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疫情解封後踏上歐洲大陸,為親炙久違的雙年展與各大美術機構展覽,從倫敦、威尼斯、雅典一路向東,來到伊斯坦堡。第17屆伊斯坦堡雙年展由跨領域跨地域的三位策展人組成: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當代藝術中心館長烏特.梅塔.鮑爾(Ute Meta Bauer)、擅長以影像與多重裝置探討權力、暴力與正義政治的印度藝術家 Amar Kanwar,以及長年關注東南亞現當代藝術的藝評與策展人鄭大衛(David Teh)。
當下世界,各地各種名目的雙年展早已深深與資本市場扣接,主張及實現龐大視覺奇觀的國際雙年展非常多,但這次伊斯坦堡雙年展則有些不同,它以小而發散的游擊策略,想達到策展人們稱之為「堆肥」的社會效應:參與展覽的個人或團隊都被冠以「貢獻者」(contributor)而非「藝術家」之名,他們長期投入的各項計畫藉著展覽、出版、對話與現場活動,散落呈現於伊斯坦堡城市間的醫院、大學、餐廳、甚至土耳其浴場。策展方面是想通過這樣的實踐,激發對公眾議題的更多關注與討論,試圖鬆動個體彼此之間、以及個體與世界既有的互動方式。
這樣的企圖自然無法與雙年展舉辦地的社會與政治狀態脫鉤,展覽論述有一段這麼寫著:「當我們的溝通管道變為僅是操弄的工具」,「另類的思考形式、說話與實踐,像是詩、電影、聲音,能否讓我們接收資訊,保持一顆對公眾事務警醒的腦袋?」
在強人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過去20年的掌權下,土耳其的言論與新聞自由越來越限縮。2016年7月土耳其軍方內部派系企圖推翻總統艾爾多安未遂的軍事政變後,接受政府調查、被起訴甚至入獄的記者數量更是驟增,整個媒體與文化圈已然形成一種自我審查的氛圍。艾爾多安所創建的正義與發展黨也積極脫離世俗化的土耳其,朝向伊斯蘭化。我在某個陽光晴朗的正午時分踏進聖索菲亞博物館,卻發現裡頭正進行著穆斯林禮拜,女性更是被擠在僅有1/4大小的空間,原來這個理應是象徵多元宗教融合精神的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已在2020年7月,被艾爾多安正名回「清真寺」。
水餃報紙
「壓迫的政權不只侵犯了我們的權利,更往往一併帶走了我們對於新的、有創造性的抵抗方式的想像力。」
雙年展貢獻者之一《Manti Post》,水餃報─一份安靜躺在各個展場供取閱、上面印著滿滿餃子的報紙,就是從言論審查的困境中長出的產物。
Manti,是水餃的土耳其語。故事要從另一份報紙的誕生先談起,1996年,長年推動土耳其民主化與多元化的亞美尼亞裔作家與記者Hrant Dink,與友人們創辦了一份《犁溝報》(Agos Newspaper),這是第一份以土耳其語與亞美尼亞語刊出的雙語週報。「Agos」這個詞在這兩種語言中,指的都是土壤中被犁掘開、以騰出來播種的空間。除了命名帶著合作的象徵,《犁溝報》也肩負了將土耳其內的亞美尼亞社群團結起來、將亞美尼亞的文化與歷史分享傳播出去的使命。
1915年至1917年的亞美尼亞種族滅絕,至今在土耳其仍是不被承認的歷史,但Dink對此歷史事件的發言與倡議屢屢碰觸這道危險的紅線,包括強調應將討論關注點也放在倖存者身上,承認雙方皆有其榮耀,而非僅是撕裂性地強調死亡人數;他也呼籲應將倖存者議題納入除了政府與官方定論以外的出版。
儘管從未意在煽動任何對立,Dink一直是右翼政府與極端分子的威脅對象,2007年1月的一個尋常早晨,Dink在踏入報社門口時被槍殺身亡,扣下板機的是一名17歲的青年Ogun Samast,因為犯案時尚年輕,政府牽涉其中的陰謀論甚囂塵上,而真相至今仍未彰顯。
