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引言】1945年8月6日与8月9日,美军分别在广岛与长崎投下原子弹,造成当地伤亡惨重。当时人口约35万人的广岛市据信有14万人死亡、7万9,130人负伤,人口约24万人的长崎则有7万3,884人死亡、7万4,909千人成受灾户。
不到10年的时间,美国在比基尼环礁进行代号“Bravo”氢弹试爆,当时在马绍尔群岛群岛附近捕鲔鱼的日本渔船“第五福龙丸”,23名船员皆因氢弹试爆的放射性落尘出现高剂量辐射导致的急性症状,激发日本境内的反核武运动。日本的反核武运动有三大诉求:追究美军与日本政府的战争责任,国家必须提供核武受害者“过去的补偿”与“现在的保障”,以及承诺废除核武,让下一个世代可以安心生活的“未来的保证”。这些诉求促使日本政府在1957年制定《原爆医疗法》(俗称“原爆二法”的《原爆医疗法》与1968年制定的《原爆特别措置法》,已于在1995年整合成《被爆者援护法》),开启日本政府照顾核武受害者的先河。
时至今日,日本政府提供核武受害者的权益救济制度日趋完备,却因为制度设计的问题,仍有核武受害者被排除在外。反核武运动期待的无核武愿景,也还有一段路要走。虽然联合国《禁止核武条约》(TPNW)已于2021年生效,但拥核大国并未签署条约,《禁止核武条约》的实际成效仍有待观察同时,去年自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以来,全球面临核武的威胁迎来后冷战时期的高点。
今年主办G7峰会的日本,选在全球第一个遭到核武攻击的广岛举行,让核武议题与核武幸存者“被爆者”(Hibakusha)再度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虽然拥有核武或受到核武保护的G7工业国,在本届G7公报仍以《核不扩散条约》(NPT)为基础,承认五个拥核国拥有核武的事实,并谴责俄罗斯使用核武威胁,但距离美国前总统欧巴马或是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谈到的“无核武世界”理想,仍有很大的差距。
端传媒特约撰稿人在今年G7峰会期间走访广岛,拜会多组非典型的核武受害者当事人或相关团体,希望在美军在日本投下原子弹的78周年,让更多华文世界的读者看到核武受害者们,这78年来一直在社会上对抗歧视、追求权利救济与公平正义的生命故事。本系列将分为三篇发出,此为第一篇,讲述核爆后黑雨受害者向日本政府维护自己权益的故事。
1945年8月,美军分别在日本广岛与长崎投下原子弹的那两天(广岛:8/6,长崎:8/9),在原子弹爆炸后没多久,广岛和长崎的天空都降下黑雨(黒い雨)与黑色的灰(黒い灰)。这些黑雨或灰烬,都是伴随核武爆炸后的蕈状云卷入空中、混合放射性物质的放射性落尘(radioactive fallout)。美国在比基尼环礁进行核子试爆时的放射性落尘更有“死亡之灰”的称号,只要接触到这些高放射性的放射性落尘,就有可能对身体造成立即性的危害。
“黑雨问题就是和贫穷奋斗,大家因为生病没有办法工作,也就没有办法存钱。国家擅自发动战争,留下这些只剩一身病的人生。因为黑雨遭到辐射曝露生重病的人,似乎只剩下等死这一条路。”这是黑雨受害者支援会事务局长(原爆“黒い雨”被害者を支援する会),同时也是诉讼团原告之一的高东征二的话,也是专跑黑雨新闻的前《每日新闻》记者小山美砂受邀演讲时,一定会引述的句子。
田中贞子就是一个例子。当年就读山阳女子学校国二的田中贞子,8月6日那天一如往常到校上学,上午8点15分美军投下原子弹后,便从学校赶著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附近天色越来越黑,有很多灰、纸屑、垃圾从天而降。田中贞子只记得制服和沿路上都是尘埃和灰烬,好不容易回到家后,看到家里被那一阵爆炸弄得很乱,回到家后绑起来的头发整个脱落下来。
