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人告訴桃樂絲:「我想要有心,因為有頭腦是不能使一個人感到快樂的,而快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奧茲國的偉大巫師》*
12月10日週日下午,台北氣候乾爽,天空晴朗無雲,人潮熙來攘來的西門町,一群不同膚色、操持著不同語言的東南亞移工,在勞動部直聘中心前整隊等待出發,這是每兩年一次由台灣移工聯盟 MENT舉辦的[台灣移工大遊行](https://www.facebook.com/theinitium/posts/pfbid026iwjZrzBbpkjx16h8SQzjzhwHiUF1cPSXxPRF7gLyMjEUem4vUMxYkBh692bdAb9l),隨著台上主持人用中、英、印、越四國語言輪流高喊:「跨國聘僱沒正義、政府責任在哪裡」、「政府承擔、仲介滾蛋!」的呼聲中,遊行隊伍敲鑼打鼓地緩緩出發。
在隊伍的尾端,有幾位年輕人小跑步趕上,他們是「反對增加新移工國」的成員,包含總召 Yuna、上班族毛毛,還有在北部就讀大學的志工殭殭;今早,他們分別從台中、桃園搭車北上來參加移工遊行。Yuna 氣喘吁吁地追趕上隊伍,看著遊行人龍蔓延一兩公里,不禁感慨:「好羨慕,他們人好多。」
就在一週前,離此處不遠的凱達格蘭大道上,Yuna 和她的夥伴也剛辦完一場遊行,但主題截然不同——他們要求台灣政府「暫緩引進印度移工」,現場約一百餘人出席。
但 Yuna 也許沒意識到,他們和今日的移工大遊行,最大的差別不是參與人數,而是涉及台灣的跨國勞動政策,卻提出截然不同的訴求。他們所代表的,是台灣社會迎來的第一場清晰的、以反移工為訴求、且以青年為主體的社會行動。儘管這場行動飽經台灣輿論譏諷與批判。
## 網路群相:青年行動背後的恐懼和無助
>「對,我們就是種族歧視,我們不用迎合那些『高尚』的價值觀,反正他們出事也不會出來扛⋯⋯」
事件源起於11月初,美國財經媒體《彭博社》(Bloomberg News)[報導][1],台印即將簽署勞務合作備忘錄(MOU),最多將開放10萬名印度移工來台,在社群平台 Dcard 上被熱烈討論,部分網友除了提出移工本身的犯罪疑慮,也有人把印度藍領勞工與性犯罪連結。蓬勃的網路能量,醞釀出實體集會——11月18日「反對增加新移工國」的團隊便在這樣的背景下粉墨登場了。
他們宣布即將在12月3日走上凱道,公布了「123、別印來」的口號和四點訴求(註1),邏輯清楚、分工完整,新聞稿也寫得煞有介事,還開賣[遊行募款小物](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122111109224115814&set=pb.61553474440335.-2207520000&type=3),包含貼紙、T恤、胸針和飲料提袋,手繪圖可愛,線條風格清新,寫著「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不是種族歧視,只想政府做事」等標語。除了 Dcard 帳號,也建立了臉書專頁、IG 帳號,同步更新。短短兩週內,他們的 Line 群超過五千人加入,人數龐大到甚至需要分成四群。
從 Dcard 延燒的議題,成功突破同溫層,引發各界嘩然。除了印度社群[公開聲明](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tafis/posts/700612018448572/)表示遺憾,媒體人范琪斐也在自己的 YouTube 節目上痛批這場活動「就是種族歧視」,她在影片中舉例:「(部分參與者)說引進印度移工台灣會變成性侵之島,如果換成外國人說台灣是詐騙之島,對其他台灣人不是很不公平嗎?」
