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明朝春过小桃枝,新春时节,端文化组推出“在香港散步”系列,给所有的在地漫游者,与异乡需要安置“自我”的人。年夕总要处理孤独与团圆,心无定时,散步连结现实与记忆、个人与时空,慢慢行,学习呼吸。
人有闲暇,就会散步。地方的细部、脉动,藉著散步而被看见;人也藉著地方的漫游,通往自己折叠的内向世界。散步是人与地方,彼此观照的方式。
散步尚可日覆日,无所事事,在各个巨型的建造中穿流而过。然而每一次的散步,都是不可重来、无从复制的观照经验,须在时间与空间的叠变之中捕捉。
但不捕捉,也没所谓。
这是散步的趣味,越碎步,越见众生。如作家珍雅各写下《伟大城市的诞生与衰亡》,她透过在纽约街道的反复步行,见到城市是一种复杂的生命体,因人而生。
——笔者
2022年依然是香港的散步之年,香港各种民间或官方的文化活动,如“deTour展览2022”、“建筑双年展2022”等,都尝试加入“散步学”、“城市观察”角度;越来越多网民开Facebook或IG专页,记录自己的城市观察与散步游记。IG专页如“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粉丝人数超过八万,不少帖文的Like数超过一万,比不少一向受欢迎的饮食KOL或者明星艺人的日常分享还要多。
这潮流于香港约是过去数年的积累。艺术家、巴士迷荣仔2012年已开始做步行推广,认为人人本来就有散步习惯;而至2020年夏,城市研究者及艺术家黄宇轩(Sampson)与摄影师曾梓洋一起,开始了一个名为“怀疑人生就去散步”的拍摄计划,后来又促成FACEBOOK群组“香港散步关注组”的出现,由网民自发分享散步经验。
彼时,散步城市成为了一场香港集体观照的“流行文化”。至2022年初,散步拍摄计划扩充组成十八人团队“怀疑人生就去_ _”。过程中不少媒体也开始专题报导。2021年4月,流行文化杂志《U Magazine》以“城市散步学”为封面专题;杂志《Being Hong Kong》的2021年秋季号重磅专题是“香港街道演义”,探讨香港街道如何扣连人的记忆与身份认同。
近年香港地景面貌变化剧烈,虽然新旧流动并置本是此城一贯作风,而透过成为群体文化现象的“散步”,新旧之流动或不动,都因而更为鲜活,为城中香港人重新、一再地看见,感知。
散步兴起:精神香港之消失
“在城市政治低气压时,大家想找方法连结城市,我仍留在香港是为了什么?其中最大的答案,也是一种情感梳理: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觉得这地方很美,想周围游历。”
如前所述,黄宇轩是这几年“香港散步热”的参与者与见证人之一。2022年一年间,他与不同艺术团体及社区组织,办了超过15场与散步有关的跨界合作,又在10月出版《香港散步学》,以旅游书方式作“路线推介”。书重版再印,已卖了超过3500本;2022年11月诚品的休闲趣味书类销售榜中,仅次于苏民峰的《2023年兔年运程》。
早在2008年,黄宇轩就开始在报刊撰写城市观察文章,2017年为明报撰写“街知巷闻:Ways of Urbanist Seeing”栏目,与记者共同散步了50多次,而那时城中主流大众还是习惯一放假就迅速飞离香港度假。
Sampson说,他特别感受到2020年,散步开始成为了香港的“Popular Urban Culture”(流行城市文化),成为了如音乐、电影般的普及娱乐,成为了主流大众的共通语言,带来在地的享受。
“最直接的原因是疫情,因为大家不能去旅行,开始讲本地游,再到Staycation,那是比较消费式。疫情也一度令其他的娱乐暂停,如看电影、剧场等。大家发现周围散步,发掘不同地方也是一种娱乐。像2003年沙士(SARS)时曾触发行山热潮,这一波疫症,大家就往城市里走。”
