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金馬獎六十大壽,獎落誰家今晚揭曉。讀者該發現近日我們已刊發了系列入圍影人專訪,系列還在繼續,請後續期待。今刊重磅製作:台灣、香港、馬來西亞三地影評人,以端文化為平台,不同地域觀點交鋒。熱門影片影人全解析之外,更大談當今文化地緣變動,「華語電影」到底是誰的華語?誰的想像?拍了什麼?拍給誰看?至於大獎結果,三地影評人算得準不準,就待今晚分曉!
鄭秉泓:台灣資深影評人,電影節策展人及節目總監,曾擔任金馬獎、金鐘獎、台北電影獎評審,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
卓男,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曾任香港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大型影展策劃人。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香港國際電影節FIPRSESCI獎等評審。曾編輯多部電影專題書籍。
謝鎮逸,在台馬來西亞影評人,研究者。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Artism Online》台灣區主編。金馬影展第八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
Ryan=鄭秉泓
逸仔=謝鎮逸
卓男=卓男
2018風波後:五年裡發生了什麼?
端:今年金馬評審團主席是李安,令人想起2018年金馬發生風波時,李安自己擔任金馬影展執委會主席,而評審團主席是鞏俐。那一年似乎是個分水嶺,傅榆的發言引起中國大陸對金馬獎的抵制,很多中國電影、中港合拍片和部分香港電影,在其後都不來金馬了。這樣的狀況屈指一算已經五年,大家如何看這五年來金馬獎的狀況和走向?
Ryan:這五年來,確實金馬獎少了中國劇情片、中港合拍片,但還是有一些獨立紀錄片或短片來報名,而且又加了蠻多東南亞電影,忽然間感覺是因為中國片來比較少的時候,東南亞電影被看到了。這幾年也有一個關於台灣片的圈內笑話,說台灣導演如果要報金馬獎就趁這幾年,感覺提名機會比較高。
其實從金馬歷史來看,中國會被金馬青睞的電影都是小眾獨立製片,也就是俗稱「影展片」。中國會入圍世界各大影展的作品,就是比較藝術一點、 獨立一點的電影。這部分作品過往非常看重金馬,金馬獎算是一塊令它們在華語地區得到認可的敲門磚。這五年對中國電影來說,少了這樣一個平台,他們中間應該也蠻多人覺得可惜的。
對台灣電影,影響反而沒那麼大。入圍機率變高,有時不是片子太強,而是對手太弱,夠格的片子太少。每年參賽戰況都不同,拿今年來說,平均水準拉高,彼此勢均力敵。所以每部都沒有入圍超過十項。
那台灣片有因中國電影不來而入圍機率變很高嗎?我覺得好像也沒有。因為看入圍名單,評審團其實是有考慮區域性的,就是台灣、香港、海外華人電影這三個方向,有一個適度的分配。也不要說分配,就是不會只是台灣獨大,所以這五年金馬獎會有這樣的狀況。
而台片的戰場其實還有完全給台灣作品的台北電影獎。金馬獎與之做出區隔,台北電影獎把長短片紀錄片都混在一起參賽,金馬獎則是放眼大華語區,有大華語區的視野跟考量,常常就會有些出人意表的狀況。
比如演員提名上,去年《花路阿朱媽》的新加坡女演員跟韓國男演員都得到提名,我覺得金馬評審團的關注點在整個華語區,然後希望透過一份選出來的名單來表現當年度華語電影的情況。雖然沒了中國電影跟合拍片參與,但他們仍希望透過這份提名勾勒出一個潮流/趨勢。我覺得這仍然是有趣的,也是值得觀察的。
「這五年對中國電影來說,少了這樣一個平台,他們中間應該也蠻多人覺得可惜的。而台灣片未因中國電影不來而入圍機率變高。」鄭秉泓
逸仔:2018年後中國電影離開後,看似有不少東南亞電影進來,但其實有另外一條軸線——過去十年,很多新馬電影都是透過「金馬創投」這個平台來做前期嘗試,2013、14年左右,越來越多新馬電影來爭取機會,也讓金馬創投成了金馬獎的前哨站,待它們成片後,再進入金馬獎的視野。
所以新馬電影慢慢進來金馬獎,至少是過去十年越來越顯著的趨勢,份量與質量都逐步推進,比如2017年陳勝吉的《分貝人生》曾在2014年拿到金馬創投百萬首獎。早些年創投獎金支持下的新馬電影,一直還未在影迷間造成太大聲響,在金馬獎也未能衝到很前面。但近年如《南巫》與張吉安,為何突然引起一陣旋風?很顯然關乎到觀眾對新馬華語電影的想象與慾望。當然,張吉安作品質感跟調性的攀升,也成為一股非凡助力。
卓男: 為什麼2018年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大陸電影或合拍片在金馬獎很重要?就是因為它們大部份的質量比較好。當所有片放在一起比較,它們製作的水平、說故事技巧、題材或視野、都是比較高一點點的。所以現在它們不來了,金馬獎入圍的名額還是一樣多,那麼大家會把更多關注放到其他片上。我同意說台灣片跟東南亞片的品質真的比以前提升了,但是不是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很多。
Ryan:我跟卓男都做過金馬獎初審。初審是幾百部長片一整個看下來。2018剛好是我跟卓男做初審,那一年,我們先看自己組的,再分組交換看,因為那時報名影片多到要分組來看。
卓男:對,那一年200多部長片。
Ryan:對,就是多到這樣。客觀來講,確實因為中國片尤其合拍片,在整個製作、技術上是最完備的,其中又有一些影展片,所以中國片與合拍片變成技術很強的同時,在獨立性、原創性上,也有一些比較小而美的作品。例如我們那年剛好有《大象席地而坐》。
「2018年中國電影離開後,看似不少東南亞電影進來,但其實新馬電影來金馬獎,是至少過去十年越來越顯著的趨勢,份量與質量都逐步推進。」逸仔
那時雖然也有東南亞片,但可能比較不會看到這麼突出、在初審就閃閃發光非常亮眼、覺得一定要把它選進來的作品。就像逸仔講的,其實東南亞片絕對不是這一兩年內,因中國片沒有參加金馬就突然蓬勃起來,這是一個累積的結果。
當然《爸媽不在家》在2013年金馬獲獎,讓整個新加坡華語製作有了一顆定心丸——我的新加坡朋友這樣講;再加上整個華語電影的環境,自十多年前就開始有不同區域間的跨區域合作,演員、製作班底的合作,加上透過金馬創投及各種資金、市場的整個聯合,2010年初期那幾年應該是最熱絡的時期。
這樣持續到2018年,華語圈與東南亞的合作進入蓬勃起飛的時期。2019年有《夕霧花園》、《熱帶雨》,忽然間大家會覺得:「欸,怎麼好像看到東南亞華語片」。所以不是因為中國不來,東南亞片就變好了,而是剛好華語電影跨區域交流在那些年的積累,在這幾年開始看到成果,陸續涌現。
2023台片非常弱?
「《鬼家人》是今年台灣現象級電影,最賣座,最多人喜歡的電影。可是它對金馬獎來說,就是最好的台灣電影嗎?」鄭秉泓
端:從2018來到今年,今年的最佳劇情片入圍有兩部台片《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和《疫起》,請Ryan講講這兩部片,也可以連結到今年2013年整體上台灣電影的狀況。
Ryan:今年金馬以五部入圍最佳劇情片來說,台灣兩部真是最弱的,台灣自己必須承認。若以技術來說,《疫起》的技術沒問題,但它的最弱來自它要傳達的意識。
我一直覺得它的劇本不好,對醫護人員的思考非常單面向,沒有把它放進一個更複雜、更微妙、也更巨大、更真實的社會環境。它只去處理了一點點階級。它把自己弄成一個只是很主旋律、很表面的東西。《疫起》有這麼好的一群演員,這麼好的製作條件,這麼好的技術人才,可是就敗在劇本,雖然那是醫護人員自己寫的劇本。
「我看到台灣類型片慢慢在成長,《鬼家人》混合鬼片、同志題材、溫情、愛情、催淚各種類型。這次入圍最佳電影,也有一種對它把不同類型變成一個成功商業作品的鼓勵。」卓男
《鬼家人》的入圍我也有點納悶,當然它票房非常好,偏偏以往台灣票房最好的本土電影通常都不會入圍金馬獎,當然《海角七號》或《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那種就例外。票房好,跟電影本身水準,跟金馬是否入圍,都完全不是正比。但今年《鬼家人》為什麼會入圍?
《老狐狸》和《周處除三害》都入圍了最佳導演,但沒有入圍最佳劇情片。前者是台片,我猜想評審可能覺得它成長電影的格局略小;後者是香港導演拍的台灣電影,我猜想是因為分段式電影前後水平不一。《疫起》入圍最佳劇情片,沒有入圍最佳導演,應該是其題材夠大,有時代性,加上技術面卓越,所以重要到必須提名最佳劇情片,至於導演成績就見仁見智。至於《鬼家人》,這份入圍名單意味著它是評審團認可的、今年最好的台灣電影,因為它是今年唯一既入圍最佳劇情片、又入圍最佳導演的台灣電影,而且前些時候又獲選代表台灣去角逐奧斯卡國際影片。
《鬼家人》是今年的現象級電影,也是今年最賣座的本土電影,是今年台灣最重要、最受矚目、可能最多人喜歡的電影。可是它對金馬獎來說,就是最好的台灣電影嗎?我並沒有這樣覺得。其演員或某些技術可能都有可觀之處,尤其兩位男演員的表演。劇本也很有趣,但那頂多就是一個具娛樂性的類型故事。
導演方面,程偉豪過往執導作品如《緝魂》或《目擊者》可能沒《鬼家人》那麼賣座,但就導演風格來說更明確地具有作者意識。《鬼家人》被選入這次金馬,我無法知道評審團是基於什麼樣的討論,最後讓這部片成為今年唯一同時入圍最佳劇情片與最佳導演兩項的台灣電影,我對此深表疑慮。
但說實話今年台片偏弱,有哪一部值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兩個獎項都獲得提名?老實說我想不出來,硬要選的話,我私心偏好《老狐狸》。現在這份入圍名單,我陸續看完五部入圍劇情片之後,心裡就想說那台片可能就沒得比了吧。
「懷舊成長電影,年初我們才剛看過史蒂芬·史匹柏的《The Fablemans》,他把成長電影拍得這麼、活潑、深刻見骨,可惜《老狐狸》就只是小小的、溫情主義式的鄉愁之作。」鄭秉泓
金馬獎近年鼓勵類型片?
