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明朝春過小桃枝,新春時節,端文化組推出「在香港散步」系列,給所有的在地漫遊者,與異鄉需要安置「自我」的人。年夕總要處理孤獨與團圓,心無定時,散步連結現實與記憶、個人與時空,慢慢行,學習呼吸。
人有閒暇,就會散步。地方的細部、脈動,藉著散步而被看見;人也藉著地方的漫遊,通往自己摺疊的內向世界。散步是人與地方,彼此觀照的方式。
散步尚可日覆日,無所事事,在各個巨型的建造中穿流而過。然而每一次的散步,都是不可重來、無從複製的觀照經驗,須在時間與空間的疊變之中捕捉。
但不捕捉,也沒所謂。
這是散步的趣味,越碎步,越見眾生。如作家珍雅各寫下《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她透過在紐約街道的反覆步行,見到城市是一種複雜的生命體,因人而生。
——筆者
2022年依然是香港的散步之年,香港各種民間或官方的文化活動,如「deTour展覽2022」、「建築雙年展2022」等,都嘗試加入「散步學」、「城市觀察」角度;越來越多網民開Facebook或IG專頁,記錄自己的城市觀察與散步遊記。IG專頁如「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粉絲人數超過八萬,不少帖文的Like數超過一萬,比不少一向受歡迎的飲食KOL或者明星藝人的日常分享還要多。
這潮流於香港約是過去數年的積累。藝術家、巴士迷榮仔2012年已開始做步行推廣,認為人人本來就有散步習慣;而至2020年夏,城市研究者及藝術家黃宇軒(Sampson)與攝影師曾梓洋一起,開始了一個名為「懷疑人生就去散步」的拍攝計劃,後來又促成FACEBOOK群組「香港散步關注組」的出現,由網民自發分享散步經驗。
彼時,散步城市成為了一場香港集體觀照的「流行文化」。至2022年初,散步拍攝計畫擴充組成十八人團隊「懷疑人生就去_ _」。過程中不少媒體也開始專題報導。2021年4月,流行文化雜誌《U Magazine》以「城市散步學」為封面專題;雜誌《Being Hong Kong》的2021年秋季號重磅專題是「香港街道演義」,探討香港街道如何扣連人的記憶與身份認同。
近年香港地景面貌變化劇烈,雖然新舊流動並置本是此城一貫作風,而透過成為群體文化現象的「散步」,新舊之流動或不動,都因而更為鮮活,為城中香港人重新、一再地看見,感知。
散步興起:精神香港之消失
「在城市政治低氣壓時,大家想找方法連結城市,我仍留在香港是為了什麼?其中最大的答案,也是一種情感梳理:我很喜歡這個地方,覺得這地方很美,想周圍遊歷。」
如前所述,黃宇軒是這幾年「香港散步熱」的參與者與見證人之一。2022年一年間,他與不同藝術團體及社區組織,辦了超過15場與散步有關的跨界合作,又在10月出版《香港散步學》,以旅遊書方式作「路線推介」。書重版再印,已賣了超過3500本;2022年11月誠品的休閒趣味書類銷售榜中,僅次於蘇民峰的《2023年兔年運程》。
早在2008年,黃宇軒就開始在報刊撰寫城市觀察文章,2017年為明報撰寫「街知巷聞:Ways of Urbanist Seeing」欄目,與記者共同散步了50多次,而那時城中主流大眾還是習慣一放假就迅速飛離香港度假。
Sampson說,他特別感受到2020年,散步開始成為了香港的「Popular Urban Culture」(流行城市文化),成為了如音樂、電影般的普及娛樂,成為了主流大眾的共通語言,帶來在地的享受。
「最直接的原因是疫情,因為大家不能去旅行,開始講本地遊,再到Staycation,那是比較消費式。疫情也一度令其他的娛樂暫停,如看電影、劇場等。大家發現周圍散步,發掘不同地方也是一種娛樂。像2003年沙士(SARS)時曾觸發行山熱潮,這一波疫症,大家就往城市裡走。」
