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紙穿透中國大學高牆:站出來,看到了集體行動的可能

「大家不是因為都支持什麼而走出來,而是反對什麼聚在一起。至於要改變成什麼樣子,更是千差萬別。」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編者按】封控抗議潮爭取回了最基本的「自由」。11月30日起,廣州、重慶、北京陸續宣布放寬封控措施:解封臨時管控區,取消社會面核酸檢測,公交、公共場所不再查驗核酸證明,醫療機構不得拒診無核酸患者,購買感冒發燒藥品也不再受限;而抗議的起點烏魯木齊也正逐漸恢復正常生活秩序。

此時解封的城市,均為入冬後中國大陸疫情最嚴重的地區。它們的解封預示着中國大陸防疫政策的清晰轉調。另據《南華早報》報道,習近平在與歐洲理事會主席會談時表示,抗議封控措施的主流是學生,他們在三年抗疫後感到“沮喪”。習近平還暗示,將進一步放寬防疫措施,並稱Omicron致病性降低,但仍擔心老年群體的疫苗接種率。

一張白紙引燃了中國大學對封控政策的示威潮。

11月26日下午,天色些許陰沉。南京傳媒學院鐘樓前,身穿黑色衣帽的學生正默站,手持一張A4白紙,舉在胸前,注視前方,獨自悼念烏魯木齊火災逝者。一名配戴眼鏡的男子徑直朝他走去,拿走白紙,轉身離開。不遠處的同學向他喊道,「白紙有什麼攻擊力啊。」失去白紙後,他面不改色,雙手懸在空中。

後來,白紙重新出現在他手中,身旁聚集了更多白紙。數位同學加入靜默示威,同學們手舉白紙直至黑夜降臨。他們從空地上轉移至鐘樓台階上,層層人群在台階下圍成半個弧形。現場布滿手機燈光。光點環繞着白紙,他們大喊,「人民萬歲,逝者安息。」

就在兩天前,11月24日晚,在封城逾百日的烏魯木齊,一棟居民樓高層燃燒熊熊大火,最終十人離世。疑因長時間封控,小區內路障和私家車堵塞道路,消防車難以及時救火。25日深夜,烏魯木齊政府在火災事故發布會上,稱火災發生原因之一是「居民自防自救能力弱」。

這一年,因防疫政策引發次生災害層出不窮,社會情緒逼近沸騰臨界點。

烏魯木齊大火被澆滅,但中國民衆對防疫政策的怒火終於井噴。25日夜晚,烏魯木齊民衆走出家門,上街抗議。26日當天,北京多個小區的居民亦挺身抗議封小區,夜晚至27日凌晨,上海市民在烏魯木齊中路悼念和抗議,後被警方清場,數人被帶走。封控抗議潮在全國迅速蔓延,中國高校成為主要戰場。根據端傳媒核實和統計,截至12月2日下午,至少162所大學有學生發聲。

大學生為何走出來?集體連結如何形成?他們的訴求能否得到回應?抗議退潮,他們的命運會去向何方?

第一把火

11月25日,一篇諷刺烏魯木齊官方通報的微信文章《路是通的,他們不跑》在小北朋友圈刷屏。原文很快被刪除,其他帳號接力轉載,都難遭刪帖命運。這天,涉及烏魯木齊火災的其他文章、視頻,無一不在短時間內被消失。

小北是南京傳媒學院(下稱南傳)的學生。這天,他明顯感覺到,身邊的同學都被烏魯木齊火災激怒了。

26日中午小北看到,同學製作了抗議紙板,寫着「我摔斷了腿,醫生連忙跑來縫我的嘴」「奠 中國電影」「在口口,是我們電影人的福地」「這十年是我們口口電影的好時代」(注:口口指中國)⋯⋯標語擺在校內不同地方,有的貼在樹上。但很快被保安清除。

「這些東西製作出來, 還沒有(被保安)沒收來得快。所以乾脆就不寫字了,就舉着白紙了。」小北總結。

晚上六時,他來到鐘樓靜默示威的現場,圍觀人數已有上百。不到一個小時,鐘樓前人潮涌動。

一位新疆籍同學走進人群,站上台階,高喊:「我來自新疆,今天我站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勇敢,是因為台上的女生給我足夠的勇氣……我在這裏,我代表我自己,我代表家鄉發聲,我為火災裏面逝者的家人發聲,也為全國同胞們發聲。」他的身後是一片白紙,面前響起掌聲。有同學喃喃,我要聽哭了。