端:為什麼今年的台片是這樣?2023年的開頭、新春檔到上半年,香港電影頗有起色,進入一個小陽春(比較不錯)的時期,很多部新導演和本土電影出來;之後暑期檔突然大陸電影票房高創。但相較來講為何今年的台片好像顯得比較沒有聲色,有什麼原因或脈絡嗎?
Ryan:應該說,今年上半年台灣片也就只有程偉豪的《鬼家人》了,它是一部現象電影,很多人喜歡、討論,但賣座跟品質從來不一定成正比。今年在台正式上映的,品質最好、藝術性最高、對台灣整個社會產生影響的,對我來說只有《九槍》一部而已,可是它去年就在金馬獎獲得最佳紀錄片獎了。下半年大家最期待的是《周處除三害》跟《老狐狸》。《周處》已上映,也鬧出一些風波。
暫且不論風波,我覺得《周處除三害》有點雷聲大雨點小,沒有黃精甫早期港片出色,而且我對劇本也有很大的意見。它在技術上沒問題,黃精甫把他作為香港導演很厲害的動作戲、打鬥戲,整個場面調度,都帶到台灣電影,讓我們看到很不一樣的娛樂片。可是如果要深究裡頭的角色、關於罪惡的描寫,我覺得它沒有到讓我驚艷的程度。這次金馬獎提名他最佳導演,我覺得已經有點太恭維他了。《老狐狸》11月底會上映,它又是另外的情況,跟《疫起》、《周處》、《鬼家人》相比,它的水準又高一點,但我覺得沒有厲害到會讓我「哇喔」的地步。
總的來說,今年台灣缺乏一部像往年《陽光普照》、《美國女孩》那種,看完大家就「哇喔!」然後很希望它得獎的大強片。蕭雅全執導的《老狐狸》是不錯,但看完總覺得它有點「小」,這部片帶有導演自傳色彩,所以會比導演其他作品更通俗更親民,塑造時代氛圍也蠻成功。但關於懷舊成長電影,年初我們才剛看過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墜落年華》(The Fablemans)那麼厲害的作品,或許沒必要拿它跟史匹柏相比,但是史匹柏把成長電影拍得這麼「大」、這麼活潑、這麼深刻見骨,可惜《老狐狸》就只是小小的、溫情主義式的鄉愁之作。所以,我只能說金馬60是台灣電影小年吧。
卓男: 2021年我擔任金馬獎的複選和決選評審,那一年最後入圍最佳劇情片也有兩部很商業的作品,《月老》跟《緝魂》。我覺得今年情況也蠻像。台灣的類型片慢慢在提升,不只是數量,水平也是,有更多導演嘗試不同的類型片,當然還沒有很成熟,但明顯慢慢成長。我同意Ryan講《疫起》跟《鬼家人》入圍最佳劇情片真的比較弱,我認為金馬獎有希望鼓勵台灣整個工業的目的。
「《年少日記》有別於過去數年香港電影的範式和類型,抓到了這兩年經過一段時間沈澱之後,香港如何又呈現出一種「大家在一起」的感覺。」逸仔
《疫起》整個格局應該可以很大,但現在它放的重點令故事很散,枝節太多,對我來說整部片更像電視劇。若在電視劇平台去評這部片,它的quality還蠻不錯,但作為電影真的蠻弱。
《鬼家人》有個蠻成功的點,就是它是一部混合類型的商業片,有點像1980年代香港電影最輝煌時那些混合類型片,有鬼片、有同志題材,有溫情、愛情,也有催淚元素,什麼都有,所有好玩、搞笑的都放在一起。作為商業片來看,它在市場上這麼成功也是因為它試著把各類型放在一起。這次它入圍最佳電影,我估計也有一種對它把不同類型變成一個成功商業作品的鼓勵和欣賞。
《石門》我還沒看到,但《年少日記》跟《五月雪》兩部水平都蠻高,尤其是《五月雪》。它有點不像近年常看到的華語電影,那種什麼都用對白、情節清楚明白講出來的,反而蠻有電影感,電影語言也比較豐富。它不可能成為商業成功的片,但若從藝術考量,它的quality是最好的。
《年少》我覺得也蠻成功,導演把個人經驗放進去,蠻動人。它呈現了一個小孩從童年到成長的遭遇,童年的創傷,家裡的語言暴力、爸媽的精神虐待,很動人,細膩,劇本也很好。
逸仔:金馬獎這幾年對類型電影給了非常大包容。像去年恐怖片《咒》以類型電影入圍13項,非常驚人,雖然最後只拿了兩個技術類獎項。不過包容是一回事,金馬獎會不會把大獎頒給類型片呢?金馬獎是否依然比較樂見作者風格的電影呢?每一次給獎都會有不同層面權衡,每年不同的陪審團也會有截然不同的氣象。
台灣近年類型片高度發展,有很長的脈絡;但比起藝術片,金馬獎會成為檢驗類型片成績與發展的最後一道測驗嗎?不盡如此。今年入圍的兩部台片都偏類型化,不少人認為和其他三部相比相形見絀,但比起類型片在類型化手法上是否成功與純熟,我更在乎類型片有沒有辦法因為題材、命題、美學化而雋永。
《石門》跟《疫起》都關於疫情,後者意圖透過20年前SARS期間台北和平醫院事件,來映照當代疫情情境,這個設定沒有問題,只是影片的回應略微力有未逮。我想問題出在當時台灣應對未知死亡和傳染的集體恐懼,都投射在和平醫院這一單一場域,才能召喚出如此慘痛的記憶。但Covid時的台灣,雖然經濟走勢也受影響,但並未真的歷經封城經驗,所以20年前和20年後的恐懼尺度完全不同,電影的致命傷也就是只以類型化敘事來完成歷史事件,卻沒法拍出當年那種慘絕人寰的精神狀態。
「《石門》有趣的反而是它沒有那麼中國,這樣一個小品獨立電影,格局拍得很大,處理的現實世界以及場面調度都達到足夠的水準,也許它跟《五月雪》一個拿最佳導演,一個拿最佳劇情片。」鄭秉泓
相對而言,《石門》有趣的是實驗性的拍攝,導演用很長時間去做一種紀實拍攝,鏡頭對焦一位女性,她怎樣在中國近年高度經濟發展中生存,而發展怪獸怎樣碾壓無數個體。《石門》意圖呈現寫實主義跟現實主義的高度交織,縱使其中還是有些操作上的不足之處。2018之後中國電影不來台灣,我們失去了對當代中國電影認識的同時,其實也失去了對當代中國的認識;當然《石門》是掛著日本片名義報名的。一部電影的國籍當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電影意圖承接的精神性,究竟是屬地抑或屬人的?
《年少日記》今年最大的競爭對手還是《五月雪》跟《石門》。《年少》我看時非常驚訝,因為近年關注香港電影時,一直好奇2019後的香港電影會發展出什麼樣的感性世界與精神狀態。《年少》有趣在於它透過一個較外圍的社會性事件(如強調了許多香港學生的考試壓力),一種有別於我們過去數年認識的香港電影的範式和類型,重新尋找嶄新的感性狀態。
香港電影如何在這一兩年透過感性找到對精神狀態的重新塑造,我覺得非常重要。《年少》在這個層面很珍貴,它抓到了這兩年經過一段時間沈澱之後,香港如何又呈現出一種「大家在一起」的感覺。
最佳劇情片會給誰
Ryan:《年少日記》也很感動我,雖然我覺得它不太可能得最佳劇情片,還是太生嫩了。太生嫩不是不好,只是導演缺乏當初陳哲藝《爸媽不在家》那種渾厚中見細膩的手筆格局,讓人像看到初出茅廬的李安那種感覺。《年少》在處理無論是父子感情,還是學校細節、人與人關係上,都還是有很多粗糙,沒法去兼顧細節的地方。
但我的喜歡是因為,前面它讓我們有一個對故事的理解,中後段又去扭轉這個理解,這樣的敘事詭計是讓我完全沒料到的。第二個原因則是它讓我想到幾年前的《幻愛》,一樣有很多導演調度上的不完美,但在一個後反修例時代,它呈現出這幾年香港的氛圍。還有2018的《G殺》,這幾部首部劇情電影計畫的作品要傳達的訊息,對於死亡、世代爭議和差異的探討,都不落俗套。我非常希望《年少》至少該得一座獎,例如最佳原創劇本獎。《年少》故事說得好,充滿迷離感,演員出色,而且反應當前社會心態,堪稱2023香港年度電影。
最佳劇情片五部入圍裡,雖然我也沒有真的很愛《石門》或《五月雪》,但這兩部應該是其中最少缺點的。我很喜歡張吉安的《南巫》,所以對他這部新作的期待是既鄉野又魔幻的,結果有點預期落差,因為他這一次不是那麼多鄉野。當然還是有很多民俗的東西。他分成兩部分,來講一個歷史傷痛,我會覺得有點太像侯孝賢,可能侯孝賢對他影響太大吧。
前半部一直讓我想到《悲情城市》一些鏡頭,後半部則讓我想到萬仁執導的《超級大國民》。不是說張吉安在學這兩部,《五月雪》確實放了很多馬來西亞的元素、符號,張吉安是個非常會放符號的導演。整部片非常大氣、沉穩,但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我會忍不住去想,一旦去除侯孝賢的影響,《五月雪》會剩下什麼?