掉发是在短时间内接受到高剂量辐射时的急性症状,田中贞子日后也出现甲状腺机能低下的症状,这是核武幸存者常见的病征,目前也被认定和原子弹爆炸释出的辐射有关。然而,田中贞子在爆炸当下所处的位置,距离爆炸地点西南西10.5公里处,不在日本政府提供“被爆者”(即核武幸存者)救济的范围内。田中贞子在过世之前,她都无法获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济或补偿。
当年就读砂谷国民学校高等科2年级(当年14岁)的田中隆之也是如此。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边挑水,不去河边挑水的话,家里就没有水可以用。8月6号那一天,他在学校遇到核弹爆炸后,急忙赶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黑雨,制服衬衫都变成黑色的。即便他确实遇到了黑雨,他在接下来的每一天,仍旧一如往常地一早就到河边挑水,没有想太多。在那之后,他的手脚出现座疮,一直好不了,座疮也是当时核武幸存者常见的症状。
放射性落尘对人体的危害除了直接接触之外,还有间接接触的可能。当环境受到放射性落尘的辐射污染,身处在这些受污染地区的居民们可能直接经由口、鼻直接吸入放射性物质,也可能间接将遭到放射性物质污染的水、生物(农作物、鱼、牲畜等)摄入到体内。一旦这些放射性物质进入并留在人体内,就会造成当事人长期处于体内曝露(internal exposure,日文称“内部被曝”)的状态。
黑雨降雨地区有些比较靠近山区,当时这些地方的居民还过著每天需要去河边挑水的日子,像田中隆之的故事就是个例子。田中隆之在2014年过世之前,他和田中贞子一样无法获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济或补偿,享寿83岁。
“我看过太多人死去了”,谈起投身黑雨运动22年来的经历,高东征二不时就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作为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原告,日后确诊核武受害者常见疾病的他看过太多黑雨受害者因为黑雨的关系,没有办法好好工作、为钱所苦,全身只剩下一身病,在死前一直怪罪自己体弱多病,却不知道自己体弱多病都是因为黑雨的关系。这也是日本政府长期以来的主张——这些居住在距离爆炸地点“太远”的民众不会受到辐射影响,大家会生病都是因为心理因素作祟。
22年前,高东征二的高中同学小川泰子告诉他,最近这附近有很多人死去,希望高东征二可以去拜访一名无所事事、一直在家里睡觉的男子。高东征二一去之后发现,这名男子倒在家中,就算高东征二一直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回应。但当高东征二问他:“你去过医院了吗?”却得到“我才没钱去医院”的回应。
这个经历带给高东征二很大的冲击,便和小川泰子共同创立“佐伯区黑雨之会”(佐伯区黒い雨の会),将扩大黑雨救济范围到广岛市佐伯区作为自己退休后的人生目标。实际上,早在高东征二和小川泰子创立佐伯区黑雨之会之前,已经有其他团体发起黑雨受害者的权益救济运动。
1945年“空白的天气图”
时间回到1945年8月6日那一天。美军在广岛投下核弹后,距离爆炸地点3.7公里的广岛管区气象台(现已改为“广岛市江波山气象馆”)也损失惨重。钢筋水泥建成的广岛地方气象台虽然守住了建物外观,但玻璃窗破裂,室内都被爆炸当下的冲击波(日文称“爆风”)弄得一片混乱,也有不少气象仪器损坏,没有办法继续进行气象观测。日本非虚构写作者柳田邦男就曾以《空白的天气图》为题,写下1945年8月6日到9月17日的广岛气象台职员们是如何工作的。