學生的行動讓校方緊張。學生會幹部接到封路任務,在現場維持秩序,不再讓人進入。老師和校長陸續趕來現場,以教育的姿態面對學生。「你們根本就不理解國家的很多⋯⋯」學生當即嗆回這名女老師:「你太理解了,你是貴州車上那27個人嗎?」校長那句「總有一天,要為你們今天所做的付出代價」,當場被學生怒懟:「你也要付出代價!國家也要付出代價!」

這段對話發生時,小北正努力從外圍往核心區域裏擠。

小北從同學那得知,有現場圍觀的學生被校方叫去了解情況,不過暫時沒事,只是和警方談話,寫情況說明,且正在等公安領導到校。

鐘樓台階下,執行校長曹國勝表示:「大家只要現在離開,今天的事情就等於沒有發生。所有人的責任都不會追究。」同時還承諾,若學生要反映情況,就去行政樓的辦公室裏坐下聊。

那天晚上一則來自南傳學生的帖子也頗受關注,內容稱校方一直在保護學生,關燈為了防止學生被警方拍到,還拒絕警察進入校內。然而,小北在人群裏發現了便衣警察,「他們上半身有明顯的負重痕跡,看人、看東西的習慣、動作,也有很強的被訓練過的痕跡。」

抗議現場,在學生的質詢和反對、校方的規勸和威脅中一度僵持不下。

八時,小北已躋身人群中心。有同學面對面質問校領導,被帶走的學生是什麼情況、被誰帶走、談什麼、幾點回來。校領導一問三不知。該同學又問,學校外面的警車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案依舊是「不知道」。約九時,經過校方的承諾和安撫,小北看着同學們慢慢散去。

2022年11月26日晚上,大批南京傳媒學院學生在校園鐘樓前聚集,手舉白紙、打開手機閃光燈集會,紀念在新疆烏魯木齊大火中遇難的民眾。
2022年11月26日晚上,大批南京傳媒學院學生在校園鐘樓前聚集,手舉白紙、打開手機閃光燈集會,紀念在新疆烏魯木齊大火中遇難的民眾。

散場後,有同學去了行政樓附近,等待被叫去談話的學生出來。現場有校領導,也有便衣。小北聽說,現場同學不被允許進入。直至十二時,被談話的同學才全部出來。

南京傳媒學院悼念示威之際,全國多所大學也出現抗議海報和標語。同一天,西北政法大學一名同學在排隊核酸時背後掛着標語:「大巴車翻車的是我,生病拒診的是我,崩潰跳樓的是我,火災被困的是我。如果這些不是我,那麼接下來就是我。」中央美術學院的核酸亭被塗鴉:「把青春還給我!」北京電影學院一樓梯扶手上綁滿染紅的口罩,牆上貼着「不要溫柔走進這良夜」「我不是啞巴」等標語。

接力與阻力

抗議的火炬也傳到了中國兩所頂尖大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

25日深夜,北大學生廖菡的朋友連續看了幾遍火災視頻,淚流不止。朋友陷入政治性抑鬱已久。廖菡和朋友到未名湖散步談天,看着自己校園沒有抗議聲浪,他們感到失落,「我們兩個還說,北大現在這麼寂靜。」朋友想做些什麼,例如在校內貼宣傳品,被廖菡攔下,「我叫他不要做,你做這個事情,不會有結果。」

不料,24小時後,塗鴉標語出現在北大校園。那是26日深夜,北大食堂階梯外牆出現紅字塗鴉:「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核酸要吃飯,務實不是躺平,睜眼看看世界,動態清零終是謊言,早日轉向還有緩衝。」

