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本文由端傳媒與NGOCN聲音計劃聯合發布,首發於端傳媒。
施明磊決定用一種更自由的姿態去抗爭:不必因為壓力做過度反應,也不必把自己變成一個孤島。「因為,僵化的姿態讓人沒法活出自由。」
她是「長沙公益仨」案件中程淵的妻子。36歲的她,從2019年7月至今,經歷了丈夫的被囚禁和秘密審判,自己艱苦的維權呼告,以及被迫帶着女兒逃離中國的一系列心路。如今的她,正在信仰以及日常生活的重建中,成長為一個越來越強大的女性。
2022年9月,美國北部的一座城市。36歲的施明磊和女兒一起開學了,女兒上幼兒園,她念EMBA。雖然課程緊,作業多,週六上課的時候,還得拜託教會的朋友們照看女兒,但施明磊卻很興奮。班上同學背景五花八門,有退伍軍人、ICU醫生,還有跟她一樣的外國人;在她眼中,這就是個小型的美國社會,她急切地想要了解新家園的一切。
丈夫程淵被捕三年後,施明磊才一點點找回了生活的步調:她加入了一個電商創業團隊,忙着今年12月新項目的上線;照顧女兒的生活起居,做家務;上學,寫作業;每週日去教堂做禮拜;接受媒體採訪,為程淵和其他中國維權人士發聲吶喊。
她最新的大動作是:在美國發起聯署行動,呼籲工具行業巨頭美沃奇(Milwaukee)停止採購中國監獄強迫勞動的產品。她所依據的,正是她的丈夫程淵的遭遇:程淵自訴,在他被關押的湖南赤山監獄,囚犯們被強迫勞動。之後有其他出獄的人權活動人士,指出他們在監獄中強迫勞動的產品是美沃奇公司銷售的工具手套。
2019年7月22日,長沙的國安人員涌進公益組織長沙富能聯合創始人程淵的家裏,將他逮捕,罪名是涉嫌顛覆國家政權,他的兩位同事也被逮捕。這就是著名的「長沙公益仨」案件。僅僅因為是程淵的妻子,施明磊被以同樣的罪名帶走審訊,後又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多位受訪者表示,這是維權人士的家屬首次被扣上「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與維權人士同罪。
自程淵被捕之後,施明磊的生活被捶得粉碎。她一度感到漫無邊際的虛無和絕望。心理諮詢師告訴她,對抗虛無,要從做小事開始,看天,看樹,騎車,養一盆花,養一隻貓,或者照顧孩子。
2021年4月,施明磊帶着女兒輾轉來到美國。在新的土地上,女兒成了生活新的錨。施明磊有了穩定的時間表:八點半前把女兒送去學校,下午三點接孩子放學,晚上八點安排女兒睡覺。白天女兒上學,她抓緊時間處理工作;晚上女兒睡了,她為程淵發聲,寫文章,接受來自不同時區的採訪。為了照顧記者們的時間,她有時會熬到凌晨。
施明磊決心要熱情工作,熱烈生活,讓生命活得「花團錦簇」。就如同2021年8月22日,她在Facebook上寫的那樣:「如果我的時間,100%想着那醜惡的政權,那醜惡的人,那我便100%與醜惡聯結。而,這並不是我們起初的樣子,也不是我們未來的盼望所在……當我們願意回到起初的完人的形象,我們便突破了極權的控制,突破了醜惡,突破了恨。」
決斷
施明磊愛笑。她說起女兒會笑,說起加班會笑,說起生完孩子的女同事們之間比拼奶量會笑,甚至說起程淵被捕改變了她自己的人生時,她也會笑。外表看來,她一頭幹練短髮,說話語氣溫柔,慢條斯理。
到美國一年多,施明磊和女兒的生活步入了正軌。或許因為在中國曾經失去過正常的生活,如今,母女倆生活得很認真。
作為虔誠基督徒的施明磊,加入了一個本地教會。每週四晚上有散步的活動,也不去遠的地方,只在社區裏。八九個大人,五六個小孩,一塊沿着湖邊走。有時鄰居會好奇詢問,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女兒喜歡這樣的週四,因為她可以跟朋友們一塊騎滑板車。施明磊也喜歡,這讓她有了正在生活的感覺。
她們剛到美國時,疫情還在肆虐。周圍見不到什麼人,施明磊就帶女兒去公園。女兒在公園裏探索,她就觀察樹木,每一株樹的樹幹和樹枝,形態不一。這是一種刻意練習。只在此刻,此地,把注意力放在樹木上,感知人與自然的連接。對她來說,至少在這個短暫的時空,那些噩夢般的往事,才會被排除在頭腦之外。