虽然广岛气象台的职员很努力地继续进行气象观测,但观测能力有限,即便气象台职员们知道核弹爆炸后不久便天降黑雨,受限于设备问题,只能使用最传统的方式绘制黑雨的雨量图——负责这项计划的宇田道隆等人,骑著脚踏车造访家家户户,询问民众对于那场黑雨的印象。
高东征二提到,“他(指宇田道隆)虽然骑著脚踏车移动,但那时候是战后没多久,所以大家不太愿意说(黑雨的事)。晚上没有人愿意让他过夜,他一定得回家,所以可以调查到的对象很少,河流流经的地方就成了界线。”
当时受到调查上的限制,宇田道隆能画出的降雨图有很大的极限,但他们还是在1945年绘制出日后称为“宇田雨域”的雨量图(原子爆弹灾害调查报告书,第106页,图4)。“宇田雨域”的一大特色是,宇田道隆依照降雨的时间长短,分成“大雨地区”与“小雨地区”。当时任谁都没想到,这张雨量图会在20多年后决定当地民众的命运。
70年代从“小雨地区”开始的黑雨运动
时序进到1970年代。广岛县与广岛市在1973-1974年间,针对当时位在“宇田雨域”的居民进行问券调查,发现有四成民众健康出了问题,有两成民众在核武爆炸后出现照射到高剂量辐射的急性症状。但这些位于“宇田雨域”的居民并不符合“被爆者”的认定标准,要如何照顾到这些居民成了政府第一要务。
据《时事通信社》2020年制作的广岛核爆受害地图显示,距离爆炸地点半径1.12公里内全毁,距离爆炸地点半径1.5公里内是受到高强度辐射影响的区域,距离爆炸地点半径3.5公里是发生火灾的范围,最外圈距离爆炸地点7.4公里是当时受到爆炸冲击波威力,窗户玻璃会被震破的范围。虽然之后的黑雨降雨图略有不同,即便是第一次调查结果、面积最小的宇田雨域,“小雨地区”的南北长也有29公里,远远超过受核爆直接影响的受害范围。
有鉴于此,日本政府在1976年以当年制作的“宇田雨域”为基础,将“大雨地区”列为“健康检查特例地区”:只要是在核弹爆炸当天人在“大雨地区”内,就可以定期接受免费健康检查;如果在定期健检过程中,经医师确诊11类疾病,即可领取相当于被爆者官方身份证明文件的“被爆者健康手册/手帐”(以下简称“手帐”),成为官方认可的“被爆者”,享有日本政府提供给“被爆者”的医疗协助或各种针对“被爆者”的社会福利津贴。
然而,此举却引发小雨地区居民们不满:明明大雨地区和小雨地区都下了黑雨,却只有大雨地区列为健康检查特例地区,小雨地区却没有?
宇田道隆一行人当年在调查与绘制雨量图时受到很大的限制。“小雨地区”和“大雨地区”部分区段是沿著河流方向一笔画开,桥的一边是“大雨地区”,另一边却是“小雨地区”。有些人明明住在同一个村落,或甚至是同一家人,会因为当时人身处在桥的哪一边,而有“大雨地区”或“小雨地区”的差别。花本家三姐妹就是其中一例。
黑雨受害者支援会的前身“黑雨之会”初代会长花本兵三有三个女儿。当年7岁的大女儿当天参加地方活动,人刚好在日后被划分到“大雨地区”的河岸,但年仅3岁和1岁的两个女儿跟著妈妈去种田,花本家的田在河的另一端,而被划分在“小雨地区”。战争期间前往满洲,战后好不容易回到广岛的花本兵三,看到妻子长年深受疾病所苦,却因为当时身处“小雨地区”而没有办法获得任何保障,女儿们还因为分处在河的两边,命运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而全心投入黑雨运动。
花本家二女儿和三女儿在花本兵三过世之后,也出现甲状腺肿大、白内障等核武受害者常见11类疾病,但两个妹妹要等到2021年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胜诉之后,才领到手帐。花本家的大女儿在1999年申请手帐时,还不敢和妹妹们说,就怕踩到家里只有自己可以领到手帐的敏感神经,直到妹妹们准备发起黑雨诉讼时,才坦承自己早已领到手帐。“就算家里只有一个人能领到手帐,能领到手帐就是好事”,但还是希望“三姐妹都能获得承认”。这是花本家两个妹妹的心声,也是她们在法庭上的证词。