但很快,校內保安用厚大衣蓋住了塗鴉。有人將現場相片上傳至校內匿名論壇樹洞,很快被刪帖。儘管如此,塗鴉的消息在社交平台已經迅猛流傳。

廖菡在接近凌晨兩點時看到塗鴉,她沒多想,馬上拉着室友出門。「那個晚上顯然已經坐不住了,不出去的話可能會後悔。」抵達現場時,已有逾百名同學聚集。

北大學生莊子然更早抵達現場。她原本擔心不會有很多人,看到現場聚集了數十位同學後,感到振奮和欣慰。莊子然目睹工作人員噴漆覆蓋標語。疑有校方工作人員錄像。

負責學生工作的人很快也來到現場,「一開始他們裝傻,說不知道塗鴉寫了什麼。」廖菡說,現場同學和學工對話,解釋塗鴉內容,零星幾位同學也唱起國際歌。

陸續有更多學工趕到,嘗試阻止抗議行動。根據莊子然的觀察,當前排學生與校領導對話時,學工就在外圍勸退學生。最後,幾乎各個院系的學工都在,現場至少有30人。學工多由老師、行政人員或學生擔任,平時負責收集信息、宣傳和「說服」工作,像是校園內的基層工作人員。

抗議的情緒也正在清華大學中醞釀。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27日上午11時半,一位女生站在清華大學紫荊園餐廳門口的台階上,舉起白紙。起初沒什麼人注意她,大家如常進出食堂,從她身邊經過。慢慢地,有幾個人停下腳步,打開手機相機為她拍照。

約11時40分,阿齊在朋友圈看到女生舉白紙的相片。他知道這需要勇氣。

一名配戴綠色N95口罩的老師趕來,以「阻塞通道」「影響他人就餐」為由請她離開。女生堅持站在原地,又請對方具體陳述她如何影響交通。眼看勸不動,老師回到台階下,繼續盯着她。

有同學走近,告訴女生「你很勇敢」「加油」,有同學送給她糖果和明信片。女生唱起歌,「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en?」

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女生的行動。有人走向前,取走白紙。她取出備用白紙,被第二個、第三個人拿走。直至最後一張。奪走白紙的人,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圍觀者懷疑,他們可能是學工。

半小時後,幾名同學加入了台階上女生的行動。聚集人群越來越多,現場自動分隔成三個區域:台階上的抗議者,台階下的抗議者,以及中間一塊空地。

阿齊帶着剛買的白紙抵達食堂時,現場圍觀者已經有三四百人了。阿齊觀察了一會兒,台階上抗議的同學已有十幾個人,最終他也站了上去。

清華的抗議學生還遇到不少阻擾。

有一名男生突然來到台階上,背對圍觀同學,面對這排靜默示威的女生,將頭擋在了她們臉上,雙方靠得很近。男生也舉起了白紙,試圖擋住抗議者,稱自己也有表達的權力。曉筠是台階上的同學之一。她覺得這個畫面很好玩,從現場相片的效果來看,阻擋的男生像在支持她們。

有人在台下大喊「保研」,在視頻片段剛傳出時,不少人以為他們在嘲諷站在台上的女生。但阿齊解釋稱,「保研」是嘲諷阻止抗議的人向學校表忠心的行為。

有阻擾者試圖通過言詞激怒抗議者:你們想要訴求,就把訴求寫紙上啊,什麼都不寫,搞什麼行為藝術。曉筠身旁的同學起初有些憤怒,據理力爭,但曉筠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她還注意到,有男生試圖與女生發生衝突時,假摔在地,被台下圍觀同學錄下過程。

一名黑衣男生走上台階,用馬克筆在一名女同學的白紙上寫字。有同學看到他寫了「雪糕2元」。該男子又試圖在另一名女同學臉上塗畫,被人攔下。台下同學發現有人惡意破壞,想將他趕走。男生大喊:「你們都是小丑。」圍觀者回應:「你才是小丑。」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談判

一開始,北大同學因塗鴉聚集。他們希望,校方可以不去追查和問責塗鴉的同學。當人數逐漸增加至兩三百人時,現場的訴求變得多元。

根據廖菡的回憶,一開始的訴求是,不要追查塗鴉是誰寫的,第二個訴求是趕緊解封,「因為封校太久了。」就在前幾天,北大核酸碼顯示結果混亂。同時,北京高校流傳要在校內建方艙。這些事情累積了同學對防疫政策不滿。

