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遠布農族要求台大返還盜掘遺骨，校長拒出面，警方阻攔族人抗議｜Whatsnew

2023年11月15日，是創校95年的台灣大學校慶。校門口聚集了近五十位來自花蓮縣萬榮鄉馬遠部落的布農族人，以及前來聲援的原住民青年學生。儘管族人嘴巴開玩笑說準備組隊參加大隊接力和百米賽跑，但目的實為親見台大校長陳文章，並就祖先「遺骨返還」一事，向他遞交陳情書。

無奈，陳文章派出大批警察阻攔，拒絕和族人相見。甚至在此校慶之日將台大大門關上，連民進黨籍原住民立委伍麗華（Saidhai Tahovecahe）都不得入內。

「我們只要校長出來見我們一面而已，見了面，我們就回家。」馬遠部落從早上到下午，從行政院步行到教育部與台大醫學院，分別遞送陳情書，並透過行政院、教育部向台大校長轉達意見，陳文章仍避之不見，部落牧師 Lumav Manqoqo（魯傌夫·滿寇寇）甚至因氣餒而數次哽咽。

為了達成行動目的，在立委伍麗華說完「今天族人做什麼我都支持」後，在 Lumav Manqoqo 領唱之下，上了年紀的馬遠部落族人吟唱歌謠緩步向前，嘗試突破警力包圍，卻不得其門而入。伍麗華與耆老們在前以肉身和警察相抗，其餘部落族人也作為後援推進，有幾位老人在推擠中跌倒，也有老人一邊哭嚎一邊拉著布條前行。

就讀台大的原住民學生原本相伴在側，此時也加入推擠。有女同學因深感不捨，以毛巾抹淚，自頭到尾都哭到不能自己。

1960年台大以公衛為由擅挖遺骨

這起台灣原住民對上台灣最高學府的陳情抗議事件，源於63年前的台大學術單位對原住民遺骨的偷盜行徑。

1960年，台大醫學院體質人類學研究團隊，在未經家屬同意的情況下，到布農族部落馬遠村 Lilieq 公墓擅自挖掘部落祖先遺骨。據2018年監察院報告，在當時馬遠部落爆發疫情（瘧疾、肺結核等等）的時空背景下，台大以清理環境衛生為由取走遺骨，基本上沒有文件證明部落族人同意此舉。

此舉不但觸犯布農族傳統禁忌，也讓他們背上失祖畏疚的枷鎖，以至於有將近50年時間停辦射耳祭。據族人說，目睹挖掘過程的族人經歷60年的懲罰與詛咒，仍能聽見祖先呼喊「回家」的聲音。

馬遠部落族人始終不知遺失的64具骸骨被盜取至何方。直到2012年，一位研究生在台大校刊中提到這批遺骨。

消息一經披露，引起原民團體關注；2017年，馬遠族人組成自救會北上觀看遺骨，也向台大提出要求，盼能依據布農禮俗與信仰迎回遺骨。

監察院此後主動調查，並於2018年公布報告：經清點馬遠布農人骨標本共計60具，有43具裝箱保存成人骨已遭實驗切割，餘下17具小兒骨骸則被拆解混存在其他人種的骨骸中，無法分辨。

監察院指出，「馬遠自救會表示，戒嚴時期，即使挖掘遺骨行為嚴重觸犯布農族傳統禁忌，部落族人迫於形勢而不敢違抗。」報告也提醒台大「積極協同有關機關妥善處理歸還事宜，俾利讓流落該校近60載之布農族先人遺骨圓滿歸葬部落」。

因為混存小兒骨骸查驗有難度，馬遠族人含淚接受事實，雙方協調以43具遺骨為歸還數量。族人也在2020年提出進一步訴求，包括要求台大公開史料、確立遺體返還及道歉儀式期程、興建紀念園區、設立補償基金會等七項訴求。這些訴求的本意，是期望台大能有違研究倫理和藐視人權的行徑，提出實質道歉與補償，讓長期以來部落祖先蒙受的羞辱與後代承擔的心靈罪責可以卸下。

然而，台大不願補償，以「於法無據」為由，拒絕馬遠部落所提之「花蓮縣萬榮鄉馬遠村布農族骨骸遭不公義取掘事件」基金會或捐助基金會經費一案。即使經行政院居中協調，台大仍不願接受，此為馬遠布農族人北上陳情的主要原因，他們誓言要讓台大面對歷史，負起未經知情同意之損害。

牡丹社遺骨回家後，台大馬遠遺骨何時返還？

「今年10月20日，我們在萬榮鄉公所開會，仍然沒有共識。」馬遠自救會會長馬鍾啟向端傳媒解釋，談判破局固然是此次行動的背景，另原因是眼見日前愛丁堡大學在兩年內將屏東牡丹社排灣族遺骨返還台灣，但馬遠等待了六年，仍不見後續。（延伸閱讀：《愛丁堡大學返還台灣原住民族頭骨，流落在外150年創國際首例｜Whatsnew》）

