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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年後的正義,廣島核爆不為人知的黑雨受害者

端傳媒作者在今年走訪廣島,訪談多組非典型的核武受害者團體,這是70多年來人們對抗歧視、追求權利救濟與公平正義的生命故事。

插畫:Wilson Tsang

特约撰稿人 張郁婕 發自廣島

刊登於 2023-08-04

#廣島核爆 · 不為人知的受害者#核武#反核#二戰#日本

【專題引言】1945年8月6日與8月9日,美軍分別在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造成當地傷亡慘重。當時人口約35萬人的廣島市據信有14萬人死亡、7萬9,130人負傷,人口約24萬人的長崎則有7萬3,884人死亡、7萬4,909千人成受災戶。

不到10年的時間,美國在比基尼環礁進行代號「Bravo」氫彈試爆,當時在馬紹爾群島群島附近捕鮪魚的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23名船員皆因氫彈試爆的放射性落塵出現高劑量輻射導致的急性症狀,激發日本境內的反核武運動。日本的反核武運動有三大訴求:追究美軍與日本政府的戰爭責任,國家必須提供核武受害者「過去的補償」與「現在的保障」,以及承諾廢除核武,讓下一個世代可以安心生活的「未來的保證」。這些訴求促使日本政府在1957年制定《原爆醫療法》(俗稱「原爆二法」的《原爆醫療法》與1968年制定的《原爆特別措置法》,已於在1995年整合成《被爆者援護法》),開啟日本政府照顧核武受害者的先河。

時至今日,日本政府提供核武受害者的權益救濟制度日趨完備,卻因為制度設計的問題,仍有核武受害者被排除在外。反核武運動期待的無核武願景,也還有一段路要走。雖然聯合國《禁止核武條約》(TPNW)已於2021年生效,但擁核大國並未簽署條約,《禁止核武條約》的實際成效仍有待觀察同時,去年自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以來,全球面臨核武的威脅迎來後冷戰時期的高點。

今年主辦G7峰會的日本,選在全球第一個遭到核武攻擊的廣島舉行,讓核武議題與核武倖存者「被爆者」(Hibakusha)再度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雖然擁有核武或受到核武保護的G7工業國,在本屆G7公報仍以《核不擴散條約》(NPT)為基礎,承認五個擁核國擁有核武的事實,並譴責俄羅斯使用核武威脅,但距離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或是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談到的「無核武世界」理想,仍有很大的差距。

端傳媒特約撰稿人在今年G7峰會期間走訪廣島,拜會多組非典型的核武受害者當事人或相關團體,希望在美軍在日本投下原子彈的78週年,讓更多華文世界的讀者看到核武受害者們,這78年來一直在社會上對抗歧視、追求權利救濟與公平正義的生命故事。本系列將分為三篇發出,此為第一篇,講述核爆後黑雨受害者向日本政府維護自己權益的故事。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遊客在和平紀念博物館觀看,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大型全景照片。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遊客在和平紀念博物館觀看,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大型全景照片。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1945年8月,美軍分別在日本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的那兩天(廣島:8/6,長崎:8/9),在原子彈爆炸後沒多久,廣島和長崎的天空都降下黑雨(黒い雨)與黑色的灰(黒い灰)。這些黑雨或灰燼,都是伴隨核武爆炸後的蕈狀雲捲入空中、混合放射性物質的放射性落塵(radioactive fallout)。美國在比基尼環礁進行核子試爆時的放射性落塵更有「死亡之灰」的稱號,只要接觸到這些高放射性的放射性落塵,就有可能對身體造成立即性的危害。

「黑雨問題就是和貧窮奮鬥,大家因為生病沒有辦法工作,也就沒有辦法存錢。國家擅自發動戰爭,留下這些只剩一身病的人生。因為黑雨遭到輻射曝露生重病的人,似乎只剩下等死這一條路。」這是黑雨受害者支援會事務局長(原爆「黒い雨」被害者を支援する会),同時也是訴訟團原告之一的高東征二的話,也是專跑黑雨新聞的前《每日新聞》記者小山美砂受邀演講時,一定會引述的句子。

田中貞子就是一個例子。當年就讀山陽女子學校國二的田中貞子,8月6日那天一如往常到校上學,上午8點15分美軍投下原子彈後,便從學校趕著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附近天色越來越黑,有很多灰、紙屑、垃圾從天而降。田中貞子只記得制服和沿路上都是塵埃和灰燼,好不容易回到家後,看到家裡被那一陣爆炸弄得很亂,回到家後綁起來的頭髮整個脫落下來。

掉髮是在短時間內接受到高劑量輻射時的急性症狀,田中貞子日後也出現甲狀腺機能低下的症狀,這是核武倖存者常見的病徵,目前也被認定和原子彈爆炸釋出的輻射有關。然而,田中貞子在爆炸當下所處的位置,距離爆炸地點西南西10.5公里處,不在日本政府提供「被爆者」(即核武倖存者)救濟的範圍內。田中貞子在過世之前,她都無法獲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濟或補償。

當年就讀砂谷國民學校高等科2年級(當年14歲)的田中隆之也是如此。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邊挑水,不去河邊挑水的話,家裡就沒有水可以用。8月6號那一天,他在學校遇到核彈爆炸後,急忙趕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黑雨,制服襯衫都變成黑色的。即便他確實遇到了黑雨,他在接下來的每一天,仍舊一如往常地一早就到河邊挑水,沒有想太多。在那之後,他的手腳出現座瘡,一直好不了,座瘡也是當時核武倖存者常見的症狀。

放射性落塵對人體的危害除了直接接觸之外,還有間接接觸的可能。當環境受到放射性落塵的輻射污染,身處在這些受污染地區的居民們可能直接經由口、鼻直接吸入放射性物質,也可能間接將遭到放射性物質污染的水、生物(農作物、魚、牲畜等)攝入到體內。一旦這些放射性物質進入並留在人體內,就會造成當事人長期處於體內曝露(internal exposure,日文稱「內部被曝」)的狀態。

黑雨降雨地區有些比較靠近山區,當時這些地方的居民還過著每天需要去河邊挑水的日子,像田中隆之的故事就是個例子。田中隆之在2014年過世之前,他和田中貞子一樣無法獲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濟或補償,享壽83歲。

「我看過太多人死去了」,談起投身黑雨運動22年來的經歷,高東征二不時就會脫口而出這句話。作為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原告,日後確診核武受害者常見疾病的他看過太多黑雨受害者因為黑雨的關係,沒有辦法好好工作、為錢所苦,全身只剩下一身病,在死前一直怪罪自己體弱多病,卻不知道自己體弱多病都是因為黑雨的關係。這也是日本政府長期以來的主張——這些居住在距離爆炸地點「太遠」的民眾不會受到輻射影響,大家會生病都是因為心理因素作祟。

22年前,高東征二的高中同學小川泰子告訴他,最近這附近有很多人死去,希望高東征二可以去拜訪一名無所事事、一直在家裡睡覺的男子。高東征二一去之後發現,這名男子倒在家中,就算高東征二一直問他:「你怎麼了?」也沒有回應。但當高東征二問他:「你去過醫院了嗎?」卻得到「我才沒錢去醫院」的回應。

這個經歷帶給高東征二很大的衝擊,便和小川泰子共同創立「佐伯區黑雨之會」(佐伯区黒い雨の会),將擴大黑雨救濟範圍到廣島市佐伯區作為自己退休後的人生目標。實際上,早在高東征二和小川泰子創立佐伯區黑雨之會之前,已經有其他團體發起黑雨受害者的權益救濟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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