他有感2021年4月,流行文化雜誌《U Magazine》以「城市散步學」作封面專題,「散步學」才叫真正走入大眾主流視野。
另一個隱性原因,源於2019年反修例社運後的情緒。他說:「在城市政治低氣壓時,大家想找方法連結城市,我仍留在香港是為了什麼?其中最大的答案,也是一種情感梳理:我真係好鐘意哩個地方,覺得哩個地方好靚,好想周圍睇下佢。(我很喜歡這個地方,覺得這地方很美,想周圍遊歷。)」他曾在另一訪問談到,也是在2020年,坊間開始了「重新發現香港」的說法,更覺得要把握「蘊釀」的契機,思考究竟城市觀察如何普及、入屋。
「每座城市都有極其熱愛談論那座城市中各種地方的人,而且談起來多數是如數家珍般充滿激情,借用地理學家段義孚的說法,他們有種對「對地方的愛」(Topophillia),也有強烈的「場所感」(Sense of place)。」——《香港散步學》序言
與以往學者式推廣「城市觀察」的切入點不同,今次包括黃宇軒在內的城市研究者和漫遊者,更熱衷於探究民間論述「#香港真係好靚」的集體意義。
「我自己知道,散步只是名目,我心中思考的是如何Reconnect這個城市,如何主動地關心地方。所以我帶團或者講散步學,講的是我們可否聚集一班人,都一齊打開眼睛,銳利地看一個城市,分享我們所見到,談論一下這個城市。」
黃宇軒這樣講。而近年社交媒體湧現不少專頁,諸如城市觀察,日常散步或者香港今昔的圖文紀錄,如FB專頁「香港遺美」粉絲人數過七萬,IG專頁「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粉絲人數超過八萬,留言不時有五十至一百則網民分享回應;有的只專注於城市細微事物的觀察,如招牌字體、塗鴉、老店或者新舊建築等的「路上觀察學」,如IG專頁「香港街上觀察(@hkurbanrecord)」開頁接近兩年,已累積了九萬名粉絲;也有以地區、社區為依歸的城市漫遊者、街拍攝影師或者鐘情於地野考察的「街坊人類學」角度等,如FB專頁「青山散步」累積了一萬七千名粉絲,也啟發其他網民開設自己社區的散步專頁,如這次受訪的FB 專頁「邨新華富」等。
瀰漫在這一現象中的「重新發現香港」,藉著散步創造與連結,卻不免有一點哀愁。正值離散年代,香港覆沒般的舊新輪替,眾人離愁別緒,在乎「消失」也敏感於「消失」,正當此際,散步與紀錄或可抵禦「消逝之必然」的哀傷?
我們訪問了四位在社交媒體經營專頁、以散步尋找、記錄、安放記憶與情感的香港人。今日先刊其中兩位。他們四人都有一共同點,以街坊視覺切入,散步源點都來自自小生活的屋邨記憶,並且都有一套自家的「散步心法」,或為讀者帶來共鳴與啟發。
「我自己知道,散步只是名目,我心中思考的是如何Reconnect這個城市,如何主動地關心地方。我們可否聚集一班人,一齊打開眼睛,銳利地看一個城市,分享我們所見到的。」
散步法之一:街拍與探險式
「我要在華富邨散步至2041年」
陳艾倫:臉書「邨新華富」專頁主事者
浸浸海風,吹散了太陽的暴烈,正好散步。Alan帶著記者,從華富邨下邨走到上邨。
他約記者在1968年開業至今的銀都冰室出發。華富邨第一批居民入伙的翌年,冰室就開張了。作為有六十多年歷史的公共屋邨,區內早年開業的冰室、上海髮廊、糧油雜貨店或商場內空蕩的舊式戲院及人妖舞廳,以一個不曾消逝的香港般存在,成了時間的奇觀之一。銀都冰室裡,掛有Alan散步時拍下的華富邨風景。
2014年,政府公佈重建華富邨,計劃2041年將完成華富邨居民的搬遷往「新華富邨」。在2020年12月22日華翠街休憩處圍板封閉,重建即將開始。兩天後,12月24日,即平安夜,Alan開了專頁「邨新華富」,決定持續記錄整個華富邨,由存在,以至消失的過程。
