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新春到,恭喜發財!農曆年假期,除傳統日程,可也是煲劇的大好時節。新年流流,自己煲劇之外大概也想聽人圍爐聊聊講講,我們邀請了不同地域的劇評人,在線「吃花生」,聚頭聊一聊過去一整年,陸劇、港劇、台劇、英劇、美劇、韓劇⋯⋯各地的熱點與創作風向大概如何?近期的熱門劇和未來可期待的,又有哪些?劇集掀動的社會現象、各有其來的各地行業對照有時怎樣?如果你也喜歡看劇,就一定不要錯過這篇乾貨滿滿、從兩岸三地不同視角出發的電視劇大對談。
與談人
選凝: 從北京移動到香港又來到台北的劇評人。中港台劇集都有看,英美劇這兩年看得比較少。
林克:在北京的劇評人,什麼都看的文化記者,大陸劇忠實黑粉。
佑德:徐佑德,台灣影評人、劇評人,開發製片,台劇英美劇雙修,爽片與議題劇皆愛,文藝腔略重的觀察者。
書瑋:人在香港、但看很多英美劇的劇評人,文化觀察者。
Part 1. 2024開年爆款劇《繁花》
「王家衛至少向投資者證明了:你拍一些很正常的女性,觀眾絕對可以接受,並會讚美你。並不是說你拍一些有獨特想法、更進步的女性,觀眾就接受不了。」林克
選凝:先講講最近熱度很高的《繁花》吧,2024年開年華語劇第一爆款。我還沒看完,但目前為止唯一被打中的時刻只有杜鵑演的雪芝在半島酒店跟阿寶說「我們一九九七再見」那個瞬間⋯⋯雪芝是寶總的白月光,感覺那場重逢像隔空投給香港的一封情書。當然一九九七,雪芝最後是看不到了。
劇裡鋪了很多粵語歌,但似乎只有溫兆倫的《隨緣》最應景,Beyond金曲就很不適合⋯⋯林克覺得《繁花》算低開高走嗎?好像到12集左右,評價就變得較好了? 但也有人說,結尾又回到了上海大型主旋律品牌項目的調性上?
林克:《繁花》基本上就是王家衛拍《東邪西毒》的感覺,跟金宇澄原著可說幾乎沒任何關系。可能第一波差評主要與此有關,很多人覺得怎麽90年代那麼流光溢彩、華麗燦爛,和《小時代》那種畫風很像?而60年代以後的文革苦痛歷史全都沒有?還有些批評是說王家衛根本不懂上海。這些批評有政治性的,也有審美性的。
我一個上海朋友,開始也覺得這個劇和他想象中的上海一點都不一樣,黃河路不是這樣,他們兒時人和人之間說話也不是這樣,但他看到十二集之後覺得:「也能看得下去了」,覺得「雖然它可能跟我真實經驗沒關系,但這就是王家衛眼中對上世紀90年代上海的一個想象、一個描摹。」
而我另一個朋友說《繁花》結局讓他很憤怒。他經歷過2022上海封城,三個多月的封控讓他對上海夢幻破滅了,但《繁花》最後一集怎麽又回到了主旋律框架?又在講上海是一個多麽繁華的城市?
每個人看到的可能都不一樣,我個人看到最後一集是很傷感的,我覺得它是一種《紅樓夢》的敘事:繁華如夢,一切美好的終都逝去。那你以這種心情去代入2022,好像也講得通,就是你曾經以為上海在中國擁有獨特位置,但這個東西是假的。若說王家衛講的是這樣一種情緒,也說得通。
選凝:上個月一個北京朋友來台灣觀選,我們也聊到為何大家對《繁花》有共鳴?他說了一個點我覺得蠻有啟發的:「你看寶總他再怎麼有錢、再怎麼厲害,最後還是全都賠進去了;他趕上了那個時代的紅利,但結果還是全賠光⋯⋯」我就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大家感同身受的是這個,真的非常符合當下中國的時代情緒。另外一般來講較紅、較出圈的陸劇,很易引發性別方面的批評。但《繁花》沒有出現這方面爭議?
林克:對。這個是我身邊很多女性朋友覺得最好的部分。儘管《繁花》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王家衛至少向投資者證明了:你拍一些很正常的女性,觀眾絕對可以接受,並會讚美你。並不是說你拍一些有獨特想法、更進步的女性,觀眾就接受不了。
雖然中國影視界的決策層,男性還是佔據絕對權力中心,他們大多不接受任何異質性的、可能會冒犯到他們的女性形象;但王家衛相對騰訊來說可能更強勢,所以這個劇裏,他可以去塑造一些符合他審美的女性形象。事實證明也是成功的。哪怕是有瑕疵的女性配角,像像范恬恬演的卢美琳、Papi醬演的菱紅,雖然可能某些地方不體面,但都很鮮活,生命力很旺盛,你會覺得這些女性很可愛。
縱觀王家衛所有電影,會發現他真的是一個特別熱愛女性的導演,包括他可能會用很多鏡頭不加掩飾去呈現那些女性的美,拍她們的背部、腳、走路姿勢,可能換其他男性導演來拍,你會覺得很猥瑣,但王家衛拍出來就是很美,也不會讓人覺得是男性凝視,這是他很厲害的地方。
當然王家衛也會故意釋放一些直白的金句,如汪小姐最後說「我是我自己的碼頭」,這個截圖在互聯網上傳的到處都是,很打動今天的女性觀眾,本質上當然也是因為大家如今覺得男性都不可靠。「因為男人都不行,所以我要做我自己的碼頭。」
佑德:台灣人看那個年代的上海,其實距離很遙遠。就我自己的不科學體感而言,大概35歲以下的台灣世代,沒有人在討論這部,因離他們自己視角很遠。我讀中文系,知道金宇澄的作品承襲張愛玲,所以文學圈的人會想去看王家衛怎麽拍金宇澄。
王家衛雖然是上海人,但他從來沒拍過上海,這幾乎是他第一次去呈現上海。我看的時候,覺得這就是所有人對上海的共同想象,上海就應該要如此繁榮,但是他畢竟叫「繁花」,最終還是要落盡的,這是王家衛隱隱去做的事。
整體而言,我覺得《繁花》跟英劇美劇是反過來:英美劇容易爛尾,但前面是OK的;《繁花》反而是前十五集、二十集有點顛簸,到後面角色都建立起來之後就穩定很多。王家衛花了蠻大篇幅在探討眾生相,而我們的觀影習慣可能更容易代入主角的心情,再加上他又有一些自己的隱喻。我覺得可惜的部分是《繁花》的劇本可以更靠近觀眾一點,因為前面敘事太零碎了,觀眾很易出戲。
書瑋:如果說《擺渡人》是王家衛對下沉市場的電影嘗試,《繁花》就是他對中國下沉市場的電視劇嘗試。我覺得他很懂一切,他懂中國對劇集的輿論氛圍,他懂大家想看的東西以及網路上會傳播什麼。質素上我們可能不會很滿意,但王家衛就是針對中國大陸市場來做的,我們也可以看出他的傾向和企圖心所在。
大陸音樂行業有個八卦說其實《繁花》第一集都開播了,後面的音樂還沒聯絡到版權方,趙傳也有在不同平台上提到自己身為歌曲版權持有人直到歌曲被使用了,劇都播出很久了也沒被接洽過,這在過去王家衛電影裏是不可想像的,但這次做事方式等真的還蠻融入大陸的。
Part 2. 好的小說卻改編不出好劇?