除了歧視爭議,台灣國安單位也向媒體披露,在反移工活動前後湧入勞動部臉書留言批評開放印度移工的帳號,確實有模組化留言的操作痕跡,這也是台灣政府定調為認知作戰的依據。連行政院長陳建仁都出面澄清,與印方還在 MOU 準備階段,「10萬移工為境外團體散播的假消息。」
這群快速集結、在兩週內整軍出發的團隊,究竟是哪來的?TIWA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發表聲明回應移工處境時,曾點出這是「[神速聚集的社群](https://tiwa.org.tw/%e9%97%9c%e6%96%bc%e7%a5%9e%e9%80%9f%e8%81%9a%e9%9b%86%e7%9a%84%e5%8f%8d%e5%b0%8d%e5%bc%95%e9%80%b2%e5%8d%b0%e5%ba%a6%e5%8b%9e%e5%b7%a5%e5%95%8f%e9%a1%8c%e7%9a%84%e5%b9%be%e5%80%8b%e6%83%b3%e6%b3%9520/)」;雇主協會代表 Heidi Chang 則告訴端傳媒,她懷疑這些人背後是挺移工團體在操作,「不然就是某些政治人物,想把台灣經濟搞垮的那種。」不屬於傳統藍綠、也不被左右光譜任何陣營熟悉的這支神秘隊伍,引發許多揣測。
直到「反對增加新移工國」[活動現場](https://www.facebook.com/theinitium/posts/pfbid08k23QLxkFDa1kq4dcep2Whm6UnG4YP9YARpLTn1jJiUFi6B5dme8fUwweqEqAZPwl),人們才有機會撥開網路群組中的模糊面貌,看見一張張真實的臉孔。
團隊核心以 Yuna 為首,多為大學生,他們一個月前加入志工群組,才第一次認識彼此。他們用熟悉的學生社團分工模式,在網路上討論如何印貼紙、借場地、甚至徵求「表演團體」,拼拼湊湊地組成了該次活動。租借舞台車的廠商看他們活動單薄,還好心動員了紅包場歌手和社區媽媽來跳舞,想幫他們壯大場面。
除了工作人員,也有上百位自主到場聲援的群眾,年齡在20到30歲間,有大學生、上班族,有人住在中南部,搭火車、客運來到台北。他們有人自己印製標語、布條,也有人連署後,領取主辦單位提供的海報,默默站在台下聽講。其中,有兩位台中來的男大生告訴記者,他們是被政府將事件定義為「假消息」後,氣到決定出來聲援。也有住中壢的年輕女孩透露,她確實覺得「移工多的區域很髒亂,很擔心犯罪問題」。這一張張面孔稚氣未脫,但表達自己的想法都非常清楚,都強調自己是自主的,也澄清絕對沒有幕後金主。
Line 群內也曾熱議外界對「歧視」的說法,網友「躺倒之貓」說:「歧視就歧視,為了維護安全我沒差,才不想當聖母到時候出事也是很可憐而已,求償無門或根本沒命討公道。」另一位網友「11739」更顯得坦率:「對,我們就是種族歧視,我們不用迎合那些『高尚』的價值觀,反正他們出事也不會出來扛⋯⋯」
不管是素樸的正義情感,或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不明恐懼,青澀的反抗意識是這些青年集結的動力來源。但與這股動力一起破土而出的,則是身處在這個有越來越多移工社群的台灣社會,原本就感受到的恐懼,以及對生活會隨時遭遇災厄、卻求助無門的無助感。
## 印度舞老師潛伏群組試圖對話
>「我有時覺得他們那些歧視語言很可惡,但又覺得他們有點可憐。」