“雨云经过河流或桥,雨会只下在河岸的某一边吗?”这是不少被划分在“小雨地区”的民众心中的疑惑,也是在1970年代发起黑雨运动最根本的问题——既然“大雨地区”和“小雨地区”都下了黑雨,就应该一起列为健康检查特例地区,让大家都能定期追踪健康状况,并且有机会申请到手帐。最早的黑雨运动团体“黑雨・自家看护原爆被害者会”(広岛県“黒い雨・自宅看护等”原爆被害者の会连络协议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小雨地区”的居民在1978年成立。
宇田雨域、增田雨域与大泷雨域
虽然黑雨运动最早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但黑雨问题第一次受到日本全国关注,则要等到黑雨受害者们在2015年发起第一次集体诉讼之后。
这段期间,广岛当地一直都有民众注意到黑雨对人体的危害。不少病情较严重的黑雨受害者都曾表示,自己以前就医时便时常被医生问到:“你是不是‘被爆者’?”因为他们都出现“被爆者”常见的病征,却不符合手帐申请资格,无法获得就医补助或津贴。为了扩大黑雨受害者的救济范围,广岛的黑雨运动团体或是声援者做了很多尝试,其中一项就是重新绘制雨量图。
宇田道隆绘制的“宇田雨域”有一个特点:“宇田雨域”的“大雨地区”和“小雨地区”的形状都是漂亮的椭圆形。已故的黑雨之会事务局长村上经行曾询问气象学者增田善信:“核弹爆炸后降雨范围会是这么漂亮的椭圆形吗?”这个问题激起增田善信的兴趣,让他意识到宇田道隆绘制的“宇田雨域”有些不合常理,所以重新展开黑雨降雨范围的调查。增田善信综合访谈、问券调查、回忆录等总计2,000笔以上的资料,在1989年制作出增田版的黑雨降雨图,称为“增田雨域”。
“增田雨域”降雨范围不只是“宇田雨域”的4倍(东西方向最大36公里、距离爆炸地点最远达45公里),原本降雨范围只在爆炸地点西北方向的“宇田雨域”,经增田善信的调查后发现,爆炸地点的东南方也有降雨纪录。然而,虽然增田善信绘制了新版雨量图,中央政府并没有采纳“实际降雨范围比宇田雨域更广”的见解,依旧只有当时位在“宇田雨域大雨地区”的民众才能申请手帐。
时间又过了20年,高东征二等人也投身黑雨运动之后,积极向广岛市政府、广岛市议会陈情,让广岛市政府在2008-2010年间发起核武幸存者的全面调查。广岛市的问券调查中,就有关于是否见证或经历过天降黑雨的相关问题。广岛市收到问券后,委托广岛大学大泷慈教授进行分析,绘制了广岛市府版“大泷雨域”。广岛市当年发了36,614份问券,收到27,147分回函,回收率达74%,“大泷雨域”的样本规模是“增田雨域”和“宇田雨域”难以达成的。
然而,即便广岛地方政府拿著问券调查的结果,希望中央扩大黑雨救济范围,但中央政府在2010-2012年间开了九次检讨会的结果,还是做出“不扩大黑雨救济范围”的结论。眼见问题是出在中央政府身上,黑雨受害者们各个年事已高,这段时间陆续有更多幸存者离开人世,黑雨运动最终决定走向诉讼这条路,由法官来判断政府的决定合不合理。
走向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
高东征二坦言,投身黑雨运动的过程中,内心也面临很多纠结:“原爆投下时,我才4岁又6个月大。我当时住在距离爆心地往西9公里的地方。我在家里一个人看著绘本,一瞬间出现很刺眼的亮光,伴随著很大的声音,整个家里剧烈摇晃。我一边大哭,一边跑出家门外,看到妈妈在外面晒衣服。‘快看广岛的天空’,妈妈指著广岛的天空,我看了一眼,燃烧过的垃圾及纸张从天而降。天空渐渐变暗,也下起了雨,但我没有被淋湿的记忆。我想,很可能是因为我在屋簷下。”