「越好的文學作品越難被改編,文學尺度比影視尺度要大很多,改編時怎麼把握尺度?中國因為沒有分級制度,對劇集的尺度把握也最嚴格。這種情況下,陸劇很難出現特別好的影視文學改編。」林克
選凝:王家衛的改編和金宇澄的原著,在《繁花》而言已完全是兩件事,需要被分開看待了。其實陸劇一直不乏文學改編資源,但我發現很多好小說拍出來,就變了另外的樣子,口碑也未必好。比如我很喜歡作家鄭執的長篇《生吞》,但劇版《膽小鬼》對男主角人設的改動,就沒有了小說的壓抑和悲劇感,結局似乎也是因應審查制度做出的調整。還有《平原上的摩西》,雖然是好小說、好導演、好製作,卻並沒特別出圈。為什麼會出現這樣文學改編影視的落差呢?
林克:雙雪濤小說的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因為拍得比較文藝,大眾受眾沒有那麼多。其實中國文學和影視劇關係一直都很密切,但在今天,七零八零後作家的聲音比起1980年代成名的那批經典作家來說,依然相對弱勢。也因此,這兩年官方的中國作家協會在主推「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希望中國文學可以依靠影視出圈。
但並不是說政府來推寫得不好的作品,影視公司就一定要買。市場真正熱捧的作家如東北的雙雪濤、鄭執、班宇,還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經過市場檢驗是賣得不錯的。雙雪濤的小說,很多本身就是比較好改編的罪案題材,影視公司才會買。
另外因為中國觀眾永遠都喜歡看家庭倫理大劇,梁曉聲《人世間》改編了的電視劇火了之後,這類家庭倫理小說的版權賣得不錯。再就是每四年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也會引發影視公司來買版權。所以真正能獲得影視改編的,一是被市場檢驗過的,一是有媒體話題度或是被獎項炒過的人。但賣出去之後怎麼改,又是另外一回事;基本上忠於原著的是少數,絕大多數都會因為各種各樣原因去改編。
有一部分是審查原因,另一原因我認為嚴肅文學,要改成影視劇,中間本來就是有一個裂痕的。越好的文學作品越難被改編,文字怎麼去轉譯成視覺語言?文學尺度比影視尺度要大很多,改編時怎麼把握尺度?所以就會出現選凝剛才講的《生吞》改編變化很大這種情況。中國因為沒有分級制度,管理者心中也覺得劇集尤其電視台播出的劇,是最大眾的老百姓會去看的,尺度把握也最嚴格。這種情況下,陸劇很難出現特別好的影視文學改編。賣出版權的作家也許絕大多數都不滿意自己作品被改編的情況。
佑德:改編文學方面,在台灣,公廣集團(華視與公視)確實功不可沒,它帶動了整個商業電視台對好劇本的重視。其實像《俗女養成記》也是公廣集團拿出來做所謂的文學改編,因為那時他們就認為,要從自己的文化開始找,就找到了這個。
Part 3. 2023年的陸劇,反映了時代情緒?
「在2023年整體失業率這麼高的情況下,你看《狂飆》和《漫長的季節》時,其實喚起的就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說一種自憐。」林克
選凝:去年是陸劇能量很強的一年,爆款劇從年初到年尾沒斷過。從討論度很高的《狂飆》、摳書還原的《三體》,到《漫長的季節》、《蓮花樓》,再到公案故事嫁接社會派推理的《繁城之下》。這應該算是近年陸劇的一個大年?林克覺得這種創作氣象未來可以延續嗎?
林克:我覺得2023年有些偶然性吧。前幾年因為各種文化管控,很多劇積壓了。現在陸劇很多時候是你大概知道有這麼一個劇,但什麼時候播出?有沒有可能播出?是不是今年播出?都不一定,也不可預測。比如之前就有很多圍繞《繁花》的傳說,劇組停機好幾次了、是不是拍不出來了等等。然後突然官宣說12月底要播。我個人感覺《漫長的季節》、《狂飆》、《繁城之下》這些有討論度的劇,能夠播出也都有一定偶然性。
2023年的很多劇,抒發了一些公眾對現實的不滿情緒。比如《狂飆》的設定是雙男主:張頌文演黑社會大哥,張譯演正面角色警察;但沒想到所有人最後討論的都是張頌文演的反派高啟強。但高啟強火了之後,這角色也沒得到主流電視獎項的任何提名。我們沒法解釋:為什麼老百姓內心深處喜歡的是一個這麼負面的角色?
民意在過去三年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人們厭倦了去看所謂正義戰勝邪惡的情節。高啟強這個人物的成功史和上位史是:他本來是很老實的一個小攤販,老是被人欺負,最後一步一步崛起成了黑社會大哥。這種敘事是非常能夠滿足普通觀眾的。大家覺得「這不就是我嗎?在生活當中我很慘,我經常被欺負,但我也渴望出人頭地,有一天我也會反抗的。」
《漫長的季節》就更讓我們代入了一個經濟衰落下行的時代。有人說《漫長的季節》可以和《繁花》對照來看,《漫長的季節》是講在那個我們主流敘事中改革開放欣欣向榮的90年代裡,還有一群人他們其實是失落的,是被時代拋棄、受到傷害的。
而它也可以跟《狂飆》對照,《狂飆》本質是一個爽劇,講高啟強沒有任何背景又被人欺辱,後來怎麼成功的故事。而《漫長的季節》是講普通人如果沒有成功,一生要怎麼度過的故事。比如王響是不是抓住一個什麼機會也能成為高啟強?