當天在台下默默觀察的,還有印度舞老師方筱茜,她「潛伏」在 Line 群組進行社會觀察已經幾週,這天特地「路過」現場,想看看這些網友的真面目。活動結束後,她在臉書轉發端傳媒的[報導](https://www.facebook.com/theinitium/posts/pfbid08k23QLxkFDa1kq4dcep2Whm6UnG4YP9YARpLTn1jJiUFi6B5dme8fUwweqEqAZPwl)並寫下:「台上紅白場,台下年輕學生聽著應該這輩子從來沒聽過的老歌跟極具時代感的唱腔,熱情的紅衣阿姨為大家跳舞炒熱氣氛⋯⋯彷彿時光隧道的兩端,真是魔幻極了。」
48歲的方筱茜,從2005年開始學習印度古典舞蹈,因此與許多印度人結為好友,她很早就注意到網路上有反印度移工聲浪崛起,「有人說在 Dcard 燒起來這個議題,我就回家搜尋,找到他們的群組加入。」
她好奇這些人是誰,一開始也懷疑是認知作戰,她查覺到:「很明顯有人花錢買廣告,你輸入關鍵字就會被推播。」進入群組後,確實也讀到很多仇恨言論,「很多情緒發言和刻板印象,他們(針對印度)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看了有點難受。」
但仍有許多真實的片刻,讓她觀察到不同世代的語言。「參與者大多數年輕,有男有女,有不少還是學生,聊天的內容也很活潑。」她也無法理解他們的思路:「這些年輕人腦袋都蠻奇葩的,有點直線思考,對社會運動有不切實際的想像,以為反正去衝、把政策擋下來就對了,不然就是狂跳針以為罵大聲會有用。」偶爾話題也會很輕鬆,還會轉向戰食物,比如「芋頭可不可以加進火鍋?」此時方筱茜也能跟著亂聊幾句,「他們有時候還滿可愛的。」
除了方筱茜,也有若干網友試圖在群內理性對話,話題也能談得很深入,她逐漸讀到一些反移工心態背後的個人處境:「有些人口氣很衝,是因為對社會環境不滿,對體制不滿,覺得出社會也不會有好薪水,也常會提到一輩子可能都買不起房子,很擔心自己的未來。我有時覺得他們那些歧視語言很可惡,但又覺得他們有點可憐。」
## 捲入反移工浪潮的青年們
>「我們沒有歧視任何國家,也不是機器人,背後也沒有人在控制我們!」
當天,總召 Yuna 站在凱道上慷慨激昂地演說,她才22歲,但面對媒體顯得台風穩健,不需看稿也能講得頭頭是道:「我們沒有歧視任何國家,也不是機器人,背後也沒有人在控制我們!」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站上凱道,成為台灣社會反移工浪潮的代表人物。
Yuna 在基隆出生長大,家庭教育相對自由開放。國中在歷史課本上讀到二二八事件因而萌發憤怒,這是她的起點。太陽花學運時她才國二,但她以虔誠的語氣說:「太陽花的前輩我真的非常尊敬他們。」到了高中,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她飽受鼓舞:「我機票都看好了,差點直接飛過去加入他們!」
Yuna 認為自己最關心的議題,就是台灣主體意識,她在臉書少數公開分享的內容是防疫期間「台灣隊」的努力,也有香港中文大學被清場的抗爭紀錄,頭貼則使用同婚平台「Together, Stronger」的彩虹特效框。中港二地近年發生的公民行動,都是她的政治啟蒙。
她後來考上中部大學中文系,一個月前她在 Dcard 上看到印度移工消息,只是充滿困惑:「我關注的是程序問題,花了很多時間查資料,發現政府完全沒有提出評估報告,告訴我們說為什麼要增加新移工國、又為什麼是印度移工。」
她主動填了表單、加入志工群組,卻發現群組內部群龍無首,亂成一團。當過康輔社幹部的她,腦袋清楚、能言善道,主動幫忙查資料、也攬下許多工作,過不久被大家推舉為總召,領導一群素未謀面的志工。