「尋找歷史的過程中,我也在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如果沒有身份認同的話,你不會愛這個地方。」
一個城市必然的發展軌跡,推倒再重建,但預見這十年間來得劇烈、規模龐大,華富邨只是其中之一。市建局已公佈未來六項市區重建計劃,收購開支料涉300億,包括土瓜灣五街、深水埗兼善里項目、九龍城重建項目等。六項市區重建計劃之外,還有剛完成規劃藍圖的「油旺重建」,面積約212公頃,涉及超過3300百幢樓宇。
Alan特別感受到一個地方,那具象的空間、以至穿流變動的生活氣息與人情世界的「大限」。華富邨最後一批包括華翠樓及華景樓的居民,預計2041年完成搬遷。「2041年,哈哈,到時我就變成一個大叔囉,二十幾年後,你會見到我仍然拿著相機,在華富邨周圍走。這是我的心願。」
早於2018年,Alan已經開始在這裡拍照,有意識地想留下一點紀錄。專頁2020年才推出,源自於2019年反修例運動後,Alan曾認真思考,如果想保持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最容易建立的方式,就是了解自己成長地方的歷史。他見到大規模的紀錄,很多人已經在做,地區性的研究和紀錄較少人做,不如就自己做。「那一年後,我開始做自己社區的歷史。在尋找歷史的過程中,我也在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
「如果沒有身份認同的話,你不會愛這個地方。」
Alan在華富邨旁的華貴邨弱智人士院舍工作七年了,平日返工(上班)前,放飯(午餐)或者放工(下班),會過來華富邨散步。「我是因為街拍才培養到有意識的紀錄。透過街拍,訓練自己的構圖、覺察力等,再用那種觀察力去記錄。」至今他依然保持「街拍」的旁觀身位,只遠觀而不介入,與被攝對象不接觸,也不交流。他常在邨內的公共空間,如公園、球場,大廈走廊,甚至廢置丟空的地方流連。跟著他散步,穿梭一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公共屋邨,竟有異域探險的錯覺。
另一個隱蔽的小樂園。Alan指著一處微隆的圓形磚地,叫它「龜背」。街坊說,細個(兒時)圍住龜背跑,上來高一點,又斜落去,跑上跑下。再穿過一處空透的鐵梯,窺視一間廢棄的幼稚園及公屋廢墟。
例如瀑布灣一帶,已從海濱公園的規劃,以欄杆隔絕出去了。我們要攀爬過去,越過去,爬上瀑布灣的上游。兇險成謎的瀑布灣下游,淹死過幾個孩子,轉眼又見矮樹下供奉了少數族裔的神祇。抬頭就見豪宅貝沙灣成屏風一樣,不分貧富地與華富邨,面朝同一個無敵海景。
我們站在上游,Alan指著不遠處靠岸二戰時期的碉堡和探射燈塔說:「歷史書有個說法,香港開埠之初,廣州經歐洲的船隻會來瀑布灣補給水和避風。但我和朋友研究過,覺得未必。我們翻查過舊地圖,海軍炮艦硫磺號的船長曾標示的WATER FALL,不是標示這邊,而是香港仔工業學校隔離(旁邊)的五彩澗瀑布。」
有關華富村的歷史研究和考據,Alan希望做全面的歷史紀錄,如蔡彼得與雞籠灣防空炮台、華富北前身、舊薄扶林道研究等。自己歷史自己研究,自己定義,從自身角度,重溯地區歷史。Alan強調他研究的歷史版本,未經證實。「(研究方面)很皮毛。」他笑說。
其實華富邨還未建成公共屋邨前,位於雞籠灣一帶,早在香港開埠後,被開闢為華人公共墳場,其後在日治時期,遭日軍殺害的市民都葬於此處,成為亂葬崗。1959年,政府將雞籠環墳場的墓塚,遷移到和合石,原址興建華富邨。因50年代大量難民湧來香港,他們在棄置的雞籠灣墓地(包括東雞籠環墓地),就地取材,墓碑就成為他們建護土牆的材料。
這樣的背景下,華富邨有個著名的石棺傳聞,是講位於居民協會對上的巴士站草叢,有一處密封的石屎(水泥)牆內有一副棺材,因華富邨昔日為亂葬崗,剩下這一副棺材無人移走。其後任何人嘗試移走總會發生怪事,自此就被封在石屎牆內。