生活,工作,為程淵呼籲,自我療愈;每一項都任務繁重,但施明磊把每件事都安排妥當,在母親、妻子和自我的角色中來回轉換。
或許這要歸功於她極強的執行力。好友陸妙卿對此印象深刻。陸妙卿是一名律師,在國內曾與程淵合作,她之前只聽說過施明磊,「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善良,事業做得很好,對程淵很好。」施明磊來到美國後,她們兩人才真正認識。陸妙卿記得,有一次施明磊抱怨沒車不方便,沒過多久,就把車的照片發了過來,車已經買了。「她一旦決定做什麼事,行動力很強。」
羅勝春是人權律師丁家喜的妻子,曾經多次與施明磊一起參與呼籲活動。她形容施明磊「很有決斷力,做事情有職業女性的特點。」
2022年6月,施明磊和羅勝春一起去華盛頓DC開會,為中國人權捍衛者們呼籲。施明磊的女兒年紀還小,需要人照顧。羅勝春以為她會把女兒帶上,但沒想到施明磊給女兒註冊了一個夏令營。孩子去上夏令營,她可以騰出空來專注開會的事,這讓羅勝春很佩服。
2022年7月,在「709律師大抓捕」七週年的紀念活動上,羅勝春和施明磊一起發表了英文演講,呼籲國際社會關注中國人權律師。她們倆合寫了稿子,又翻譯成英文。為了讓兩人的發言更加流暢,施明磊找美國朋友幫忙念稿,錄了音,她倆之後便跟着錄音練習,學發音和斷句。「她做每件事都盡最大努力做沒有差錯,要做到最好。」羅勝春說。
風暴
2019年7月22日,這個原本普通的日子,成了施明磊生命裏的轉折點。
在那天到來之前,施明磊是深圳一家企業的兼職顧問,給企業的出海業務提供諮詢。當天有一項重要會議,如果「風暴」沒有降臨的話,與會的同事們,將在八點半見到一個穿着隆重的施明磊:白色襯衫,灰色裙子,銀色高跟鞋,特意塗的亮色口紅。
那天早晨在深圳,她剛打開家門,門外突然有個人大喝一聲,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消防門洞和樓道裏站了十多個人。她以為遇上了黑社會,趕緊退回去,想把門關上。那些人衝了進來,門後的施明磊被推倒在地。他們沒表明身份,開口就問程淵在哪裏,並衝進了臥室。當着三歲女兒的面,抓住了程淵。施明磊堅持要把女兒先送去幼兒園。他們同意了,但派了五六個人跟隨。
等施明磊回來,她也被銬上了,坐在臥室的沙發上。程淵則在客廳裏,身邊圍着一圈黑壓壓的人。施明磊看不見丈夫,只能大喊,「不要打我老公。」國安人員在家裏四處搜東西,搜了一個多小時後,要把程淵帶走。程淵說想帶一本書走,國安只允許施明磊幫他拿。羅爾斯的《正義論》,不准。從台灣買的歷史書籍,不准。《聖經》,不准。最後他們挑了一本散文集帶走了。
施明磊有八百度近視,國安沒收了她的眼鏡,給她戴上黑頭套,架着她離開。車繞了好幾圈,才到達目的地。一直走到一間裏屋,才給她取下黑頭套。
那場審訊從上午九點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四點。來抓捕的人中有一個女國安,穿着便衣,揹着LV包。女國安拿出一摞紙,上面打印的是施明磊的微博日記。那是她四五年前寫的,記錄着一些她跟程淵不太開心的事。「她用很噁心的語氣念給我聽。」施明磊回憶說,「我當時覺得很震撼,我的隱私被完全窺探,而且是這樣一群人,沒有文化,粗魯,無恥。他們就是要讓你感受到,我什麼都知道,我可以控制你的所有。」
「普通人沒有經過訓練,很難想象那種突然的處境。那麼多警察圍着你,把你隔絕開,威脅你,好像他們掌握很多你的信息,那種恐懼應該是達到極點。」楊佔青律師說。他是程淵的朋友,也是長沙富能的聯合創始人之一。「她(施明磊)還寫文章『抱怨』程淵沒給她上預防課,但預防課很難上。政治犯自己都想不到(該怎麼做)。」
被關押到凌晨一兩點的時候,施明磊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說程淵已經到長沙了。沒有人說審訊結束了,可也沒人再管她。她就自己坐着,直到凌晨四五點,他們才允許她離開。
