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外星高智慧生物存在,為什麼人類還沒找到?」
提出這問題的是物理學家恩里科.費米(Enrico Fermi)。他參與過曼哈頓計劃,是奧本海默的同事。
這問題有不同理論去解釋,其中一個是:外星高智慧生物擁有超高科技,因此可能自我提升並超越(transcend)到另一境界,或者,被自己發明的科技毀滅。
「超越」遙不可及,但對擁有核子科技的我們來說,這個自毀理論,無疑也是警告。如果外星人有可能毀掉自己,為什麼人類能例外?
我們利用原子彈徹底終結了二次世界大戰,但到頭來有沒有可能最終也會毀於核子戰爭?
這也是諾蘭在這部改編自凱.伯德(Kai Bird)和馬丁.舍溫(Martin J. Sherwin)2005年出版的得獎傳記《美國普羅米修斯: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的恢宏電影裏,主角奧本海默唸茲在茲的問題。
但更叫人頭痛的是,身為研發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的主管,他看著蘑菇雲升起時,想到自己就是這個禍根的源頭。電影安排他引用《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其中一句:「現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集合所有諾蘭電影的簽名式
《奧本海默》是諾蘭的電影裏節奏最快的一部,他採用快速如動作片的節奏,急不及待去講述奧本海默波瀾壯闊的一生。
這部長達三小時的電影是導演諾蘭的集大成之作,既有《死亡魔法》(The Prestige)層層疊疊的繁複結構,也有《潛能空間》(Inception)的團隊建立,《蝙蝠俠-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的發人深省和無奈,《天能》(Tenet)裏的諜對諜,《玩跟蹤反跟蹤》(Following)和《兇心人》(Memento)令人意料不及的最後反轉,和《星際啓示錄》(Interstellar)的科學細節。所有諾蘭電影的簽名式,都可以在本片裏一一找到。
這是他的magnum opus,也是他執導過最長的電影。除了原子彈試爆一場外,幾乎全是靠對白推進文戲,怎樣維持觀衆專注力三個小時,諾蘭用了兩固方法。暫時只說第一個,就是極快的節奏。
《奧本海默》是諾蘭的電影裏節奏最快的一部,他採用快速如動作片的節奏,急不及待去講述奧本海默波瀾壯闊的一生。換了是用正常的節奏,可能是一套千頭萬緒的迷你電視劇,但本片幾乎只把劇情集中在奧本海默的主線身上。席尼·墨菲(Cillian Murphy)拿到手的劇本,是用聞所未聞的第一身去寫。
諾蘭雖然通過奧本海默去介紹其他人物,也沒有深入挖掘他們的內心,但往往能精準描繪他們的性格特質,如太太凱瑟琳·奧本海默(Katherine "Kitty" Oppenheimer)(Emily Blunt飾)。她罵奧本海默和出賣他的同事握手,多年後拒絕和對方握手而且擺臭臉,這兩場戲Emily Blunt都演得霸氣外露。Matt Damon飾演的萊斯利·格羅夫斯(Leslie Groves)將軍的小心謹慎。Tommaso Antonio Conti飾演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雖然只有三場戲,卻把天才科學家的魅力演得入木三分。
電影的黑白部份是從美國原子能委員會(AEC)主席路易斯·史特勞斯(Lewis Strauss)的角度去說。由小勞勃·道尼(Robert John Downey Jr.)飾演,他洗掉鋼鐵人的味道,成功演出一個城府很深的政客。
即使電影里人物衆多,但諾蘭並不是從奧本海默參與曼克頓計劃開始,而是從他在劍橋大學基督學院的研究院說起(1924)。
奧克海默其人
這段音樂也是整部電影的主題,變奏在全片一再出現。諾蘭雖然沒有把音樂填滿整部電影,卻不斷利用同一條音軌橫跨不同時間線的多個場景,這是他抓緊觀衆專注力的第二個技巧。