在場的學工老師嘗試與學生對話,但在廖菡看來,學工老師顯然是在拖時間,「老師說北大政策是全北京最好的,同學就噓他,『你這是比爛嗎?』」同學又高喊,「沒有自由」「這不是正常的生活」,老師則反覆向學生解釋已知曉的最新防疫政策。

樹洞也是現場的對話重點。樹洞原是北大學生自發組建的平台,供學生匿名發帖、討論時事和交流意見。過去,學生自行管理樹洞,也會管理內容和刪帖。2020年尾,北大青年研究中心(下稱「青研」)接管樹洞,24小時緊盯樹洞的發言。在青研治下,發帖時顯示仍是匿名,但在後台能看到發帖人姓名。樹洞內容本十分多元,有人問升學事宜,有人發泄情緒,也不乏討論時政和社會議題。只不過,後者總會被接管樹洞的「青研」迅速刪除。「有同學在上面發別人腳臭,發寫不完作業⋯⋯也有很多厭女言論,這些不會被刪除。」莊子然說。

北大學生感到言論受到鉗制。他們無法討論防疫政策,無論帖子是否支持清零,都不被允許存活。四通橋事件後,樹洞管控力度加大,「甚至不沾邊的也刪,權力都守不住。」廖菡說。近期烏魯木齊抗議和塗鴉消息出現在樹洞後,樹洞甚至被直接關停。這一夜的集會,在樹洞上是不被允許的存在。

現場有同學提出樹洞議題,最後校方稱,將推出樹洞刪帖的規章,但拒絕了學生要求共同表決通過草案的要求。「這就好像把你頭上的刀具象化了,也不會有什麼心理安慰。」廖菡不滿校方作法。

廖菡認為,樹洞的刪帖機制對言論表達影響深遠,「有相當一部分人,不管是出於什麼需要,想要樹洞一樣的匿名平台。匿名平台沒有了,朋友圈也沒法發,表達就被掐斷了。沒有必要表達,某一部分的思考就沒必要了。慢慢想法就變得越來越簡單。」

後來,北大校方提出進入食堂談話。起初只有一小部分學生願意進入室內。莊子然覺得,室外談判顯然更有震懾力。當談判場域轉移到室內,話題幾乎轉移到校方防疫政策、體育場建方艙、大規模感染的應急預案,以及涉及社會面轉運時的暢順溝通⋯⋯廖菡感覺,「一開始大家的訴求,蠻清晰和激烈的,但到後面訴求被削弱了。」

當同學們發現身邊出現越來越多學工後,提出了新的訴求:不對在場學生問責。更高級別的校領導對此作出承諾。有同學現場撰寫承諾書,校領導當場簽字。不過,就塗鴉者的問責,最後校方有兩種說法,其一是口頭承諾不追責,「只要警方不追責,校方就不追責」;其二,是向學生解釋紀律處分的流程,暗示追責並不容易實現。學生們並不買帳,他們要求徹底的不追查、不追責。

在莊子然看來,現場提出樹洞和防疫政策的訴求,是給雙方提供下一步台階的空間,「如果是純粹的政治訴求,面對的可能是僵持,僵持的時間長了,可能難以和平收場。」

2022年11月27日,北京大學食堂附近的牆壁出現紅色塗鴉文字,寫著示威文字。
2022年11月27日,北京大學食堂附近的牆壁出現紅色塗鴉文字,寫著示威文字。

數位參與抗議的同學均認為,校領導在現場的對話方式很講求策略。

在清華,前兩小時的抗議行動主要針對烏魯木齊火災悼念,及反對清零政策。當黨委副書記過勇到達現場後,葉星發現,輿論被引導向校內防疫政策。

「一開始有同學和過勇吵,我們不是為了這個,我們是為了死去的同胞。」「我們不是對學校有什麼不滿,我們是為社會上的人發聲。」但這樣的聲音很快被淹沒,或以潦草的方式回應,「你們這個心情很好,我們很理解。你們說要發聲,要讓很多人看到,確實在網絡傳開,你們可以散掉了。」