同年,以Hrant Dink為名的紀念基金會成立、以完成他未竟的使命。基金會成立以來,陸續在土耳其的各個城市舉辦討論不同城市社會、經濟與文化交流歷史的國際論壇。然而,當這個國際論壇於2019年10月於中部大城開塞利(Kayseri)預定舉辦的前一日,被開塞利政府宣布禁止於該地舉辦;基金會決定移師轉往伊斯坦堡舉辦時,再度被當地政府阻擋。這是基金會的國際論壇推動12年以來首次被迫中斷,這番遭遇也說明了土耳其近年來公民社會空間的嚴重限縮。
面對莫名且突來的禁止,基金會團隊帶著27位國內外受邀參與論壇的學者,苦思除了發表聲明的舉措以外,還能如何在絕望中療癒自己,進而團結所有人。後來他們想到,既然在開塞利與伊斯坦堡都無法舉辦學術論壇,那就找出另類的方法,而開塞利著名的水餃於是成為眾人的指引。2019年10月26日,基金會現址上演了一場歡騰的開塞利水餃節,超過五百位參與者,忙著揉麵糰、捏麵糰、烹煮,還有親子工作坊、匯聚飲食文化學者的開塞利飲食座談,以及振奮人心的開塞利民謠演奏。
這些被迫伊斯蘭化、有著共同命運的女性,彼此分享交換的,是私密的慶祝傳統,也是雖然無聲、卻能團結起來的抵抗。
攤開眼前這份《水餃報》,序言介紹了水餃節的始末,接續展開圍繞這款美食的12篇文章,題材多樣,從自身生命經歷與家族故事,到水餃作為開塞利代表食物的社會學視角,抑或是水餃作為慢活永續的飲食運動等,讀者在字裡行間也能以想像力體會歷史的豐富滋味。作為律師與人權運動者的Fethiye Çetin在第一篇文章中寫到:
「壓迫的政權不只侵犯了我們的權利,更往往一併帶走了我們對於新的、有創造性的抵抗方式的想像力。許多人不顧一切地為了堅守自己的立足之地,忘了要團結起來,一起挑戰壓迫者。站穩腳步固然重要,但找出克服危機的方法,才能向前邁進。」
原來,餃子在土耳其,從其存在,到如何融入當地飲食生活的歷史,就是文化多樣的最好證明。依據紀載,水餃最早可能是在13世紀亞美尼亞與蒙古的文化互動下來到土耳其的。也有另一說是蒙古人在13世紀侵略中國、中亞、俄羅斯、東歐與伊朗後,掀起一系列東亞(多為中華)文化影響絲路西部的浪潮,其中包括一種來自中國的大型餃子,是在14、15世紀時自中亞傳播到今日的土耳其。
幾世紀以來,不同信仰與語言的人在安那托利亞共同生活,在日常飲食中形塑文化多元的基石。而位於內陸的開塞利長久以來是非穆斯林人口的重鎮,其中大多數是亞美尼亞人,Manti就是在這個經濟與文化高度多元之處,出現於亞美尼亞、穆斯林與希臘人的餐桌,世代流傳下來,成為今日開塞利著名地方菜。
餃子是不怕被審查或抹除的活歷史。Fethiye Çetin在那篇文章中談到她的回憶錄《我的祖母》,當她的祖母在1915年亞美尼亞種族滅絕中,為求生存被迫放棄姓名、信仰與語言,一種共有的回憶與默契在漫長時間裡早已悄悄穿透槍口與牆壁,串起了一張張餐桌。直到Fethiye在祖母過世多年,有一次與一間亞美尼亞書店的老闆Hasan聊起相識的家族,發現兩人的童年記憶中,彼此串門子時會互相招待同一種帶著復活節象徵的çörek麵包。這些被迫伊斯蘭化、有著共同命運的女性,彼此分享交換的,是私密的慶祝傳統,也是雖然無聲、卻能團結起來的抵抗。
雪地裡的足跡
「那些當年的年輕人並非不願意說,他們只是在等待有人走到面前問他們,我們記者就是要當發問的那個人。」
我是在雙年展亞洲區的其中一個展場,遇見了記者Çiğdem Öztürk。造訪之際,有數人正圍著大書桌工作、閒談,幾隻與人親暱的貓兒自在穿梭其中。這裡是「arthereistanbul」,由敘利亞藝術家Omar Barakdar於2014年成立。Omar在2012年逃離敘利亞戰爭,來到土耳其,希望藉由成立這個空間,提供與他同樣在家鄉面臨戰爭的藝術家一個可以安心工作生活、在新的此地(here)落腳、並得到連結的空間。