我們沿著傳聞放了石棺的樓梯走下去,又是另一個隱蔽的小樂園。Alan指著一處微隆的圓形磚地,叫它「龜背」。街坊說,細個(兒時)圍住龜背跑,上來高一點,又斜落去,跑上跑下。再穿過一處空透的鐵梯,窺視一間廢棄的幼稚園及公屋廢墟。
Alan講起,早年雞龍灣的眾多墓碑,敲碎成渣,填滿了街坊上上落落的石級樓梯。
華富邨依山而起,臨海,似乎總有界外之地。廢墟與住宅,舊鬼和新神,歷史與都市傳說並存。任何一處也能相互穿過,幾乎沒有掘頭路(死胡同)。持續的打樁聲、北面凹陷的新地盤,再破開第三重空間,那是華富邨的未來。
Alan的獨白
「黃昏日落時分,是華富邨最美的時刻。」
雖然我出生及成長在鴨脷洲,但我更喜歡華富邨。
的確,鴨脷洲比起華富邨,歷史更悠久。因為鴨脷洲以大街為中心,住宅建築以單幢為主,公共空間與建築的連繫不大,社區面貌比較普通。
華富邨則依山而建,高高低低。建築師廖本懷說,他設計時,就像依著山的形態,把樓房逐一雕刻出來。所以,你見華富邨的公共空間多樣,開揚,上邨以幾何為主,向下望,下邨是樓與樓的重疊。形成獨特的幾何風景,以及人的生活風貌。
我不是在公共屋邨成長,但覺得華富邨很有趣。我自己周圍探索,記錄這裡,主要是遊客心態啦!(笑)因為香港人很容易忘記自己屋企(家)的美,也從來沒有想過(屋企)有一日會消失。
黃昏日落時分,是華富邨最美的時刻;我也喜歡到上邨的最高樓宇,看海。在華富邨幾何的構圖中,盡是各類日常瑣事。如細路踢波(孩童踢球),阿伯捉棋,師奶拎住幾袋餸(菜)走過,曬被,樓上阿媽對住公園叫阿仔「返來食飯(回家吃飯)!」之類。又例如,屋邨大廈對外是街坊出入的通道,竟不像背面,因陽光能透入。低層的窗戶一推開,就是一個景致,一個花園,種滿了矮樹。一個小的公共空間與另一個大的公共空間是互通的,你想怎樣穿過也可以。
其中最吸引的一則風景,我張看遠方大廈後樓梯居民的活動。華富邨的大廈內部很通透,開揚。不時見到街坊住走廊尾,霸佔樓梯位的空間,他們會曬被子、放沙灘椅睡午覺,種植物,拉筋做運動等,各施各法。
我喜歡留意人的日常與建築物的互動。如果你想拍人和建築物之間的關係,就要來回走好多次。
事實上,你也很少在其他的公共屋邨,見到像華富邨這種形態。它自成一國,既有公共圖書館,也有街市,商場,幼稚園,酒樓等。基本上什麼都有,你不需要離開華富邨。遠離市區,居民也能自給自足。
「這是我的心願。只要一直留在香港,就會繼續紀錄、書寫這地方。」
《智齒》拍下石坡堆疊的觀音像、佛像,是屬於華貴邨華富邨交界,我覺得偏向是華貴邨地段。華富村和華貴邨以一條「富貴橋」接駁,外面的人覺得,華貴和華富是同一個地方,就像他們覺得香港仔、鴨脷洲是同一個地方。華富邨在六十年代建成,而華貴邨是八十年代建成,空間稍微大一點,感覺已經很不同,再旁邊2000年建成的石排灣邨,感覺更不一樣,冷冰冰得多,也不見綠色。
從華富邨的地理來看,它以前是陰宅,現在變成了陽宅,也因為那段歷史之故,華富邨的靈異故事很多。例如最出名的都市傳說,是UFO和石棺材,聽說傳聞放棺材的地方,位於居民協會對上巴士站草叢的密封石牆,不過擺了建築廢料,然後上鎖。
聽老街坊講:「棺咩材(棺什麼材)!我細個成日係果邊玩!(我小時候整天在那邊玩!)」UFO也是,很多街坊都說沒有見過。說法上很大對比,我覺得好笑。街坊口中的故事,對比民間流傳,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似的。(笑)
在記錄華富邨之前,我一早有意識地記錄鴨脷州,我住那邊,由它開始,是最好了。2019年後曾認真思考過,如果想保持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最易建立的方式,就是了解自己成長地方的歷史,那年後我開始做自己社區的歷史。在尋找歷史的過程,我也在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