至於《石門》,黃驥跟大塚龍治之前合作過,都是找姚紅貴飾女主角。從《雞蛋和石頭》到《笨鳥》,也幾乎就是留守少女三部曲。姚紅貴14歲演到現在,已經26歲,導演們已經建立起一個作者風格的調度,比如說很多中遠景,很多比較長時間的固定鏡頭。美學風格已非常確定了。
這次《石門》我覺得有趣的反而是它沒有那麼中國,如果跟《雞蛋和石頭》相比。它當然是發生在中國語境,可如果不是中國的留守少女,而是台灣一個偏鄉女孩想去台北發展,整個故事還是通的。這樣一個小品獨立電影,格局拍得很大,處理的現實世界以及場面調度,要探討的人性訊息,都達到足夠的水準,也許它跟《五月雪》可以一個拿最佳導演,一個拿最佳劇情片。
「《周處除三害》帶給台灣電影界很重要的是類型片節奏。這是近年我看台灣類型片發現的問題,有時節奏感覺怪怪的,例如本來是古惑仔黑幫的故事,到最後還是要言情。」卓男
卓男:那一年李安做評審主席,《爸媽不在家》贏了《一代宗師》拿到最佳劇情片,我聽說李安比較偏向鼓勵年輕一輩電影工作者。從整個脈絡去想,那次第50屆的結果可能也要對應第60屆的,可能有機會拿獎是東南亞片《五月雪》。
Ryan:李安也搞不好直接給《年少日記》。入圍五部片我私心偏好《年少》,雖然我如果當評審應該不會投它,但我最感動的是這部。我明知道它很多地方還很粗糙或沒拍好,同樣是香港新導演它也沒有《一念無明》當初讓我那麼震撼,沒有《少年》那樣讓我看得血脈賁張。可是我突然覺得《年少》在今年很重要。我還沒看《白日之下》,可《年少》是我這兩年看到的非常重要的香港片。
逸仔:同意Ryan講的《石門》「不太中國」,「不夠中國」的情境也和導演對作品調性的選擇有關。若我們去看中國當代最新導演或電影,可以發現《石門》還是有點走回中國第六代導演的敘事策略。坦白講,若2018中國電影未退出,金馬獎很可能催生出一股即年輕、能力又強的中國新導演。若2020年魏書鈞有機會參加金馬獎,搞不好張吉安就遇到了勁敵。
我以前很喜歡黃精甫的電影,對《江湖》、《復仇者之死》與《阿嫂》都有深刻印象。我同意《周處除三害》拍得不夠好,但有趣的是我從這部電影可以看到一個趨勢,即台灣如何作為香港拿來實驗公路電影的基地、一種「外掛片場」。去年《白日青春》很努力在香港有限空間內拍出公路電影,但因為敘事限定在短時間的亡命天涯,港九新絕對夠用。然而《周處》的時空跨度必須夠大,才能承載得起主人公的英雄事業,而台灣的地理場景給了導演去想像一種幅員廣大的地理情境去做公路電影的可能。
黃精甫早年拍暴力美學電影,這次在台灣做《周處》,都是試圖在咬合類型片。他的暴力美學試圖跟台灣情境、議題做鑲嵌跟咬合,難免會有一些偏離。雖然還是覺得可惜,但我其實非常樂見這種挑戰,就是導演如何帶著原本美學風格與策略,移植到新的地方,往可能水土不服的地方縱身一躍。像是阿比查邦去了哥倫比亞、陳哲藝去了中國東北和希臘。這已經不是國國之間「合不合拍」的問題,而是創作者如何設想世界性經驗被交換。所以《周處》縱使不夠好,但操作本身值得鼓勵。
卓男: 相反我覺得黃精甫在香港拍的片,除了早期真是獨立的《福伯》水平較好,進入商業電影圈以後,你總覺得他水土不服、難以跟主流融和。他本來喜歡的東西很邊緣,喜歡的故事也總是很偏鋒,《阿嫂》或《江湖》,他總是用較特別的角度去講想要講的故事。反而這一次《周處》比較大路,回到主流商業格局上。
他提名最佳導演,可能是嘉許他對整部片節奏的把握。雖然他是一位香港導演,但《周處》作為台灣黑幫類型片,黃精甫為整體節奏注入了一種新鮮感。剛有提到近年台灣慢慢探索類型片,這部片帶給台灣電影界很重要的,是類型片的節奏是怎樣的。我覺得這是過去幾年看台灣類型片發現的問題,有時節奏感覺就是怪怪的,例如本來是古惑仔黑幫的故事,為什麼到最後總還是要言情。所以在技術和節奏上一定要給黃精甫credit。
這部片很特別在於你不會覺得它像香港片,就覺得它是台灣片,雖然黃精甫是香港導演。就像李安當初去英美拍片,拍《Sense and Sensibility》(1995),沒有人去質疑他是不是台灣人,他把英國文學的故事講得非常好,把人物的感情和關係都掌握得很好。就類似黃精甫在《周處》的存在,沒需要質疑一個香港導演去拍台灣片,整部片看上去根本是地道的台灣片。
「2018以後會來金馬的香港電影人都是較年輕的;跟大陸關係多、較資深的,都沒有參與了。可能以後台港合作的,都是對創作自由有追求的一批年輕人。但這個合作不可能是主流。」卓男
台港合作:變為政治取態?
端:《周處》涉及香港和台灣的合作。台港合作一直存在,而2019後一些香港電影工作者遷來台灣也已數年,香港電影與台灣電影血脈不同,但有無可能產生新的火花,這些年下來合作狀況如何?可以請卓男幫我們講一下嗎?也講講香港電影似乎在今年年頭小陽春之後,就好像比較沈寂了?
卓男: 這幾年的香港電影《幻愛》、《手捲煙》、《叔.叔》等等,都是新銳導演、低成本,《一念無明》、《金都》、《燈火闌珊》等是首部劇情片計畫作品進來金馬的。他們有自己想講的故事,也想擺脫昔日香港類型片枷鎖,所以從個人與社會、人跟人的關係入手講故事。比如《白日之下》的社會議題,包含了香港老人問題、社會福利問題,年輕一代要工作與老人需要照顧的代際問題。
香港年頭所謂的小陽春主要兩方面,一是今年《飯氣攻心》和《毒舌大狀》兩部票房超好,7千萬港幣跟超過1億港幣,這不完全是兩部片水平特別優秀,而與跟香港社會狀態相關。香港的疫情封控比台灣更嚴格,電影院關閉了蠻長的兩段時間,到開放的時候也有座位控制,所以到很來全面解封後,大家都跑去看電影,就像現在香港人都出外旅遊一樣。
另一方面,這兩年有一個很突出的現象,是新導演出現數量蠻多,而且拍片水平超過我們的預期。當然也有水平一般的,但還是蠻多新導演在題材掌握、技術層面,都讓大家覺得驚喜。必須說,這批導演,特別是首部劇情片計畫出來的導演,其實資本是非常低的,像《一念無明》只是有200萬港幣製作費,《年少》325萬港幣,真的超低,也就是800萬和1300萬台幣。
所以這些導演也不可能把格局拉得太大,整體製作費都非常有限,開工天數也不可以太多,所以他們更集中去弄劇本。而他們拿到獎金,到整部作品推出來,中間有好幾年的時間。這幾年香港社會變化非常大,他們有沒有可能因此再調整劇本呢?以我理解劇本拿到首部劇情片計畫資助之後,好像也不可以改動太多。所以他們更集中去講自己真切感受或親身經歷的故事。像《年少》故事有導演卓亦謙個人成長的成分在其中,雖然是說他有一個自殺的朋友對他的影響,其實只要你看過他之前的短片,會發現他作品裡的家庭元素都是一脈下來的,還是有個人的投射在裡面。
關於台港合作,有選擇台港合作的人,其實已經是一種取態了,選擇在台灣去找出路。 2018以後會來金馬的香港電影人都是較年輕的一批,比較資深、跟大陸關係比較多的都沒有參與了。所以以後更多可能台港合作的,都是較年輕的新一批電影工作者。這個合作會不會一下子變成很大、很主流?不可能是主流的。
但創作自由上,一批年輕人現在在香港可能很多東西不能講,很多題材不能碰,甚至有時你一兩個鏡頭,如果審批人覺得較敏感也會要求刪掉。所以如果未來真的持續有更多合作,可能都是香港比較偏向對創作自由有追求的那批人。