高东征二的健康状况不像其他黑雨受害者病得这么严重,所以他认为自己更应该要为黑雨运动奔走。同时也会担心,他完全没有淋到黑雨的印象,自己的健康状况又很不错,这样的他真的可以代表黑雨受害者站在运动的最前线吗?但随著诉讼的发展,他的心境也有很大的变化。
2015年开始的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起初只有64名原告,后来陆续有更多黑雨受害者加入,让原告团总人数一度达88人。但在诉讼过程中,有不少原告等不到判决出来的那一天,便早一步离开人世。有的遗族接著成为原告,有的遗族选择撤销提告,最后原告团只有84人,但还是比最一开始的人数多了三成。
高东征二心境的转捩点在2019年。当时一审诉讼几乎已经进入尾声,法官提议要所有原告都去做健检,结果发现所有原告全都罹患“被爆者”常见的11类疾病。换言之,如果这些原告们在原子弹落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大雨地区”的话,大家早已可以申请到手帐。那一次的健检结果也消除了高东征二心中不断质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站在运动前线的担忧,也让他更加深信黑雨降雨区域的大家会生病,一定都是因为黑雨的想法。
在2020年,原告团们做完健检的隔年,也是广岛核爆后的第75年,一审的广岛地方法院在7月29日宣判。法官认为,1945年核弹爆炸后一片混乱,在搜集黑雨相关资料方面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得采信当事人的证词。但单凭原告当下是否位在降雨地区不足以作为政府发放手帐的判断依据,当事人除了得证明自己当时所在位置有降下黑雨,也要比照现行“健康检查特例地区”的模式,经医生诊断确诊11类官方认定和辐射有关的疾病,才能领取手帐。
然而,就在原告团一阵欢呼的同时,却传出政府很可能会上诉的变数,而这也是这起诉讼微妙之处。
地方与中央不同调,广岛地方政府陷两难
这起诉讼表面上是广岛的黑雨受害者们告广岛地方政府(广岛县与广岛市)不发手帐给他们,所以广岛县与广岛市政府是被告。但就如同前述,广岛地方政府在诉讼之前便和黑雨受害者们站在同一阵线,呼吁中央扩大黑雨救济范围。黑雨受害者救济范围,也就是“健康检查特例地区”的范围,是由日本中央的厚生劳动省决定的,今天不论是否有诉讼,厚生劳动省随时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扩大适用范围。
所以这场诉讼,形式上是黑雨受害者们控告广岛地方政府,实际上则是要背后的中央政府出来面对这个问题,由中央政府出庭解释为什么中央不愿扩大黑雨救济范围。
也因为广岛县和广岛市打从一开始就希望中央政府可以扩大适用范围,所以当这次判决出炉后,广岛县与广岛市政府在第一时间便表示不会上诉,将和中央政府代表厚生劳动省讨论后续发放手帐给原告们的相关事宜。然而,中央政府却在上诉期限截止前不断施压广岛地方政府,要求广岛县和广岛市上诉二审。广岛县与广岛市政府最终不敌厚生劳动省的压力,在上诉期限内决定上诉。
对于黑雨受害者来说,政府决定上诉就像是政府再一次背叛他们。当初广岛地方政府和黑雨受害者站在同一阵线,拿著广岛市2008年制作的“大泷雨域”黑雨降雨图一起要求中央扩大黑雨救济范围的伙伴,结果现在广岛地方政府却变成听命于中央的傀儡。
类似的情形在二审判决出炉后再度上演。