如果沒有身份認同的話,你不會愛這個地方。
這是我的心願。只要一直留在香港,就會繼續紀錄、書寫這地方。
我最早曾做過一個歷史研究,叫「華富前身-蔡彼得與雞籠灣防空炮台」。在1938年,香港保衛戰之爆發前3年,雞籠環興建了兩門4.5吋高射砲,附近山谷配備了十多個火藥庫。雞籠環就是今天的華富邨。當時,隸屬香港星加坡皇家砲兵團第17重砲連的蔡彼得,是其中一個炮兵,駐守雞籠環防空砲台。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晚年住在華富邨,直至2020年離世。
我常想像,他從前望著天空搜尋敵機,晚年看著同一個天空,在樹下乘涼的畫面。如果他在生,我很想問他,入伍時他望著這片天空,和現在望著這片天空,感覺有什麼不同?他當年的所見所聞,又是什麼。」
散步法之二:街坊人類學式
苦行僧散步青山
鄧錦泉:Facebook「青山散步」版主
Dennis踏著一架古典鳯凰牌單車在屯門海濱出現,黃昏時又踏著離開。那是一位喜歡改裝舊單車、喜歡環島單車遊的朋友送他代步。Dennis把車身幾十年積下的鏽跡磨光,車座換上皮革,後座加上兩角呈斜邊的紅酒箱,說:「看起來要有個性,與別人不一樣。」
比起行路,單車載著他能去更遠。想什麼時出發就出發,不用受限於輕鐵、巴士的劃界,很自由。
Dennis以前住青衣,90年代隨家人在屯門購入私樓,搬入來生活了幾十年。談起屯門海濱是電影《幻愛》的唯美場景之一,他的專頁「青山散步」不多人關注,卻因為他陪朋友逛屯門,順手拍攝一系列《幻愛》場景的照片而「紅咗」(按:出名),幾千人變成幾萬人追蹤,很多人因此而認識他的專頁。
「那是我的黑歷史。」他沒好氣地說。
Dennis帶著記者以屯門碼頭為起點,沿著海濱散步,最後我們也有走到熱門的幻愛橋。
「平日我都會落來碼頭附近走走,兩邊也是海,黃昏時覺得很舒服。」撇除《幻愛》的唯美濾鏡印象,這裡就是它應然的面貌,就像任何一處的海濱公園般尋常、閒適。放工時間,不是歸家的人、拍拖的情侶,就是出來透涼、做運動的街坊。我們走向蝴蝶灣泳灘的方向,遠望南面海灣,日落坐於屯門四十區,遠一點就是繁忙的港珠澳人工島,偶爾赤臘角機場的飛機由低起飛。這片海很繁忙,貨船、工程船、輪船、漁船等來來回回,越夜鳴聲越像沉入海底。一切在咫尺間。
到底要藉著Dennis的步速、眼睛,重新看一遍這日常場景的微觀。「很多時候(觀察)從一個問題引發,由好奇心開始。」
「平日我都會落來碼頭附近走走,兩邊也是海,黃昏時覺得很舒服。」
碼頭旁有一人工堤岸,半潮退時,形狀各異的立方人工石頭,裸露半邊,石心是迥轉狀,海浪一上一下將之灌滿。Dennis說那是生態立方,而一層一層迴狀是潮夕池,水退才見到石心的結構。他在專頁曾介紹過,那是土木工程拓展署和香港大學合作進行的研究,在西貢、屯門龍鼓灘和沙田馬料水的海堤,放置一些生態海岸設施,作實地試驗。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上網查完貼出來,大家才恍然大悟。」還有2003年他開始拍攝的屯門海濱的岩洞貓,牠們偶爾從岩洞鑽出來,懶洋洋曬日光、覓食。「近年越來越少。」
常常附近街坊無事坐著,聊一聊,就向Dennis爆料。
「六百萬人就有六百萬個故事。土生土長的屯門人,知道很多屯門的故事。」有次他在碼頭附近散步,遇上八十幾歲的屯門老街坊葉生,打起牙骹(聊起天來),提及附近的白石礦業,大小磨洲的黑墨礦,也講起他小時在九徑山遇見守墳人。「你以為讀《衛斯理》才有守墳人。後來我上去山查證,在墳旁真的有間石屋。」他見到墓碑早被黃泥掩蓋一半,碑上堂號是安定堂,年份是民國二十三年(即1934年).而荒廢的石屋早消隱在林內。「他的口述歷史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史料。他說的,未經考證。」