這都是同一套90年代敘事——只是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落了。它特別暗合我們今天的一種情緒,就是在「無論怎樣,你的人生可能都不會太差」的階段過去之後,在2023年整體失業率這麼高的情況下,你看這兩個劇時,其實喚起的就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說一種自憐。
我因為工作緣故,去參加了愛奇藝全年最大的產業發布會。這些平台也都意識到「必須要變了」:現在沒人喜歡宏大敘事,沒人喜歡看教化意味很強的劇集,大家想看的就是小人物。現在做劇一定要把握所謂的時代情緒——沒人喜歡看虛假繁榮,沒人喜歡打雞血的東西。大家都在思考「我們在這個下沉的年代,還能怎麼好好活著?」
另外《繁城之下》也值得說一下,如果它是一個現代劇,尺度大到幾乎過不了審。但它是古裝劇。我們想說點什麼當下的事,只能放在某個黑暗的古代社會,要麼明朝萬曆年間,要麼清末天下大亂,其實完全就是當下的自況。《繁城之下》內核非常黑色,講「正義是追求不到的」。它在一個社會派推理的古代懸疑故事裏,包裝了當下大家相對絕望的情緒。
因為2023年財政很差,我一些做公務員的朋友情況也不好,他們也會問說:「疫情就這麼過去了嗎?怎麼沒人因此得到任何懲罰?」去年有一波說核酸造假等等新聞,那些人好像也沒遭到審判,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而《繁城之下》就是在追問「正義可不可以追求到?」追求不到,它是無聲無言的一個結局。
因為現實當下是不能談論的,我們都要把想說的東西放在一個過去的時代——相對能說的,放在90年代;特別不能說的,就放在古代;我覺得這是2023年很有意思的一個情況。
「其實在台灣會紅的陸劇還是古裝劇,我們這邊比較喜歡所謂『甜寵劇』。」佑德
選凝:佑德從台灣的角度對2023年爆款陸劇怎麼看?《漫長的季節》在Netflix上線後,好像也並沒有什麼討論聲量?
佑德:其實在台灣會紅的陸劇還是古裝劇,我們這邊比較喜歡所謂「甜寵劇」。《漫長的季節》有點議題向,我身邊知識分子或文學圈的人,對它非常好評,可是一般觀眾有點吞不下這樣的敘事。加之台灣觀眾現在對中國的演員越來越不熟悉,也是它在台灣沒辦法很大聲量的原因。
Part 4. 「大台」的社群道德演變和「扶不上牆」的ViuTV
「這是非常明顯的一個中港劇從過去的『分別』到現在的『融合』:就是都在朝向比較叢林的角度在發展。」書瑋
選凝:我記得2023年底,《新聞女王》在大陸好評多多,甚至被追捧為狂甩陸劇十條街、觀念超前的女性劇。這其中有優酷宣發策略的加成。但我覺得對港劇愛好者來說,「大台劇」多看個幾部,應該就覺得《新聞女王》的宮鬥配方毫不新穎。大家怎麼看「香港職業劇」在大陸重新掀起熱潮的現象?
書瑋:我相信中港台所有當紅華語劇,都確切反映了我們身處的社群的道德感,主流社群道德不認同的劇是沒法在這些地方熱播的。香港在過去漫長年代裏的道德感是「你做壞事有天收。」《大時代》的劉青雲就是我默默做個好人,然後等著天來收拾你;《溏心風暴》也是:我只要在這個家賢良淑德做好自己就好,後來的《宮心計》和《公主嫁到》都是如此。
民眾最共感那個與世無爭的沉默堅忍的好人,也為他們在飽受委屈之後揚眉吐氣感到暢快。而大陸的大氛圍是「我不能指望誰來主持正義,我只能自己變成正義。」以《甄嬛傳》、《延禧攻略》為首,大量的熱播劇都是這樣,大家愛看這樣的敘事。
而我發現香港的道德感也在變化。《新聞女王》已經不是「有天收你」,而是「我要用我所有一切的道德或非道德辦法,達成我心裏的正義。」這是非常明顯的一個中港劇從過去的「分別」到現在的「融合」:就是都在朝向比較叢林的角度在發展。
林克:《新聞女王》我其實只追了幾集,但不覺得它有什麼真正的「女性意識」,感覺就是一個男性職場爭鬥的「性轉版」。佘詩曼這個角色,你說她是男性也完全OK。互聯網上大家談論比較多的,是在職場上罵女性就跟她說「你回家嫁人」——那這個價值觀也很奇怪,為什麼大家覺得出現這麼一句話,強調職場是反對婚姻的,就是對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
我覺得沒有必要人為將婚姻和工作進行一個強對立。這個對立背後當然有它在內地互聯網上情緒的合理性,但並不是說選擇了婚姻,就是不夠好的女性;或者不選擇婚姻,像劇裡佘詩曼找一個年輕男友,才是成功女性的標桿。
佘詩曼她通過個人努力,擁有了地位和權力。某種程度上她是一個消弭了情感的、完全被異化了的職場人。那如果大家欣賞的是這個,也蠻可怕的。這個處理跟《繁花》就很不一樣。有些人批評《繁花》全是情情愛愛,但恰恰另外一些人會說,其實在內地劇集裏,我們已經看不到真正的愛情了。
愛情在這個時代是被鄙視和嘲笑的。一個真正獨立、好的女性就應該像佘詩曼這樣,完美沒有戀愛腦,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工具化的——這是更符合我們現在價值觀的一個女性,但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
書瑋:剛才林克講的為什麼《新聞女王》的「女性意識」在內地互聯網會獲得關注?我覺得就真的是「比下有餘」。而且我發現,大陸一些女性團體對戀愛腦的抗拒到了某個極點。有一齣科幻或奇幻成分的網播劇裡,就設置了一個情節是未來法律禁止戀愛腦——只要這個人被證明是戀愛腦,他就會上法庭被判刑、被剝奪政治權利或者沒收財產等等。
可想而知,戀愛腦在大陸某些群體裡已被標籤為某種「低下」的東西, 既不符合想要掌握更平等地位的女性的需求;對男性來說,或許大家也厭倦了。所以《新聞女王》對戀愛腦的抨擊,比如「你如果做不好,就回家去結婚」,其實就相當於是大家鄙視戀愛腦的爽劇,我覺得它在大陸的成功有這麼一點關係 。
選凝:《繁花》也好,《新聞女王》也好,也許都可算是在延續上一個時代香港影劇創作能量的餘熱或者說創作紅利。《新聞女王》這方面應該更明顯?