確定要上街遊行後,她向家人坦承自己參與這場活動。父母震驚之餘也上網查資料,「結果我爸媽看到第一則新聞,就是勞動部長許銘春說我們是假消息,他們很難釋懷,想說怎麼會被講成這樣。」父母最後還是支持她,爸爸還建議:「你要不要把牙齒補一補,上電視比較好看。」
Yuna 也是團隊中第一個在鏡頭前曝光的成員。她拍片回應范琪斐「種族歧視」的指控,片中杏眼圓睜,表情慍怒地說:「哈囉,大名鼎鼎的范小姐,你真的看過我們訴求嗎?」Yuna 自認講得很清楚,但網友評價兩極,群組有人稱讚:「總召嗆得好!」也有人直批:「總召這麼不理性,根本是公關災難,下次最好避免吧。」她後來也很懊惱:「我太生氣了,其實我拍了五集,但放了一集就被罵。」目前這些影片因為不符合團隊形象,已經由他們自行下架。
相較於 Yuna 的積極活躍,另一位幹部 Kate 就屬於相對低調的成員。她個性溫和不喜出風頭,在遊行現場僅是默默地幫忙遞麥克風、發送新聞稿,Kate 的台灣腔華語很道地,僅有一點點口音。所以其他成員也到很晚才知道,原來她並不是台灣人。
21歲的 Kate 來自香港的港島區,父母都是普通勞工,家境僅能勉持,自小有記憶以來,都是住在公屋。在香港時,她並未特別對社會事件有感觸,因為都忙著念書。但她反而比較關注台灣,她很驚嘆台灣是亞洲第一個通過同婚的國家,覺得很厲害。2020年她考上台北的私立大學,這是她難得的機會,因為以她的家境,若不能升學,就要立刻投入香港的勞動市場。
Kate 在台灣半工半讀,平常搭車去打工時,也會滑滑 Dcard,看看最近有什麼新鮮事。11月初她發現印度移工的討論火熱,「我看見有些人很害怕,好像找不到政府有公信力的說明⋯⋯其實我也沒有很了解台灣的公家機關,但是以我的常識,政府應該需要說明。」
她的網路觀察,和她對台灣政府開明的印象間,產生巨大落差,讓她很困惑。「我不太能理解怎麼突然之間有那麼多人的聲音出現?我想理解到底是政府沒說清楚、說明白,還是民眾沒有收到信息?」
但台灣人的恐慌,對作為「局外人」的 Kate 顯得既遠又近,她想了想,緩緩地說:「我很喜歡台灣,有家的感覺,畢業也想留在台灣工作,我是未來的移工。」她並不排斥印度移工,甚至比起其他人,她的香港經驗讓她對印度感覺更熟悉,因為小學班上就有印度同學。但她內心也確實困惑:「如果⋯⋯印度人來了,我們沒辦法保障他們權益,引進真的是對他們好嗎?這是我的疑問。」
「反對增加新移工國」的志工中,許多是像 Yuna 和 Kate 一樣的年輕人,懷著剛萌芽的政治覺醒動力,但此前他們少有集會遊行經驗,大家對抗爭的想像懵懵懂懂,請教參與同志遊行的朋友、也諮詢了「下一代學生行人路權聯盟」,就此拼湊出凱道遊行的想像。
此外,她們都會強調這些訴求,包含針對印度的疑慮,並非她們個人的想法,而是「民意」——意即在 Dcard 或其他論壇、以及 Line 群內的網友意見綜合而成。Yuna為此苦不堪言,「我每天早上八點就起床,要看大家的討論、整理意見、還要找資料查證,每天忙到半夜兩三點,真的很累。」凱道遊行也是網友提議的,連日期都是 Line 票選出來的。
他們確實是在各方渾沌不明的暗湧能量中、硬著頭皮被推擠到台前。但仍是這群青年第一次參與、主導、試圖與政府對話的社會議題,而官方關於假訊息和 AI 介入的定調,更讓他們憤怒,為了爭取主體性,才被迫現身。
而這樣關於人成為機器人的隱喻,讓人聯想到美國作家法蘭克・鮑姆在1900年意義深遠的作品《奧茲國的偉大巫師》(台譯:《綠野仙蹤》),關於女孩桃樂絲與她的快樂夥伴前往奧茲國的冒險旅程,其中要角「錫人」全身包覆鐵皮,想拜託巫師「給他一顆缺乏的心」。歷史學者認為,鮑姆創造錫人的角色,是在暗喻工業化後的美國工人,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與自我異化,慢慢變得麻木冷漠,失去的「心」就是代表喪失的人性。