Dennis指著海中間突起的三角形石座,大部分人必定忽略的事物,他最愛留意。因為葉生談起白角。Dennis就去翻查1971年的屯門地圖及1973年衛星地圖,發現了在白角的路上出現直線建築,一直延伸至海中。「為什麼海中間會有這個東西?上網又查不到,也沒有人知道,我以為是阻一阻大飛(阻止一下走私船)上岸碼頭。」
他問過不同的街坊,才知道那三角形石座是排污的渠口。「為了讓駛過的船隻知道,是渠口,小心撞到。(他指一指)近岸這條斜路是由渠口一直延伸,連接這條斜路,至後面馬路,原來這條人工渠,政府在發展美樂花園時,把山上的溪水引出海,不要讓民居造成水浸。」從那不起眼的三角石為起點,一下子整個地理空間與時間的脈絡,就在腦海中勾劃出來,一切事物存在,都有其演化與因由,明明瞭瞭。
「因為起西鐵,90年代也宣告消失,同樣在我搬來屯門不久後發生,我竟然什麼也沒有紀錄下來。」
這三年來,Dennis寫下的屯門歷史考證、口述歷史和照片都整理下來,放在「青山散步」專頁,朋友說他做的民間研究、田野考察和學院的人類學科沒有分別,他曾研究包括屯旦仿古橋的前世今生、屯門舊墟研究、青山禪院考察等,研究的靈感來自散步時的偶遇與奇想。「他們說,不過你沒有官方名銜。」Dennis說自己不過為了興趣,滿足好奇心而做。
屯門碼頭一帶於Dennis而言,還有另一情意結,也是他年少不可復來的記憶之洞。「我細路(小孩子)時住這邊,新屯中,小時不懂紀錄,其後起樓發展後完全不同了,以前所有熟悉的東西都消失。還有70年代屯門第一代公共屋邨新發邨,因為起西鐵,90年代也宣告消失,同樣在我搬來屯門不久後發生,我竟然什麼也沒有紀錄下來。」
他悻悻然反問,你想想,究竟有多少故事、照片和歷史(沒有被紀錄下來)?
Dennis的獨白
我以前正職做產品設計。在香港,做設計很辛苦,經常為了趕死線而通宵,做到身體五癆七傷,後來我決定辭職休息,碰上2020年後市道一直不好,繼續休息至今。「青山散步」臉書專頁,是我2018年那年開的,後來疫症關係,我多了時間留在屯門,索性集中行屯門,紀錄屯門。
那時想集中精神,只做好一件事。
散步很需要有個悠閒心境。這幾年休息,心境和屯門很契合,以前可能和其他屯門人差不多,放工回來睡、回來食而已。研究和多了認識屯門,就更加喜歡這地方。散步時,漸漸發現屯門很多細位,越知道,越研究多了就越覺得過癮。
例如屯門河蔡意橋是百多年歷史的橋,經過好幾代了,現在我們所見的蔡意橋,大約在1969年新建。石碑一路在馬路隔離,上而寫有「CHOY YEE’S BRIDGE ERECTED 1911 A.D.」,石碑看來新簇,不像有百多年歷史。很少屯門人留意到這石碑,相傳是一蔡姓商人所建的。
另外,屯門有個青山禪院,是香港佛教的起源。裡面有間爛屋,是方丈室,我在20年代出版書藉見過,很少人知道。在杯渡庵的三角石後面,即化龍岩,有一塊龍骨放在後面,即是魚骨。上世紀30年代的旅遊家黃佩佳,寫了本《新界風土名勝大觀》,記錄過他遊覽青山寺,當時記錄了有三塊龍骨,而不是現在的一塊。
講起黃佩佳,他是一個傳奇的人。上世紀初,他是個公務員,寫好多不同的本地旅遊文章,投稿報館。後來因為打仗,回到中國大陸,獻身前線,就沒有回音,只留下一堆文章。因為他投稿用不同筆名,後來的編輯要研究哪些是他寫的文章。
如果跟著他在香港遊歷的路線走,應該很過癮。
我曾經在網上找到一批由黎培銓先生1963年屯門考察的照片,及李美意在1956年到屯門考察的照片。在屯門未發展為衛星城市之前,屯門未有大規模填海,不是很出名,現在大部分能找到的舊照片都是屯門當年的名勝。但黎培銓和李美意的考察路線,除了少量名勝,也拍下了少見的屯門工業地區。