書桌另一邊的書架,即是Çiğdem與Omar合作的戰爭圖書館計畫〈足跡〉(Footsteps),陳列著數百本關於戰爭經驗的土耳其與阿拉伯文書籍。當資訊全球化的今日,每分鐘刷新的新聞事件爭搶著讀者的目光,當「主流」的戰爭因對停戰的幾乎絕望而從頭版悄悄褪去,長年關注人權、女性運動、反抗歧視的Çiğdem選擇投身自身土地未被說清的晦暗歷史。她想了解,位在新聞邊陲地帶、且已過了「時效期」的戰爭故事,是如何緊緊跟隨至今,影響了當下的生活。
〈足跡〉提供了對話管道,包括線上聚會、讀書會、音樂、聲音節目等,在雙年展舉辦的兩個月內頻繁舉行。2022年11月一場書本分享會上,Çiğdem邀請記者納迪爾·馬特 (Nadire Mater)重新檢視其1999年出版的著作《穆罕默德之書》(Mehmed’s book),該書收集了42位1984-1998年在土耳其東南方庫德斯坦地區從軍者的口述經驗,以此映照殘留在今日的土耳其社會中,殺害女性與心理健康惡化等等的社會問題。
土耳其東南境的庫德族是該國最大的少數族群,在歷史上始終為獨立而奮鬥,也一直被鎮壓。1980年代,剛創建的庫德斯坦工人黨與執政黨軍隊衝突不斷;Mater指出,隨後的1990至2000年間,至少有36位記者在庫德斯坦被殺害,僅在1992年就有13人。1998年,在這14年間服兵役的國民已達50萬人之多,但那個斷片的時代發生了什麼,卻始終乏人問津,也因此倖存者見證的經歷更應該被記錄。「那些當年的年輕人並非不願意說,他們只是在等待有人走到面前問他們,我們記者就是要當發問的那個人。」
如同所有來到arthereistanbul分享文字與話語的書與人,計畫名稱〈足跡〉背後也有個深刻的故事。這個命名靈感來自羅馬尼亞裔作家Herta Müller的《呼吸鞦韆》一書,這本書追溯了作者Herta的母親的生命經歷。在二戰後,許多德裔羅馬尼亞人被迫驅逐到蘇聯的勞改營,其中包括Herta的母親與此書的共同作者,詩人Oskar Pastior。書裡的人物訴說藏身鄰居花園的地洞中,卻在雪地中暴露了為自己偷帶食物的母親的足跡,只得從窩藏的地方自願走出來,去到一個被奴役、充滿飢餓與勞苦的世界。
Çiğdem表示,在雙年展計畫的討論最初期,就已確定了〈足跡〉這個名稱。對他們而言,這本書一路指引他們的計畫,不管是圖書館書目,還是在展期間舉辦的各種活動。「當我們想到戰爭,往往以為一切只有苦痛與創傷,但我們想呈現的是,在戰爭的某些時候,人們還是會有聚會,會歌唱,甚至還會舉辦婚禮。我們希望〈足跡〉也是從這樣的角度去被認識。因為沒有任何足跡是相同的,也沒有任何戰爭的經驗是相同的。」
「當我們想到戰爭,往往以為一切只有苦痛與創傷,但我們想呈現的是,在戰爭的某些時候,人們還是會有聚會,會歌唱,甚至還會舉辦婚禮。」
第二度與Çiğdem見面,是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另一端的歐洲區。Çiğdem領著我到一間咖啡店,有位他熟識的藝術家朋友正在咖啡店的牆面進行插畫,我從hashtag中認出,他畫的正是當下如火如荼的伊朗阿米尼抗爭。藝術家Tan Cemal以一筆到底的手法,將一雙雙手串聯起,以支撐著畫面上方像是長著翅膀的一團火,這火中有著對基本權利的訴求,與或許能將冰雪融化的慾望情感,就算被壓迫的人從此低頭不語,仍有努力的人舉手發問,在雪地中追尋足跡,把故事收集、書寫傳唱下去。
「我們一直在找尋向這個世界訴說真相的不同方式。」雙年展總監Bige Örer說道,當傳統資訊來源管道失去傳遞的自由,我們依舊有很多方式可以發出我們的聲音。無論是因為一場包水餃的聚會,還是來到戰爭圖書館閱讀而相遇,我們總是能聽到、看到一些勇敢女性的故事,那些獨白般的娓娓敘事,不若剛硬激烈的前線戰場,卻總能一起突破種種困難,將那柔軟卻堅韌的力量綿延流傳下來。
有勝於無
接觸範圍太少,成效有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