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結束了六年,十九世紀盛行的浪漫主義早已分崩離析。奧本海默聽的音樂不是布拉姆斯不是華格納,而是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那個驚世駭俗、上演時引起暴動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1913);他看的畫作是畢加索(Pablo Picasso)的立體派作品《Woman Sitting with Crossed Arms》 (1937);讀的詩作是艾略特(T. S. Eliot)以晦澀著名的《荒原》(The Waste Land, 1922)。
以上作品都在電影出現,表現奧本海默這人想法前衛。電影沒有用史特拉汶斯基的音樂,而是全片採用了配樂家魯德溫·葛瑞森(Ludwig Göransson)的音樂。《Can You Hear The Music》這音樂開頭的小提琴獨奏表現出迷霧感覺,然後用另一段輕快的旋律切入,表達奧本海默對進入新世界的好奇。
這段音樂也是整部電影的主題,其變奏在全片裏一再出現,包括在最後一幕(即OST裏的Destoryer of Worlds)。整個OST長達94分鐘。諾蘭雖然沒有把音樂填滿整部電影,卻不斷利用同一條音軌橫跨不同時間線的多個場景,這是他抓緊觀衆專注力的第二個技巧。
奧本海默成長的二十世紀上半葉,是量子物理學的黃金時代。普朗克(Max Planck)、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玻爾(Niels Bohr)、薛定格(Erwin Schrödinger)等這些至今仍然響噹噹的名字,就是在當時馳騁的物理學家。
然而,就像他喜好的藝術正在悄悄改變世界,世界的政治格局也正在轉變。
「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推翻俄羅斯帝國後,共產主義以雷霆萬鈞之勢影響無數嚮往理想烏托邦的年輕人。法西斯主義在意大利和德國堀起,其後納粹德國以機動能力強的新型武器征服歐洲。結果,腦海裏只有量子力學、身邊有不少朋友、女友Jean Tatlock(由弗洛倫斯·皮尤飾演)、太太Katherine Puening(由艾米莉·布朗特飾演)和房東(沒出現,電影裏只用一句對白交代)、弟弟(由狄倫·阿諾飾演)和弟婦(由艾瑪·杜蒙)都信奉(或曾經信奉)共產主義、人生理應非常單純的奧本海默,被拉進研究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
身為著名物理學家,奧本海默接觸的名人多不勝數(從演員表可以看出來),但為免失焦,諾蘭在電影裏安排不少人物只出現一個鏡頭,如數學家哥德爾Kurt Gödel,並特別提到他有厭食症,其實是怕被人在食物下毒,最後也因營養不良而身亡;或者是人物出現了,但並沒有交代名字,如舉手自願擔任打字員的捷克裔化學家Lilli Hornig(Olivia Thirlby飾)跟隨丈夫Donald Hornig(David Rysdahl飾)加入曼克頓計劃。而在試爆原子彈前後打鼓的那位物理學家,雖然連名字也沒有提及,但熟悉的人會認出,他是費曼(Richard Feynman)。
這種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安排,大大降低了欣賞門檻(雖然諾蘭依然無意詳細介紹時代背景),而又不損傷影片的欣賞趣味。
諾蘭的電影一直被詬病沒有設計好女性角色,他在如今這部片裏也沒有改善老問題。奧本海默和他人生裏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之間,並不一定是性愛,而是很深的感情聯繫和連結。
要特別一提的是心理學家Ruth Sherman Tolman(Louise Lombard飾)。她的丈夫Richard Tolman是曼哈頓計劃的科學顧問之一,也是數學物理學家和物理化學家。這個比奧本海默年長十一年的女人在電影裏出現次數不超過三場,和奧本海默交換過的對白也不到五句,卻舉足輕重。
因為她是奧本海默的通姦對象。
諾蘭為什麼要講述奧本海默跟Jean Tatlock和Ruth Sherman Tolman通姦的故事?這和製造原子彈毫無關係。諾蘭的電影一直被詬病沒有設計好女性角色,他在如今這部片裏也沒有改善老問題,但他可能參考了《An Atomic Love Story, a chronicle of the lives of Robert Oppenheimer and the extraordinary women in his life》這本書。這書的作者認為,奧本海默和他人生裏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之間,並不一定是性愛,而是很深的感情聯繫和連結。此外,當時的女性和奧本海默通姦,除了性冒險,也是為了更好的工作機會。