書瑋:以前可能大家對港劇有一個濾鏡,因為港劇承接了外國文化而有一個在地化的過程,所以有它的先機。港劇的職業劇一直在打一個「信息差」,以前的《妙手仁心》是參考美劇《ER》。那個年代大陸沒那麼快速接觸到美劇英劇,而香港因為處在文化交流比較頻密的地帶,能夠先一步去做這個事,所以佔據了一席之地。
而這十年來,港劇進入一個變革時代。我會把2012年TVB的《怒火街頭2》當作一個節點,因為那可能是TVB最後一個所有人都叫好的劇。然後2014年香港電視就開播了,大家開始對TVB有種抗拒。香港電視崛起後,TVB也在不停變化自己的製作方式,他們會去廣東省或者是浙江橫店拍攝,後製會外包給製作公司。我們現在看到港劇的拍攝手法、鏡頭移動方式,跟2012年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所以《新聞女王》的成功,是它摸索了這麼久之後做出的一個決定——就是「你做壞事有天收」變成了「我要自己來幫自己打拼」的價值觀,這是贏得大陸觀眾一個非常關鍵的點。而它在香港,就是大家愛看的辦公室政治或後宮政治劇。這劇熱播時,我在香港每次上街,周圍一定有至少一個人拿著手機在追。
可能還有一個點,是因為ViuTV的劇扶不上牆。年輕人很想支持ViuTV,可ViuTV劇作能力真的不強,大家在兩頭搖擺之間就很難過——明明想支持一個本地電視台的創作,可它的劇是要你去PUA自己才看得下去。相比之下《新聞女王》至少節奏明快,價值也迎合了中港兩地社群道德的演變。
「在同溫層裏,大家當然可以抱一抱,覺得ViuTV很棒,但你真的把那個劇拿到台灣或大陸,甚至英美,它的製作水準嚴格來說就是不夠的,這非常可惜。」書瑋
選凝:ViuTV去年有一套《和解在後》,主角是調解員,算比較小眾的職業劇。結尾的天台戲,用擦邊球方式對香港觀眾講了後運動時代的催淚寄語⋯⋯我覺得劇中個案的資料蒐集蠻紮實的,就是演員演技不太行,後來好像也沒有掀起太多討論。正好也可以討論一下,ViuTV究竟為什麼「扶不上牆」?書瑋覺得問題出在哪?
書瑋:ViuTV去年有一個劇比《和解在後》更熱門,叫《那年盛夏 我們綻放如花》。再之前,年度話題劇是《大叔的愛》翻拍版。但《大叔的愛》同班底翻拍的一個韓劇《社內相親》,去年底跟《新聞女王》同期播,在話題性和討論度上就被徹底打敗了。
ViuTV的創作者對資料蒐集這些做的很足沒錯,但電視劇寫作方面,我完全感受不到他們有在接收劇集創作的國際標準和趨勢,他們好像看不到世界其他地方的劇到底在幹嘛。這點我也很疑惑。你看台劇已有很多典範,而且很精良,美英劇更不用說,陸劇的懸疑劇也做到很高水準——但我不知為什麼香港這群創作者會寫出劇作和製作層面都很不理想的作品,可能因為製作經費較少,總之你完全感受不到香港製作群體有在跟其他地方接軌。在同溫層裏,大家當然可以抱一抱,覺得ViuTV很棒,但你真的把那個劇拿到台灣或大陸,甚至英美,它的製作水準嚴格來說就是不夠的,這非常可惜。
Part 5. 大家都愛台劇,台劇究竟好在哪?
「台灣現在缺的是產業內部的人去嘗試新的東西,比如奇幻、科幻、玄幻劇。但反過來講,社會議題劇帶來的意義是:大家希望去探討一些更有感覺的事情,而不想隔靴搔癢。」佑德
選凝:台劇在兩岸三地,應該算沒有爭議的典範和標竿。尤其在社會寫實題材上,口碑非常高。從《我們與惡的距離》開始,近五年來幾乎每年都有爆款社會議題劇,2023有《人選之人》和《八尺門的辯護者》。想請教佑德,「社會寫實」現在算不算是一種台劇的舒適區呢?因為好像只要深度夠、卡司好、劇本沒有問題,就一定會爆?
佑德:我覺得議題劇——雖然沒有每個人都操作得非常好——但相對是比較舒適的一個狀態。應該這樣說,台劇的發展其實分兩個部分,一是偶像劇,像去年的陸劇《去有風的地方》有人可能還是喜歡,但這種東西台灣已不太做了。即使《想見你》是偶像劇,它也是帶LGBTQ和身份認同議題的。台劇揚棄之前偶像劇狀態後,開始出現了我稱之為「社教派」的更在乎議題的劇,像《刺蝟男孩》是青少年議題,《與惡》是「廢死」跟新聞議題。
台灣的「公共電視」一直在深耕議題跟戲劇的結合,就是不只追求純娛樂,希望做戲還是要有教育意義。Netflix 進來之後,讓我們的產業整個翻轉,也要去做對應的調整,就有了所謂台劇復興:「影集」的概念開始出現——從討論台灣醫療制度的《麻醉風暴》開始,它就不再是過去那種無邊無盡的電視台八點檔連續劇。之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與惡》甚至《人選之人》都是在探討台灣社會問題。
另一方面,當我們失去中國市場,中國戲劇興起之後,已經難再造有《流星花園》或是《敗犬女王》類似現象級的偶像劇,就要重新思考我們的東西可以賣哪裡?2018年左右,剛好Netflix很願意買我們的東西,因為台劇的製作成本,相較陸劇美劇或日劇韓劇沒有那麼高,這也變成台劇的轉型契機。
台灣現在缺的是產業內部的人去嘗試新的東西,比如奇幻、科幻、玄幻劇。像《三體》就離我們很遙遠,可我們需不需要有這種劇?是需要的。如果這部分我們沒有追上,會變成一直在討論一些艱澀的議題,觀眾遲早疲倦。
但反過來講,社會議題劇帶來的意義是:大家希望去探討一些更有感覺的事情,而不想隔靴搔癢。像《八尺門的辯護人》是一個非常硬的議題,可它在台灣非常紅,說明大眾想要理解的東西並沒有那麼淺薄,只要角色鮮明、議題紮實跟精彩,觀眾就很有感覺。尤其我覺得「這個角色鮮不鮮明?這個人是不是活生生的?」是台灣觀眾非常注重的狀態。
「類型加議題」的方向,是我們台劇目前操作相對熟練的方向,但爆款可能每年做出一兩部就不錯,還有很多其實沒有成功。我更希望大家去嘗試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因為很快台灣觀眾又會厭倦了,他不會想一直看同樣的東西——當然,全世界觀眾都一樣的。
選凝:佑德在端寫過「2024年值得期待的台劇」,感覺蠻驚喜。之前好像我一想到台劇為什麼好看,就會覺得是因為它有兩個絕對的強項:以女性視角出發的劇,和社會寫實劇。但今年台劇看上去會有很多不一樣的類型?像你有寫到的性愛議題劇,靈異喜劇、黑幫劇,還有時代劇。2024年的台劇類型會百花齊放嗎?