他有感2021年4月,流行文化杂志《U Magazine》以“城市散步学”作封面专题,“散步学”才叫真正走入大众主流视野。
另一个隐性原因,源于2019年反修例社运后的情绪。他说:“在城市政治低气压时,大家想找方法连结城市,我仍留在香港是为了什么?其中最大的答案,也是一种情感梳理:我真系好钟意哩个地方,觉得哩个地方好靓,好想周围睇下佢。(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觉得这地方很美,想周围游历。)”他曾在另一访问谈到,也是在2020年,坊间开始了“重新发现香港”的说法,更觉得要把握“蕴酿”的契机,思考究竟城市观察如何普及、入屋。
“每座城市都有极其热爱谈论那座城市中各种地方的人,而且谈起来多数是如数家珍般充满激情,借用地理学家段义孚的说法,他们有种对“对地方的爱”(Topophillia),也有强烈的“场所感”(Sense of place)。”——《香港散步学》序言
与以往学者式推广“城市观察”的切入点不同,今次包括黄宇轩在内的城市研究者和漫游者,更热衷于探究民间论述“#香港真系好靓”的集体意义。
“我自己知道,散步只是名目,我心中思考的是如何Reconnect这个城市,如何主动地关心地方。所以我带团或者讲散步学,讲的是我们可否聚集一班人,都一齐打开眼睛,锐利地看一个城市,分享我们所见到,谈论一下这个城市。”
黄宇轩这样讲。而近年社交媒体涌现不少专页,诸如城市观察,日常散步或者香港今昔的图文纪录,如FB专页“香港遗美”粉丝人数过七万,IG专页“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粉丝人数超过八万,留言不时有五十至一百则网民分享回应;有的只专注于城市细微事物的观察,如招牌字体、涂鸦、老店或者新旧建筑等的“路上观察学”,如IG专页“香港街上观察(@hkurbanrecord)”开页接近两年,已累积了九万名粉丝;也有以地区、社区为依归的城市漫游者、街拍摄影师或者钟情于地野考察的“街坊人类学”角度等,如FB专页“青山散步”累积了一万七千名粉丝,也启发其他网民开设自己社区的散步专页,如这次受访的FB 专页“邨新华富”等。
弥漫在这一现象中的“重新发现香港”,藉著散步创造与连结,却不免有一点哀愁。正值离散年代,香港覆没般的旧新轮替,众人离愁别绪,在乎“消失”也敏感于“消失”,正当此际,散步与纪录或可抵御“消逝之必然”的哀伤?
我们访问了四位在社交媒体经营专页、以散步寻找、记录、安放记忆与情感的香港人。今日先刊其中两位。他们四人都有一共同点,以街坊视觉切入,散步源点都来自自小生活的屋邨记忆,并且都有一套自家的“散步心法”,或为读者带来共鸣与启发。
“我自己知道,散步只是名目,我心中思考的是如何Reconnect这个城市,如何主动地关心地方。我们可否聚集一班人,一齐打开眼睛,锐利地看一个城市,分享我们所见到的。”
散步法之一:街拍与探险式
“我要在华富邨散步至2041年”
陈艾伦:脸书“邨新华富”专页主事者
浸浸海风,吹散了太阳的暴烈,正好散步。Alan带著记者,从华富邨下邨走到上邨。
他约记者在1968年开业至今的银都冰室出发。华富邨第一批居民入伙的翌年,冰室就开张了。作为有六十多年历史的公共屋邨,区内早年开业的冰室、上海发廊、粮油杂货店或商场内空荡的旧式戏院及人妖舞厅,以一个不曾消逝的香港般存在,成了时间的奇观之一。银都冰室里,挂有Alan散步时拍下的华富邨风景。
2014年,政府公布重建华富邨,计划2041年将完成华富邨居民的搬迁往“新华富邨”。在2020年12月22日华翠街休憩处围板封闭,重建即将开始。两天后,12月24日,即平安夜,Alan开了专页“邨新华富”,决定持续记录整个华富邨,由存在,以至消失的过程。