Ryan:黃綺琳拍的《填詞L》我還沒看到,但剛好她拍的劇集《此時此刻》除了她自己,幾乎是全台灣團隊,是香港導演拍的台劇。而《周處》如果沒特別講,大家就覺得它是台灣電影。還有香港導演王麗文拍攝的台劇《第九節課》。香港人加入台劇或台片合作,比較不會特意去凸顯港味濃不濃,也不是為了去凸顯港味才去找那個香港人來合作。
十幾年前,兩岸合拍片剛盛行時,我一個中國朋友跟我講過一件事,這家中國公司找台灣導演來拍,就是希望要有「台味」,那時流行小清新,所以他就是要這樣的台味。他還跟我說他們喜歡聽到台灣演員講捲舌捲不清楚的樣子,所以故意不用配音,去凸顯「台灣腔」。那是十幾年前,台灣剛開始跟中國不斷去合拍各種大大小小台劇或台片的時候。
那現在台灣跟香港的合作,已經跨過去凸顯「台味」或「港味」的階段了,而是希望有技術或演員方面的合作。比如劉俊謙來台灣演《小曉》,接下來改編韓劇《梨泰院》的《來!金來號!》剛宣布女主角是袁澧林,台灣大家一片叫好,因為這是很多台灣電影人都想不到的。
未來如果袁澧林或劉俊謙這樣的合作成功,蠻令人期待越來越多各地比如馬來西亞華語男女演員都來加盟,而且是演出主要角色。這會讓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出人意表,合作火花蠻值得期待。
「香港人加入台劇或台片合作,不會特意去凸顯港味,也不是為了去凸顯港味才去找香港人合作。台港合作,已跨越凸顯台味或港味的階段了,而是希望技術、演員方面的合作。」鄭秉泓
卓男: 今年我聽說香港一些電影公司已在新、馬開設自己的電影公司了。以前大家都往北邊看,現在把眼光再擴大。這也關乎大陸禁制問題,電影開拍沒以前那麼容易,所以現在大家把目光放更大一些,更健康。
金馬創投也成為蠻多香港年輕導演找資金的平台。若金馬獎跟金像獎對比,金馬獎這幾年雖說消失了大部分大陸片,但導演、演員、編劇甚至技術獎項,其實更多機會落到台灣本土和香港年輕工作者身上。但香港金像獎還是比較喜歡「前輩們」,劉德華、梁朝偉、劉青雲、韋家輝等。
金馬獎要走向未來,要開放更多機會給年輕人,就算認為只是鼓勵,我覺得也是健康的。台灣這幾年蠻成功的,今年入圍男主角的林柏宏跟許光漢和近年台灣的年輕演員,上來的速度更快,真的蠻不錯。
另一種合拍片:台灣與馬來西亞
「我不太用『東南亞電影』這說法,東南亞真正做華語電影的只有新加坡跟馬來西亞。以合拍片趨勢來看,其實是『華語電影』的命名和定調問題,以及跨國共製在怎樣的背景和條件下去生產出這些電影。」逸仔
逸仔:我想從另一個軸線去談合拍片。港台合拍片的傳統非常久遠,不過若回到台灣本位去想這三個字,就不能忽視《五月雪》如何成為今天所看到的狀態。《五月雪》目前面對的最大挑戰恰恰就是合拍片、跨國共識的難題。
目前大家對《五月雪》觀感褒貶不一,但另一部入圍最佳新導演的《富都青年》也是馬來西亞電影,最近卻得到觀眾票選第一名——這要怎樣去理解?無法單純把責任推脫給「拍得好不好看」這種逃避主義想法。馬來西亞電影有很多很複雜的定調問題,《五月雪》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它背負的使命感——無論是來自於誰、哪一方的寄望,都使它該如何被閱讀這件事,夾帶了許多躊躇。
在金馬六十這個時間點,入圍很多獎項的兩部馬來西亞電影,這有多層面的象徵意義,也是一次很重要的時空座標,還會大幅度影響台灣怎樣去重新看待「華語電影版圖」這件事。
如果我要從《五月雪》開始講,事情真的非常複雜,很難用好不好看或拍得好不好來一刀切,這部片不僅牽涉到產業問題,更牽涉到導演怎樣去想美學發展的問題,甚至也牽扯到台灣跟馬來西亞跨國共製之間,各方慾望如何進退與互相拉扯的問題。
《南巫》曾被高度關注,而《五月雪》出來後,大家可能覺得好像有點跟自己想像中的《南巫》導演不太一樣。這個不太一樣,問題出現在哪裡?張吉安在《南巫》時突然受高度關注,無非是導演展現了一種很作者性的、以個人深化民俗文化研究基底的探究。此外也因為我們似乎很久沒看到一個有點新鮮、有趣、不太是我們印象中華語電影樣貌的馬來西亞電影了。《南巫》的出現像是帶來了一些新氣象、新鮮感,呼應了華人電影版圖裡某種求新求變。而《五月雪》,目前評價和討論方向開始無法銜接《南巫》的原因,關涉到我們到底帶著怎樣的距離感跟尺度去看待中港台以外其他地區的華語電影。
「2018中國電影離開」這句話一直被用作東南亞電影進來的起手式,但事情並不是如此延續的。其實東南亞電影也沒有「一直」在進來,反而是斷斷續續的,隔幾年一部、隔幾年兩部這樣進來。當然這也跟華語電影版圖的產業分配和資源分佈關係極大。
我個人不太願意用「東南亞電影」這說法,因為東南亞真正有在做華語電影的,只有新加坡跟馬來西亞。或許我們也可以把趙德胤當成「緬甸」?這跟他現在國籍無關,而是精神氛圍與地方精神性的歸屬。如果以合拍片趨勢來看,我個人立場也不放在所謂「馬來西亞電影」或「新加坡電影」,而其實是「華語電影」的命名和定調策略,以及跨國共製在怎樣的背景和條件下去生產出這些電影。
「不只是馬來西亞導演與電影如何發展,更關鍵是金馬獎、台灣要如何看見它們?是帶著怎樣的眼光、尺度跟距離感去看見?」逸仔
我們可以重新去談生產條件,《五月雪》的資金大概一半來自馬來西亞,一半來自台灣,兩方跨國製作裡,到底你那邊和我這邊想看到的電影想像是否一致?台灣投資方在跟導演洽談拍攝計畫時,怎樣去想像《五月雪》拍出來的樣貌?現在很多影評談《五月雪》的方式,是把張吉安跟侯孝賢拍國族創傷的電影做類比。或許我們明白拿他們做類比是不公平的,也雖然張吉安自己也曾宣稱受侯孝賢影響,但我們是否真的要拿這個尺度去評價、判斷張吉安的美學養成和意念創發?
很多觀眾可能多少會去想像到底《五月雪》如何能跟台灣電影、觀眾對話,但我覺得弔詭的是目前有一個很大的拉扯,關於《五月雪》到底能不能透過這種對話關係的想像,直接把台灣跟馬來西亞兩地的電影史、歷史經驗、產製諸脈絡直接牽連起來?
至於《富都青年》,若我們去看王禮霖導演過去當監製時,做了很多部調性相近的電影,譬如《分貝人生》和《迷失安狄》,都是關於移工、底層題材。《富都》裡他延續過去做監製時一直觸碰的題材,進一步將其整合成自己的理想藍圖,自己來當導演。馬來西亞電影要如何被台灣、世界、金馬看見,不只是馬來西亞導演與電影如何自我發展的問題,更關鍵是台灣要如何看見它們,帶著怎樣的眼光、尺度跟距離感去看見。
總歸而言,比起拍得好不好、操作得成不成熟,我更關注一部電影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誕生?為什麼導演會想要在這個時候拍這部電影?每部電影之所以被拍出來,一定有其歷史條件跟原因,只是來到金馬這個關卡,台灣、金馬、全球華語電影版圖,大家怎樣去看待這樣的電影,就是接下來最需要被觀察的路徑。
可以從侯孝賢來評價張吉安嗎?
「華語電影的美學傳承脈絡裡,侯孝賢、楊德昌的美學反而台灣目前30歲這個世代沒太傳承到。這種美學反而在其他地方開枝散葉。」鄭秉泓
端:我們正好可以來談一下馬來西亞電影工業和台灣電影工業的關係,逸仔講了很多,Ryan和卓男有什麼想回應嗎?