佑德:應該是說我們過去就一直在提及這些事情。台灣對於性議題沒有很保守,所以2024年也會出現蠻多葷素不忌的東西,比如《愛愛內含光》《妮波自由式》《今夜一起為愛鼓掌》。然後有一個時代劇《聽海湧》,是講台裔日本兵的故事。二戰時候很多台灣人,必須成為一個日本人,去幫日本人打仗,可他其實什麼都不是;這個是非常艱澀而且比較硬的時代劇。時代劇預算一般比較高,需要國家支持來做,所以這個劇也是產業對內的一個操練。
那對外的部分,黑幫劇的話,過去《罪夢者》有帶到一點點,但沒有講到角頭這種台灣地方的黑幫。《角頭(影集版)》是走比較寫實的路線,以往也比較少人操作。再來像《化外之醫》是跟越南合作,去回應新移民以及帶犯罪類型「密醫」這一塊的東西。《誰是被害者 第二季》就延續了懸疑路線。
另外就是靈異喜劇,我覺得這比較是以前香港會有的概念,但在台灣不那麼受歡迎,因為過去我們的電視台蠻保守的,靈異跟暴力跟性都不能太多;甚至比如說抽煙,都要把煙給馬賽克掉,或是髒話要消音。但是串流平台出現之後,這些東西都可以被允許——就是如果大家預期它是在串流平台出現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靈異或是驚悚的題材也會慢慢浮現。
「這類劇再比如《我們與惡的距離》,都涉及到了我們內地人想要討論、渴望去討論,但是在一個合理的公共空間裏不能討論的題材。」林克
選凝:近年台劇裏的「女性+」創作思維已經爐火純青。我對「女性+」的定義就是:從女性的視角出發,去和任何一種類型做結合。去年金鐘獎獲獎作品也有體現,比如《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是「女性+醫療職人」;《人選之人》是「女性+選舉職人」;2022年的爆款劇「《她和她的她》是「女性創傷+懸疑創新」。就感覺在台劇裏,任何類型、任何議題都可以從女性視角出發,進行劇作詮釋,這種女性意識,是遠遠領先於中國和香港的。為什麼台劇會習慣於從「女性」視角切入?
佑德:一方面是台灣在性別平權上一直執著跟堅持,這跟我們的文化脈絡有關。另一方面也必須承認,我們會從女性出發的原因是,台灣開始走向更開放的多元性別社會風氣,加上很多很強的製作人本身就是女性,所以她們自然會去關懷這些。
製作人、編導都是女性的情況下,她們當然希望做出更平衡的東西,因為男性向的東西過去太多了。台灣的偶像劇到後面,其實已經都在寫女強人了,比如《敗犬女王》,這也關係到台灣大部分的編劇——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也是女性為多。
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影視劇作的轉型正義」,可能其他地方沒有這樣,但就台灣而言,是用影視對父權、對舊有的霸權做一個翻盤。其實像《延禧攻略》、《甄嬛傳》這樣的陸劇,在台灣也會被標榜為女性的獨立自主風格,不再只有「傻白甜」,「女強人」這個東西就是大家喜歡的。
然後因為疫情,蠻多創作夥伴從國外回來,帶回來你說是政治正確的觀念也好,總之就是大家沒辦法再接受「工具型角色」的女性出現,處理相關議題也會更小心。
選凝:台劇近年在對岸口碑非常高。即便是「生活流」的《有生之年》,豆瓣評分也高達8.8,這題材若是陸劇來拍,不可能有這麼高分。《人選之人》雖然豆瓣條目被刪,而且要翻墻找資源看,但在微博上討論熱度卻絲毫不亞於同期大陸熱播的《漫長的季節》。甚至有人覺得《人選》比《漫長的季節》更好看。有微博網友看完《人選》讚嘆說台灣真的是「東亞之光」。其實大陸觀眾對台劇會特別有好感嗎?
林克:也不是說我們對台劇特別有好感,應該說:台劇的確拍出了很多我們想要看、想要說、也想要擁有、但現在暫時不可擁有的東西。
首先有很多題材,我們就沒辦法在本土看到。像《人選之人》就不必說了,選舉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內地的題材,而台灣就變成了我們的一個鏡像,變成了我們期待的一種可能性。雖然這個劇不完美,也有各種問題,但它讓我們看到:原來在一個華語社會裏,是有這樣一種可能性的。女主角是一位「女同」,她面對家人、工作夥伴,可以如此坦蕩講述她的性取向,這些都是在我們的日常經驗裏沒有的東西,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理想社會的想像。
這類劇再比如《我們與惡的距離》,都涉及到了我們內地人想要討論、渴望去討論,但是在一個合理的公共空間裏不能討論的題材。當然我們看美劇、英劇、韓劇,也可以看到相似的題材,但出現在一個離我們文化親源很接近的華人社會裏時的那種切近感甚至羨慕感,還是不一樣的。
你看美劇在選總統,會說那是西方社會、是另外一個彼岸發生的事,但如果台灣有,你就會覺得「憑什麼都是華人、都在說同樣的一種語言,但是我們不能擁有?」
哪怕就是一些「生活流」的或者所謂戀愛題材的台劇,也還是跟內地的劇集不一樣。哪怕一個偶像劇,它裏面對情感關係、對家庭、對女性對性別議題的一些探討,也是我們這裡所不能擁有的尺度。像前幾年的《俗女養成記》,看上去好像內地也有講這種所謂大齡未婚女性困境的劇,但細節全然不是一回事。
我覺得內地劇集比我們內地人的真實生活,其實要保守很多。至少在我的同溫層或者說受過一定教育程度的人群中,我們的生活絕對比我們劇集裏所反映出來的面貌更豐富、多元、有更多可能性。我們也很想去展示去訴說去講述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但沒有給到你這個空間。那這時,台劇就是一個非常能夠替我們講出我們心裏話的一個文化的載體。
儘管我們知道兩種社會之間的差異很多,可我們還是願意相信:那就是我們的一個彼岸,一種更美好的可能性。
Part 6. 創作環境帶來怎樣的影響?
「大家都習慣於去揣測上意,感覺好像通過某些草蛇灰線,我懂了今年的主題是什麼、上面的意思是什麼。這也是非常中國特色的現象。」林克
選凝:我們都知道台劇有足夠的創作土壤,而陸劇有很嚴格的審查制度,創作環境無疑是艱難的。那如果我們阿Q一點去追問,這會迫使創作者「鍛煉」出更強的的創作能力嗎?