國安人員把施明磊帶去酒店,給她開了房間,刷的還是她的卡。施明磊惦記着在朋友家的女兒,沒有睡覺,洗了個澡,就衝出了酒店。她沒有錢,沒有手機,只能順着馬路奔跑,高跟鞋太礙事,她就把鞋脫了,拎着跑。跑了二十多分鐘,她終於攔到一輛出租車,借了司機的手機,讓朋友帶錢來才付了車費。
在朋友家,施明磊給程淵簽了律師委託書。等回到家,國安再次找上門,要求施明磊寫一份保證書,不允許接受媒體採訪,不允許跟任何人提這個案子。她寫完保證書後,被正式宣布:她因涉嫌「顛覆國家政權」被監視居住。他們懷疑她是長沙富能的「幕後老闆」,資助了程淵創辦這個機構。但他們沒有給施明磊出示任何證據。事後施明磊回憶,如果非說是「證據」的話——程淵有次與同事們聊天,稱呼施明磊為「我老闆」。
「自由」
在被捕半年前,程淵跟施明磊商量過移民的事。他那時沒有明確感知到風險臨近,還是樂觀,一如往常。移民主要是為了女兒和施明磊,她當時被產後抑鬱和工作壓力雙重夾擊。程淵覺得,如果她換個環境,能更開心點。施明磊卻沒想好。她在跨境電商行業幹了十來年,有朋友想拉着她一塊創業,深圳依舊生機勃勃,四處都是機會,她有些捨不得。
「捨不得」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工作曾經意味着自由。
1986年,施明磊出生在河南,在她眼中,那是一片仍被宗族籠罩的土地。2003年參加完高考,施明磊想去沿海,父母卻不放心,最後她在鄭州上了大學,學的是電子商務。2007年大學畢業,父親堅持讓她考公務員,走條穩妥的路。她拗不過,國安部門招信息管理相關的崗位,她去報考了,沒考上。後來想起這件事,有朋友跟她開玩笑,要是考上了,那她也還能跟程淵認識,只不過她會成為「抓他的人」。
施明磊在鄭州工作了三年,2010年,她加入了一家做海外電商的創業公司,從鄭州搬去了長沙。
那時每個日子都是嶄新的。世界剛從2008年金融危機裏恢復過來,藉助貿易通航和互聯網,全球化的觸角鑽入世界各個角落。如今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在那時才剛剛起步。那一年全中國有4.57億網民 。2009年底微博上線,一年之內,就有一億人使用。網絡購物在2010年異軍突起,用戶增長率達到48.4%。帶着對新事物的汲汲好奇,施明磊走入了中國互聯網的黃金時代。
她享受工作。一張桌子,一台電腦,在長沙的一棟寫字樓裏,她看到了全世界。公司的商品銷往全球,不同地區的消費者習慣不一樣:美國消費者動手能力很強,自己經常搞出花樣,還會評測商品;德國消費者嚴謹到讓人覺得「有點吹毛求疵」;日本消費者提問十分精細,美國市場的客服一天可以回兩百多封消費者郵件,日本市場的客服一天只能回三十多封。「對我來講,這是不斷了解中國以外世界的過程。」她說。
2012年,公司成立了深圳辦公室,核心管理層全部在深圳。長沙的生活逐漸變得安逸,施明磊的好奇心又開始躁動不安。她跟程淵商量了一下,舉家搬遷到深圳。但她那時還沒預料到,曾經予她自由的工作,將會成為巨大束縛,捆綁她的生活和精神。
中國社會在悄然發生變化,律師、記者和NGO從業者是入秋的蟬,最早感知到突如其來的寒意。2015年婦女節前夕,五位女權行動者計劃舉行反對公交車性騷擾維權活動,被警方以「尋釁滋事」罪逮捕,並拘留了37天。同年7月,中國當局在二十多個省抓捕了兩百多名律師及維權人士,至少八人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定罪判刑。這場被稱為「709事件」的大抓捕震驚了全世界。12月,在勞資矛盾逐漸尖銳的廣東,至少三名勞工維權領導者被逮捕。
寒意其實已經開始入侵社會各層肌理,只是當時身處其中的人,雖嗅到端倪,卻難見全貌。施明磊回憶那幾年,只覺得焦慮和痛苦。曾經信奉谷歌文化的公司,開始學起了華為,口號變成了「勝則彈冠相慶,敗則拼死相救」,「板凳坐得十年冷」。這讓施明磊很不適應,「以前是谷歌文化,講究個人自由,華為更多講集體主義。無論是對一個政權還是一個公司,從管理角度來講,集體主義保證效率,但一定程度上是犧牲個體的。」