Ryan:我看來《富都青年》跟《五月雪》是完全不同的,它們剛好都有一個有趣的處理,我剛說《五月雪》其實切成兩部,前段的拍法是當初發生513事件,後段是49年後,兩部的調性是不同的。它還是很張吉安,你可以看到張吉安怎樣去把《南巫》當初的架構撐到像《五月雪》那麼大,並且也是從女性視角去講這個故事。
我不是說我們一定要用侯孝賢、《悲情城市》來看它,而是張吉安從《南巫》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學,可是那個美學他自己也說過,受侯孝賢的影響很深;就像畢贛也說受侯孝賢的影響很深,正如中國顧曉剛的《春江水暖》明顯看出來很像楊德昌的《一一》。再往上看,這個系譜就是賈樟柯的作品也很像早期的侯導。
是的,整個華語電影的美學脈絡傳承裡,反而台灣自己現在30歲這個世代,沒太傳承到侯孝賢跟楊德昌的特色。我必須說真的,這種美學反而在其他地方開枝散葉。而中國現在也有創作者很迷蔡明亮,李康生這幾年演出這麼多中國電影,各種華語片會找李康生的都是蔡明亮粉。他們的作品中,你都會看到一些蔡明亮的特色。
也不是說他們就不可能贏過蔡明亮和侯孝賢,而是如果我們今天先不談侯孝賢的影響,再回來看《五月雪》,我仍然覺得它的前段跟後段,很多會有種有點撐不起來的感覺,那個架構太大。現在我們會說大寫歷史跟小寫歷史,現在沒有人拍大寫歷史——就是你要把事件拍得很史詩、很epic drama,現在不流行拍大寫歷史了,都去拍小寫歷史。
因為小寫歷史比較保險,個人從家族視角來拍,或最簡單的,很多戰爭片都從小朋友視角或一個媽媽的視角來拍,小寫歷史很多都是兒童視角或女性視角。那我覺得張吉安他就選擇了一個小寫歷史,從女孩的視角,最後女孩長成了由萬芳飾演的受害者遺族,所以下半部就萬芳視角。出來的作品,我覺得沒有到很好,但仍然應該是今年金馬最強勁的作品。
「華語片講兄弟情或通俗劇常會有流於狗血、俗氣,20年前我意識到溫情主義很可怕。其實台灣、中國、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華語片各有各的溫情主義。」鄭秉泓
《富都青年》我有看金馬獎的首映,那天整個戲院裡,大家哭成一團,啜泣聲不斷,我自己也很被打動。王禮霖很有趣的是他這次自己當導演,裡頭的兄弟情感、跨性別角色,和很多情感脈絡,都跟他前兩部製片作品有互相的連結。我覺得《富都》的有趣也是分成兩半部,一句話來總結,就是不太推理的東野圭吾電影。
它有推理成分,但一開始就不打算讓你燒腦和推理,真相差不多都猜得到。東野圭吾是社會派推理,著重的不是佈局和燒腦,而在於講出一個社會情境及對情境內政治、社會和各階級的觀察。《富都青年》最精彩的就是階級觀察,但他又有兄弟情作核心主軸所以非常通俗,甚至是一種老派。它入圍很多獎,除了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還有最佳新演員,入圍的三個演技獎也都非常強,我覺得都有機會得獎。
導演部分,我覺得他沒有很厲害的美學,不像以前新導演比如畢贛,一出來就有種橫空出世的感覺,讓你覺得一定要把獎頒給他。王禮霖用比較老派的手法揣摩和雕琢故事,有玩弄一些手法,中間也有斷裂或較膚淺的。
華語片講兄弟情或通俗劇常會有流於狗血、俗氣,20年前我意識到溫情主義很可怕,是從梁詠琪主演的中國片《我的兄弟姐妹》(2001)開始。其實台灣、中國、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華語片各有各的溫情主義。《富都青年》是個好例子,如果不是王禮霖親自執導而是交給別人來拍,可能會有溫情主義氾濫的後果,例如王禮霖做監製的《分貝人生》和《迷失安狄》便是在鋼索上行走,如何避免賣慘、不要剝削少數族群,這兩部作品是蠻好的示範。這回他親執導演筒,對於性少數和中下階級的描述讓我覺得很誠懇,沒有剝削感,經營溫情也算恰到好處,看得出來他有刻意節制 。
那麼多馬華電影,金馬獎想看見嗎?
逸仔:看到金馬六十有兩部馬來西亞電影跑那麼前面,真的很難得,該是史上第一次,應該也不是最後一次。談回「華語電影」,如果金馬獎今天做為華語電影的重要平台,到底馬來西亞電影如何在華語電影系譜中現身?這是很複雜也很棘手的問題。
馬來西亞華語電影脈絡其實非常久遠,過去那麼多馬來西亞華語電影和華人導演拍電影,為什麼近年才慢慢進入金馬視野?雖然與2018和創投有點關係,但更核心的原因不只如此,還有身為華語電影主要戰場的金馬獎,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華語電影進來,華語電影如何被金馬獎看見,如何調整令雙方互相看見,資源如何有效對接到需要資源的人,都很重要。
《五月雪》作為今年金馬六十的開幕片,可以看到金馬對張吉安的厚愛,以及台灣觀眾普遍的高度期許。這與張吉安作為台灣電影或泛華語電影圈的某種可以被還魂重生、被繼生、附身的載體是有關係的。
我不否認很多世界電影都被台灣新電影的風格和鏡頭語言影響,可是除了影像美學上的繼承,有一個關鍵在於精神性傳承。如果談回長鏡頭、侯孝賢影像語言或美學調性,好像一直沒法去談論美學以外的電影精神如何被延續下來。
很多人在說台灣新電影三四十年以後,再也沒有台灣內部創作者去延續侯、楊的遺產,反倒是透過新馬的陳哲藝、張吉安去延續新電影魂體。這令台灣目前想要透過什麼樣的方式去重新描述張吉安就變得很關鍵。
我並不是批評台灣用侯、楊去測量張吉安套路的合理性,因為港澳台這些相鄰地區的華語電影被放入這個尺度始終相對合理,可是新馬電影在這個位置上就變得有點弔詭和尷尬。一方面不只是華語問題,譬如《富都青年》有多少比例的台詞講中文和華語?其實很少。最後是因為華人團隊、華人導演和演員,才導致這部華語電影的「產生」。
「過去那麼多馬來西亞華語電影和華人導演拍電影,為什麼近年才慢慢進入金馬視野?金馬獎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華語電影進來,華語電影如何被金馬獎看見?」逸仔
換句話說,如果今天以金馬獎項機制去擬定什麼叫「華語電影」,那我們要來看「華語電影」的定調如何回頭影響產業,影響華語電影的類型展現。為何馬來西亞過去那麼多年的華語電影不來報名金馬,為什麼金馬獎沒有主動去觸及那些華語電影?這些其實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事。
目前《五月雪》和《富都》最需解決的問題,是雙方如何看待彼此,不管是台灣這端去看這兩部作品,還是馬來西亞怎樣從馬來西亞本位去拍任何國族創傷或是當代底層題材。當這些事件被接駁到台灣當代情境,中間落掉了什麼認知,沒辦法銜接的討論是什麼?這些需要好好分析,否則我們就只能看到目前談論《五月雪》或《富都》的評價方式,其實非常不著力且無效,因為這些討論非常片面,根據作品的成果來回推導演的成功或失敗也是去脈絡的。
如陳哲藝第二部片《熱帶雨》,在我看來是一部嚴重被低估的國族電影,為什麼大家對這部片的關注不如《爸媽不在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國外觀眾看不懂片中的國族隱喻和身份政治的拉扯,可是卻沒辦法被國際觀眾閱讀到,這又涉及到本位角度的問題,也涉及到你到底要不要、夠不夠了解這些議題生產背後的脈絡。
《五月雪》的「知情」問題,並非說你夠不夠懂馬來西亞或伊斯蘭世界,不是說不夠了解就導致讀不懂,而是到底願不願意去看到電影背後關於所謂「史詩類型」、「國族創傷」如何在此時被拍出來,它對馬來西亞的意義,多大程度為誰而拍,它講述的情境到底在服務誰,都是很有關係的。
「《五月雪》和《富都》最需解決的是雙方如何看待彼此,當這些事件被接駁到台灣當代情境,中間落掉了什麼認知,沒辦法銜接的討論是什麼?」逸仔
變動中虛幻的「華語」
Ryan:逸仔你剛剛說《富都青年》的語言指馬來語比例比華語高?
逸仔:中文普通話佔比較低,其他語言比重較高,像移工的孟加拉語、馬來話、英文等。當然不是要以量化計算的比例去衡量,只是設想這種語言交雜的情境,會突顯出要以一部電影的語言比例去驗明正身的不切實際。張吉安的電影也是用多語去表述華語電影的另一種情境。語言之外,華人拍攝團隊的組成比例等作為華語電影的身份判準,也只能是獎項機制內的基準,若以電影研究角度來看待「華語電影」,當然不會是這些外顯可見、可計量的因素,更多還是華人精神性的表現問題。
Ryan:因為剛好講到馬來西亞多語言的問題。我念研究所時候的室友是馬來華人,我也跟他們討論過馬來西亞在地觀眾怎麼看英語發音的《夕霧花園》。會不會覺得不是一部馬來西亞電影而是外國片,就像中國人看《末代皇帝》的感覺。
逸仔:其實沒什麼好聊的,因為通常這些名揚海外的馬來西亞華語電影,馬來西亞在地觀眾是看不到的。同理,大多參加金馬的馬來西亞片其實馬來西亞人看不到,當然也牽涉到禁忌題材。在馬來西亞,當你要拍某些政治、宗教、種族題材,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是在地的敏感話題,不論《五月雪》、《富都青年》、廖克發的《波羅蜜》,還是不在金馬視閾但近期被討論的《虎紋少女》。
當然金馬獎與其他國外影展某程度上扮演平台角色,讓這些「被收容」的片可以進來,展現了影展方包容力。但也不能忘記,今天導演在馬來西亞籌拍這些電影的時候,必定已經設想了資源來源及產業型態,要支持我去拍出什麼樣的題材?我在這個題材上的探勘能走得多遠、多極致?