諾蘭在電影裏並不迴避奧本海默的姦情,不只表達他風流,而且位高權重。但女性在這部電影裏的篇幅始終太少,原因和下文提及的原因有關。
不必拍戰場的戰爭片
諾蘭說故事有個特點,就是經常用與衆不同的方式處理主題。《奧本海默》被很多人認為是人物傳記片,但諾蘭認為不是,而更像是「一部驚悚片、一部搶劫電影、一部法庭戲劇。」
諾蘭說過:「從某個角度來看,我拍攝的所有電影都是黑色電影。」(All the films I've made, one way or another, are film noirs.)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的《Following》、《Memento》、《Dark Knight Rises》、《Inception》裏的女性設計都是扁平形象,而且是禍水紅顏(femme fatale)。然而,同樣描寫女性不是善類,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的女主角在《龍紋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和《控制》(Gone Girl)都立體很多,即使未必討喜。
此外,諾蘭說故事有個特點,就是經常用與衆不同的方式處理主題。
所以,《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雖然以蝙蝠俠掛帥,但全片不見蝙蝠,其實是犯罪電影;《鄧寇克大行動》(Dunkirk)是拍英軍和德軍作戰的懸疑片,全片不見一個德國士兵;《死亡魔法》(The Prestige)、《潛能空間》和《天能》(Tenet)的故事表面各異,但內核都是解謎。
《奧本海默》也不例外,很多人認為它是人物傳記片,但「他(諾蘭)認為《奧本海默》不是一部傳記(「你所寫的公式可能會扼殺創造性」),而更像是「一部驚悚片、一部搶劫電影、一部法庭戲劇。」(he envisioned "Oppenheimer" not as a biography ("a formula that you write into can be creatively stifling") but more like "a thriller, a heist film, a courtroom drama." )
有些導演會透過這種訪問把想法強加到觀衆身上,我認為本片其實是部不折不扣的戰爭片和驚悚片。諾蘭前作《Dunkirk》拍前線的戰爭,《奧本海默》遠離槍炮,把重心放在大後方的奧本海默。從他的角度去看戰爭,去思考救贖和毀滅。
諾蘭在本片裏用上三條時間線,他不怕觀衆看不懂,因為在網路上會有一大堆忠粉和youtuber爭相拍片甚至畫時間線去解釋。這種不降低欣賞門檻的方式,有其魅力所在。
這又要帶去另一個題目:為什麼歐美導演總是孜孜不倦拍戰爭片?原因不是戰爭場面能帶來官能刺激,也不是宣揚「邪不能勝正」或其他政治宣傳,而是人只在面對生死攸關的危機時,才會做出真正的選擇,表現出皮相下的靈魂到底靠近天使或魔鬼。
此外,種種在日常生活裏看似不合理的情況,在戰時往往會變得合理。
二戰時的日本將領總會被人認為他們一律是軍國主義者,包括發動偷襲珍珠港的「日本帝國海軍聯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但其實他反對侵華,反對日本加入德意軸心國同盟。他希望重挫美國海軍的目的,是希望以此逼美國政府去談判桌簽下停戰協議。這個以戰制戰的構想最後失效,是因為日本發出的電報無法在開戰前準時送達,於是變成日本未宣戰就發動攻擊,美國非反攻不可,絕無和談可能。
又如納粹德國攻打蘇聯南部城市史太林格勒,這是二戰歐洲戰場的轉捩點,德軍從此一蹶不振。由於地理環境使然,從來沒有一個歐洲國家能東征蘇俄成功,加上德國曾和蘇聯簽下互不侵犯條約,攻打史太林格勒看似毫無理據,但其實原因有二。第一,納粹德國的法西斯主義和蘇聯的共產主義格格不一,早晚兩國只能活一國;第二,德國的坦克、戰機和戰艦等機動武器需要耗用石油,但德國已經沒有多少油可用,因此必須「拼死一戰」攻打史太林格勒去奪取油田。