深圳似乎只有兩個關鍵詞:更快點,奮鬥至死。施明磊曾感受到的開放和多元開始消逝,人們都在追逐同一種生活模式。在深圳的同事們大多有兩套房,揹着房貸五百萬,孩子要上好學校,要搶學區房,收入在漲,物價也在漲。哪怕在公司裏升職了五六次,收入變得很高,施明磊卻沒了幸福感。她長期一週要工作五六十個小時,生活被擠壓到沒有空間,但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不舒服,因為「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對的,你不適應是因為你弱,是你出了問題。」
2018年9月,她從公司辭職,想要歇一歇。焦慮卻依舊如影隨形。到了2019年5月,她坐不住了,還是想做點事情。於是她開始給一家公司做顧問,策劃他們的出海業務,也跟着一些朋友看創業項目,還申請了中歐商學院的EMBA。她本該在2019年9月入學。
廢墟
2019年7月22日後,施明磊被驅除出了日常生活。
國安沒收了她的手機,給了一支只能打電話的老人機。 銀行卡被沒收了,財產被凍結將近半年,不能網絡支付,買瓶水也只能用現金。車鑰匙也被沒收了,每天她只能坐三站公交,轉坐二十多站的地鐵,把孩子送去學校,再坐車去上班,一次通勤時間長達一個半小時。一年後,女兒的學校被迫關閉,沒學可上了,施明磊只能自己在家裏教她。
剛開始那半年,施明磊總夢見自己站在懸崖邊,掉了下去,她努力扒着崖壁爬上去,又掉下去。
聲音會輕易勾起恐懼。施明磊不能聽見門鈴聲和來電鈴聲。她拔了家裏門鈴的線,從來不接陌生電話。有一次,她連着幾天都能聽見臥室外牆有「咚咚」的敲擊聲,她和女兒都不敢睡覺,隔一會就會從床上坐起來,神經緊繃。直到她親眼看到工人是在做牆體檢查,才放下心來。
在監視居住半年滿了之後,她開始頻繁對外發聲,接受採訪。2020年夏天,她去北京見各個國家的外交官。有個朋友提醒她要注意反跟蹤。於是那天,施明磊「來回倒騰」着坐地鐵,不斷下車上車,看有沒有人跟蹤。她後來想,地鐵裏到處都是攝像頭,要找到她其實很容易,但她那段時間高度緊張,「長期處於被審查,騷擾,攻擊的狀態中,人的判斷也會失真。」
2020年9月,施明磊供職的公司辦了一次十週年慶典,她正在跟同事們做遊戲,國安的電話來了,要求立刻見到她。她想換個時間,他們嫌她的要求多,「是我們要找你,不是你找我們,你要搞清楚了。」那一瞬間,她整個人縮進了高度緊張狀態裏,外界的輕鬆快樂與她無關。慶典的下半場,她都心不在焉。
那天她無法忍受了,決定要給國安人員設立界限。她告知他們,如果他們不出示證件,她一句話也不會說。他們僵持了半個小時,後來,有一個人終於把證件亮給她看,她卻懵住了。她從沒有想過,國家工作人員的證件上沒有名字,沒有工號,只有一張照片。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群沒有任何身份的人,而他們掌握着不受制約的巨大權力。
她也感受到巨大的寒意。自從她公布程淵被抓的事後,有些朋友跟她斷了聯繫,有些詢問發生了什麼,之後就保持了沉默,也有人真的來關心,卻是雪上加霜。施明磊有個關係很好的閨蜜,在程淵出事後,試圖幫施明磊分析,國家是不會錯的,「既然抓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他做了什麼。」施明磊很憤怒,兩人不歡而散。「如果只是死亡,你不會那麼痛苦,但問題是你沒死,但社會關係大部分都是反對你的,你被包圍,被夾擊,那種狀態下是沒有辦法正常生活的。」她說。
她也主動與朋友們保持距離,擔心自己帶去麻煩。有一次,她帶女兒去廣州玩。順便看望了一個生二胎的朋友。但她們走之後沒多久,十幾個人就找上了門,把朋友帶走,審訊了四個小時。施明磊知道這件事後,特別愧疚,覺得朋友是受自己牽連了。後來為了朋友們的安全,她選擇自我孤立,儘量不聯繫了,「這也是一種極權統治的暴力形式,讓每個人都處在孤立的狀態。」她說。
妻子