在反移工活動現場的年輕人,他們的心又在何方?某種程度他們很有獨立精神,想透過反抗權威貼上的標籤,證明自己並非腦袋空空、任人操控。然而他們對議題的理解往往相對片面,透過社群媒體上「閃現」的動態消息成為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再將這樣的印象與(刻板)標籤進行連結。因此,容易在恐懼的情緒孳生成排外的行動,或發表赤裸裸的歧視言論而不自覺。
這樣的景況,看在台灣外籍工作者發展協會理事長徐瑞希眼中,不認為可以歸咎個人。「台灣新聞上呈現的印度就是落後國家,要不然就是奇風異俗,再不然就是犯罪事件。」
這幾年徐瑞希舉辦「[台灣盃國際移民足球賽](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1218-taiwan-migrant-worker-world-cup)」,找了藍領、白領移工一起來踢足球,也會邀請台灣人親子一起參與,有一次她訪問台北市小朋友:「你們覺得亞洲有哪些國家?」這些國小生七嘴八舌:「日本!」「韓國!」「大陸!」「新加坡!」但再追問下去還有哪些國家,大家就想不起來了。「台灣一邊喊我們要國際化,但我們國際的眼睛沒有打開。」
## 「政府應協助移工了解台灣」
>「你們這樣等於在說,比較窮的人是不好的人。」
徐瑞希介紹記者認識在台印度青年 Nithin,長相斯文,態度有禮的他,出身南印度安德拉邦的基督教家庭,大學攻讀電子科技,去年6月,他被公司派駐到台灣的南港軟體園區工作。
27歲的 Nithin 是在收到採訪邀約時,才赫然得知本次風波,在此之前他渾然不覺。他震驚地說:「我們公司的印度員工有快30人,可是都沒人討論這件事。」他來台一年半,很喜歡台灣的環境和氣氛,生活中從未感受被歧視,即使路人都對他很友善。
他搜尋了「反對增加新移工國」,用翻譯軟體詳讀相關報導,試圖理解遊行口號。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對該團體表示稱讚:「我覺得他們的訴求很真誠,因為台灣的未來掌握在年輕人手中,他們採取了一個很好的倡議行動。」
Nithin 甚至做了一些功課,他發現台灣已經是個高齡化社會,有14%的老年人口,因此他認為引進移工是必須的,他試著站在本地人的角度思考:「如果台灣人找不到工作,或者因為移工而失業,那確實政府在輸入人力時,應該有所限制。」
他也坦言,確實在印度部分地區,許多女性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強暴的問題時有所聞,女性也會避免夜間外出,但溫和的 Nithin 聽到社群媒體上將藍領工人與性犯罪連結,臉色不免微變,他表情顯得有些嚴肅地說:「雖然出國工作的印度工人多半來自中下階層,但這樣的說法是很傷人的;你們這樣等於在說,比較窮的人是不好的人。」
Nithin 提供了一些務實的建議:「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文化,政府應該要對於外國人充分教育宣導。」他以自己為例,他是癮君子,在印度抽菸環境相對寬鬆,很多場合不禁菸。但來台灣後,他就從各式各樣的宣導中,意識到應該改變自己的行為。他還說:「如果你們來我的國家工作,我也會希望你們能先了解我國文化,所以對來台灣工作的印度人來說,他們也需要了解台灣。」