林克:首先當下的審查制度,對創作沒有任何好處。計劃經濟時代,在這個制度之下去創作一個作品,掙不掙錢是無所謂的,或許還讓一部分創作者覺得「懷念」。但今天創作者面對的是雙重或者多重的夾擊:既要受到審查的壓力,也有資本給的壓力,甚至有來自一批觀眾自發的道德審查或者說價值觀層面的審查。
我的觀察是,現在創作者分層很厲害。寫主旋律影劇的,是專門一批人,這批人也不會去寫別的題材。而且市場也已經非常細分了,比如專門有一類人寫都市劇,《繁花》的編劇秦雯是寫都市劇的「一姐」;有人寫科幻或玄幻劇——你入行時寫了某一類劇,基本就會一直做下去。
像辛爽拍《漫長的季節》,是因為他之前拍《隱秘的角落》很成功,他就被市場定義為做懸疑劇的人。那如果他現在不滿足於做懸疑,要去做一個戰爭劇或者愛情劇,我覺得市場已經不會給他這個空間了。
中國的平台如今是托拉斯化的,優酷的影響力在衰弱,基本就是愛奇藝和騰訊兩家獨大。這個狀況下,很少能給創作者試錯的可能性。一旦你被定型,就只能在這個領域去創作,我覺得這是挺殘酷的事。
面對審查時,創作者又特別知道什麼東西是不能提的。所有創作者都有這個自覺:像文革題材我不要去碰。但大陸的劇集歷史上,並不是沒有文革的歷史反思劇。我覺得很多時候創作者還沒有碰到紅線,還是有博弈的空間的,他們就已經自覺退讓出了很大一部分——不用等到有關部門審查,我們就先把這個空間讓出來了,這個是很恐怖的。
我們的尺度本來還是可以去挑戰的,但現在我們更年輕一代的創作者,沒有人敢去挑戰了。他一旦覺得這個內容可能有問題,就會自覺地把整個故事都搬到古代去,基本就是這樣一個創作邏輯。另外一邊,因為這樣的文化環境,大家都習慣於去揣測上意,感覺好像通過某些草蛇灰線,我懂了今年的主題是什麼、上面的意思是什麼。這也是非常中國特色的現象。
選凝:對,也包括之前我們聊的《繁花》。我看到有大陸網友就說,這個劇應該包含了上面的意思:雖然我們現在的股市是這樣,但還是要鼓勵大家有信心,要積極投入股市⋯⋯
林克:對,就好像這個劇播了,我們A股就有希望了⋯⋯但事實上A股一直還是沒什麼希望。
選凝:陸劇其實不缺好題材。但因為創作環境的限制,導致陸劇沒辦法擁有台劇那種酣暢的社會批判力。這種狀況有機會改變嗎?有朝一日,陸劇有可能達到台劇的高度嗎?
林克:我們不可能達到台劇的高度啊,你要想達到那個高度,這個劇就播不出來了。當然我們依然還是有好作品的空間。這個空間可能是一個劇有很強的文學性;拍得非常精緻;作為一個影視產品質量不錯。
但是你一想到它的很多東西都是在退讓的,很多東西是你原本應該說卻沒有說的,那你就完全沒有辦法跟台劇那種正常的創作邏輯去對比。你的賽道,遭遇的情況,土壤,都不一樣。
選凝:能在目前創作環境中生存下來的大陸創作者,往往是既要滿足過審要求,又要想方設法去偷渡一些個人想法,然後還要保持類型創作的優秀能力,這是一種平衡和拿捏?
林克:當下的環境中,你當然可以夾帶私貨,我們也很津津樂道於在一個劇集裏看到了哪些私貨。夾帶私貨的含量越高,你就越覺得這個創作者他是有良心有巧思的,而且很聰明——但事實上這種聰明原本是大可不必的。
正常情況下,原本不必用如此晦澀、隱藏的方式,去講述一個非常正常的東西。但現在變成了這樣一個環境,我們還去津津樂道一個所謂的聰明,這就是一種斯德哥爾摩癥。
「還有人在講點真東西,我就感恩戴德了」、「他能有這樣的一個尺度,我就為其高興了」。但真正的情況是原本就不應該有這樣的一個限制啊!
「台劇在內容上是:我今天就是要討論這個議題,我要去做一個批判或反抗。像《她和她的她》就很明確要討論#MeToo,我討論這件事,就要讓大家能夠察覺這件事的重要性。」佑德
選凝:我個人感覺這幾年台劇在製作開發的過程中,非常注重挖掘好的原創故事,透過「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這類渠道,《八尺門的辯護人》就能脫穎而出。近年口碑最好的台劇,幾乎都是劇本階段就很厲害,但其實台劇還有哪些難題要面對嗎?
佑德:約2016年,台劇開始希望走向「製片制」,所以公視有「戲劇孵育計畫」:我們先把完整的故事每集都弄好再來拍,這樣也可以節省後面補救的費用;有人可以協助編劇去找到對的方向,把他們心中真想要講的故事講出來。
每個製作方的考量都不一樣,在跟製作方或資方來回的時候,也確保大家有共同的想像:如果我們願意把劇本開發下來,就會透過市場機制包括我們的輔導金,讓創作者多發揮一點。
台劇在內容上比較明顯的是:我今天就是要討論這個議題,我要去做一個批判或反抗。像《她和她的她》就很明確要討論#MeToo,我討論這件事,就要讓大家能夠察覺這件事的重要性,所以會從這個方向去走。
台灣其實不像中國有那麼多資源和人,所以對劇本的要求會更嚴格。我們對開案子跟做作品,近年越來越小心,除非是有政府支持去做的時代劇。
之前有一波就是對市場太過樂觀,所以投了很多熱錢進去做,後來發現很多東西並不適合做到那種程度。你成本拉高之後,集數也必須拉長,可這樣就違反了原本的初衷,或是故事原本的樣子。所以當時有些作品,可能地方頻道或是自家頻道就播掉,沒辦法上到國際平台。
另一方面是台劇獲利,要靠不同的平台來買,像愛奇藝投資《不良執念清除師》。而為了得到各平台的青睞跟要求,我們只能非常努力去看他們喜歡什麼,以及怎樣去做到他們覺得好的水準。
選凝:短劇去年在中國爆火,所有視頻平台現在都在這個賽道瘋狂競爭。本來主打下沉市場的短劇內容,也越來越精品化。那短劇在未來,會進一步搶奪長劇集觀眾的注意力嗎?
林克:觀眾的注意力肯定會被進一步搶奪的。不要說所謂下沉市場了,我身邊很多專業研究者都說,現在看東西注意力越來越難集中了。我周圍雖然沒什麼人「充錢」去看短劇,但一方面你會覺得它粗製濫造、價值觀也非常保守狗血,可有時候,還是會抱著哪怕是一種獵奇心態,忍不住去看看。
至於短劇是不是會衝擊到目前看劇的主流人群,我覺得不好說——相對比較嚴肅的影劇,受眾可能離短劇遠一些。但假使短劇賽道以後競爭越來越激烈,出現一些更優質、更有創意的、更符合所謂知識階層趣味的短劇,就不好講了。
我的觀察是:十幾二十幾年前,其實普遍知識界對電視劇都持一個嗤之以鼻的態度。電影和劇集,當時是涇渭分明的,很多媒體誇某個演員「高風亮節」,就說他從來不演電視劇——但現在顯然不是這樣了。各種競爭倒逼之下,劇集尤其是所謂網劇,做得比以前好很多很多,也吸引了很多流量。我覺得短劇早晚也會走這樣一條路的。當然我們現在可以居高臨下地說這個東西我不感興趣,但以後更多熱錢湧進來,也會有很多有才華的創作者進來。
尤其它相對於現在的所謂長劇集和電影來說,是一個新興領域,尺度可能還能更大。我個人對短劇是持一個相對來說樂觀的心態。它是一個非常不定性的有很多可能性的空間。
Part 7. 華語劇和英美劇的差距究竟有多遠?