這六年間，馬遠部落與相關單位經過七、八次協調，都沒有共識，台大校方則越來越被動甚至不予理會。耆老們痛苦地說，祖先一次又一次入夢，說要回家，叫他們這些後代情何以堪；也有長輩想要見上祖先一面，但發文台大卻不被受理。長輩們在清明節接連去世。一位族人向端傳媒聊到部落裡發生的警示傳說，證明馬遠部落族人長期受此罪責之苦，討回公道的信念更是加強。

因此，馬遠部落族人日前申請集會遊行，並告知相關部會後，四十餘位族人凌晨兩、三點搭遊覽車、花上六、七個小時到行政院，與旅北的族人、長老教會牧師群還有聲援的原住民青年會合，呼著口號，唱著 mulumaq（回家吧）要求行政院長出面。

行政院僅派出處長與教育部專門委員出面協調，族人在遞交陳情書後，便步行到半公里外的教育部，請見部長。教育部以部長出差為由，派高教司長出面保證會盡快協調，也電請台大校長陳文章出面。

每段行程，馬遠部落皆會以布農語「報戰功」，「報戰功」的內容約略如下：布農加油、還我公道、台大道歉、還我祖先、誓死達成、沒有退路。

然而，陳文章以校慶為由，婉拒見面。部落代表與立委伍麗華驅車先行前往台大求見校長，餘下部落族人則步行到台大醫學人文博物館，看看這43具被編號的遺骨，並透過置放祭品、敬上小米酒等儀式慰靈。族人們一一向「祖先」敬拜，有些人忍不住流淚哭泣。Mulumaq 再唱一遍，戰功再報一次。接著搭車前往台灣大學，但在校門口迎接他們的則是兩、三排警力。

族人嘗試突破警力不成，又一次一次嘗試；台大原住民學生拿著抗議布條入校，最初亦受阻擋，而後在旁人抗議之下，校方被迫放行，由台大主任秘書王大銘帶進去，但當學生入內後，校方又以「入校布條要受到審查」為由，沒收族人所做的抗議布條。學生們直播整個過程後，出面淚訴：在5月言論自由月踐踏原住民的風波後，我們仍然受到這樣的對待。

「台大說要梳理100年的校史，但現在所發生的就是校史，今天是台大95年校慶，五年後，要怎麼面對今天發生的一切？」台大社會系二年級學生、原聲帶社長蔻兒婷表示：每次協調會議北上都是族人自己出錢，台大沒有負責任，如今，還要把他們的到來，當成暴動現場，「你看現場有年輕人嘛？沒有，青年都在工作，剩下的都是老人家，帶著他們的孫子來到台北，有多心酸啊？邀請你出來見面一分鐘，也不願意。身為台大學生，我覺得非常可恥。」

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 Tunkan Tansikin（陳張培倫）從馬遠部落遺骨事件被揭露起就關注這起事件，並在愛丁堡大學交還牡丹社事件遺骨後，在媒體投書重申馬遠部落遺骨案須被正視。這場行動前一天，他又再次發文釐清外界疑點，即：台大是否只須歸還遺骨，無須其他表示。Tunkan Tansikin 認為，愛丁堡大學的狀況與台大不同，責任也就各不相同。

「在排灣族遺骨案中，愛丁堡大學其實是第三者，輾轉取得遺骨，歷史傷害並不是愛丁堡大學所造成，該校並非歷史事件的當事人（當事人是日本侵略軍）。」Tunkan Tansikin 解釋，在馬遠遺骨案中，台大並不是第三者，而是當事人，歷史傷害是由其所造成。他認為，台大對該傷害的彌補責任，不能夠只有裸還，而應該另有表示，包括協助遺骨返還後有關存放費用。

由於族人年事已高，長途跋涉、整日抗爭，已耗盡力氣，在台大校方毫無鬆動的情況下，在立委伍麗華保證於兩週內邀集台大與教育部等相關部會召集會議後，這場經歷六個小時的行動於當日下午結束。

對此衝突，台大於當日傍晚發出新聞稿表示，台大主任秘書王大銘代表學校出面接受陳情但遭拒絕，校方自始至終都願以最大誠意及意願歸還馬遠部落先人遺骨，但有關於設立基金及鉅額賠償部分，於法無據也超出台大能力所及。

台大研究生協會則在其後發出聲明，譴責校方以警力相阻，並對校方將問題歸咎於自救會表示不滿：「我們認為，台大應立刻面對歷史錯誤，盡快解決此問題。在學術倫理問題上，台大也應秉持最高標準進行自我檢驗。」

台大學生會及台大原聲帶社亦於17日發出聲明，前者提出台大校方為侵害人權事件道歉，加速族群平等委員會工作等訴求，後者則透過聲明強調：「該金額源自校方與族人的協商會議記錄，並非無憑無據的獅子大開口。」

原聲帶社批評，校方以新聞稿將原住民族塑造成「貪婪愛錢、成天要補助、補償金」的形象，並將遺骨返還問題概括成求償問題，利用媒體汙名原住民族，他們對此感到痛心與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