這一方面,徐瑞希就認為台灣的公共服務很落後。「今天你不管引進哪個國家都一樣,我們給移工的協助確實做得不夠,連基礎的資訊平權、語言環境都不友善,仲介也無法協助,他們在台灣生活就容易跟本地人發生很多衝突。」
距離1992年台灣首度引進移工,已超過30年,如今台灣已有70萬移工與我們共同在這片土地上勞動和生活,但台灣社會似乎尚未準備好接納這些人。
*「我們還要走多久──」小桃樂絲問錫人。「才能走出這座森林啊?」*
*「我不知道。」錫人答道。「我也是第一次去翡翠城。我爸爸在我小時候去過一次,他說他走了好久好久哩。雖然一到奧茲居住的城市附近,景色就變得非常迷人,但在這之前還得穿過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
## 青年苦悶絕望,移工成代罪羔羊
>「他們看似自由度比上一代高很多,但他們其實經驗到更高的生存焦慮,會非常苦悶,沒有未來感。」
「歐洲現在極端右傾,常有反移民抗議,」中山大學社會創新研究所所長洪世謙,曾在法國生活十餘年,他解釋,即使民主發展已經一兩百年的歐洲國家,也會面臨類似的狀況。他說,以法國來說,中低階層移工來自奈及利亞、莫三比克這些非洲國家,也有部分來自中東的難民,目前已有超過40%有色人種。目前6700萬人口中,近三分之一為移民或他們的後代。
洪世謙表示,理論上成熟的社會應該可以討論移民的衝擊,但因法國近年經濟發展不佳,失業率高達25%,「這時候,就會有一些保守政黨跑來告訴大家,移民帶來的文化和環境,會讓你本來像天堂的地方,充滿暴力和罪惡,說什麼他們會搶了你的工作啦,以後法國會變成一個黑人的社會啦⋯⋯等等。」
在政客渲染下,移工或移民常被描述成治安死角,也以「文化不同」為由將他們塑造成一群難以融入本地的人。「這些外來者對民眾來說,是直接可辨識的差異者,這些差異者又沒有自己的發言權,所以當然很容易被貼標籤,也很容易因為一些很小的事件,在媒體上被放大。」反移工浪潮往往是人民生活的困頓連結到排外的情緒,再將移工當作代罪羔羊。
長期關注台灣人權的中研院學者彭仁郁,也對此現象感到震驚,她略顯無奈地說:「台灣終於追趕上老牌民主國家了。」她認為台灣反移工的浪潮,隱含新世代極右派崛起的端倪。
彭仁郁有一顆柔軟的心,她努力嘗試貼近這一代青年的處境,「他們看似自由度比上一代高很多,但他們其實經驗到更高的生存焦慮,會非常苦悶,沒有未來感。他們需要一個能夠集結彼此、形成連帶感、又可以為自己出一口氣的戰場。」她發現年輕人對歷史的理解很片面,對地緣政治的掌握也不夠,有時就會投入反政府、甚至歧視排外的行列。
「主流學校教育也還被升學主義綁架啊,也不重視教導學生怎麼對待不同的人。」她在社群平台中看見許多網路暴力,年輕人在匿名保護下會刻意奚落、嘲諷弱勢者,甚至會鼓吹有強烈自殺意念、在網上求救的人去自殺。「我們社會對於真實關係倫理的生命,和情感教育,根本還在起步階段。」她專注研究個人生命史與社會集體史的創傷經驗,對她來說,聆聽和對話很艱難,但無比重要,理解是走向療癒的第一步。
洪世謙觀察,移民、移工會首當其衝,是因為年輕人對社會不滿,但他什麼都無法改變,也無法期待未來,「他已經是競爭後的犧牲者了,他會瞧不起比他更弱的人。」
「對這些學生來說,要經過公共討論,才能讓他們的觀點轉移。」洪世謙認為,一味說他們不讀書、或是批判他們意識形態,都不能解決問題。他指出,唯一的出路,得要有多元的聲音,也唯有透過意見的溝通,才能拓寬學生的視角。
## 遊行的終點,公民課的開端
>「關於移工,我們還要學的事情還很多。」
10日下午的移工大遊行隊伍,已經慢慢抵達終點站勞動部前,警方估計一度人數高達千人,規模更甚以往。除了各方 NGO 來聲援,移工團體整路精力充沛,穆斯林姊妹包著頭巾莊嚴走在隊伍中,也有菲律賓女工沿途邊跳舞邊歡唱「團結~團結~工會力量大~」,移工鼓隊震動地板,各國語言的標語旗幟飛揚台北街頭,路人紛紛拿起手機側拍。