“寻找历史的过程中,我也在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如果没有身份认同的话,你不会爱这个地方。”
一个城市必然的发展轨迹,推倒再重建,但预见这十年间来得剧烈、规模庞大,华富邨只是其中之一。市建局已公布未来六项市区重建计划,收购开支料涉300亿,包括土瓜湾五街、深水埗兼善里项目、九龙城重建项目等。六项市区重建计划之外,还有刚完成规划蓝图的“油旺重建”,面积约212公顷,涉及超过3300百幢楼宇。
Alan特别感受到一个地方,那具象的空间、以至穿流变动的生活气息与人情世界的“大限”。华富邨最后一批包括华翠楼及华景楼的居民,预计2041年完成搬迁。“2041年,哈哈,到时我就变成一个大叔啰,二十几年后,你会见到我仍然拿著相机,在华富邨周围走。这是我的心愿。”
早于2018年,Alan已经开始在这里拍照,有意识地想留下一点纪录。专页2020年才推出,源自于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Alan曾认真思考,如果想保持香港人的身份认同,最容易建立的方式,就是了解自己成长地方的历史。他见到大规模的纪录,很多人已经在做,地区性的研究和纪录较少人做,不如就自己做。“那一年后,我开始做自己社区的历史。在寻找历史的过程中,我也在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如果没有身份认同的话,你不会爱这个地方。”
Alan在华富邨旁的华贵邨弱智人士院舍工作七年了,平日返工(上班)前,放饭(午餐)或者放工(下班),会过来华富邨散步。“我是因为街拍才培养到有意识的纪录。透过街拍,训练自己的构图、觉察力等,再用那种观察力去记录。”至今他依然保持“街拍”的旁观身位,只远观而不介入,与被摄对象不接触,也不交流。他常在邨内的公共空间,如公园、球场,大厦走廊,甚至废置丢空的地方流连。跟著他散步,穿梭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共屋邨,竟有异域探险的错觉。
另一个隐蔽的小乐园。Alan指著一处微隆的圆形砖地,叫它“龟背”。街坊说,细个(儿时)围住龟背跑,上来高一点,又斜落去,跑上跑下。再穿过一处空透的铁梯,窥视一间废弃的幼稚园及公屋废墟。
例如瀑布湾一带,已从海滨公园的规划,以栏杆隔绝出去了。我们要攀爬过去,越过去,爬上瀑布湾的上游。凶险成谜的瀑布湾下游,淹死过几个孩子,转眼又见矮树下供奉了少数族裔的神祇。抬头就见豪宅贝沙湾成屏风一样,不分贫富地与华富邨,面朝同一个无敌海景。
我们站在上游,Alan指著不远处靠岸二战时期的碉堡和探射灯塔说:“历史书有个说法,香港开埠之初,广州经欧洲的船只会来瀑布湾补给水和避风。但我和朋友研究过,觉得未必。我们翻查过旧地图,海军炮舰硫磺号的船长曾标示的WATER FALL,不是标示这边,而是香港仔工业学校隔离(旁边)的五彩涧瀑布。”
有关华富村的历史研究和考据,Alan希望做全面的历史纪录,如蔡彼得与鸡笼湾防空炮台、华富北前身、旧薄扶林道研究等。自己历史自己研究,自己定义,从自身角度,重溯地区历史。Alan强调他研究的历史版本,未经证实。“(研究方面)很皮毛。”他笑说。
其实华富邨还未建成公共屋邨前,位于鸡笼湾一带,早在香港开埠后,被开辟为华人公共坟场,其后在日治时期,遭日军杀害的市民都葬于此处,成为乱葬岗。1959年,政府将鸡笼环坟场的墓冢,迁移到和合石,原址兴建华富邨。因50年代大量难民涌来香港,他们在弃置的鸡笼湾墓地(包括东鸡笼环墓地),就地取材,墓碑就成为他们建护土墙的材料。
这样的背景下,华富邨有个著名的石棺传闻,是讲位于居民协会对上的巴士站草丛,有一处密封的石屎(水泥)墙内有一副棺材,因华富邨昔日为乱葬岗,剩下这一副棺材无人移走。其后任何人尝试移走总会发生怪事,自此就被封在石屎墙内。