2020年3月,程淵等三人被迫集體「解聘」了律師,本就希望渺茫的司法救濟落進了黑箱。沒有律師,三個身陷囹圄的人能依靠的只剩下了家屬。一個月後,施明磊從公司辭職。
十多年的職場歷練出的雷厲風行和幹練強勢,全被施明磊用在了「長沙公益仨」案子上。幾乎每個月,施明磊和其他家屬都要去趟長沙。國安局、看守所、檢察院、法院,一切相關機構,全都打卡一個遍。每次去長沙,她都衝在前頭。法院不讓她進去,她就舉着手機,一邊錄像一邊與法院的人吵;家屬們去看守所給三個人送東西,所長不許他們送,她據理力爭,質問所長。一次,她們偶遇官派律師們的車,施明磊拿着車牌號,沒過幾天就找到了那幾個人的事務所。
施明磊形容那段日子是「四面受敵」。她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我是抗爭者的家屬。」但這個角色把其他角色壓到沒有空間,她覺得自己被圍困了,四周沒有任何出口。
陸妙卿能理解施明磊:「她被迫踏入了維權道路,又不想只做活在丈夫背後的女人,因為她本身就不是。她有自己的成功事業,有自己的生活和交際圈,有自己的思想,但最後變成一個男人的妻子形象。這不僅僅是來自公權力壓迫的挑戰,甚至是來自維權圈固有的思維。這也是一種壓迫,一種限制。」
到了2020年10月,施明磊感知到自己在崩潰邊緣了。她質疑自己能否照顧好女兒,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神經高度緊張,可這種窒息的母愛,讓母女倆關係越來越差。
她需要一個心理諮詢師,但身邊有些朋友很反對。起先他們擔心有安全問題,信不過諮詢師;後來,她的反擊激烈,每一次去長沙都如同一個強悍的鬥士,朋友們又覺得她強大且勇敢,根本不需要心理諮詢師。但施明磊清楚,自己的生活已經絞成了一團亂麻。她決定無視這些聲音,「這是我的需要,我不要管其他人怎麼想。」
後來她決定帶着女兒離開中國時,這種矛盾再次出現。
2021年2月6日,女權行動者李翹楚被山東警方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押。此前,她把男友許志永遭酷刑逼供的事情公開了。李翹楚的突然被抓,對施明磊震撼很大。「翹楚做了什麼?就是寫了一封控告信,就被抓。」她說,「我當時很絕望,這個極權政府沒有任何底線可言。我在想,要是我也進去了,我女兒怎麼辦?」
這個決定痛苦又殘忍。她曾經跟朋友們說過想要離開中國的想法,有些人堅決反對,反問她,如果是你在坐牢,另一半拋棄你離開,你不會失望嗎?施明磊心裏糾結,但還是下了決定,為了女兒,必須要走。
後來即便她們已經到了美國,還是有人指責她,說她不該走。施明磊解讀這種矛盾,根源在於社會運動的社群裏看不到個體。人們對於維權家屬抱有一種極端的期待,「鼓勵個體為了維權犧牲一切,只有拋頭顱灑熱血是被鼓勵和接受的。」
然而對個體而言,痛苦不是一個詞語,而是生活。家人坐牢是痛苦,被社會關係孤立是痛苦,孩子生活在恐懼中是痛苦,生計壓力和身心健康同樣是痛苦,但「個體的需要完全被忽視了。」
「作為一個母親,我的首要任務是讓我的孩子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施明磊說,「每次看到我女兒自由自在玩耍,見到警察再也不畏懼的時候,我知道我做了正確的決定。」
臨走前一天,施明磊才開始收拾行李,收拾一會,就躺在床上哭一陣。每一件物品都承載着記憶,關於程淵的,關於朋友的。哭到沒力氣,她就乾脆躺在床上,東西就堆在一旁。直到出發那天,她才收拾完。
母女倆是除夕夜啓程的。那天,施明磊帶着女兒跟教會的弟兄姊妹吃年夜飯。那是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有一對夫妻做了武昌魚,一個弟兄做了湖南菜,還有一個姊妹準備了火鍋原料和菜,施明磊卻吃得味同嚼蠟。吃完年夜飯,大概晚上九點多,她和女兒回到家,帶着兩個箱子,背了一個包,關上了家的大門。