新加坡電影跟馬來西亞電影還是很難放在一起談論,因為產業結構跟族群結構上有很大分岔。新加坡多由華人組成,但電影多以英文為主,所以有很多國際選擇,可以去盧卡諾、威尼斯等各式各樣的國際影展。馬來西亞導演很多,非華人基本上不會把金馬獎視為戰場,如《虎紋少女》的導演有華人血統,但到底算不算「華人導演」,仍是一個問題。受英文教育的她拍的電影就不會來金馬獎,她的世界就是國際影展。可是馬來西亞華人在馬來西亞不是主流族群,大多數華人還是會拍回華語電影,一涉及到掌握度的問題,二是通常越壓抑的不適越想拍出來。
「新加坡電影跟馬來西亞電影很難一起談論,新加坡多為華人,但電影多英文,很多國際影展可以去。馬來西亞非華人基本上不會把金馬獎視為戰場,《虎紋少女》導演有華人血統,但算不算華人導演」逸仔
金馬獎如何接收新馬電影,有幾個需要被討論的問題。相較而言,台灣、香港、中國電影在大中華圈文化價值下被放進來很可以理解,但馬來西亞電影永遠都在華語中文是次要語言的情形當中,多少還是背負著某種「移民性格」或是「離散念想」。這些態度我們也可以從過去入圍金馬獎的馬來西亞華語電影當中感覺得到。這變得很吊詭,背後牽扯關於這個國家的複雜脈絡,讓我們無法從單一角度去看「華語電影」跟「金馬獎裡的華語電影」。
Ryan:我補充一下,《虎紋少女》並不符合金馬資格,雖然導演確實有華人血統,但電影裡主要語言是馬來語,不符合金馬獎規定(片中1/2以上對白須為華語,或是華人地區所使用之主要語言或方言,但不包括配音)。
金馬獎在1996年開放中國電影參加以後,便逐漸從國片競賽(包括台灣電影和香港電影,早期香港電影因政治因素,在很多地方亦享有國片待遇)轉型為全球華語片競賽。可現在「華語」這個定義在全球化及各種合資跨國合作之下,變得越來越虛幻,金馬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收納這些作品?
尤其《虎紋少女》的製作團隊其實也有台灣血統,金馬獎下一步會不會對此開放?一直有聲音覺得可以開放的,那「開放」是國家的開放還是資金的開放?遊戲規則要怎麼定?也有人在討論美國的海外華人片,現在它們也都符合資格,但通常它們的目標在英語片市場,也可能是日語片市場,或美國獨立精神獎,而不一定會來金馬。那些作品可能講的是美國、英語地區、甚至歐洲語系地區的華人故事,可能講當地語言的,金馬要怎麼看待這些作品,是不是可以讓它們來參賽,金馬的定位應該怎麼流動?
今年短片部分忽然有很多中國電影參賽,長片跟紀錄片也有,比如《菠蘿,鳳梨》、《這個女人》,所以金馬的入選標準該怎麼因應?如果中國官方又確定可以繼續參加金馬獎,會不會一年就來300部大陸電影?
或者你要開放其他語系的華人的故事和電影,如何定義華語片和華人電影,我一直覺得好像是無解的問題。但值得金馬獎執委會內部去討論一個因應時代的潮流以及華語區的變化,可以在遊戲規則上進行的變化。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很大,甚至可以辦公聽會工作坊討論的問題。
「金馬獎在1996年開放中國電影參加以後,便逐漸從國片競賽(台、港電影)轉型為全球華語片競賽。可當『華語』這個定義在全球化及各種合資跨國之下,越來越虛幻,金馬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收納這些作品?」鄭秉泓
逸仔:同意「華語電影」的定義是老問題,只是要先認真去看待其實「華語電影」定義會延伸出很多問題,像如何反過來影響新加坡跟馬來西亞電影的生產條件,所以絕不只是金馬獎報名制度。
雖然是老問題,但如果我們沒法更細緻地重新看待「華語電影到底想要什麼」,就無法解決《五月雪》和《富都》今天的討論會變成這樣,完全是「華語電影」遺緒的問題,而且是全部台、港、澳、中這些大中華圈電影的遺緒造成的。
我並不是要怪誰,而是今天重新去看待新馬電影的影響,一切都出在「華語電影如何被定調」上,以及「華語電影」和「台灣新電影」雙重典範下的侯、楊這些代表性導演,怎樣被作為座標去檢視其他華語電影。放在更大的話語框架下討論,尺度和座標距離都很關鍵。
金馬獎更愛年輕人
端:很好奇中國大陸電影《菠蘿,鳳梨》,三位可以點評一下嗎?
Ryan:大家應該記得《頤和園》裡有個女角叫李緹,那位演員叫胡伶。《菠蘿,鳳梨》距離《頤和園》過了15年,胡伶在片中演為了女兒高考而不擇手段的母親。《菠蘿,鳳梨》是好看的,胡伶的演出入圍女主角沒問題,但入圍原著劇本項目我就覺得有點多。
閻嘯林是採取手提跟拍,典型歐洲電影的手法,很貼近達頓兄弟(Dardenne brothers)那種跟在後背拍後腦勺的方法。中國獨立製片中不乏這類電影。胡伶在《菠蘿,鳳梨》中的角色很悲慘,電影除了揭露高考移民匪夷所思的運作所構成的奇觀之外,還用寫實跟拍去貼近角色講述各種暗盤交易,可我覺得這手法有點老,有效用但不是特別厲害。
劇本本身非常曲折,我覺得劇本還好,但胡伶演得不錯,用現在說法就是大女主故事。從頭到尾我們都是跟著胡伶的視角看整個故事,她的情緒必須非常足,都是很貼近的鏡頭,一定要掌握很好。
「金馬獎這幾年雖說消失了大部分大陸片,但更多機會落到台灣本土和香港年輕工作者身上。香港金像獎還是比較喜歡『前輩們』,劉德華、梁朝偉、劉青雲、韋家輝等。」卓男
但我覺得她應該不會得獎。光看《菠蘿,鳳梨》跟《本日公休》,我覺得後者陸小芬氣定神閒,有激動的時刻有平靜的時刻,比從頭奔走費力到底的胡伶更有層次。
另外一個新導演的作品我非常推薦,阿爛的《這個女人》。今年新導演提名提得很好,像王禮霖非常節制。《年少日記》的卓亦謙生嫩但誠懇。李鴻其的《愛是一把槍》則詩意瀟灑,這部片在威尼斯影展得獎,不過金馬獎向來並不會因你在威尼斯等三大影展得獎,就對你特別好,從《愛是一把槍》只入圍最佳新導演,就看出它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李鴻其這部片很多對話,旁白超級多,非常像《千禧曼波》,一看就知道完全受其影響,旁白語氣都很相似。很多意象式畫面搭配事後旁白,有時過多我會覺得有點煩⋯⋯故事很簡單,畫面美不勝收,在海邊點火整個燒起來,有很多夢一樣美的意象。
但整部片感覺反而像台灣影迷非常愛的挪威電影《8月31日,我在奧斯陸》(Joachim Trier導,2011),完全採取了它的手法,一個更生人出獄後回去看舊愛和朋友,又被昔日黑道追殺,想解決又不知怎麼辦,有較意識流的部分。
五部最佳新導演入圍作,我支持《這個女人》。導演阿爛是藝術家,電影看去像紀錄片,其實是導演阿爛和女主角/被攝者李害害的一次共謀,描述了一個女人的情感。一開始看自拍會讓你覺得好像很素人,看下去就非常有趣。現在很多新導演入圍可能是希望跟產業接軌,所以會有鬼片、賣座電影入圍。但這個作品非常獨立、小眾、手工、甚至帶著實驗性,它入圍我覺得很開心。
端:肯定新的創作者方面,金馬獎似乎這幾年尤其突出,這幾年最佳男演員獎很肯定下幾個世代,最佳女主角反覆提名了很多香港新晉女演員,也關注新馬女演員。是否也可以討論一下今年的最佳男演員入圍,兩位台灣男演員現在叫好又叫座。
卓男:最佳女主角提名我只看過《白日之下》和《本日公休》。今年最佳女主角,余香凝、鍾雪瑩都是香港年輕女演員入圍;最佳男主角這個獎,之前在香港金像獎頒給劉青雲,真的比較保守,金馬獎就五個入圍都是新生代男演員,比較開放。
「《白日》林保怡在肢體動作跟眼睛的表演中,加了很多炫技成分。這部片其實不需這麼多炫技,是偏寫實的,他的演出太過刻意。對我來講太過火。」卓男
我蠻喜歡阮經天在《周處》的演出,狂放投入,令人完全忘卻他是阮經天,就是陳桂林的化身。《富都青年》在香港亞洲電影節放映後幾乎所有人都說吳慷仁是影帝級演出,最後那場戲探監超級動人,我看過也不得不認同,真的很強,有力量,眼神和手語比對白更有力。
最佳男主角我覺得是阮經天和吳慷仁之爭了。《鬼家人》兩個也不錯,主要是因其對手戲多,互動性很強,能看到兩個男演員愈加成熟,許光漢的角色個性變化更大。
最佳女主角裡,陸小芬有老演員的老練。我喜歡她戲中幫過世的老人家剪髮那場,邊剪邊講為何一直堅持理容工作,她跟孩子沒有共通話題,但跟老客人可以溝通,那段非常自然動人。她邊剪邊流眼淚,剪完徒步離開,帶著很飽滿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在回家路上去跑。