我们沿著传闻放了石棺的楼梯走下去,又是另一个隐蔽的小乐园。Alan指著一处微隆的圆形砖地,叫它“龟背”。街坊说,细个(儿时)围住龟背跑,上来高一点,又斜落去,跑上跑下。再穿过一处空透的铁梯,窥视一间废弃的幼稚园及公屋废墟。
Alan讲起,早年鸡龙湾的众多墓碑,敲碎成渣,填满了街坊上上落落的石级楼梯。
华富邨依山而起,临海,似乎总有界外之地。废墟与住宅,旧鬼和新神,历史与都市传说并存。任何一处也能相互穿过,几乎没有掘头路(死胡同)。持续的打桩声、北面凹陷的新地盘,再破开第三重空间,那是华富邨的未来。
Alan的独白
“黄昏日落时分,是华富邨最美的时刻。”
虽然我出生及成长在鸭脷洲,但我更喜欢华富邨。
的确,鸭脷洲比起华富邨,历史更悠久。因为鸭脷洲以大街为中心,住宅建筑以单幢为主,公共空间与建筑的连系不大,社区面貌比较普通。
华富邨则依山而建,高高低低。建筑师廖本怀说,他设计时,就像依著山的形态,把楼房逐一雕刻出来。所以,你见华富邨的公共空间多样,开扬,上邨以几何为主,向下望,下邨是楼与楼的重叠。形成独特的几何风景,以及人的生活风貌。
我不是在公共屋邨成长,但觉得华富邨很有趣。我自己周围探索,记录这里,主要是游客心态啦!(笑)因为香港人很容易忘记自己屋企(家)的美,也从来没有想过(屋企)有一日会消失。
黄昏日落时分,是华富邨最美的时刻;我也喜欢到上邨的最高楼宇,看海。在华富邨几何的构图中,尽是各类日常琐事。如细路踢波(孩童踢球),阿伯捉棋,师奶拎住几袋𩠌(菜)走过,晒被,楼上阿妈对住公园叫阿仔“返来食饭(回家吃饭)!”之类。又例如,屋邨大厦对外是街坊出入的通道,竟不像背面,因阳光能透入。低层的窗户一推开,就是一个景致,一个花园,种满了矮树。一个小的公共空间与另一个大的公共空间是互通的,你想怎样穿过也可以。
其中最吸引的一则风景,我张看远方大厦后楼梯居民的活动。华富邨的大厦内部很通透,开扬。不时见到街坊住走廊尾,霸占楼梯位的空间,他们会晒被子、放沙滩椅睡午觉,种植物,拉筋做运动等,各施各法。
我喜欢留意人的日常与建筑物的互动。如果你想拍人和建筑物之间的关系,就要来回走好多次。
事实上,你也很少在其他的公共屋邨,见到像华富邨这种形态。它自成一国,既有公共图书馆,也有街市,商场,幼稚园,酒楼等。基本上什么都有,你不需要离开华富邨。远离市区,居民也能自给自足。
“这是我的心愿。只要一直留在香港,就会继续纪录、书写这地方。”
《智齿》拍下石坡堆叠的观音像、佛像,是属于华贵邨华富邨交界,我觉得偏向是华贵邨地段。华富村和华贵邨以一条“富贵桥”接驳,外面的人觉得,华贵和华富是同一个地方,就像他们觉得香港仔、鸭脷洲是同一个地方。华富邨在六十年代建成,而华贵邨是八十年代建成,空间稍微大一点,感觉已经很不同,再旁边2000年建成的石排湾邨,感觉更不一样,冷冰冰得多,也不见绿色。
从华富邨的地理来看,它以前是阴宅,现在变成了阳宅,也因为那段历史之故,华富邨的灵异故事很多。例如最出名的都市传说,是UFO和石棺材,听说传闻放棺材的地方,位于居民协会对上巴士站草丛的密封石墙,不过摆了建筑废料,然后上锁。
听老街坊讲:“棺咩材(棺什么材)!我细个成日系果边玩!(我小时候整天在那边玩!)”UFO也是,很多街坊都说没有见过。说法上很大对比,我觉得好笑。街坊口中的故事,对比民间流传,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似的。(笑)
在记录华富邨之前,我一早有意识地记录鸭脷州,我住那边,由它开始,是最好了。2019年后曾认真思考过,如果想保持香港人的身份认同,最易建立的方式,就是了解自己成长地方的历史,那年后我开始做自己社区的历史。在寻找历史的过程,我也在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如果没有身份认同的话,你不会爱这个地方。