施明磊沒特意帶走程淵的東西。他喜歡收納,以前為了出差,買過行李箱裏的收納盒,她只帶走了這個。女兒以為她們只是去廣州看冰雪世界,就沒帶上最愛的貓咪玩具,爸爸買的卡蜜兒長頸鹿手偶,也被留在了家裏。
她們在第三國等待了兩個月,2021年4月9日抵達美國。
異鄉
到達新土地的那一刻,並非只有光明和溫暖。「自由很真實,但同時homeless(無家可歸)的感覺也非常強烈。」施明磊說,「有段時間我很痛苦,我不斷接受採訪,在談及中國的時候,他們會有一個自然的期待,你談到的所有東西都是陰暗的,惡的,但人的情感其實是非常真實而複雜的。」
母女倆剛到美國時,在好友琳達家住過幾個月。琳達見證了施明磊的痛苦,她說施明磊總是睡不好,「當她剛來美國的時候,她有很多焦慮,悲痛和失去感。畢竟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她女兒的一生,她全家的一生。」
痛苦以夢的面目重新找上門來。施明磊夢見在家裏收拾東西,家裏人說,這些東西都可以扔掉。他們扔掉,她就再撿回來,一個勁兒地跟家人叮囑,這不能扔,那也不能扔。她頻繁夢見以前的同事和朋友們,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在公司幹活,一起去鳳凰或香格里拉,一起玩桌遊,一起開會討論問題。開的玩笑,說話的聲音,環境的細節,記憶突然都冒了出來,鮮活得恍如昨日。
那半年她總是哭,因為想念她的朋友們,「我後來理解離散港人的痛苦。你有一個家,把它稱為家,是因為你有家人,有朋友在這裏。而今天你離開,你跟他們的連接會面臨很大障礙。再想跟朋友喝個咖啡奶茶,這樣的機會不再有了。這種離散的痛苦是很大的。」
有人不理解施明磊的悲傷,問她,在程淵出事後,這些朋友管你了嗎?施明磊卻覺得,至少他們之間的情感是真實的。在國家暴力來臨之前,它是真實的;即便暴力來臨後,表面看來所有人噤若寒蟬,但也有人冒着風險對她表達關心。
她說起一個朋友,有次看到了她抗爭的視頻,視頻裏的她聲音很大,充滿憤怒,女兒就站在旁邊。他擔心孩子受驚了,有天夜裏12點多給她打電話,勸她不要硬碰硬,怕有安全問題。施明磊還是很憤怒,跟他辯論。講到最後,他說,我跟太太商量了一下,你最後託無可託的時候,我們可以幫你養小孩。
還有一次,一個朋友在街上與她相遇,她那時受到心理創傷的折磨,想不起朋友的名字。朋友跟她說,自己一直在關注她,去網上搜了「長沙公益仨」的新聞,心裏很支持她和其他家屬,自己也願意幫忙,哪怕要進派出所也願意。「他們都在自己覺得可以承受的風險範圍內,做了自己的表達。」施明磊說。
對很多流亡海外的人而言,正常生活不會自然到來,哪怕不再有人身安全的顧慮。「政治犯家屬到了國外,很少有人能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說的正常人生活是當地人的生活,沒有恐懼的生活。」楊佔青說,「比如當地人發Facebook,喜歡發家庭照片,曬一塊出去玩,我們都是遮遮掩掩的,小孩的臉蓋住,號碼蓋住,地址也要蓋住。」
施明磊也是如此。琳達說,她剛到美國的時候,不願告訴陌生人她的名字,也不願分享他們的故事,生怕會遭到攻擊;在華裔居多的場合裏,尤其如此。「很長時間裏,她都不願跟華裔社群有任何來往,因為想避開任何政治討論。她後來慢慢找到了能信任的人,才好了一些。」琳達回憶說。
今年,施明磊曾經加入了一個當地教會,成員基本是華人,互相聯繫用的是微信。有次,一個成員微信被禁了,他們便商量使用其它聊天軟件。他們提了幾個軟件,施明磊都覺得不安全。有個姊妹覺得太麻煩,說,「只有反政府的人才會被監控。」這句話引爆了施明磊的情緒。她很生氣,甚至約了牧師,專門問他,他們是不是中共統戰的教會?小組的人全在美國,為什麼還在用微信群?她跟牧師聊了兩個小時,還是覺得憤怒和失望。後來她把這件事分享給了心理諮詢師,諮詢師讓她跳出來,重新思考自己的反應。施明磊這才覺察到,這種情緒並不是正常情感的表達,一旦她感知到一丁點不安全,「警惕值就爆表了。」
重新建立對陌生人的信任是困難的。施明磊解釋說,他們長期處於不安全的環境裏,所以潛意識裏總不會覺得安全,「與任何人說話可能被竊聽,視頻通話可能被錄像。就算跟(國內)教會兄弟姐妹,我都沒有百分百講出自我感受。我會非常自我保護。」