Yuna 一行人也為了洗刷外界關於他們歧視的印象,特地徵詢主辦單位後,報名參加今日的移工大遊行,但卻因為不熟悉台北街道和遊行路線,一度脫離隊伍,也與彼此走散,幾度慌張地開視訊,把手機拿高、照向台北街景,以確認彼此位置:「喂喂,你們走到哪裡了?」「現在隊伍剛過台北車站喔!你看得到這個建築嗎?往這棟大樓走就對了!」幸好最後找到了彼此,成功在勞動部前會合。
方筱茜也來了現場,透過記者她得知「反印度」團隊成員在現場,幾經猶豫,她還是和 Yuna 打招呼,以印度社群友善朋友的身分,私下與 Yuna 懇談了一番。Yuna 回憶這場對話,忐忑不安地說:「筱茜老師有跟我們解釋,為什麼很多印度人覺得那場遊行就是在歧視他們,因為我們的口號就叫別『印』來。」
方筱茜談起這些年輕人,則是嘆口氣:「他們是說反對引進任何國家啦,只是剛好來的是印度啦,這解釋很牽強。」她也認為如果團隊太在乎網路聲量,會很難與聳動言論切割,又順便吐槽兩句:「不過我看他們聲量越來越小,認知戰應該也不想投資源了啦!」
除了聲量降低,曾被指出有刻板印象的他們,如今也飽受刻板印象所苦。Dcard 社群內時有抨擊聲浪,在123活動結束後,署名來自國立台灣大學的匿名使用者發表[長文](https://drive.google.com/drive/folders/180eH1wkp06kzfR5NkhMxo06rkWeWO_vd)指出這場活動的不成熟之處。這篇來自名校參與者、論述又無懈可擊的文章,也在群組內引發一波對主辦單位的檢討,團隊士氣因此大受打擊。
Yuna 說,即使他們接受各方抨擊、盡力修改訴求,仍難以擺脫種族歧視的疑慮,讓她很沮喪:「傷害已經造成了,現在只能盡量彌補。」她的團隊進行多次改組,目前定調自己是「監督政府團體」,週末時他們會去鬧區擺攤。她有點難為情地表示:「重點是想多賣一些(遊行)衣服,上次一次印了五百件,我們每個人墊了很多錢。」
目前經由方筱茜居中牽線,「反印工」青年們正積極與在台印度社群討論見面交流一事。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彷彿選修了一堂漫長的公民課,他們以為自己考砸了,其實這堂課才正要揭開序幕。
即使活動已經結束,方筱茜還是習慣每天打開群組看看,大部分時間潛水,但偶爾看不下去,還是會跳出來跟網友唇槍舌戰一番。「風向慢慢有在變化,討論的方向也有點鬆動。」她觀察到,「你去跟他對話,有的年輕人是可以改變的。」
遊行的尾聲,年紀最小的志工殭殭終於坐在人行道上喘息片刻,他今年剛上大一,在此之前的休閒是在家打電動。他從中途就開始碎念「好熱好熱喔⋯⋯」但還是沒掉隊,好不容易堅持到終點的他,已經臉色蒼白,喃喃自語:「很久沒走這麼多路了⋯⋯」Yuna 也抹抹額頭的汗,看著舞台前的移工團體演出的人偶行動劇,一度看得發楞。她要搭車回台中前,告訴記者:「關於移工,我們還要學的事情還很多。」
Yuna 也許終將發現,他們和移工之間,並沒有想像得那麼不同。2019年移工大遊行主題為「還沒休假」,因家務移工照顧台灣數十萬家庭所需,卻因政府不願將其適用勞基法,落入日復一日強迫勞動的無間地獄。當年,參與移工也在現場高喊:「我們不是機器人!我們要休假!」他們也是原本沒有臉孔、被體制視為機器的人,但仍不願意放棄,奮力一搏,爭取現身。
一端是離開家鄉尋找未來的移工,一端是留在家鄉但看不見未來的青年,各自從邊緣出發,被各方湧現的能量推擠著,在這座島嶼上相遇。生存的焦慮和恐懼撐出張力,他們是否只能在邊緣碰撞,或在張力中仍能有些許理解的微光?