清華彩虹旗事件遭處分的同學也在現場,她走來問過勇,「是你處分我們插彩虹旗嗎?」過勇答「是我」,並對其他同學說,彩虹旗和現在的事情無關。其他同學回應「有關」。但話題並未繼續。

過勇當場承諾不追究現場任何同學的責任,有同學要求過勇寫下書面保證,但被過勇拒絕,並表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願。」在現場,過勇以走向人群中向學生點名的方式,來決定對話對象,這些和過勇溝通的同學,再和現場所有人反映、表態。在葉星看來,對話的主動權基本掌握在老師手中。

不過,現場被過勇點名的對象都是女生。阿齊猜測,可能是過勇覺得她們比較容易妥協,儘管由於清華男生比例高,現場圍觀的男生佔多。

阿齊說,行動後半程近三分之一的時間中,幾乎都在討論防疫政策。是否要談校內防疫政策,在同學們心中有不同答案。葉星認為,校內防疫政策值得一聊,例如一天一檢、出校就醫審批、在宿舍隔離的訴求等。阿齊卻認為,清華的封控措施在北京高校中已不算嚴格,更重要的是,防疫政策也不是清華校方可以決定。

在現場,阿齊是沉默的。他心中也有明確的訴求,不過現場無人提及。「要說訴求的話,我當然也有。政治體制改革,這種很大,也不好說出口的東西。」阿齊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當時就想着要去抗議,不會特別說什麼。」

阿齊也承認,現場並沒有核心訴求,這在全國的抗議現場也是普遍的現象,「我想,大家不是因為都支持什麼而走出來,而是反對什麼聚在一起。至於要改變成什麼樣子,更是千差萬別。」正因為此,阿齊感受到,集體訴求的不明確,會將對話主動權交出,「校方試圖通過給我們塑造一個集體訴求,使我們的行動無害化。」

最後,過勇以提出召開座談會討論校內防疫政策的方式,為對話作結。有同學提議為烏魯木齊逝者默哀,過勇同意,同時提出唱國歌。「這個提議本身就已經有散場的意味。一方面是滿足了我們的訴求,一方面讓我們快點散掉。」阿齊有如此感受。

阿齊看到,唱完國歌,有很多同學已經往外走,還有一些同學又唱了一遍國際歌。行動至此結束。

公開的支持,襲來的秋後算賬

清華同學站出來的同時,美國時間26日午夜,大洋彼岸的邵城陽通過微信朋友圈,幾乎同步看到事態進展。邵城陽是清華大學2013級校友,目前為芝加哥大學數學系博士後。畢業多年,他仍掛心在校學生。

那個深夜,邵城陽緊盯着現場相片和視頻,看到了抗議同學的勇敢。邵城陽也非常想在現場,他覺得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幫助他們。「在舉紙事件發生中,可能會有暴力機關介入,學生有可能受到不合理對待。理智上知道可能性不大,情感上不能不擔心。」邵城陽說。

在抗議行動結束前,邵城陽決定以校友身分發出聯名信,聲援挺身表態的學生。他在聯名信最開頭表達敬意,「我覺得同學很勇敢。不管最後是不是被分化,他們站出來,舉着白紙抗議,就是做着正確的事情。」

北京時間27日下午,他迅速起草好聯名信文本,徵詢熟悉法律的朋友意見後,通過騰訊文檔公開。不過,一個小時後,初版文檔就無法打開。當時已有約80位校友聯署。邵城陽再用Google文檔發放聯名信,希望創造共同書寫的氛圍,供校友聯署和提供意見。

2022年11月27日,北京大學保安用黑布遮蔽塗鴉文字。
2022年11月27日,北京大學保安用黑布遮蔽塗鴉文字。

這一次,聯名信再次遇到阻礙。

Google文檔流傳一段時間後,有人惡意搗亂,將內容刪除,塞進黃色小說內容。幾位清華校友找到邵城陽,希望幫忙維護聯名信。眾人而後將內容和數據整理編排,轉化成表格,重新公開。