日常
創傷的恢復需要時間和練習,照顧女兒讓施明磊從絕望中得以抽離,因為孩子的需求總是細小而具體的。
女兒想念熟悉的玩具。她帶出來的玩具裏有一隻金毛狗,是奶奶給她買的,也是她最愛的,但出國路上,她弄丟了那隻狗,哭了很久。施明磊就帶她去宜家,找到了同款。她想念爸爸買的長頸鹿卡蜜兒繪本,施明磊就在網上找。為了讓女兒在陌生環境裏有熟悉感,施明磊去宜家買了小桌子,小椅子,跟深圳家裏一樣。
她們花了一個月安頓下來,五月底去給女兒報名幼兒園,那時不是報名的時間。郵件電話聯繫幾家未果後,施明磊和朋友就帶着女兒上門去問,正好有一家幼兒園的老師帶着孩子出門去公園玩。她們見到了校長,施明磊對校長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校長聽哭了,為她們一家祈禱,並告訴她,孩子明天就可以來上學。施明磊本來擔心女兒不懂英文,找不到朋友,但孩子觀察了一個星期,就開始跟小朋友一塊玩了。施明磊覺得,女兒已經紮根在這裏了。
她們離開深圳的時候,聖誕節已經過了,但家裏聖誕樹還在。2021年的聖誕,房東給了她們一株聖誕樹,施明磊買了裝飾套裝,有很多鈴鐺和綵帶,女兒一個一個掛上去。「這就像是一個重新建造的過程,在這其中還挺得安慰的。」施明磊說。
孩子能給人帶來希望,看到她一點一滴的變化,即便現實仍舊很糟糕,卻能讓人覺得生活是可以改變的。施明磊感謝女兒帶來的安定感,「你要照顧小孩,這是一種抽離,不會二十四小時每時每刻都想着這些事。中國維權人士裏,男性某種程度上創傷恢復是更難的,因為他們可能不承擔家務,也不做這些日常的事。」她說。
2022年3月底,施明磊申請到了工作許可。她想要重新拾起被斬斷的職業生涯。電商行業工作壓力大,就算是美國公司,員工也有可能要工作到晚上九點。因為需要更多的時間靈活度,她乾脆自己做,加入了一個創業團隊。
她不能不工作。除了要負擔家庭支出外,還因為工作是她建立自我認同的重要來源,「程淵的妻子只是標簽的其中一個,但我不應該生活全部圍着他。我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成就感。」
重新回到電商行業裏,她又開始與原來同行有了一些交流,工作內容也似曾相識。這種親切的熟悉感包圍了她,讓她有了更多的安全感,讓她覺得「這是真實的自己」,「腳踏實地在生活」。
當日常慢慢重新搭建起來,施明磊回頭去看那些曾經讓她痛苦的事,態度變得柔軟了。
施明磊想起了那位曾經斷言程淵「一定做了什麼」的閨蜜。她和女兒遠赴美國,閨蜜給她發微信,罵她「不愛國」,「被人利用了」,還叮囑她「不要講中國壞話」。但後來有位做理財的同學,想要拿「國安」做藉口,不歸還施明磊以前的理財款。所有人都不吭聲,只有那位閨蜜站出來打抱不平。
情感如此複雜,人無法用一個標簽定義,施明磊也釋然了。她曾經不敢跟以前的朋友聯繫,害怕這些關係只會繼續帶來痛苦。諮詢師問了她幾個問題:「當你的朋友在罵你時,他們真的覺得你是個壞人嗎?還是只是因為不了解真相?」施明磊覺得不是。當她和老朋友再次聯繫時,有人給了隱晦的回答,希望過幾年「能一起去歐洲旅行」。
她引用了《聖經》裏的一句話,「愛能遮掩一切過錯」。以往感受到的對立撕裂逐漸淡化,她開始感受到正向情感,「極權可以把你囚禁,把你消失,但你跟一個人的關係已經成了他/她的一部分,同樣他/她也有一部分在你體內,你們的連接和過往是不會被極權打掉的。」
她決定用一種更自由的姿態去抗爭。不必因為壓力做過度反應,不必把自己變成一個孤島,心裏可以有愛,生命可以有不同形態。「僵化的姿態讓人沒法活出一點自由,當心裏的自由非常大的時候,你去做事,承受能力也強。如果心裏的自由很弱,發出的呼籲也是沒有什麼力量的,更多可能是應激反應。」
「長沙公益仨」一案中,如今兩人已經獲釋,程淵卻還有兩年的刑期。2022年7月,程淵在獄中打來第二通電話。姐姐轉述給施明磊,程淵說自己知道她帶着女兒去了美國,心裏一塊石頭一下落了地,他再也不用擔心她和孩子的安危了。那一瞬間,施明磊覺得,夫妻之間的連接又回來了。哪怕隔着大洋,隔着厚重的鐵窗和牆,她得到了來自丈夫的支持。但自這通電話到今天,程淵再次沒了消息。