这是我的心愿。只要一直留在香港,就会继续纪录、书写这地方。
我最早曾做过一个历史研究,叫“华富前身-蔡彼得与鸡笼湾防空炮台”。在1938年,香港保卫战之爆发前3年,鸡笼环兴建了两门4.5吋高射砲,附近山谷配备了十多个火药库。鸡笼环就是今天的华富邨。当时,隶属香港星加坡皇家砲兵团第17重砲连的蔡彼得,是其中一个炮兵,驻守鸡笼环防空砲台。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晚年住在华富邨,直至2020年离世。
我常想像,他从前望著天空搜寻敌机,晚年看著同一个天空,在树下乘凉的画面。如果他在生,我很想问他,入伍时他望著这片天空,和现在望著这片天空,感觉有什么不同?他当年的所见所闻,又是什么。”
散步法之二:街坊人类学式
苦行僧散步青山
邓锦泉:Facebook“青山散步”版主
Dennis踏著一架古典鳯凰牌单车在屯门海滨出现,黄昏时又踏著离开。那是一位喜欢改装旧单车、喜欢环岛单车游的朋友送他代步。Dennis把车身几十年积下的锈迹磨光,车座换上皮革,后座加上两角呈斜边的红酒箱,说:“看起来要有个性,与别人不一样。”
比起行路,单车载著他能去更远。想什么时出发就出发,不用受限于轻铁、巴士的划界,很自由。
Dennis以前住青衣,90年代随家人在屯门购入私楼,搬入来生活了几十年。谈起屯门海滨是电影《幻爱》的唯美场景之一,他的专页“青山散步”不多人关注,却因为他陪朋友逛屯门,顺手拍摄一系列《幻爱》场景的照片而“红咗”(按:出名),几千人变成几万人追踪,很多人因此而认识他的专页。
“那是我的黑历史。”他没好气地说。
Dennis带著记者以屯门码头为起点,沿著海滨散步,最后我们也有走到热门的幻爱桥。
“平日我都会落来码头附近走走,两边也是海,黄昏时觉得很舒服。”撇除《幻爱》的唯美滤镜印象,这里就是它应然的面貌,就像任何一处的海滨公园般寻常、闲适。放工时间,不是归家的人、拍拖的情侣,就是出来透凉、做运动的街坊。我们走向蝴蝶湾泳滩的方向,远望南面海湾,日落坐于屯门四十区,远一点就是繁忙的港珠澳人工岛,偶尔赤腊角机场的飞机由低起飞。这片海很繁忙,货船、工程船、轮船、渔船等来来回回,越夜鸣声越像沉入海底。一切在咫尺间。
到底要藉著Dennis的步速、眼睛,重新看一遍这日常场景的微观。“很多时候(观察)从一个问题引发,由好奇心开始。”
“平日我都会落来码头附近走走,两边也是海,黄昏时觉得很舒服。”
码头旁有一人工堤岸,半潮退时,形状各异的立方人工石头,裸露半边,石心是迥转状,海浪一上一下将之灌满。Dennis说那是生态立方,而一层一层回状是潮夕池,水退才见到石心的结构。他在专页曾介绍过,那是土木工程拓展署和香港大学合作进行的研究,在西贡、屯门龙鼓滩和沙田马料水的海堤,放置一些生态海岸设施,作实地试验。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上网查完贴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还有2003年他开始拍摄的屯门海滨的岩洞猫,牠们偶尔从岩洞钻出来,懒洋洋晒日光、觅食。“近年越来越少。”
常常附近街坊无事坐著,聊一聊,就向Dennis爆料。
“六百万人就有六百万个故事。土生土长的屯门人,知道很多屯门的故事。”有次他在码头附近散步,遇上八十几岁的屯门老街坊叶生,打起牙骹(聊起天来),提及附近的白石矿业,大小磨洲的黑墨矿,也讲起他小时在九径山遇见守坟人。“你以为读《卫斯理》才有守坟人。后来我上去山查证,在坟旁真的有间石屋。”他见到墓碑早被黄泥掩盖一半,碑上堂号是安定堂,年份是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而荒废的石屋早消隐在林内。“他的口述历史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史料。他说的,未经考证。”