就像卡爾‧馬克思的墓碑上刻著:「全世界的勞動者們,聯合起來!(Proletarier aller Länder, vereinigt Euch!)」也許在此刻,全世界的機器人,也該試著聯合起來。
就像故事中的錫人。經過長途跋涉到了奧茲國,他才明白原來巫師給他的心只是絲綢做的道具,並沒有真的魔法。真正讓他擁有人性的,是旅程中那份與夥伴一起往前、互相幫助的心意。
*錫人發現,原來自己並不需要魔法,只要他願意,他就能懂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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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一、反對增加新移工國,提供有實效的人民發聲平台,人民有權暫緩有疑慮的政策;二、改善台灣勞動環境,根本解決缺工問題;三、解決失聯移工數量,修訂移工管理專法;四、正視女性安全問題,不以歧視字眼迴避。
[1]: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11-10/india-plans-taiwan-labor-supply-pact-while-china-tensions-brew
我認為不應該把各種排外行為被打上「種族歧視」的標籤,其實很多不涉及種族只是「文化排斥」。我更在意的是移民移工願不願意放棄過去,接受并融入本地文化。但這真的很難了,尤其對於成年人來言,從小積累而來的習慣和認知要改變過來,宛如重生。所有我並不支持引進「原生文化」和「本地文化」差異巨大的移民移工,因為二者肯定會有衝突。而受害的也是本土和外來兩方。
法國會是尼日利亞和莫扎比克移工為大多數?那兩國也不屬法語區!
看完這篇立刻去找了移工團體登記定期捐款。臺灣自古是移民社會,這個國家是由移民跟移工所建立的,每個臺灣人都是移民的後代,認同這塊土地的人都是臺灣人,移工跟移民都加油!
这种议题就像这边网络上的台海议题一样,永远是一群人自己画靶子自己打…..永远无法形成共识
作为大陆人看得蛮感动的… 不管观点如何,各方都认同一些价值观,以及不断审视和修正自己
有朋友從香港移民到英國,後來在脫歐公投上選擇支持脫歐,原因是反對東歐人來英國工作,搶走工作機會和拿取社會福利。
人類真可怕。。。。。。
这里面法国相关的数据是不是有误?25%的失业率,也太夸张了吧?
謝謝讀者指出,這裡的 25%,指的是青年失業率。經撰稿人再次向受訪者確認回覆,從 08 年金融風暴之後,這兩年間,法國本國的青年失業率在20到30之間為普遍狀況;25% 失業率是法國社會共識,實際上歐洲整體情況不會相去太遠。
會有這樣的推估,是由於加入許多非典型統計,這是由於近 20 年法國雇主多採取非典型就業(法文說零碎工,台灣就是契約工的意思),所以社會討論25 %左右的失業率,是包含這些不穩定就業隨時會被解僱的青年。
一些對提問的回覆,還請讀者參酌指教。
在香港的華文習慣用語中,癮君子泛指有毒癮的人,看到了下面的留言,才知道台灣的華文用語中,不是這樣解釋。
看了文中提到的報導原文更迷惑——組織者感激舞台租借廠商為其提供短裙美女高歌吸引觀眾?但又說要保護女性避免性犯罪?
文中Kate 的行為令我感到憂慮。實際上他們具體主張無關緊要,這一百個活人站上街頭所產生的結果就是讓台灣的『右翼民粹』、『反印度』、『反移工』『排外』運動增添血肉、不再只是網路上虛無飄渺的流言。
「別『印』來」,這三個字如此明確,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希望繼續有理性討論,保障雙方利益,忽視只為發洩自己不滿情緒的網上聲音
好敬佩方老師這樣的人,主動去忍受不堪入目的言論、努力嘗試教育對方
最近對種族歧視這個議題有興趣,剛好看到這篇文章。喜歡作者寫的結語,謝謝端。
@时柳
在繁體中文的世界中(台灣),「癮君子」依據台灣教育部字典的解釋,指的煙癮很大的人。在台灣用這個詞來指稱「有毒癮」的人並不常見,此外,台灣也會更傾向將「有毒癮」一詞以「藥物濫用」、或「藥物成癮」取代。
喜歡這篇。鮮明的刻畫這個事件底下活生生的人物,也有政治社會經濟面的剖析。只是文章有點長😅
“他以自己為例,他是癮君子,在印度抽菸環境相對寬鬆,很多場合不禁菸”。
这里用“有烟瘾”替代“瘾君子”为好。因在一些场合里“瘾君子”往往被等同于“有毒瘾”。受访者未必知道自己在此文中被冠以了一个有歧义的头衔。如若因此进一步被误解,未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