10月24日,施明磊飛往紐約,參加聯合國舉辦的為期三天的會議,為程淵發聲,繼續爭取家屬探視權。同一時間,亞馬遜Unboxed大會也在紐約舉辦,這場活動聚集了電商行業的廣告商和企業家們。施明磊分身乏術,覺得有點可惜,最後她決定把時間拆開,會上做維權家屬,發聲抗爭;會後做職業女性,約同行吃飯聊天。
在施明磊出發前,10月22日,中共二十大在北京閉幕,會上公布了新一屆政治局常委名單,中國觀察家們解讀,這份名單意味着溫和派全部退出領導層。消息讓全球震動。個人命運被時代裹挾,施明磊一直在祈禱,不僅為丈夫程淵,也為中國,「禱告改變,禱告這場災難變成神對中國的祝福。」
(應採訪者要求,琳達為化名)
謝謝端記錄我們的生活,也感謝記者Yolanda的專業,傳說我們的經歷。這篇文章是她先後採訪了我近十次,聊了近100個小時而寫成的。
這裡,我想同大家分享該文撰寫背後的故事:
我不擅長寫作,與我先生程淵同案的吳葛健雄的父親吴有水律師卻文采斐然,我鼓勵他寫出來,於是有了「被偷走的辯護權 」一書。那本書裡記錄了我們在中國追尋法治但律師辯護權被偷走,長沙公益仨被秘密審判而我們在外面的家屬被監視居住,被反覆威脅,刻舟求劍(艱難維權)的全過程。
但被剝奪的何止是我們作為人類應該享有的法治和人權,還有我們正常的社會關係,我們的悲歡喜樂。
為了對抗言論審查和秘密警察監視,我們開始隱藏自己的內心,將自己主動變成一座孤島。這是這麼多年來中國社會極度原子化的主要原因,也正是造成我的PTSD的關鍵所在。
因此,創傷醫治,重建日常,成為我和記者一拍即合的主題。而Yolanda的女性視角,更是激發我看到自己作為女性所擁有的力量。
也因著這篇文章,我有了與離散的人更深地聯結的感覺,也生出更多的盼望。再次謝謝Yolanda和端傳媒!
很動人的報導!訴說維權者妻子的困境,也體現獨立女性的堅強!感謝端
这篇写得太好了
读完对大无边界的极权国家机器更加恐惧
看到热泪盈眶
谢谢端的报道
感谢端 看哭了,希望生活在海外的维权人士及他们的家属可以在自由的土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
她從沒有想過,國家工作人員的證件上沒有名字,沒有工號,只有一張照片。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群沒有任何身份的人,而他們掌握着不受制約的巨大權力。
—— 讀到這裡,我也頓時感受到極權陰影下的巨大壓力。
每次看過中國維權人士的遭遇,我都難以抑制對為虎作倀者的痛恨,哪怕他們是沈默的大多數。但正是因為他們的沈默甚至是愚蠢的詆譭,令為眾人抱薪者凍斃於風雪中。
對於中共來說,維權人士或其家屬流亡外國,他們的影響力就減弱了。因為中共害怕異見者成為烈士般的象徵人物,例如(Tank Man)王維林、(我沒有敵人)劉曉波或即將入獄的(香港富豪)黎智英。
第一次看到异见人士家属作为一个独立、有自己职业追求的个体提供视角,而不是困于那个overshadowing的“异见人士家属”标签. Well done.
謝謝端
謝謝你們記錄明磊的故事。
順便,有幾處錯別字請修正。
1. 幹練短發,應為「短髮」。
2. 樓道里,應為「樓道裡」。
3. 不準,應為「不准」。
已訂正,多謝指出!
“2021年7月,在「709律師大抓捕」七週年的紀念活動上”
709律师大抓捕发生在2015年7月,此处应该是2022年7月。
有錯字。不是「不準」,應為「不准」。
不管怎样,生活总归要继续
尊敬
在地铁上看哭了,真的是充满生命里向阳生长的女性。
「你要照顧小孩,這是一種抽離,不會二十四小時每時每刻都想着這些事。中國維權人士裏,男性某種程度上創傷恢復是更難的,因為他們可能不承擔家務,也不做這些日常的事。」 作为女性看到这段话觉得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