這種不管是「以戰制戰」還是「拼死一戰」,都是奧本海默要面對的難題。
此外,美國、蘇聯和英國在戰時合力對付軸心國,但信奉資本主義的英美和奉共產主義為師的蘇聯能走在一起從來只是追求共同利益的權宜之計。美國在戰時已經提防蘇聯間諜竊取情報,特別是原子彈的研究計劃。當德國和蘇聯已經著手研究核武,美國不能無動於衷。此外,到戰爭後期,日本敗像已露,但陸軍決定在本土上和外敵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勢要同歸於盡。而為了領先其他國家,和減少美國戰場上的傷亡數字,美國研發和投擲原子彈都成為極可怕卻不得不做的選項。
以上的故事背景,對歐美以外的觀衆,是一道不小的門檻。諾蘭在本片裏用上三條時間線,這手法在他的影迷預期之中,他不怕觀衆看不懂,因為在網路上會有一大堆忠粉和youtuber爭相拍片甚至畫時間線去解釋。諾蘭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和觀衆「互動」。這種不降低欣賞門檻的方式,有其魅力所在。
本片有其時代背景,如果不清楚二戰時交戰雙方的立場,和戰後美蘇兩國決裂和國內麥卡錫主義的興起,就會構成巨大的欣賞的門檻。《奧本海默》雖然以製作原子彈為背景,卻是文科人可以順利看完,理科人感到莫名其妙。
諾蘭不直接拍戰場,卻透過能毀滅全人類的大殺傷力武器發明者的內心掙扎去訴說戰爭的可怕,是極其高明的處理手法。
回到本文提及戰爭的部份,諾蘭描寫奧本海默是否要肩負戰爭責任這點,其實並沒有巨大說服力。這點下文會再說。
他本來的打算是,由於戰爭涉及生死的本質使然,所有日常生活的非理性、瘋狂和荒謬,在戰時都放大到極致,因此戰爭電影成為檢視人性的最佳故事類型。《奧本海默》 雖然沒有《雷霆救兵》開頭美軍在奧馬哈海灘搶灘的血肉橫飛,但是恐怖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只因為一顆原子彈殺的人,就是諾曼底登陸死傷者的數倍,而是核子武器可以毀滅世界好幾次。
諾蘭不直接拍戰場,卻透過能毀滅全人類的大殺傷力武器發明者的內心掙扎去訴說戰爭的可怕,是極其高明的處理手法。
諾蘭的中場
投擲原子彈逼令日本政府投降後的事態發展,若換了其他導演和編劇,也許會花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篇幅,去描繪奧本海默由領導研發原子彈到變成後悔的心路歷程,就像在電影裏他出席了兩場活動:
第一場戲是聽取軍方報告投擲原子彈的「成效」,廣島和長崎兩次原爆的總死亡人數達二十萬人,超出他原本估計的很多,其中一半人不是即時身亡,而是中輻射後幾天或幾個星期後才死去。
第二場戲是在體育場館舉行的「慶功活動」,台下的出席者揮動小國旗,興奮不已;台上的奧本海默看著他們被勝利衝昏頭腦,心思卻飄到遙遠的未來,幻想原子彈亂飛,擊中美國國土,他們被襲擊,反過來成為受害者。為了表達奧本海默幻想近親受害的那種錐心之痛,諾蘭特意安排自己的女兒Flora來飾演奧本海默腦海中的其中一位原爆受害者。
一般傳記片拍到這裏,已經是中上水準,如2017年的《黑暗對峙》(Darkest Hour,台譯《最黑暗的時刻》),電影在邱吉爾發表振奮激昂的「我們將在沙灘上戰鬥」(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激勵演說後,便吿結束。
但這可不是諾蘭處理奧本海默的做法,這個反思只是中場,接下來要說的(主題)和怎樣說(敘事藝術),才是本片的精粹。
這兩個懸念,從電影一開始就吸引觀衆,所以這是一部用驚悚片包裝戰爭片和人物傳記片的混合類型。
驚悚片的大包裝
電影下半部是奧本海默在二戰後的故事,此時戰爭的方式由熱戰轉變成冷戰。此外,美國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R. McCarthy)認為共產黨員、蘇聯間諜和共產主義同情者滲透了美國政壇、大學和電影業等有權力和影響力的體制,嚴重威脅國本,因此提出未必有充份證據的指控,但足以令被懷疑者被列入黑名單,甚至失去工作。