聯名信寫道:「希望學工老師可以代表學校作出明確的書面承諾,不追究參與這一集會的同學們的任何責任,在後續的教學研究工作中也不可以此為由製造障礙;更要保障參與集會的同學,免受校外一切單位或機關的不合理對待,免受所謂『境外勢力煽動』的指責。」此外,聯名信還提及,校內後勤與安保工人的工作和生活受封控措施的影響等,希望學校根據二十條、以民主方式做出防疫政策的決定。

截至11月29日上午九時,落墨聯署的校友超過600人。邵城陽將聯名信通過郵件發給校方,至發稿前未獲回覆。

在邵城陽看來,年輕人的憤怒積蓄已久,「三年的時間裏面什麼都受限,尤其這一年的朝令夕改,被粗暴對待,誰都會生氣。一個是切身感受,一個是對社會情景樸素的共情。」

這幾天,痛苦和無力感也包圍舒芒,「每天什麼事都做不了。」看到聯名信,他立馬加入其中,「不知道可以為大家做些什麼,不能讓前線的人承擔風險」。舒芒是研究公民教育和政治的學者,長期關注中國抗議示威行動。

「作為多年來關心中國抗議的學者,抗議不會讓我感到驚訝,我不是外賓——中國人竟然會抗議?」讓舒芒驚訝的是聯動的抗議,「行動打破了校園邊界。從顯赫到一般的高校,從裏到外,遍地開花。」

截至12月2日,清華和北大對校方並未公開追責抗議學生,不過根據受訪者提供的信息,不只一位同學在抗議行動後被學工約談。此外,據端傳媒了解,有網警在社交平台發現學生參加抗議,告知學生戶籍所在派出所,不僅學生被派出所警告,其家人也被詢問;有其他高校同學在抗議後,翌日失去聯絡,而後突然刪除所有朋友微信。

「秋後算賬」正在發生。26日晚,南傳鐘樓前,執行校長曾承諾「不追責」,實際情況卻是背道而馳。

抗議翌日,小北發現,鐘樓前出現了保安的電動車,好幾個人盯着學生的一舉一動。南傳領導層給所有能趕到學校的教職工開了會,班主任們也被要求給各自班級的學生開會,統計學生當前所在地。

網傳南傳某大四班級27日晚的視頻會議錄屏顯示,一位老師稱:「建議各位同學不傳謠、不信謠,也請各位同學不要參與。因為這個已經上升到國家政治層面了。還是跟自己前途掛鉤吧。」「當前還是先完成自己的畢設,因為現在國外反華勢力一直在慫恿各位,尤其是青春熱血大學生,所以也請各位同學遠離這些事情。」28日晚上,小北的班主任組織了一次線上會議。他們被提醒,最近要謹言慎行,安分守己。也有其他熱心老師私下裏善意提醒了小北。

校方正私下調查同學。有同學被叫去談話時,順口問了調查結果,學校只表示正在進行中。其他班同學告訴小北,班主任和他們說,國安給了名單,名單中的同學正被盯着。「也不知道是老師嚇唬學生(有國安參與),還是怎麼着。」

小北不太信任學校行政崗位的工作人員,「沒有常識,道理也講不通。」一次偶然,小北在虛掩的門外聽到了領導談話,正商量着調查校內老師是否在背後鼓動學生,也計劃約談老師。

29日小北被幾個電話吵醒。他被朋友提醒「小心」,有部分同學的手機和電腦已被警察沒收。小北後來得知,他們簽了筆錄和保證書後,領回了設備。

「(抗議)那天警車確實沒有進來,領導也希望保下學生,但外部壓力不是學校能頂下的。」小北不知道之後會如何處理學生,「但不追責已經不可信了。」

在舒芒看來,高校抗議潮涌現後,許多人把關注放在被視為風向標的清華、北大,「但把這個事情撐起來的,是整個中國平時吸不到關注度的學校。」舒芒說,他在朋友圈分享抗議片段,有人留言「敬佩清華學子」,他心裏很清楚,「清華學子也是被鼓舞,要認可別人做出的貢獻。」目前,Twitter流傳着清華和北大的公開信。舒芒提出問題,別的學校校友寫聯名信能有這麼大關注嗎?「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學生抗議行動後,清華校方旋即舉辦座談會,以線下和線上直播方式同時召開。舒芒觀察到,有人讚許清華校方處理方式。「只要清華做了一件事,別的學校也會效仿,這怎麼可能?清華做這件事很多時候是因為它是清華,它是目光的聚焦點,有時候因此會承擔一些『優雅做事』的責任。這不僅不太可能被效仿,而且就在清華本校內也可能掩蓋秋後算賬的事實。如果到這裏為止,就停止關注抗議學生的命運,是很糟糕的事情。」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2022年11月27日中午,清華大園數百名學生加入最近的抗議潮,現場齊聲高呼「民主法治、表達自由」。

