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導演嗎?
「其實那時候的我,還不是導演,」卓亦謙這樣回憶那一晚的新導演對談。
今年四月,我們曾經邀請六位香港新晉導演把酒暢談,有五位先到,卓亦謙晚來,六個人有說有笑,顯然彼此已經非常熟悉。再提那一夜,卓亦謙語氣之中有點「忝列」的意思,先把諸位同伴逐個誇獎了一番,再說自己的惶恐,「那時候我連剪輯都沒做好。」
他以為《年少日記》的上映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
他所說在做的剪輯工作,就是為電影《年少日記》。《年少日記》以年輕的鄭老師為主角,他的班級發現了一封疑似學生想要輕生的遺書。鄭老師一邊尋找著這封遺書的作者,一邊想起了自己的孩童時代,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他開始翻閱一本過去的日記,重新檢閱自己的人生。
劇本參加第五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和《過時·過節》同為大專組獲獎作品,同屆專業組勝出的劇本是《燈火闌珊》。按理說,他出現在夜談裏再正常不過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得獎作品從來都備受矚目,而本地觀眾對新導演一度充滿了熱情。半年之後,《年少日記》在第60屆金馬獎獲得五項提名,定於11月中上映。卓亦謙也開始謝票。
與夜談一樣,他依然害怕自己說錯話,「明明和大家開劇本會,我完全沒有問題,但一去到公開場合,要對一大班人說話,我就有很大的恐懼。」
不開心也沒有關係
看早場《年少日記》,放映完畢時間不多,卓亦謙和發行同事依然來謝票,他一開口就坦承這部電影的緣由:有一位朋友的經歷啟發了他。
「應該說,我有不止一個輕生的朋友,」卓亦謙強調自己絕對沒有改編那位朋友的經歷,「我怎可以這樣做呢!只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令我感受到這件事可以和我們距離很近。」
他想起了2015年那段時間的一系列事件,「那段時間天天都有輕生的消息,很不開心。」根據明報資料室統計,2015年9月到2016年3月,香港一共發生19起自殺事件,以及7起企圖自殺事件。社會也引起激烈討論,有不少網民對事主進行批評,卓亦謙想起這些事,非常生氣,後來將自己的感受寫成了電影的其中一幕,鄭老師維護輕生的學生,與網民爭執,「那位學生都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被批評心靈脆弱?」
卓亦謙不是突然關心輕生這個主題,2008年到2009年,他在城市大學讀攝影的畢業論文,就是關於輕生題材,然後他轉讀電影,畢業作品也是拍輕生。
「我走了的那位朋友,他很愛電影,而且他是一個寫劇本很厲害的人,他走了以後,我開始很想去理解他。」
中三時他第一次看《驕傲似我》(美國電影《Good Will Hunting》),戲中某一段哭得很激動。「那其實是一段很遙遠的記憶,但我朋友走的時候,他提醒了我,」他開始回想為什麼電影令他如此激動,「我聽歌沒有哭,看漫畫也沒有哭,或者是因為,電影就是我本來很想追求的東西。」他從攝影轉向電影。
「香港一向比較缺編劇,真的是機緣巧合,」他加入了林超賢的公司做編劇住手,從《激戰》開始加入了電影圈,曾在吳煒倫(資深編劇,後轉為導演拍攝《毒舌大狀》創下香港歷史票房紀錄)手下工作。「那是我的第一個編劇師父,他非常嚴格,千萬不要錯任何標點符號,更莫說錯別字。他教我怎樣寫一個令讀者看得很舒服的劇本,他教我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活用到現在。」
2015年學生輕生事件時,他正在寫不同的故事,沒有加入具體的電影項目,「看到新聞非常無能為力,我不認識他們,但你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天天有人跳樓,非常難過。」
卓亦謙有過情緒病的時候,有某一個階段,他曾經認為,不開心就差到了極點,「我如果說出來,大家可能覺得我瘋了,我會失去朋友,我的人生就絕望了。長大之後我知道了,不開心也是可以的。你可以自救,或者你幸運地得到身邊人的關心,你就沒有那麼容易走上絕路。」朋友輕生的事件,或者是新聞登載的消息,卓亦謙似乎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那些不開心的事。
他曾經責怪自己,「他走之前那一晚我還見到他,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我想我跟他如果多聊幾句,或者找他喝喝酒,聊聊天,是否他就會活下來?」後來他慢慢明白,朋友當時的狀態就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做什麼都沒有用,只能以自己的方法好好記住這個朋友。
「我覺得我們應該早點告訴他們,其實不開心也是可以的。這也許會對他們有幫助,所以我才寫了《年少日記》。」他很小心地措辭,不敢透露細節,很怕自己說的話對朋友的家人再次造成傷害。
第一部就是最後一部
卓亦謙2013年參與《激戰》之後,參與過《魔警》《今晚打喪屍》《殺破狼·貪狼》等電影,都是類型片。
「當其時我入行做了八年編劇,有動作片,有心理驚悚片,有懸疑,有鬼片,還有超級英雄題材,我突然覺得不如自己嘗試拍一個自己寫的劇本,」他對自己說,「你寫完它,做了八年你只有兩部掛名編劇的作品是否有點少?」卓亦謙有時候會想自己是否不如轉行算了,也許自己能力不行。但他不甘心。
「我很想有一個機會,想看看自己做出來的戲會是怎樣。如果拍出來不行,你就死心,如果是好的,就繼續去發掘你自己,」他要一手一腳擔起這件事,做壞了就入自己數(算在自己頭上),「我覺得很公道,死就要死在自己手上。」
或許他大可以先拍幾部票房不錯的主流商業電影,再來發展自己想要寫的故事。為什麼第一部一定要拍《年少日記》——一部講學生輕生的劇情片?
