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Game ON

《霍格華茲的傳承》,輿論批評的背後

最好的遊戲並不只是把性小眾角色當成錦上添花的裝飾品,而是試圖講述受這群人的經歷和生活。


編者按:《霍格沃兹:遗产》剛剛上市就一躍而成史上銷量最好的開放世界遊戲之一。在哈迷們晝夜不分體驗魔法世界的同時,不少玩家也對遊戲的質量和意識形態提出批評。作為直女玩家,我對遊戲的失望是因為它在敘事和玩法上都過於保守無聊,對大部分多元化的角色也表現得有些淺薄。同時,我看到英文玩家和評論人中,也有很多人批評遊戲對管理銀行的妖精族群的刻畫和故事線都有反猶傾向,也有跨性別人士針對性小眾角色的設定提出異議。原著作者J K羅琳長期以來在這些議題上向來聲量不小,雖然電子遊戲對於性小眾不友好的現象並非始自《霍格沃兹:遗产》,但最近的爭議無疑再次將這個議題推上風口浪尖。故此,本期 Game On,我邀請跨性別遊戲設計師和研究者 Kaelan Doyle-Myerscough,她長期活躍在敘事設計、世界觀設計和性小眾遊戲開發這些領域,曾在GDC等重要展會介紹自己的創作和思想。Game On 請她來,為我們介紹北美遊戲場域長期以來關於性小眾遊戲設師和遊戲內容的討論,也請她談談她推崇的遊戲設計。

我是一名遊戲設計師,也是一名遊戲研究人員,目前在芝加哥工作。我非常關注遊戲開發中如何設計更有批判性的世界觀。我設計的遊戲既有商業發行的,也有偏向實驗和學術性質的。在性別層面,我是跨性別人士,接受別人用「他」或 「他們」稱呼我。出生的時候,我的性別被指定為女性,現在我已經作為男性在生活了。性取向而言我是雙性戀,也就是說我會被所有不同性別的人吸引。

在我生活的北美,媒體和流行文化對於性少數人群的壓制由來已久。例如,荷李活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海斯法典》,就禁止影視作品正面表現性小眾角色。這個禁令長達三十多年,影響深遠。即使在它被廢除後,流行文化中任何一絲性小眾內容都會遭到激烈的反擊。遊戲也是如此。今天我們必須花很多時間搜索,才能在早期遊戲中找到那麼一點性小眾角色。但事實上,遊戲歷史中我們並沒有缺席,我們一直在現場,一直在製作遊戲、玩遊戲,並試圖為性小眾的身分創造空間。如果你感興趣,可以去訪問LGBTQ遊戲檔案,這是個很重要的數據庫,記錄了新舊遊戲中的關於性小眾的再現內容。

《動物森友會》中可以選擇異性髮型。
《動物森友會》中可以選擇異性髮型。游戲截圖,[LGBTQ遊戲檔案]

最近的歷史上,2010年代,Gamergate 運動以「遊戲新聞中的倫理問題」為藉口,大肆騷擾遊戲行業的女性和其他邊緣人。(編按:Gamergate 是指2014-2016年間,北美遊戲圈在互聯網上針對女性遊戲人和玩家進行的一系列騷擾和攻擊)此後,遊戲產業中部分人經歷了一番洗禮,從 Gametersgate 中覺醒。大型遊戲公司逐漸認識到女性、有色人種和性小眾人群是潛在的市場客群。人們也發現遊戲產業中有越來越多的邊緣化人群扮演專業角色,這些都對我們的處境有幫助。

遊戲行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例如,更多遊戲中的性小眾故事情節仍然是支線任務,而不是主線故事的組成部分,玩家可以選擇不看或不體驗它們。又比如,現在遊戲中當然有更多的性小眾角色,但性小眾的經歷本身很少成為遊戲的主題。

目前,遊戲中對於性小眾內容的再現和對種族、性別再現有一定相似之處。例如,對於很多玩家來說,我們最能夠感覺到遊戲對某一類人群的表現,是在人物編輯器編輯玩家角色的時候——不少女性玩家希望扮演預先設計好的或者是自己編輯定製的女性角色、有色人種玩家會希望在扮演的化身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膚色和外表特徵。性小眾族群也是如此,我們希望有能夠代表我們的角色,能夠反映非異性戀取向的劇情(包括浪漫情節)。很多跨性別人士打遊戲時的快樂,來源於我們能夠在虛構世界裡扮演符合自己性別認同的角色。