「屯門是一處特別的地方,它有山,有河,有海,有村,有輕鐵,樣樣都齊,咩都有(按:什麼都齊全,什麼也有)。」
後來,我重新將黎培銓的十幾張相片,嘗試組織他當年步行的路線。假定他從九龍乘搭到青山公路新墟段的巴士總站下車,未到巴士站前,會先經過三聖墟,黃家圍,到了第一張照片,是鄉師學校,然後是青山公路指示牌、新墟天主教堂等幾個地點,一直到新青橋。之後是粉絲廠、大興紗廠、益金有限公司,最後一站是青山禪院。
我曾模擬那條路線,再走一次,發現真的能走到。你想想,每一個地點都有一些故事,究竟當年為什麼這樣構思?他又見到怎樣的一個屯門?這啟發到我,新青路的重要性,由新墟去到屯門西邊,黎培銓和李美意都重覆同一條路線。
事實上,這條路線不全然和以前一樣,後來因為填海,某段新青路消失在工業區之中。
屯門是一處特別的地方,很多人看我的專頁,發現很多連屯門居民都沒有留意過的地方,或者是我的專頁「青山散步」營造到這種特別的感覺?它有山,有河,有海,有村,有輕鐵,樣樣都齊,咩都有(按:什麼都齊全,什麼也有)。
我相信其他區也很特別,看你如何透過個人角度觀察和營造,搭個棚出來。香港一直有這班人,周圍走,周圍發現有趣的事物,要想方法引他們公開分享。過去我查找有關屯門的照片,多數是政府舊照片,數量很少。我在專頁經常呼籲,屯門人請自發影多點照片,累積未來的記錄。
所以我經常鼓勵喜愛周圍走的網友,用自己角度寫點什麼,拍點什麼,每人寫少少,描述自己的見聞、角度和路線,屯門就變得立體和過癮。
我本來喜歡紀實攝影,有時很不喜歡攝影圈子一窩峰的傾向,一個影(拍攝)發光藍藻,就全世界影發光藍藻。一個影螢火蟲,就全世界影螢火蟲。
幾年前見過很多人做屯門專頁,他們需要「LIKE數」,就做好多如飲飲食食、交通,鬼怪、色情的內容,因為大家最感興趣嘛!我決定不做這些,介紹比較少人留意的屯門風貌,或者用其他獨特的角度來分析。眼見也有人利用自己專頁的名氣,方便找人訪問、拍照,但我不會主動講自己是「青山散步」版主。
可能我是苦行僧,傾向挑戰難度,事倍功半。做什麼也傾向以最辛苦的方式,來鍛鍊自己做事。
「你問我,散步青山這件事為了什麼?無,我不過是找來不同的題材,像創作的一種,補遺主流以外的事物,用其中一個角度看香港而已。」
例如我研究和紀錄本土的盂蘭勝會,已經超過十年了。
當你問我搞的專頁是不是「得閒就散下步」,當然不是。散步是近幾年的綽頭嘢(噱頭),大家最後都只關心邊度有好嘢食(哪裡有好東西吃),影日落,打卡靚相。取名「青山散步」,散步是我影相、認識事物的過程,不是悶就散下步,無所事事就散下步。我是借散步做我想做的事。
我是用散步來「尋找」。
靈感也來自一位朋友 Terry Wong,他開了個專頁,叫「跑遊元朗」,專門做元朗鄉村、城市故事,他每星期跑步去不同的村,寫下所見所聞。既然他是跑步,不如我就散步。他的史料研究比我更深入,更全面。他刺激了我做「青山散步」深入研究和紀錄屯門的方向。
我出外的習慣,很隨意,今日喜歡行北面,就行北面,多數亂行。有時上次未行完,下次繼續行。現在多用單車代步,能去得遠少少,如北面陶氏原居民的村落。有段時間,我只帶手機,想告訴別人,用手機也可以記錄,不用太專業。近幾月,再重新用大機,有時也想拍下漂亮的照片。
屯門不是很大,我幾乎行遍了。
你問我,散步青山這件事為了什麼?無,我不過是找來不同的題材,像創作的一種,補遺主流以外的事物,用其中一個角度看香港而已。
啊華富邨的 fb 打不開了⋯
很喜欢的文章。我没有脸书账号,不能去看也是有点可惜。十几年前我住的地方有两趟同路的公车,是竞争关系。一年多后小一些的公司竞争不过宣告破产,听到广播里的消息我惊讶又难过,拿起相机就出去了,想要留下这趟车最后的记录。大概访谈人也有类似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