二审判决出炉后,广岛县与广岛市都希望诉讼到此结束,不要再上诉,但中央的想法却不是如此。当时正值东京奥运开幕前夕,国际奥会主席巴赫(Thomas Bach)在7月16日拜访广岛市内的和平纪念公园,但会场上只能见到广岛县知事汤崎英彦,独缺广岛市长松井一实的身影。原因则是广岛县与广岛市府将黑雨问题看得和外宾参访一样重要,协商后的结果,由广岛县知事留在广岛接待外宾,广岛市长上京拜访时任厚生劳动大臣的田村宪久,希望中央政府不要再上诉了。但中央最一开始的态度依旧希望再上诉,直到上诉期限只剩2天的7月26日剧情才急转直下。
7月26日当天,广岛县知事与广岛市长一起上京拜托中央不要再坚持上诉,并和时任首相的菅义伟约好下午5点会面。结果菅义伟当天和法务大臣、厚生劳动大臣开完会后,在下午4点一改中央政府至今的态度,承诺将尽速颁发手帐给84名广岛黑雨诉讼的原告,并将扩大开放让未曾参与诉讼,但符合特定要件的黑雨受害者领取手帐。这才化解掉广岛县与广岛市政府因为黑雨诉讼,被夹在黑雨受害者与中央之间里外不是人的危机。
11类疾病要件成争点
相对于一审耗时5年,二审进展相当快速:二审只开了2次庭便结束辩论,广岛高等法院宣判日期(2021/7/14)距离一审宣判日期(2020/7/29)不到1年。而且就判决书的内容来说,二审判决比一审判决更进一步:原告团的辩护律师在全案上诉二审时,便将撤销一审判决中“必须确诊11类疾病才能领到手帐”的疾病要件列为二审诉讼的目标。二审宣判结果也确实修改掉这项决定,只是日本政府最后提出的方案,还是保留了罹患11类疾病的疾病要件。所以在今年4月28日,因为疾病要件或是黑雨认定范围再度被排除在救济范围内的广岛黑雨受害者们,提起第二次广岛黑雨诉讼,希望废除11类疾病要件。
另一方面,“黑雨”虽然是黑雨诉讼或是黑雨运动的关键字,但就如同原告之一的高东征二的案例,“有没有淋到黑雨”并不是法院审理黑雨诉讼案时关注的焦点或判断依据。
这是因为保障“被爆者”权益的《被爆者援护法》,立法宗旨是要救济所有受到核爆的辐射影响,包括已经发病或是还没出现病征的所有人。黑雨诉讼是针对《被爆者援护法》第1条第3款定义的“间接被爆者”提出质疑,原告团主张黑雨受害者符合“间接被爆”的定义,所以国家应该要颁发相当于“被爆者”官方身份证明文件的手帐给黑雨受害者。
广岛高等法院的法官便指出,《被爆者援护法》及其前身的《原爆医疗法》(1957年颁布)是从政治角度出发,立法救济所有可能受到核爆辐射影响的人的政治判断,而不是从科学角度出发,先区分民众的健康是否有可能受到辐射影响,再决定是否提供救济措施。所以二审法官在判决书中连带批评了政府的主张,质疑政府针对黑雨降雨地区推出“健康检查特例地区”,要求“大雨地区”的民众必须要确诊11类疾病才能领到手帐的现行模式,与《被爆者援护法》的立法宗旨不合。
但就如前面所说,时任日本首相的菅义伟在二审宣判后发表的首相谈话,虽然为广岛黑雨诉讼划下一个休止符,但日本政府并没有完全采纳广岛高等法院的判决内容,全面开放让所有黑雨受害者领取手帐。
日本政府在去年4月公布的黑雨受害者手帐申请指南规定,必须符合(1)和2021年7月广岛黑雨诉讼原告团有过类似的接触黑雨的经历,和(2)必须要确诊11类已经证实和原子弹释出的辐射有关的疾病,必须要同时满足这2个条件,才能申请手帐。
于是,在新制度上路后,在长崎的黑雨受害者,以及在广岛申请手帐遭退件的黑雨受害者们,仍旧被排除在救济范围外,现在这两群人都在法庭上和政府抗争中。
在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结束之后
“这段时间有很多人死掉了。有很多人因为黑雨,因为吸到放射性物质而生病,但却因为国家迟迟没有承认,一直觉得会生病都是自己的错,而死掉了。”谈起自己参与黑雨运动22年来的经历,高东征二不断提及自己这段时间看过太多黑雨受害者等不到正义的那一天,便默默死去。