GTA系列中的男同志French Tom。

GTA系列中的男同志French Tom。游戲截圖

不過性小眾族群和大多數婦女和有色人種相比,也有不同之處。許多性小眾人士為了人身安全、為了避免受迫害,需要隱瞞性身份。這種身份本身是一個逐漸被發現的過程——我們需要一個過程來認識和了解自己,然後向家人、朋友、工作夥伴「出櫃」。在電子游戲中,有些NPC角色會向玩家公開自己的性小眾身份,其實就是在模擬現實中的這種經歷。獨立遊戲在這方面要好過AAA級遊戲很多,後者中也會有性小眾角色,但是他們要麼「看上去就是同性戀」,所以遊戲不需要真的刻畫他們的身分,要麼就是喜歡用非常刻板的甚至缺乏自尊的方式出櫃——現實生活中,很少人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此外,由於北美媒體長期壓制對於性小眾的呈現,在我們的亞文化中,大家喜歡根據上下文和潛台詞認定一些角色是性小眾。譬如說,那些不符合社會主流規範的角色、那些擁有親密同性友誼的角色,或者那些以不符合自己性別的方式表現自己的角色,都常常被人們劃為性小眾的陣營,儘管這些角色並非如此。

最近的糾紛中我們又看到了J K羅琳,她可能是全球公衆人物中最引人注目的反跨性別議題的人士。她撰寫評論、博客、推特,並發表公開聲明,反對社會接受跨性別人士。例如,在缺乏證據支持的情況下,她反對跨性別人士使用符合其性別認同的廁所,聲稱這將使得公廁成為對異性戀女性不安全的空間。在羅琳生活的英國,跨性別人士在獲得性別確認的醫療服務方面面臨着巨大的障礙和歧視,而羅琳的言論為英國相關的政治辯論提供了充足的砲彈。

J K Rowling在白宮。

J K Rowling在白宮。creative common

其實,對許多跨性別人士來說,我們與J K 羅琳的矛盾不僅僅是和她意見不合。羅琳通過給政客捐款,通過她自己的政治影響,以及對批評者採取法律行動的威脅,實質性地破壞了跨性別人士的生活處境。得益於《哈利波特》系列的持續成功——包括書籍、電影、戲劇、手伴,以及最近的《霍格沃茨遺產》遊戲,她在政治和文化上仍有極大的影響力。同時,她也繼續從這些產品的銷售中獲得大量版稅。

這就是為什麼跨性別人士呼籲性小眾權利的支持者抵制《霍格沃兹:遗产》——如果你購買這款遊戲,就是把錢給了一個對跨性別人士有害的人。

早在幾年前,當羅琳公開對跨性別人士的看法時,許多書粉重讀了《哈利波特》,意識到書中有一些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保守主題。例如,羅琳習慣用刻板、缺乏證據和研究支持的方法塑造有色人種的角色,而她對於妖精的表現方式更被許多人解釋為反猶太主義。播客 The Shrieking Shack 逐章重讀整個系列,分析和批評了書中很多不光彩的主題,如果你想了解這些批評意見,我很推薦你去聽。

《哈利波特》影視作品中的精靈形象。

《哈利波特》影視作品中的精靈形象。creative common

今天跨性別人士及其支持者對羅琳的抵制,針對的是她對我們的權利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並通過政治宣傳繼續這樣做。以羅琳的遊戲為出發點,我在網上看到兩種關於遊戲中跨性別角色的不友好言論。

第一種認為在遊戲文化中,跨性別玩家和開發者並不存在,所以遊戲公司設置跨性別內容是為了表示政治正確,而不是出於對性小眾的支持和關心。

我同意許多AAA公司並不關心邊緣化人群,這些公司為邊緣人士提供的工作環境和待遇往往很糟糕。AAA公司也確實會通過做表面功夫,比如在遊戲裡加入跨性別人士NPC,來回應媒體和公眾對其厭女恐同的指責。

但我們需要看到,即使是這樣很小規模對跨性別議題的展現,即使是這樣很不完美的跨性別角色,也是來之不易的。它們背後常常是AAA公司內部跨性別人士的積極爭取和長期努力。在AAA公司中,跨性別開發者和他們的盟友真的希望改善遊戲產品。他們可能尚且沒有能力改善工作條件,但他們至少可以寫出性小眾角色和故事。同時,世界上有大量的LGBT遊戲玩家,我們存在,作為玩家,我們需要不斷改善的性小眾內容。

因此,雖然我同意AAA公司的懷疑,但性小眾內容不能反映現實世界的說法是不真實的。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將性小眾角色納入遊戲是遊戲公司在發表政治聲明,夾帶私貨,而遊戲不應該是政治的。我想追問持有這種論調的人:你說的 「政治」是什麼意思呢?作為一個跨性別者,是不是我這個人哪怕走進一個房間,都會使得這個房間變得政治化呢?