「中港台在行業上都還是人為因素太強了。雖然台灣社會已經很進步,但還是沒有像美劇那種徹底按照工業化流程來。如果能解決這個部分,台灣和大陸的劇都是非常有希望的。」書瑋
選凝:之前我跟書瑋私下聊,都覺得華語劇的整體水準,跟英劇、美劇還是有一段距離。
林克:肯定是鴻溝式的距離,而且在可預期的未來也無法追上美劇。一方面我們的產業,從體量到專業度都沒法和英美劇等量齊觀。儘管可能整個華語圈來看,確實內地影視行業相對產能較大,很多專業人才;但就我的觀察,這個行業內部的混亂,包括資本的無序,種種無法預測的政策因素,導致它沒辦法健康成長。所以陸劇要「超英趕美」,我覺得沒有這個可能性。
選凝:其實相比美劇、英劇,華語劇究竟差在哪?創作立意?價值觀念?還是製作的精良程度?
書瑋:我想是差在工業成熟度。美劇和英劇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因為它確實有全世界最好的資源和人才。中港台三地的劇,受眾還是非常在地的,大家最在意的,還是跟自己道德價值觀相關的東西如何呈現在劇集中。
大陸也好,香港也好,一旦做一個突出、細緻的角色出來,就要面臨社群的道德檢驗;而台劇的強,在於它整個社會道德發展到那個程度了。像韓劇為什麼會厲害起來?我覺得就是那幾年中港台太不思進取,而大家又想看跟自己道德觀相近的、東方社群裏的內容。這些年台劇變厲害之後,大家就開始看台劇。
那為什麼中港台的劇,始終離美劇英劇有距離?因為工業上就沒法達到英美劇的狀況。其實美劇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也對黑人角色、女性不公平,可還是橫行全世界。大家看美劇,會在意它對自己歷史或原住民歷史的公平嗎?也不在意,大家看的就是工業水準發展到那個地步的東西。
美劇首先是滿足自己下沉市場的,日間劇就把那些狗血的東西都滿足了,然後其他出來的劇就是製作很精良的。它的量級夠——首先有100個狗血劇,然後有10個特別精英的,而它出來的1/10夠多,就可以把全世界餵飽。我覺得中港台還處在自己那個「狗血」沒有被滿足、或者是被自己的狗血拖後腿的情況下,精英的1/10就出不來。
台劇相對算是比較能夠出來的,但它的規模和工業還沒有繁盛到那個階段,出來的精英部分也少。但如果它下面那個量,積累得足夠紮實,台劇就會慢慢走進世界視野。陸劇也是很有希望的,首先生產力夠、市場夠大,現在就是社群道德理念要再慢慢提升,包括對性少數、對女性的觀感。
雖然大陸有一部分群體已經很進步,可陸劇始終要照顧到整個下層的觀感,所以它要先把下沉市場充分滿足。其實大陸電視劇行業的導演、攝影、編劇、美術、服裝,個體能力都是兩岸三地最強的,但它始終要在意下沉市場,視野就不可能拓展。
另一點是中港台都還是人為因素太強了。雖然台灣社會已經很進步,但還是沒有像美劇那種徹底按照工業化流程來。如果能解決這個部分,台灣和大陸的劇都是非常有希望的。相對最沒有希望的,可能是港劇。
林克:內地市場太大了,觀眾群體太龐大了,所以沒辦法做到那麼細分。儘管現在有一些所謂細分的劇集出現,但我的觀察是,越是投資大、有大明星的劇,越難做到分層,它要考慮到整個受眾的觀感,就勢必會作出很多妥協,夾帶很多認為必須要有的元素。
佑德:我覺得港劇目前唯一的解法,是跟台灣合作一些項目,這個可以變成未來的方向和可能性。其實香港還是有比我們更專業的影視條件,個人能力也稍微強一點,像香港導演可以在20天裡拍完一部電影,如果兩邊可以加成——他們的專業加上我們的自由度,會有更好的結果。
剛剛談到為什麼華語劇沒辦法進入全世界視野?其實美國一直是非常強勢的文化輸出國,亞洲基本上都是受到HBO、迪士尼的影響,我們的導演也是去那邊學成回來。我必須要說,中國的影視平台現在還沒有達到跨全球的狀態,歐洲都有點難觸及,但陸劇要往外走是完全有機會的,比如愛奇藝的「迷霧劇場」,真要進全世界,是進得了的。如果他們願意賣獨播、首播到全世界,或是他們願意自己製作往國外丟,以陸劇的規格,這件事是有可能的。
台劇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資源去操作那麼大的預算,台劇一集的高製作成本是30萬美金,但美劇一集最低也要300萬美金以上。
「台灣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影評人認為的『國際化』跟業內認為的『國際化』很不一樣。大家對國際性的想像很不一樣,有些人覺得有國際卡司就有國際性,其實國際卡司現在也不一定有用。」佑德
選凝:這幾年好像大家都很喜歡談「台劇國際化」,台劇如今在串流平台的能見度,也的確非常高。那台劇已經足夠國際化了嗎?
佑德:你要說國際化,至少應該像韓劇:有很多類型跟不同分眾,但台灣目前的量跟風格,都沒達到那種程度。台劇類型不夠多元,比如奇幻就不夠多。加之台灣目前還在學習美劇跟英劇的敘事模式,《人選》就有一點英劇的敘事,《模仿犯》比較像是韓劇敘事。所以還是要具體看每一部劇,想要用什麼方式去呈現?怎樣的姿勢跟起手式去和觀眾溝通?
我們對類型跟敘事的想像也還不夠。台劇從業者不是電視台出身,是從電影那邊過來的,所以敘事風格比較固定。目前國際化這件事上,我們有嘗試用日本IP,就是宮部美幸的《模仿犯》,也成功了。它在全球Netflix上是流量前300名左右。下一步只要我們在預算跟體驗上不要出太大問題,把quality保持住,就慢慢去看全世界的反應就好。
台灣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影評人認為的「國際化」跟業內認為的「國際化」很不一樣。像《查無此心》,我身邊的觀眾並不喜歡,但我覺得它其實會打到國外觀眾,後來發現它是台灣目前唯三部有打進南韓Top10的國片。
大家對國際性的想像很不一樣,有些人覺得有國際卡司就有國際性,其實國際卡司現在也不一定有用。比如港片在台灣現在都賣很差。所以大家對作品跟方向要有想法,要真的理解你想做的這個類型怎麼去呈現出質感。
選凝:這兩年美劇有很多「亞裔形象」,包括去年《怒嗆人生》,當時很多觀眾都喜歡劇中對亞裔焦慮還有代際關係的描繪。包括今年開年楊紫瓊主演的《孫家兄弟》,也是所謂的「亞裔故事」。大家怎麼看「亞裔」在近年美劇裡的呈現?「亞裔形象」更有新意,還是仍然在重複刻板印象,只是一種奇觀式呈現?