在麥卡錫主義盛行那幾年,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奧本海默。諾蘭在處理這部分的最厲害之處,在於不是平鋪直敘,而是採用驚悚片的形式,描寫戰後奧本海默的夥伴史特勞斯(Lewis Strauss)出席1959年的商務部長提名聽證會(電影的黑白片部份),他的職位能否確定,要由參議院議員投票決定。史特勞斯本來以為這些只是聽證會走個形式,但發現過程並不順利,原因和奧本海默在1954年面對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安全權限聽證會有關。
出手阻撓史特勞斯上位的是誰?把奧本海默的「黑材料」交出去,指控他這人不乾淨的又是誰?這兩個懸念,從電影一開始就吸引觀衆,所以這是一部用驚悚片包裝戰爭片和人物傳記片的混合類型。
換了其他編劇,也許會把電影乾淨切割成上下兩個部份,上半部戰爭下半部驚悚,但本片更驚人、更厲害的手法是,整部電影的敘事框架被放進史特勞斯的聽證會,以此連去奧本海默的聽證會,再讓奧本海默用第一身講述自己的成長、感情經歷、對核武的立場改變等等。
這個框架故事不只打破了順時序平鋪直敘的死板,也不會讓同一件事在前半和後半各說一次那麼累贅。這個結構在諾蘭的作品裏和《死亡魔法》(The Prestige)一起,屬於最繁複的兩部。
這個框架故事不只打破了順時序平鋪直敘的死板,也不會讓同一件事在前半和後半各說一次那麼累贅。我暫時無法確定諾蘭的劇本本來就如此,還是這是剪輯師珍妮佛·拉梅(Jennifer Lame)剪接後的面貌,要等劇本到手才能下判斷,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結構在諾蘭的作品裏和《死亡魔法》(The Prestige)一起,屬於最繁複的兩部。
幽微處與大格局
諾蘭既從奧本海默和史特勞斯的對立描寫人性的幽微——特別是電影最後指奧本海默認為被抹黑是一種贖罪,亦能以宏觀的大格局處理戰爭甚至文明毀滅的題材。
用驚悚片去說故事,並不只是為了吸引觀衆,而是透過這個形式和謎底去表達主題。奧本海默發現,原來把自己的檔案交出來,設下整個聽證會去整自己的人,正是史特勞斯,原因是自己曾經在公開場合開他玩笑,傷害了對方的弱小心靈。
老羞成怒兼妒忌奧本海默成就的小器鬼史特勞斯,雖然成功鬥垮奧本海默,但幾年後,自己的商務部長提名遭否定的理由,就是他曾經以卑劣的手法對待國家英雄奧本海默。
這個設計有三重意思:
1.表達個人心胸:史特勞斯記仇,心裏只有個人恩怨,看到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久別重逢,以為兩人在講他的壞話,但其實兩個擁有偉大心志的人在談的是物理學,根本沒把史特勞斯放在心上。奧本海默的安全許可被撤銷,他只當是贖罪。
這一點諾蘭在電影裏是直說,以下兩點卻是以隱晦的敘事手法去表達。我們不用懷疑他的能力和意圖,畢竟他在大學唸的是英國文學。
2.表達關係:史特勞斯和奧本海默的關係,呼應了戰時的大國關係。蘇聯和德國簽下互不侵犯條約,但最後也可以兵刃相見。美國在戰時已經提防蘇聯間諜竊取情報,特別是原子彈的研究計劃。一直攻奸奧本海默的史特勞斯,行為其實最像喜歡肅清異己的史太林。這人在美國史上被刻劃成大壞蛋。
3.表達因果:史特勞斯和奧本海默的下場,都可以說是自作自受。奧本海默在公開場合羞辱史特勞斯,引起他報復。史特勞斯的報復,最終讓他的商務部長提名被否決。也許奧本海默的行徑說不上羞辱,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因果相隨。人類研發原子彈何嘗不是一樣?你用核武結束二戰,最終把人類帶來更大的死亡威脅。
電影去到最後,奧本海默在1963年獲頒美國政府原子能委員會頒發的國際獎項Enrico Fermi Award(也就是本文開頭出現的科學家費米),奧本海默的政治污名獲得平反,但對世界的改變無法抹去。
二戰至今,沒有國家出動核武,原因是任何擁有核武的國家遇到核武襲擊後,必然考慮以核武還擊,保證雙方同歸於盡。這種「恐怖的平衡」機制,叫做「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縮寫就是MAD,也就是瘋狂,徹底表達人類在戰時的心理狀態。
這個機制至今仍然生效,也一如當時的專家指出,不只刺激軍事競賽,也讓任何一個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保證不會被外國發動軍事力量推翻,所以朝鮮和巴基斯坦即使國民餓肚皮,也要生產核武,所以俄羅斯出兵烏克蘭,也不會被美軍採取斬頭戰術用戰斧巡航導彈轟炸莫斯科。