這幾年中港合拍片數量減少,之後給女演員特別是年輕女演員的機會更多了。余香凝這幾年持續進步,《白日》裡進步很多,但還是太年輕,那種演出方法還未非常驚;但個人演出史上還是進步蠻多。若與陸小芬這種很有經驗的演員一起比,當然前者更優勝。
逸仔:最佳男主角我會分兩方向來看,爆發程度與突破程度。只看許光漢、林柏宏跟王柏傑三人,是看他們演技有無大爆發,作品能否讓他發揮真正實力。至於突破程度,阮經天上次的《艋舺》已十年前,這次他有沒有足夠穩定?吳慷仁持續獲得電視劇電影獎項,問題是他有沒有在穩定中有突破。
王柏傑剛出道時演《九降風》,拿過台北電影節最佳新人獎,這麼多年過去台詞夠好的作品讓他有發揮的空間,所以這次我會從短線觀察王柏傑,他得到可發揮的空間去表演,但跟吳慷仁、阮經天還是有一定差距。目前吳慷仁跟阮經天確實有更大贏面,吳慷仁可以呈現影帝級表演,阮經天有一種很狂放的表演方式,我覺得關鍵就看如何在穩定上繼續強化跟突破。
最佳主角與最佳配角
「《富都青年》裡吳慷仁角色夠細緻,多層次。吳慷仁演的是聾啞人士,設計了不標準的手語。最佳男演員我覺得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是吳慷仁。」鄭秉泓
Ryan:大家可以看一下最佳男女主角加最佳男女配角四個獎項裡,最佳女主角之外其他三項入圍的電影也大致在最佳影片、最佳劇本、最佳導演裡。換句話說, 都是今年的強片,與今年的重點電影很一致。但最佳女主角就多了《填詞L》、《菠蘿,鳳梨》與《本日公休》,尤其前兩者相對很少提名。
第二是最佳男主角提名今年五位都是台灣,許光漢跟林柏宏一起因《鬼家人》提名,我覺得可以猜到評審想要鼓勵喜劇表演,因為以往喜劇表演提名機會都較低,但這次就一定要兩人一起提名,表彰喜劇上的表現。這點我覺得很好。
最佳男主角我覺得一定是吳慷仁跟阮經天之爭。我個人覺得吳慷仁更厲害一點。阮經天在鏡頭前非常有魅力,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在大銀幕看,仍覺得他氣場十足,很有魅力。不過我覺得《周處》敗在劇本不好。劇本對「周處」的描寫非常負面,幾乎沒什麼心理層次轉折。不是阮經天演不好,是劇本本身就粗淺,而讓他的表演顯得片面,「形」夠厲害,但「魂魄」就沒那麼犀利。
可是《富都青年》對吳慷仁角色就夠細緻,很多層次不斷翻來翻去。吳慷仁又演的是聾啞人士,很多表達必須借重手語,而且還不是標準的手語。 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們故意把它用成不標準的手語,在這種手語中去夾雜他和弟弟的一種默契、去把它更粗略化⋯⋯這些設計會讓表演更精緻。所以我覺得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是吳慷仁。
最佳配角也很有趣,既有老人如台灣老牌演員陳慕義,也有年輕演員如馬來西亞的陳澤耀,他跟吳慷仁在《富都》裡幾乎是雙男主角,戲份旗鼓相當。最佳女配角裡,我沒看《小曉》,朋友看完說陳意涵跟林品彤演母女也幾乎像雙女主角,用逼近主角的戲分來角逐配角獎項。
有優勢的還有萬芳,她幾乎是《五月雪》下半部的主角。《白日之下》我還沒看過,也沒辦法知道《白日》的威力,但若選男女配角,最佳男配角我看了四部,比較傾向是《富都》的陳澤耀;女配角會是《五月雪》的萬芳吧,我看過的影片裡比較傾向這兩個。
卓男:男配角我除《富都》看了四部,選擇是《年少》的黃梓樂。此外陳慕義演得很節制,加上個人氣勢和魅力,把戲裡「老狐狸」的父輩角色演得很有味道,但好像欠了一種爆發力,就是很平穩。
「跟去年《百日青春》裡男生角色相比,《年少日記》裡的黃梓樂情感跟情緒上更複雜、對一個孩子來講更沉重。我會在這方面給他加分。」卓男
《本日公休》傅孟柏,角色本身較弱。作為男配,是陸小芬的女婿,不算很有發揮。《白日》林保怡,我不太喜歡他那種演出方法,在香港蠻多人覺得演得很突出,我只說自己不喜歡的部分。
他演一個眼睛有問題、性侵過院舍女生的人,但他在肢體動作跟眼睛的表演中,加了很多炫技成分。這部片其實不需這麼多炫技,是偏寫實的,揭發香港的老人問題,也是制度問題。林保怡演一個慣犯,但演出太過刻意。戲裡不需將自己的角色加這麼多設計的,對我來講太過火。
《年少》的黃梓樂,對一個只有10歲的男生,需要演一個最後選擇了結自己生命的角色蠻沉重的。很多情緒要傳達出來,他的哀傷與創傷,因家人的偏心使他變成很多心理創傷的小孩。跟去年《百日青春》裡男生角色相比,黃梓樂情感跟情緒上更複雜、對一個孩子來講更沉重。我會在這方面給他加分。
最佳女配角我有兩個選擇。梁雍婷演得非常好,雖然她本來就是演技很不錯的新演員,但看這部還是會被她嚇一跳,不認識她的,會真以為她是有點智障。另外我喜歡萬芳,《五月雪》下半段可說是女主角,整部片她一直帶著整個家庭的沈重歷史,壓抑情緒,到最後那場墳場上跟蔡寶珠對話,整個情緒的爆發非常好。
逸仔: 我可以補充入圍最佳男配角的陳澤耀。王禮霖過去監製很多片子都在努力推出陳澤耀,這次《富都》的角色設計,很大程度也是希望陳澤耀再上一層樓。回想一下這些演員曾經是怎樣被看到的,其實都有一定的鋪陳。
《五月雪》:與台灣、香港觀眾的對話可能?
端:劇本也是金馬獎一直以來的重點獎項,三位可以講一講今年有哪些劇本、故事是你們喜歡的?
卓男:原著劇本提名我只看了一部所以不能講;但改編劇本提名裡,《填詞L》的主題很有趣,是導演黃綺琳邁向填詞人之路的成長歷程,苦樂參半,有血有淚。《但願人長久》我也蠻喜歡,它的提名有點少,最佳新導演應該也可的。
最佳改編劇本裡《五月雪》 跟《但願人長久》都較有機會。後者是祝紫嫣自湖南來香港的成長故事,帶自傳成分。故事分1997、2007與2017三段,把個人成長、新住民在港經歷,和長大後與父母甚至跟香港社會的關係結合,透過兩姐妹的經歷對比。
我特別喜歡戲裡保留了很多湖南話,蠻能突出外來人在香港生活的不適應,然後要從不適應到慢慢去解決身份認同問題。她初來香港,人家怎樣當她外地人,她又怎樣去擺脫「外來者」身分慢慢成為「香港人」,中間的矛盾寫得蠻好。
「《五月雪》的歷史創傷從馬來西亞那代人到台灣228,對當代人來說已有一段距離。但對香港經歷2019創傷的人來說,在片裡也能感受到那種『我們有種很大的創傷,但我們不能講,只能壓抑在裡面』的感覺。」卓男
《五月雪》 有一部分我蠻欣賞,香港經歷社會運動之後,很多事不能直白表達,只能繞圈或側面去寫。為何513這麼大的歷史事件,《五月雪》不用很史詩的方法,反而集中在受創傷的人身上去處理,從1949以前一直把創傷帶到後來的過程?它是用人的經歷去側寫歷史而非正面去寫。這可以理解,這部片在馬來西亞可能也是禁忌話題,我作為香港人可以了解他為何要選擇這個路線去講這個故事。
剛才逸仔有提過這部片怎樣跟台灣觀眾去對話,或是這部片要負責誰。我看來,它的歷史創傷從馬來西亞那代人到台灣228,對當代人來說已有一段距離。但對香港經歷2019創傷的人來說,在片裡也能感受到那種「我們有種很大的創傷,但我們不能講,只能壓抑在裡面」的感覺。
甚至這部片後面有一部分在墳場,很多無名死者只給ta立了一個墳,但大家都不知道ta是誰。這也能對應到2019在香港犧牲了很多年輕人,香港公墓上面,也是出現了很多無名墳頭。
這種歷史創傷的連結,就是電影跟連結的那個地方的人之間的對話。可以想像為何這部片在歐洲、在威尼斯能拿到藝術方面的獎,評語也都較正面,可能對於經歷過那種歷史創傷、但又生活在表達受限的環境之下的人,只能選擇用這種很壓抑、側面的角度去講故事。若我是評審,作為改編劇本,我會給蠻高的分數。
Ryan: 我比較希望《年少日記》能拿最佳原著劇本。剛剛講過我覺得它是今年香港很重要的電影,而它最有機會得的應該是原著劇本。這個劇本有很多層次,尤其和《石門》相比。其實《石門》重點是在導演而非劇本。《菠蘿,鳳梨》厲害的則是女主角演技。《小曉》跟《大山來了》因為我沒看很難講。
「《五月雪》作為金馬六十的開幕片,可以看到金馬對張吉安的厚愛,這與張吉安作為台灣電影或泛華語電影圈某種可以被還魂重生、被繼生、附身的載體有關。」逸仔
金馬對香港電影:與議題無關
端:講到香港2019年,在2019之後的金馬獎舞台上,有《時代革命》、《少年》這樣關乎2019事件、而在香港不能上映的電影獲獎或得到提名。有人會覺得,金馬獎對這類香港電影的關注,是否與時代氛圍與議題相關?而同時對香港變化的關注在近年在台灣社會似乎也熱潮退去,大家會好奇今屆金馬獎裡香港作品的入圍,是受到議題關注或是關注熱潮退去的影響嗎?