Dennis指著海中间突起的三角形石座,大部分人必定忽略的事物,他最爱留意。因为叶生谈起白角。Dennis就去翻查1971年的屯门地图及1973年卫星地图,发现了在白角的路上出现直线建筑,一直延伸至海中。“为什么海中间会有这个东西?上网又查不到,也没有人知道,我以为是阻一阻大飞(阻止一下走私船)上岸码头。”
他问过不同的街坊,才知道那三角形石座是排污的渠口。“为了让驶过的船只知道,是渠口,小心撞到。(他指一指)近岸这条斜路是由渠口一直延伸,连接这条斜路,至后面马路,原来这条人工渠,政府在发展美乐花园时,把山上的溪水引出海,不要让民居造成水浸。”从那不起眼的三角石为起点,一下子整个地理空间与时间的脉络,就在脑海中勾划出来,一切事物存在,都有其演化与因由,明明了瞭。
“因为起西铁,90年代也宣告消失,同样在我搬来屯门不久后发生,我竟然什么也没有纪录下来。”
这三年来,Dennis写下的屯门历史考证、口述历史和照片都整理下来,放在“青山散步”专页,朋友说他做的民间研究、田野考察和学院的人类学科没有分别,他曾研究包括屯旦仿古桥的前世今生、屯门旧墟研究、青山禅院考察等,研究的灵感来自散步时的偶遇与奇想。“他们说,不过你没有官方名衔。”Dennis说自己不过为了兴趣,满足好奇心而做。
屯门码头一带于Dennis而言,还有另一情意结,也是他年少不可复来的记忆之洞。“我细路(小孩子)时住这边,新屯中,小时不懂纪录,其后起楼发展后完全不同了,以前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消失。还有70年代屯门第一代公共屋邨新发邨,因为起西铁,90年代也宣告消失,同样在我搬来屯门不久后发生,我竟然什么也没有纪录下来。”
他悻悻然反问,你想想,究竟有多少故事、照片和历史(没有被纪录下来)?
Dennis的独白
我以前正职做产品设计。在香港,做设计很辛苦,经常为了赶死线而通宵,做到身体五痨七伤,后来我决定辞职休息,碰上2020年后市道一直不好,继续休息至今。“青山散步”脸书专页,是我2018年那年开的,后来疫症关系,我多了时间留在屯门,索性集中行屯门,纪录屯门。
那时想集中精神,只做好一件事。
散步很需要有个悠闲心境。这几年休息,心境和屯门很契合,以前可能和其他屯门人差不多,放工回来睡、回来食而已。研究和多了认识屯门,就更加喜欢这地方。散步时,渐渐发现屯门很多细位,越知道,越研究多了就越觉得过瘾。
例如屯门河蔡意桥是百多年历史的桥,经过好几代了,现在我们所见的蔡意桥,大约在1969年新建。石碑一路在马路隔离,上而写有“CHOY YEE’S BRIDGE ERECTED 1911 A.D.”,石碑看来新簇,不像有百多年历史。很少屯门人留意到这石碑,相传是一蔡姓商人所建的。
另外,屯门有个青山禅院,是香港佛教的起源。里面有间烂屋,是方丈室,我在20年代出版书藉见过,很少人知道。在杯渡庵的三角石后面,即化龙岩,有一块龙骨放在后面,即是鱼骨。上世纪30年代的旅游家黄佩佳,写了本《新界风土名胜大观》,记录过他游览青山寺,当时记录了有三块龙骨,而不是现在的一块。
讲起黄佩佳,他是一个传奇的人。上世纪初,他是个公务员,写好多不同的本地旅游文章,投稿报馆。后来因为打仗,回到中国大陆,献身前线,就没有回音,只留下一堆文章。因为他投稿用不同笔名,后来的编辑要研究哪些是他写的文章。
如果跟著他在香港游历的路线走,应该很过瘾。
我曾经在网上找到一批由黎培铨先生1963年屯门考察的照片,及李美意在1956年到屯门考察的照片。在屯门未发展为卫星城市之前,屯门未有大规模填海,不是很出名,现在大部分能找到的旧照片都是屯门当年的名胜。但黎培铨和李美意的考察路线,除了少量名胜,也拍下了少见的屯门工业地区。