書瑋:《怒嗆人生》我真的看不進去,無法以一個劇的角度來欣賞它。有的觀眾會以自我共感的方式去看一個劇,但我不是那樣的觀眾。我看那個劇時,覺得它很投入在個體的情感抒發上,我也知道對很多東亞文化下成長的人來說,面對情感確認的課題很重要,這是《怒嗆人生》打動東亞觀眾的地方。但我覺得作為一個劇,它其實是一個沒有情節主線的故事。
反而《孫家兄弟》,雖然是一個奇觀式的東西,但是它有主線,然後圍繞主線有一些支線人物和情節去發展,我覺得會比較接近我們所討論的劇的形態。而《怒嗆人生》對我來說更像一個話題、一個hashtag、一個現象。另外美劇中觀照的是「亞裔」,而不是我們這個正生活在中港台的人的狀況,這兩者還是有很大距離的。
佑德:《怒嗆人生》沒有什麼主線,我稱之為「解氣劇」,它就是看一種發洩看一種爽,也沒有要跟你探討太深入的議題。有部分人像我把他當爽片看,但另外一部分人就覺得他沒辦法進入那個語境,因為那其實是很美式的華裔生活方式,跟我們的生活差非常多。
Netflix的《孫家兄弟》本來應該要在2023年播出,和另一個楊紫瓊主演的Disney+的劇《西遊ABC》有點是打對台。《孫家兄弟》背後還是西方人對東方武術的癡迷。像之前《唐人街戰士》就是用很刻板的李小龍概念去做了一個奇幻劇。動作類型對平台來說,能帶來很大流量,所以他們一直在試圖融入這些亞裔武打元素,讓內容更有新意。但我們看《孫家兄弟》就非常出戲,因為我們講話不是那個樣子,我們台北也不是那個樣子。
林克:我首先覺得《怒嗆人生》很吵,每打開一集,都要做一些心理建設,因為對話太密,劇情太激烈,但的確它抒發了一些我們共同的壓力和焦慮。女主角一路以來,是按照一個精英路徑去自我約束的,也通過自己的奮鬥,過上了所謂幸福中產的生活,可她的內心深處搖搖欲墜,這個層面我是可以共情的。
但是她遇到的一些很具體的困境,包括她和男主角之間的爭鬥,就有語境上的隔膜。我們看下來會覺得「不至於吧?就這點事?」因為作為一個內地人,你生活中每天可能遭遇的事情,跟她完全不是一個程度的。
縱觀美劇裏的亞裔形象,目前來講,我沒看到一個覺得特別滿意的。所謂中國或說亞裔文化中的一些東西,還是被他們當成文化奇觀吧。反而像《媽的多重宇宙》,更能向歐美投資者證明,如果你是在貼近對方文化的基礎上展現一些故事,美國主流人群也會接受。
「對很多東亞文化下成長的人來說,面對情感確認的課題很重要,這是《怒嗆人生》打動東亞觀眾的地方。但我覺得作為一個劇,它其實是一個沒有情節主線的故事。」書瑋
選凝:去年有一部口碑很高的澳洲女性犯罪爽劇《戴洛奇小鎮》,很多大陸觀眾甚至認為是英語劇「年度最佳」,覺得它用熱熱鬧鬧的方式去講女性主義,讓人非常舒適。華語劇未來有可能出現這種女性罪案劇嗎?
林克:《戴洛奇小鎮》這種女性探案題材,我相信陸劇很快就會有。雖然內地的情況我非常不看好,但只要有人看、有市場、可以賣錢,所謂世界流行的趨勢,內地一定會追得上——它會很快去複製一些歐美劇、日韓劇甚至台劇港劇裏的成功元素。比如說《新聞女王》或一些台劇涉及到女性有影響力,那很快就會出現一個「陸版」。但我相信這個內地版,一定是被扭曲、變形及閹割過的。
去年有一個馮小剛執導的劇叫《迴響》,原著還得過茅盾文學獎,就是以女性警官為主角。那你看看他拍的是什麼?這個女性,她的家庭、婚姻生活都非常庸俗不堪及男性凝視。所以即使未來會出現更接近我們期待的以女性為主角的懸疑劇,細節也一定有很多讓你不舒適的。
Part 8. 劇評人的2024年最期待!
選凝:最後,請大家推薦自己在2024年最期待的劇集吧,中港台或者英、美、日、韓劇都可以!我比較想看《魷魚遊戲》第二季,近年韓劇很多都不錯看,工業成熟度非常夠。
佑德:我最期待兩部美劇:《True Detective》第四季,這次把以前的男性搭檔改成了女性搭檔,我很愛 True Detective這個IP;另外一部《空戰群英》(《Masters of the Air》),史蒂芬史匹柏和湯姆漢克斯做的二戰劇。過年期間,我很期待的台劇《愛愛內含光》也上Netflix了,會談約炮這件事,我蠻期待它長什麼樣子的。
林克:我比較期待美版的《三體》,很想知道美版會怎麼去拍這個中國的IP?包括文革會怎麼處理?以及曾國祥這樣香港背景的導演去了美國之後,會有什麼改變。內地拍的《三體》我覺得挺難看的,製作粗糙,也很土,我是一個「內地劇集黑」哈哈,就我基本不認為內地劇集會好看。
書瑋:《True Detective》我也期待第四季。有些2023的英劇會在2024全世界播出,有個口碑很好的《Blue Lights》,我會留意一下。最近AMC有一個限定劇《史派德先生》,是克里夫歐文演的一個偵探劇,以1960年代為背景,主角就是《馬爾他之鷹》的偵探Sam Spade,我會有點想看。另外有部新劇《Criminal Record》,男女主角都是比較厲害的英國演員,也會想留意一下。
選凝:我已經被大家安利了好幾部想看的劇!另外也打算去瞅瞅馮小剛的《迴響》到底有多讓人不舒適哈哈。很感謝大家今天一起聊了這麼多。之後我們也要互相多多推薦好劇唷!
ViuTV的劇集,無論劇本、攝影或剪接也給我一種看youtube片的感覺。
如果录一期podcast会更生动吸引人
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文化對外國的文化輸出主要體現在中餐,科目三舞(以及背後的Tiktok短影片),晉江文和起點爽文上(客觀描述,不是諷刺)😦
狗剩快跑也很不错。
《愛愛內含光》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