高东征二表示,他拜访各地方的黑雨受害者这么多次,大家的想法都是,希望政府可以正视、明言黑雨受害者们是因为核爆才会接触到放射性物质。他也谈到,有些黑雨受害者表示,比起手帐,更希望能申请到每月3万日圆的健康管理补助(日文称“健康管理手当”),但要申请到健康管理补助,就需要先有手帐。高东征二补充道,这些希望领到补助款的黑雨受害者,很多人是一个人住在深山中生活,山区生活不易,大家身上没有太多钱,如果要去医院看病或是去其他地方,都会需要邻居开车协助,所以他们想将每个月3万日圆的补助款分给邻居当作谢礼,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帮忙,而不是花在自己身上。
在第一次广岛黑雨诉讼胜诉之后,不只原告团的成员很开心,高东征二等人也立刻在各地方举办咨询活动,指导和原告们住在同一个地区、但没有参与诉讼的街坊邻居们撰写申请书,“有很多人因此拿到手帐,大家都很开心”。根据黑雨受害者支援会提供的资料,广岛市与广岛县截至今年1月底合计发出3,281本手册给黑雨受害者(申请通过率77.6%),这都是黑雨诉讼胜诉后的成果。
高东征二打趣地说,现在因为还有11类疾病要件的关系,申请手帐时需要医生开诊断书。他们内部都知道有哪些地方的医生比较愿意开诊断书,哪些医生比较不愿意开诊断书。所以他们会打电话和政府抱怨,哪家医院的哪个医生不愿意开诊断书,请政府好好指导这些医师。
高东征二说:“我只参与了20年又多一点时间的运动,对于参与运动40年的人来说,这当中也有人过世了,大家都说很感谢。”
(本文特别感谢受访者高东征二及独立记者小山美砂的全面协助)
特别提示
现在对于辐射污染事件有比较完整的防护及处置方式,遇到有可能造成体内曝露的事件,可以透过下述方式减少放射性物质对人体的危害:
1. 不在污染地区逗留
2. 避免放射性物质经口鼻进到体内
3. 增加排泄频率尽快将体内的放射性代谢到体外
4. 大量接触或摄取未受辐射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水,稀释辐射污染浓度
5. 立刻抛弃或洗净遭到辐射污染的物品,降低当事人再度接触到辐射污染物的机率
这些都是目前在辐射污染事件发生之后,可以紧急采取的防护措施。但是在1945年核弹落下时,当地民众并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如果身边有认识的长辈疑似为广岛黑雨受害者,可联系黑雨受害者支援会寻求协助。联络方式:0806blackrain@gmail.com
感谢如此详细的深度报道,日本中央政府的态度看的人好感慨。
謝謝報導,很期待之後第二篇、第三篇的討論視角。
可怕。
政府在殺人。
可否也做一些原爆乃至戰後日本政府基本賠償的報導和介紹呢?這篇文章的基礎是一部分人未被日本政府的賠償覆蓋,但日本政府的賠償政策是怎麼樣的,被覆蓋的群體能否彌補他們遭受的苦痛呢?原爆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希望會有更多報導。
推細緻報導仍在進行的運動,突顯了很多評量標準的武斷性。記得以前也讀過「胎內被爆」的問題。原爆運動有非常長的歷史、分支,理念和行動的分裂,也牽涉到戰後美軍佔領的歷史和美日關係,華語圈似乎還很缺乏這塊的知識引進⋯
这篇太好了 第一次看到核爆受害民众的苦难、诉求与痛楚…
你放任那些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恶魔,便会最终被他们一起拖进地狱。
日本还是缺一次彻底清算的。
看到拿三萬日圓的目的是為了感謝鄰居心裏太難受了
最近”芭比海默”炎上事件,再一次掀起日本被原爆的歷史傷疤…
增長知識的一篇文章,感謝端和作者。
都過了那麼多年,要去世的都去世⋯⋯中央政府還是百般阻撓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