Ryan:問題應該不是台灣社會是否關注,而更在於台灣如何去解讀這些香港作品。比如我看《年少日記》會覺得它是一部隱隱反映「後反修例時代」港人心理創傷的療癒之作。但我相信不一定每個台灣人都這樣覺得。
另一個層次是,台灣也許有些人沒有讀到裡面跟反修例的連結,但仍然被作品打動。就像很多四字名字的電影,《濁水漂流》我也覺得其實有反修例要素,可是我朋友覺得它就是一部有關香港階級、邊緣族群的作品,我朋友就不覺得它有什麼反修例。我跟朋友討論《一念無明》時,覺得它是雨傘運動的諷刺,帶有雨傘運動的背景,我的台灣朋友也不覺得有。
所以對台灣來說,怎麼去解讀這些作品跟香港人自己去看其實是不一樣的。台灣被打動,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反修例議題而支持這部片;另外一種則是因為作品本身令人感動。比如《一念無明》講精神狀態,這是台灣電影較少討論的議題,所以有被打動;《濁水漂流》講遊民,也有人被感動。所以近年這些入圍的港片,很難說台灣人是不是因為反修例議題的熱度才去提名這些影片。
「《時代革命》跟《少年》提名那年,我當評審。討論評審沒有把社會運動跟作品本身掛鉤。對後者評審欣賞它結合了虛構跟真實片段;
對前者是討論它作為紀錄片的質素。但我同意,反修例之後,電影裡可以慢慢看到社運的創傷。」卓男
卓男:《時代革命》跟《少年》提名那年(2021),是我當評審。討論那兩部片的時候,沒有把社會運動跟作品本身掛鉤,都是獨立去看的。評審欣賞《少年》結合了虛構跟真實片段;大家也都知道,在那個危險狀態下,導演仍然有勇氣拿著60萬港幣、約200多萬台幣的製作費,去拍這麼一部片。故事也可以展示當時年輕人的生存和精神狀態。所以提名還是從作品本身而非議題上去討論了。
《時代革命》從複選到決選確實全票通過,主要不是因為它的議題,而是整部作品作為記錄一個時代的紀錄片的質素來討論。所以說這幾年金馬獎提名香港電影時,會把香港社會運動議題跟作品本身聯繫起來而得到加分,我對這個說法比較保留。
我同意的是,經過反修例之後,你在電影裡可以慢慢看到社會運動的創傷。《窄路微塵》就很明顯,雖然反映疫情中人的狀態,但更有關於後運動時期人們面對創傷時的情感。創作人展現了很多內在思考,無論有沒有出路也好。例如《毒舌大狀》講要怎樣去追求一個公平社會的討論。
《風再起時》也是講香港戰後如何一步步從無到有,一幫香港人怎樣去訂立制度 ,從警察間的賄賂慢慢到1975成立廉政公署,香港人追求的是什麼。這些電影有香港人對自己的寄望。還有《飯戲攻心》最後說,「我們要出去走走吧,出去看這個世界是怎樣的」。甚至沒入圍的《4拍4家族》,也很正面講香港人的舞台可能已離散到不同地方,但香港人還是可以發揮能力去展示香港人的光,往更正面走。
這幾年的香港電影包含了很多複雜情緒,但肯定不會直接關連到金馬獎的評分跟加分,因為有時你硬加進去,但片拍得不好,沒有很好的傳遞訊息,也不可能加分的。
逸仔:與其談「熱潮」,不如來談精神性如何被延續。譬如《飯戲攻心》是關於尋找家庭成員、如何讓一家人完整,《白日青春》或《年少日記》都是尋找家庭成員,討論「我們如何在一起」,當你面對挫折,我要如何去留個電話號碼給你,讓你有需要時知道怎麼找到我
。當然《年少》取材自導演個人成長經驗,但我們不能忘記精神性、時代精神、時代氛圍,如何通過不同層次的類型喜劇(如《飯戲攻心》) 、不同類型的劇集,重新組裝,成為一種去闡述這個時代之精神的嶄新方式——不管是香港,還是其他地區關注香港的觀眾,如何去重新組裝、看待香港的感性問題。
我會用一種精神性語言的表示,而非社會或政治議題來理解。與其去談社會和政治,倒不如更關注香港在運動之後,精神狀態如何重新被改造、重組。這是我覺得香港電影趨勢的關鍵。
「與其去談社會和政治,倒不如更關注香港在運動之後,精神狀態如何重新被改造、重組。這是我覺得香港電影趨勢的關鍵。」逸仔
國際視野裡的金馬獎?
端:最後一個問題有些「大」,想討論一下在當下國際電影的環境中,無數的影展電影節中, 大家怎麼看金馬獎?它是一個試圖更加國際化的華語電影獎項嗎?它在不斷進化中發生怎樣的改變呢?
Ryan:我覺得金馬獎在國際上影響力不大,真要說的話就是紀錄片吧,紀錄片在金馬獎獲獎,可以取得參賽奧斯卡紀錄片獎的門票。所有的華語電影獎,對於國際影壇來說,其實沒有意義。
坎城影展有自己關注的華語片導演,或者說每個重要的國際影展,都會有自己關注的對象,也就只是這樣了。其他如選片方面特別專注華語片的,比如說義大利烏迪內的國際遠東影展,他們是關注華語片沒錯,可是不會說金馬獎哪些片得了獎我就邀過去,他們還是有自己的選片思路。比如烏迪內喜歡類型片,即使沒得獎他們還是會邀展。
我自己作為選片人當然每年會關注柏林影展選了什麼片、得了什麼獎;坎城影展選了什麼片、得了什麼獎。然後去看哪些適合台灣,把它們邀進來。可是金馬獎在國際社會上,對其他無論大型還是中小型國際影展來說,並不是最需要評估的對象。不是說這些國際影展看不起金馬獎,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必要去照單全收金馬獎的觀點,他們感興趣的可能是更獨立的作品,可能更明星取向,或者喜歡一些作者導演。
金馬獎每年因為評審團不同而有不同的結果,所以反而在國際這一塊,我覺得很難去做對應。個人以為,金馬獎真正的影響力,還是在於華語片市場:每年的金馬獎,提供了一份在台灣主導之下,對於全球華語電影美學、技術和趨勢走向的年度報告。
「金馬獎真正的影響力,還是在於華語片市場:每年的金馬獎,提供了一份在台灣主導之下,對於全球華語電影美學、技術和趨勢走向的年度報告。」鄭秉泓
卓男:金馬獎跟金馬影展應稍微分開來看。過去幾年李安當金馬影展跟金馬獎主席時,帶來很多國際有名的製作人,辦了很多大師班。大師班這部分是影展,跟金馬獎有點分開的。金馬獎確實很難在國際層面有什麼影響,但也可以看到金馬整個平台包括影展部分辦很多類型的活動,慢慢產生一定國際影響力。
特別是現在。今年來的日本製作人很多,過去幾年好萊塢製作人、大師班也蠻多,所以我覺得金馬獎可以慢慢開闊本地觀眾對海外有名製作人的視野,給他們更加多機會,去接觸國際上的優秀電影人。
逸仔:金馬獎只對華語地區電影產生影響力是事實,與其去談對外影響,不如先把內部搞定。在亞洲、華語地區還有那麼多電影等待被看見、等待進來,金馬獎要如何更多地考慮、經營「華語電影」未來發展策略,無論從產業還是從對個別導演的關注上,不同層次地去想像未來華語電影的走向?
雖然我剛才講很多金馬獎、華語電影的問題,其實我非常鼓勵且樂見金馬獎作為一個廣納五湖四海的平台。也恰因如此,金馬獎更應想辦法看到更多不同的、異質性的華語電影。雖然很多時候我們講推崇多元主義到最後其實是一種掌握話語權的說法,但事實上多元有另外一個反過來的好處:正因多元進來,才更有辦法讓討論的框架變得更大,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有更多的籌碼、更多的向度,去讓討論變得更複雜。
「金馬獎要如何更多地考慮、經營「華語電影」未來發展策略,無論從產業還是從對個別導演的關注上,不同層次地去想像未來華語電影的走向?」逸仔
而唯有讓討論變得更複雜,才能夠把一切以為很單一、單向的思考邏輯抵銷掉。所以如果今天要談金馬的國際性,我覺得首要必須優先處理華語地區問題,華語地區問題已經處理不完的情況下,去談國際影響力是沒用的,因為事實上再怎麼努力,影響力比起坎城影展這些都還不夠。
守住華語電影最後的防線在於,還是有很多不同地區的電影等待拿創投、等待拿金馬獎。坦白說,一個來自南亞的導演很可能會為了有創作資源而願意學拍華語片——金馬獎該不該去想見這種可能性?如何進一步培養世界各地優秀的作者?這些地區的華語電影要如何進一步被看見?金馬獎要如何想辦法去接受這些華語電影?
這並不是基於一種很單純的「因為你是華語電影,所以就把你拉進來」的想法,而是關乎怎樣去讓台灣和其他華語地區的觀眾,去看到華語電影的異質性、讓其他華語電影的異質性如何被好好認識。這兩件是金馬獎可以做到的,也是我覺得目前關於國際性的首要問題。
卓男:我覺得與其討論國際性,更應該討論它在亞洲地區的影響力。因為金馬獎不只是評審團,是從初選、到複選、到決選,整個制度非常嚴格的獎項。華語地區中港台三地來講,它是評審嚴格程度最高的電影獎。我們且不談東南亞或日本,日本是又一個體系。
說到公平跟不公平,我覺得當然是公平,但是為何有時結果出來,在網路上被批評得很嚴重?正因它用評審團去選一個獎,就有機會出現這結果。若大家直接投票,不確定投票者有沒有觀影,直接填好表去投票、計算投票率,選獎出來,那種機制完全不同。當採用評審團機制,讓大家口味去碰撞,就有可能出現不同於預期的結果。整體來講,我覺得金馬獎在整個亞洲,地位是非常值得尊重的。
「卓男:那一年李安做評審主席,《爸媽不在家》贏了《一代宗師》拿到最佳劇情片,我聽說李安比較偏向鼓勵年輕一輩電影工作者。」
港馬影人可能不太熟悉金馬決選制度,評審主席沒有比較大的決定權,當年的最佳影片李安不是投給《爸媽》而是支持蔡明亮的《郊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