「我沒有那麼樂觀,我不覺得會有第二部,這可能是唯一的一部。」於是他想,必須在第一部就把自己最想拍的故事拍出來。
卓亦謙參加過第五屆鮮浪潮,「那時候只有三四萬港幣,我現在有那時一百倍的錢,」在他當初的設想中,如果沒錢,用iPhone或者Sony A7都要拍,沒錢請收音師就自己收音,「如果沒有演員就請自己的叔叔阿姨,或者自己下場,你一定搞得掂。」
他悲觀到不信自己會有第二部長片了,「如果不是很多工作人員和演員不辭辛勞,也不計較地幫忙,這部電影不可能完成。」他以前不敢相信這部電影能夠請得到盧鎮業,鄭中基和韋羅莎等人。
自我檢視與自我懷疑
2019年的暑假,他逼自己坐下來,「我必須證明自己可以繼續留在這一行,困住自己在家三個月也好,四個月也好,我逼自己暑假一定要寫好劇本,然後申請首部劇情片。」
在這之前,他寫過十幾二十個長片劇本,基於不同原因,這些電影都沒有開機的機會。
「香港開戲有時真的很難,這也不是誰對誰錯,有時導演本身手頭有幾部戲同時在準備,有時候投資者更想投別的戲,有時候是演員沒有檔期。」卓亦謙開始懷疑人生,「可能不是我不夠幸運,可能是我資料不夠翔實,或者如果我寫得好的話,全部劇本都開戲了。」
《年少日記》的雛形劇本中了首部劇情片,這對卓亦謙來說是一次很大的鼓舞,但之後修改劇本,他又拖了兩年。
「我中間有兩年,完全陷入抑鬱的階段,」他躲在九龍灣的一個劏房,很多時候不想出門,每天叫外賣,吃飯和睡覺都很不規律,變得越來越胖,還脫髮,「但我現在康復了,也認識了女朋友,現在過得還不錯。」
監製爾冬陞從蒙古拍完《海的盡頭是草原》回香港,問他劇本是否已經寫好。爾冬陞並沒有責怪他,而是以關心的態度來詢問,卓亦謙突然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為何要讓一位老人家擔心,他終於在十天之內寫好了劇本。劇本給到攝製團隊後,大家的反應都很正面,這再一次讓他肯定了自己的能力。
他是一個時刻在檢討自己的人。在採訪期間,他對大部分問題的反應,都是在思考是否自己做得不夠好,常常自我懷疑。
「我想是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常常自我檢討。有些人不會覺得自己有錯,但人就是會有錯,」他觀察朋友和親人,甚至伴侶之間,「例如一段關係的結束,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之間有摩擦和矛盾,然而大家都不去承認自己的錯誤,」到了導演的位置,他更加戰戰兢兢,「我是一個人,是人就會犯錯。如果有錯的時候,我必須要站出來承認,這不論是我自己做人,還是我的工作崗位上,都必須要做的事。」
職業道路上,來自他人的肯定終於還是慢慢幫他建立了一些自我認同。2012年,ifva給了他導演的短片《至少在夢裏》銀獎,後來是首部劇情片計畫獲獎,最終成型的劇本又獲得了劇組的讚賞。
在追問之下,他又想起來更多,「也還有別的導演誇獎過我劇本寫的不錯,」
郭子健和曾國祥分別和他合作過,彼此也都留下好印象。雖然他寫的劇本沒能變成長片,但互相催生了其他合作的機會。曾國祥兩次拍短片都找了卓亦謙擔任剪輯。
籌備《年少日記》的過程中,有一件事令他完全愛上了拍攝。「日記」是電影中非常關鍵的道具,卓亦謙常常思考自己應該怎樣準備日記,想不到有一天美術張蚊突然就帶了九本日記給他。原來張蚊和美術助理根據劇本,已經寫了九本日記,每一本都因應不同的情節需要,為了模仿小朋友寫字,他們還用左手寫字,有的紙張用了發黃的效果。知道美術部門通宵製作了九本日記,卓亦謙突然有想哭的感覺,「其實所有部門都讓我很安心地去到現場,做導演的工作。所以我去到現場必須果斷。」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團隊長時間浸沒在這部講自殺的電影裏,「時間久了,對他們的身體和心理都不好。我自己都受不了。每天儘量在12個小時內完結,最多最多,不可以超過14小時,絕對不可以。」他訓練自己很快做決定,「這也許也是你講的,自我認同感的形成。」
他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在群組裏對拍攝團隊說,「謝謝你們今天的拍攝。」他說每天拍攝完畢之後在對話群組裏一定要講這句話,然後大家有一種下班的感覺,「這是我最有滿足感的時候,因為我感覺我們在做同一件事。我每次打完這句之後我就會想想我今天究竟做了什麼。」
或者說戲如其人,《年少日記》的主題,確實也是主角檢視自己成長的過程,在懊悔和檢視之中,鄭老師真的成長了。
「因為我是人,我完全承受出錯。只不過我不想做一個不知自己做錯事的人。」
或者,他也還沒完全樂觀起來。做編劇的出路不穩定,而現在依然是香港電影的低潮期。他說自己在那幾年其實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隨時會去開Uber,「只不過死好彩(有一點點好運),還有一些工作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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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看完,是一部好電影。期待導演未來的作品
香港很少有電影關心青年自殺問題,我會入場觀看鼓勵一下
…不夠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