確信在場的力量

從清華食堂門口散場後,曉筠回宿舍睡了一覺。她感到狀態比前幾天好了許多,能夠做點事情給了她一些慰藉。站出來時,她沒有過擔心,覺得自己只是在做想做的事情。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無力感更痛苦,「無所謂了。只是從旁觀到親身經歷一次這片土地的荒謬而已。」

前段時間,曉筠很是煎熬,看着一件件不公正的事情發生,短期內又不會有改變,伴隨無力感的是抑鬱,烏魯木齊火災讓情緒到達臨界點。曉筠看到26日其他高校同學已有行動,「我知道他們和我擁有相似的感受,他們對這個事感到非常激憤。」

26日夜裏,曉筠沒有睡好。她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些什麼。她想提出一種可能,大家在面對不合理事情時,並不是只能默默忍受,甚至把它們合理化,而是可以做出行動。「我想用我站在那裏的事實來證明,確實有這種可能。」

曉筠以前沒有如此公開地表達過自己的政治觀點。看到其他大學的學生都在做相似的事情後,她受到很多鼓舞,開始思考站出來。「它發生了,被傳播出去,本身就是一種可能性。就像其他事鼓舞我一樣,去鼓舞更多深陷其中、感到無助的人。」

幾個月來,葉星也很少安穩地睡過覺。貴陽大巴側翻、二十大胡錦濤被帶離場、富士康工人返鄉,一直到烏魯木齊火災,憤怒層層疊疊。看到火災新聞時,她已不感到意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望。她失去食慾,失眠,大哭。這一次,葉星站上了台階,「我也覺得發聲沒有用,但我還是會站出來,不站出來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後悔當初。就像後悔18年(修憲)沒有站出來。」

2020年疫情爆發時,葉星還在讀高中。她看過關於英國工業革命的一段話:一個被壓迫的普通工人,會為建造出來的東西自豪,且不會覺得自己是被壓迫的。葉星想到了武漢建設方艙時,都在誇基建的勞工,但他們的權益並沒有得到保障,「拿偉大的功績來壓榨普通人的苦痛。」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教育體制是培養一些溫馴、聽話的人。

葉星沒有想過示威、遊行、哀悼會在中國出現。「(這些)已經離中國很遠了。」如果不是因為第一位女生勇敢地站上台階,她這次也不會主動站出來的。

中國多地出現抗議後,28日一篇題為《顏色革命勢力蔓延:多地驚現有預謀的鬧事,有境外勢力別曝光》的文章於網絡流傳。同日,中國政法委會議強調,堅決依法打擊敵對勢力滲透破壞活動、打擊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犯罪行為。

這篇文章也進入了莊子然的視線。她說自己不感到意外和擔憂,「(抗議者)被當作境外勢力是太稀疏平常的事。這是萬金油的說法。都不需要反對國家政策,涉及一些觀念性的東西,例如支持性別平權、LGBTQ也會說是境外勢力。」

莊子然希望這場抗議潮能給社會帶來一些改變,「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會是一根稻草,會有同等貢獻。」她更加確信線下在場的力量,「重點是權力關係。線上封禁會讓凝聚被打破,權力完全掌握在官方手上。在線下群衆可以獲得一定的談判權力,給到群衆更多的力量。」

也有人再次被政治抑鬱侵襲,例如廖菡的朋友。廖菡珍惜與朋友談論社會的日子,儘管談論這些話題會帶來許多痛苦,「最好的結果都是指向個人的,就是你潤掉。你不會有指向社會的結果,我要從政、改變社會,這就好像在說笑話。」談話總是不可避免地滑向消極,但廖菡覺得,能夠如此與朋友對話是種「救贖」,「至少你倆可以double check,對方沒有瘋掉,不只是有自己這樣想。我們就好像立在江裏的兩塊石頭。幾乎只有在和他討論這些事的時候,我思考的活躍度和深度可以得到保證。」