諾蘭在《奧本海默》裏既從奧本海默和史特勞斯的對立描寫人性的幽微——特別是電影最後指奧本海默認為被抹黑是一種贖罪,亦能以宏觀的大格局處理戰爭甚至文明毀滅的題材。
可是,在投擲原子彈責任誰負這點,我卻認為電影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奧本海默去見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時表示,反對研發核子武器,希望美國政府帶頭停止研究核武而改為專注發展核能,但杜魯門說奧本海默只是研發原子彈,決定投擲和負責任的是美國總統。
這不符合電影裏波耳(Niels Bohr)其中一句對白「你是賦予他們自我毀滅力量的人。而世界還沒有準備好」(You are the man who gave them the power to destroy themselves. And the world is not prepared),說得漂亮,但並不精確,甚至可以說,煽情多於道理。
如果美國必須「以戰制戰」或「拼死一戰」去對付快研製出核武的德國和蘇聯,奧本海默就只是剛好擔任曼克頓計劃的負責人。就算不是他,換了別人上去,曼克頓計劃也不見得不會成功。
奧本海默本人、人物傳記作者和諾蘭都把他描繪成後悔發明原子彈,這雖然增加了人物的悲劇性和內疚感,卻沒有提醒觀衆,如果人類最終因核彈浩劫而全體滅絕,那其實是發動戰爭把核彈射上天的當權者把我們推向死亡谷的萬丈深淵。
終於明白為何有位大學音樂教授對本片給出超高評價,風物是我最愛的端欄目。開場幾個鏡頭之後,我很快意識到,這部戲應該會超出自己理解範疇,終場點評的話,相當於要去用三小時消化一套百萬字的《戰爭與和平》:刻意打亂重新拼貼的時間線、各色人物如穿花蝴蝶般登場退場,不單時代背景,連安全許可這麼重要的線索都默認觀眾早已心領神會。非常同意一點,《奧本海默》的剪接風格及配樂極富特色,能夠持續調動觀眾的感官,不過作者「外行看熱鬧」的評價可謂相當溫和,以我觀察,「外行」基本只能對片言隻字(如相互揶揄的對白)、裸露爆炸畫面起反應,打個不當比方,跟看tiktok已無本質區別。看過諾蘭在GQ的採訪,原爆恐懼為他那一代(新)美國人的共同回憶,與其說諾蘭不怕觀眾看不懂,倒不如說《奧本海默》更像是自娛自樂,或者講炫技,諾蘭帶著觀眾在遊樂場體驗了一次自由落體,然後鬼馬地在上昇過程中摁下了加速按鈕。
通篇高高在上之感呼之欲出,“門檻”出現幾多次,對文理科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
杜鲁门说的是政治,奥本海默想的是道德,有交叉,但不能混为一谈,人如果把自我道德责任完全托付给权力那就是重复纳粹德国的错误。
挑個錯,「一直攻奸奧本海默的史特勞斯」中應為「攻訐」而非「攻奸」
// 《潛能空間》(inception)//
香港譯名應為《潛行凶間》?
而且只談核彈對日本造成的傷亡,不談預想中的沒落行動的潛在巨大傷亡似乎也有點偽善。
“美國在戰時已經提防蘇聯間諜竊取情報,特別是原子彈的研究計劃。當德國和蘇聯已經著手研究核武,美國不能無動於衷”
因果倒置了,美國的核彈發展計畫先於蘇聯開始。反過來說正是蘇聯獲得了美國發展的情報才決定集中資源投入核彈研發。
没有奥本海默,也有其他人。奥本海默重要吗?很重要。可惜奥本海默在权力面前也微不足道。
但是拍摄武器制造者的愧疚,还有很重要的一重意义:我们无法阻止浪潮席卷每个人,但错误就是错误,做了就要承担,就要背负歉疚,这是为人的坦荡与人性。
自己制造的两颗原子弹摧毁的土地和人命,是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可以卸责的。“不是我也是别人,所以我没错”,这才是真正的恶魔。奥本海默本人、人物传记作者和诺兰都把他描绘成后悔发明原子弹的本意是制造后果,承担责任,像这个世界致歉——对不起,我无法阻挡潮流,我很抱歉成为凶手中的一员。
不将镜头对准真正制造血腥的政府,恰是因为那是“民选政府”——如果美国人英国人去拍摄政府全责,而人民无辜,那么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在重创民主,质疑民主。
攻打斯大林格勒的理由一段,第二个理由,为了(高加索地区的)石油尚且勉强说得过去,第一个理由简直在暗示读者这是东线战事的开端,严重违反常识。
这么烂的影评也可以登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