“屯门是一处特别的地方,它有山,有河,有海,有村,有轻铁,样样都齐,咩都有(按:什么都齐全,什么也有)。”
后来,我重新将黎培铨的十几张相片,尝试组织他当年步行的路线。假定他从九龙乘搭到青山公路新墟段的巴士总站下车,未到巴士站前,会先经过三圣墟,黄家围,到了第一张照片,是乡师学校,然后是青山公路指示牌、新墟天主教堂等几个地点,一直到新青桥。之后是粉丝厂、大兴纱厂、益金有限公司,最后一站是青山禅院。
我曾模拟那条路线,再走一次,发现真的能走到。你想想,每一个地点都有一些故事,究竟当年为什么这样构思?他又见到怎样的一个屯门?这启发到我,新青路的重要性,由新墟去到屯门西边,黎培铨和李美意都重复同一条路线。
事实上,这条路线不全然和以前一样,后来因为填海,某段新青路消失在工业区之中。
屯门是一处特别的地方,很多人看我的专页,发现很多连屯门居民都没有留意过的地方,或者是我的专页“青山散步”营造到这种特别的感觉?它有山,有河,有海,有村,有轻铁,样样都齐,咩都有(按:什么都齐全,什么也有)。
我相信其他区也很特别,看你如何透过个人角度观察和营造,搭个棚出来。香港一直有这班人,周围走,周围发现有趣的事物,要想方法引他们公开分享。过去我查找有关屯门的照片,多数是政府旧照片,数量很少。我在专页经常呼吁,屯门人请自发影多点照片,累积未来的记录。
所以我经常鼓励喜爱周围走的网友,用自己角度写点什么,拍点什么,每人写少少,描述自己的见闻、角度和路线,屯门就变得立体和过瘾。
我本来喜欢纪实摄影,有时很不喜欢摄影圈子一窝峰的倾向,一个影(拍摄)发光蓝藻,就全世界影发光蓝藻。一个影萤火虫,就全世界影萤火虫。
几年前见过很多人做屯门专页,他们需要“LIKE数”,就做好多如饮饮食食、交通,鬼怪、色情的内容,因为大家最感兴趣嘛!我决定不做这些,介绍比较少人留意的屯门风貌,或者用其他独特的角度来分析。眼见也有人利用自己专页的名气,方便找人访问、拍照,但我不会主动讲自己是“青山散步”版主。
可能我是苦行僧,倾向挑战难度,事倍功半。做什么也倾向以最辛苦的方式,来锻炼自己做事。
“你问我,散步青山这件事为了什么?无,我不过是找来不同的题材,像创作的一种,补遗主流以外的事物,用其中一个角度看香港而已。”
例如我研究和纪录本土的盂兰胜会,已经超过十年了。
当你问我搞的专页是不是“得闲就散下步”,当然不是。散步是近几年的绰头嘢(噱头),大家最后都只关心边度有好嘢食(哪里有好东西吃),影日落,打卡靓相。取名“青山散步”,散步是我影相、认识事物的过程,不是闷就散下步,无所事事就散下步。我是借散步做我想做的事。
我是用散步来“寻找”。
灵感也来自一位朋友 Terry Wong,他开了个专页,叫“跑游元朗”,专门做元朗乡村、城市故事,他每星期跑步去不同的村,写下所见所闻。既然他是跑步,不如我就散步。他的史料研究比我更深入,更全面。他刺激了我做“青山散步”深入研究和纪录屯门的方向。
我出外的习惯,很随意,今日喜欢行北面,就行北面,多数乱行。有时上次未行完,下次继续行。现在多用单车代步,能去得远少少,如北面陶氏原居民的村落。有段时间,我只带手机,想告诉别人,用手机也可以记录,不用太专业。近几月,再重新用大机,有时也想拍下漂亮的照片。
屯门不是很大,我几乎行遍了。
你问我,散步青山这件事为了什么?无,我不过是找来不同的题材,像创作的一种,补遗主流以外的事物,用其中一个角度看香港而已。
啊華富邨的 fb 打不開了⋯
很喜欢的文章。我没有脸书账号,不能去看也是有点可惜。十几年前我住的地方有两趟同路的公车,是竞争关系。一年多后小一些的公司竞争不过宣告破产,听到广播里的消息我惊讶又难过,拿起相机就出去了,想要留下这趟车最后的记录。大概访谈人也有类似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