抗議行動之後,應激反應找上莊子然。她變得害怕、多疑,走幾步就回頭張望。莊子然發現,校內多了些便衣模樣的男人,穿深色服裝、配戴耳機,站在食堂門口、三角地等附近。這些地方擁有共同特點——適合組織集會。這些便衣模樣的人,平日一般在六四和閱兵等特殊日子出現。

抗議退潮後,網絡持續出現被捕、被搜查人士的經驗分享。莊子然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但也不放過這些資訊。她閱讀了許多如何面對警察、如何應對電子器材被搜查的資訊。

清華校方將座談會成果發布到微信公衆號,「感覺站在學校角度,事情圓滿解決了,應付掉了。」對阿齊而言,抗議行動打破了心理預期,也成為很多人的心理選項。「光是抗議的形式,就足以改變一些東西。會讓一些人產生勇氣和信心。」

「看到了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人,有站到一起的可能。」阿齊說。

防疫政策的改變似乎正在發生,廣州、重慶、北京等多地30日放寬了防疫措施。不過,對舒芒而言更重要的是,「長遠來看,中國人把行動的可能性展現出來。在今天這個時代,親歷者更廣,就算在這麼嚴苛的環境,也可以透過鏡頭和圖片看見。總有一些東西會被大家的記憶保存。不是個人層面的保留,而是一群人出現,把自己的訴求喊出來,體現作為公民行動和政治參與的行動,能保存下來的可能。」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小北、廖菡、莊子然、曉筠、葉星、阿齊、舒芒為化名

感謝 張兔子 對本文的幫助 ;實習記者 莫然、鄧曉雯 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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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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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國防疫政策在抗爭下被放寬,但曾經站出來人的人卻可能被清算,極權會用盡方法迫使站起來的人重新跪下去;而大部份愚民會享受成果,卻不曾為昨天的勇士站出來發聲,這也是今天奴隸社會的可悲。

  2. 感谢端的记录,把这次抗议镇压下来很容易,但是指明可能性的作用实在是太重要了!

  3. 敬佩有勇气站出来的同胞,他们的意义在于告诉很多因为恐惧比不敢发声的中国人,你们不是孤岛。

  4. @光点 为没有人站出来失落,这是一种很真实的情感。事实上,在大陆,能尾随其后已经难能可贵。你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机器,你的同伴寥寥无几。几乎可以肯定,每个站出来的人都必将承受压力。能站出来,已经是有一种“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的责任感内驱了。第一个站出来,你的人生必定完全毁掉,你却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能激起涟漪——甚至几乎肯定不能。

  5. 希望南传点燃最初火苗的学生们平安,前些日子说能给他们提供工作上的帮助的大人也应该主动去关心,去接触

  6. 另外很想為注意到清華北大能獲得的關注度遠超過其他學校的舒芒點讚。有兩點感觸:
    一、排名前面的大學真的更應該肩負社會責任。或許有人覺得是一種情勒,但說真的,論得到的教育社會資源,沒人比這些學校高。當社會有需要,理應站出來。
    (家境清貧、純靠自己的智商努力考上北京清華的絕對是少之又少
    在台灣,學生運動也常常由台大展開,或說扮演重要角色。
    二、北京清華的人,要更有反身性。懂得拆解標籤隨之而來的privilege以及責任(當然也很有壓力),多做事、出力、發聲,不搶Credit。

  7. 抱歉了,看到前面段落北大的女生因為校園沒有抗議行動而感到失落,甚至到一個人想行動的時候,另一個人還想阻止的時候,我真的同情不起來。不都是都有那第一嗎?如果你當不了第一,你要失望的不是自己的學校,是你自己!如果沒有這種反身性,別想做什麼抗議了。

  8. 以及,清华这个过勇实在是太老奸巨猾了!!!

  9. 原来喊保研是在喊那些上去阻止抗议的狗腿子!那真是错怪学生了。