色高亮出來的動物、植物,甚至虛幻的神明,遠遠地標識出與玩家互為陪伴的生命體。
紀錄片本身的視覺沒有主角性,以展示拍攝隊伍順着水流看到的景觀為主;訪談的部分多為客觀的鋪陳,沒有明顯的思路串聯。但在遊戲裏,工作室通過對角色的行為設計為物象賦聲,讓這件數字作品遊戲超越了作為紀錄片副產品的身份,強調人的反省,引導觀衆從「征服者」的高度走下來,站在人以外的角度,設身處地思考河流對萬物的意義。當我控制雲朵降雨為火林中的狐狸尋路時,畫外音的女聲開始批判人類篡改水道的行為。在她的闡述與緊張的音效伴奏中,我在上下左右移動的雲朵身上感到一絲焦急,並開始聯想幹旱與山火的因果聯繫、擔憂狐狸以及其他住在森林裏的動物的安危。
Matajuegos 還通過對訪談的選編、剪輯來表達觀點。被匿去講述者姓名的音頻由「河流是什麼」來展開討論。一個聲音提到了阿根廷作家 Galileo Vitali 的一段比擬,說:「一條河流一開始是狂野、匆忙的,像個孩子;然後進入青春期時,它稍變穩重;到了成年期它就被安置在堤壩或運河中;最後的最後,河流就像一個人一樣會逝去,漸漸消散,直至消失。」 從山間溪水到湖泊、峽谷,到最終隱入城市的水渠,影片的視覺敘事也遵循了這個比喻。
Matajuegos 無意將「Atuel」做成一款宣言式的的政治宣傳遊戲。他們認為,詩意的敘述能讓玩家以更敏感、非純理性的方式來與問題背後的生態系統建立情緒連接。在紀錄片的採訪錄音裏,沒有受訪者直接面對這個爭議來討論河水的權力,但工作室選擇了一些隱喻來間接回應這場爭端。一個受訪者說:「河水從未阻礙我們的流動。相反,在這個地區,七千年來直到現在,它一直陪伴着人類流動。然而從文明誕生到今日,我們所做的恰恰是不讓這條河自由流淌。」
在船上當水手的某一天,和海水融合為一體。
發現海洋乃「無生命亦非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