同樣地,我經常聽到有玩家問:「為什麼這個角色必須是跨性別的人?」在這類言論中,人們的想象裏其實會默認一個「正常人」或「初始狀態」的人,一般就是直男。對於說這種話的人而言,現在只要遊戲中包括一個「非正常」角色,遊戲就是在搞政治。但他們沒有想過,讓遊戲角色成為男性、異性戀者、白人也是一種政治選擇,本質上來說根本不存在默認或正常的人。當絕大多數遊戲角色都是直男、異性戀、白人時,政治後果就已經產生了——被邊緣化的人很難在遊戲中看到自己,很難在遊戲行業工作,很難通過遊戲分享自己的故事、經驗和情感。

《極樂迪斯科》中的男同志角色。

《極樂迪斯科》中的男同志角色。遊戲截圖

過去幾年裏,事情有了一定改觀:遊戲業內有更多的性小眾遊戲創作者,許多遊戲有性小眾角色的浪漫選擇,少數遊戲甚至有了性小眾主角或配角。獨立遊戲,比如《哈迪斯》、《極樂迪斯科》和《公民睡神》,都突出了性小眾角色。這些遊戲在北美市場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這對大型AAA遊戲工作室產生了影響。我們不難發現,AAA遊戲最近也有幾部以性小眾為主角的大作。其中尺度最大的《最後生還者2》中,有一個女性同志主角和一個重要的跨性別NPC角色。

這些遊戲中的性小眾故事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這也使以前會選擇不玩同性戀劇情的玩家不得不體驗這些角色和故事。這當然會引起反彈,但還是在可接受範圍之內。雖然互聯網上我們更容易聽到反對的聲音,但我也看到了大量積極回應。喜歡這些遊戲體驗的玩家中既有異性戀玩家,也有其他族群。

這兩年年,我也從各種不同的遊戲工作室看到了一些非常好的作品。2022年10月,《Apex 英雄》首次推出了Catalyst,一個擁有同性愛情線的跨性別女性玩家角色。這個角色是由多個跨性別遊戲人創作而成。這樣的創作背景決定了Catalyst的個性和歷史是真實的。我還喜歡《罪惡裝備》系列的布里奇特。最初這個角色被寫成一個恐同的笑話,但最近的續作中,她被重新想象成更真實的跨性別者。她的改變是因為遊戲開發者傾聽了性小眾玩家的意見。這也給了其他工作室一個正面的例子:你不必在第一次就把所有事情都做對。

AAA級工作室可以從獨立遊戲中學到很多東西。例如,《我曾是個殖民少年》(I Was a Teenage Exocolonist),創造了一個未來的科幻世界,那裏有多個同性戀和跨性別角色。他們並不會受到歧視,但他們的生存焦慮、不安全感和對自己社會地位的不確定性與真實生活中性小眾的感受有相似的地方。這是個非常有趣的RPG遊戲,也是由性小眾開發者製作的。

《我曾是個殖民少年》(I Was a Teenage Exocolonist)。

《我曾是個殖民少年》(I Was a Teenage Exocolonist)。遊戲截圖

其實,最好的性小眾遊戲並不只是把相關角色當成錦上添花的裝飾品,而是試圖講述受這群人生活經歷啓發而來的故事。以角色編輯器舉例,我喜歡的遊戲能夠讓我定義體型、發型和面部特徵,而不考慮這個角色的性別——例如,我可以創建一個男性化角色,擁有飄逸的長發和豐滿的嘴脣。這種設計能使性別表現更加多樣化,同時玩家也能有更多有趣好玩的選擇。

我覺得最關鍵的不是遊戲設計的具體做法,而是確保遊戲行業真的對性小眾創作者和玩家擁有友好歡迎的態度。當我們可以為不同的故事和生活經歷提供空間,就可以真的推動遊戲這個媒介做更多有趣的事情。同時,當我們能讓性小眾遊戲人的工作場所更加安全——通過反歧視反歧視、通過更可持續的工作條件、通過共同反對有毒的公司文化,我們也就能讓遊戲對每個人都更安全、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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